第八章
來到周如蘭家,沒料到王銀香也在她家裏。王銀香看見劉竹山進屋來,笑著對周如蘭說:“如蘭,你要好好養病,要好好保養身體。真沒有想到,才多久時間呀,你就又黃又瘦了,哪像四十來歲的女人。知道麽,女人失去了嬌好的容顏,就不值錢了啊。”這樣說的時候,站起身就走了,“劉礦長,你們慢慢說吧。”劉竹山覺得王銀香說的話中帶著一種另外的味道,又不好當著周如蘭的麵說她,問周如蘭道:“繼良叔呢?”“早晨就出去了。說是到茶山坡賢德叔那裏去了。”周如蘭的確比以前更加消瘦了,臉麵紙白,說話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
“伍冰也不在家麽?”周如蘭遮掩著說:“她說她出去有點事,下午才能回來。”周如蘭吃力地從**坐起來,“竹山,你怎麽不進來坐坐,我有話對你說哩。”劉竹山沒有坐,站在門前說:“你病得不輕,應該到醫院檢查一下才行。”“我知道我自己的病,在家裏吃藥是一樣的。”周如蘭目光幽怨地盯著劉竹山,“你不肯到房裏來,是擔心,別人說閑話麽?竹山,我隻對你說一句話,你就走。聽冶煉廠的人說,他們正在搞分流待崗,我卻被留下來了,沒有被第一批分流出去。你對他們說說,我已經二十多天沒有上班了,如今又生病,不分流出去也不能去上班,還占著那個名額做什麽?”劉竹山有些懷疑地問:“剛才王銀香在這裏說的什麽?”“她說來看看我,順便說了一些礦裏的情況。”“你的事也是她說的?”“這些,你就別問了。我隻擔心,礦裏別出事就好。”周如蘭紙白的臉上帶著一種焦慮,“竹山,越是在困難的時候,你們的工作就越難做。你們就越是要顧全大局,關心工人群眾。還要謙虛謹慎,不要讓人們在背後說閑話。”劉竹山說:“如蘭,你就安心治病吧,別的事你就少過問了。
你想想,我們有什麽值得人家背後說閑話的?你分流不分流,由不得我決定,也由不得光召和友賢他們決定。這是冶煉廠決定的事。
他們不讓你待崗分流,自然有他們的道理。何況,待崗分流也不是長久的,隻是輪著上班,這個月沒分流,下個月就分流了。”“就是不把我分流,這個月的工資我也不會領的。”“撫恤金你也不領,工資也不要,你們吃什麽?”劉竹山大聲道。“我爹還有退休工資哩。節省著用,差不多了。”劉竹山突然看見門外有個人影在晃動,轉眼又沒有了,覺得有些蹊蹺,說:“我走了,過些日子再來看你。”說著就匆匆走了。他感到奇怪的是,從貓兒溝出來,有許多人競不認識似的盯著他。他跟他們打招呼時,他們又都不好意思似的連忙往自己家裏走。劉竹山心想,是不是王銀香跟他們說了些什麽。這個王銀香,她會說些什麽呢?自己又有什麽值得她說的呢?劉竹山心裏不由有些煩躁,看看表,才兩點,離下午上班還有半個小時。他回到家,問王桂花還有錢沒有,王桂花說:“還有二十塊錢。”王桂花看著劉竹山的臉,怯怯地問:“你剛才到如蘭家去了?她的病好些了麽?”劉竹山說:“去了,看上去比過去更嚴重了。”王桂花說:
“我給她買點雞蛋送去。”劉竹山心想平時自己去哪裏她從來不過問,今天怎麽會問這話呢?說:“剛才王銀香去看如蘭了。”王桂花說:“她剛才對我說她從如蘭家出來,說你正在她家。”劉竹山心裏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這個王銀香,不讓大權帶車去廣州,不讓他多賣精銻,就這麽耿耿於懷了。就想搬弄他的是非了!劉竹山再沒有跟王桂花說話,他準備到選廠去一趟。小瑩分流待崗的事,隻給他們打個電話還不行,得落實一下。小瑩必須在第一批待崗。如蘭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這個時候,金礦多少雙眼睛盯著自己的奄稍有不慎,就會在工人中間造成不好的影響,使大家離心離德,失去了凝聚力。那樣的話,老牛嶺金礦眼下的難關就很難闖過去了。那天下午,劉竹山在選廠問了一下分流待崗的情況,又給李廠長做工作,無論如何也要把小瑩放在第一批分流待崗的名單中。
李廠長有些不願意,說肖金來住在醫院,小瑩手頭太緊了不好,隻。瑩自己也不希望第一批待崗。劉竹山說:“小瑩的思想工作我去做。再說,我沒有待崗呀,三口之家,有一個人有工資拿就很不錯了。我們礦許多家庭都是半邊戶,妻子是農村戶口,小孩讀書,靠著男人的工資養活,他們一旦待崗,就沒有一點生活來源了。”李廠長說:“那就隻有按你說的辦了。兩個班輪流轉。下個月待崗,再下個月就又上班了。”李廠長頓了頓,說:“這次礦裏評特困補助,我們選廠許多工人有意見,說漏落了特困戶。”劉竹山問:“漏落了誰?你們選廠的特困戶不是你們自己評的麽?”李廠長說:“丁大明家很困難,我們都同意要評他家,李副礦長卻不同意。過去他和大明不是有成見麽。”劉竹山緊皺著眉頭說:“這個大權,多少年前的事,他還記在心裏呀。”劉竹山想了想,“這次評過了,再不好補了,你們別把他安排在第一批分流待崗。四口之家,一個人的工資,老娘生病,小孩讀書,日子肯定不好過。”“他自己堅持要第一批待崗,說勞動模範不帶頭,誰願意待崗呀?”劉竹山的心裏不由一熱,許久才說:“我們老牛嶺金礦到這種嚴重時刻,人們的思想情緒還這麽穩定,工作還這麽井井有序,真搭幫了這麽大批思想好、覺悟高的工人呀。”交待李廠長,分流待崗在老牛嶺金礦還是第一次,是新生事物,一定要注意每一個工人的思想情緒和他們的家庭情況,對於個別特困家庭,還要做特殊處理。劉竹山從選廠出來的時候,已經七點多鍾了。七月,七點多鍾的太陽還遠遠地掛在西邊的天角,熱烘烘的,將天邊的雲彩燒得血紅一般,染紅了小半個天空。劉竹山沒有回去,走出選廠辦公室之後,便沿著山坡那條“之”字形車路往老金崗走去。選廠的幾個車間就在老金崗那麵山坡上。寬敞的廠房從半山腰延伸下來。一級一級,梯子般一直延伸到山腳。老金崗選廠的機械設備都是八十年代的較為先進的設備,開采的礦石從當陽坡豎井被提上地麵之後,首先送到選廠最頂端的破碎車間,經過幾次破碎,粗大的礦石被碎成顆粒。然後用棒磨機將顆粒磨成細粒。還要用球磨機再次球磨成粉塵。浮選出白鎢之後,再將金、銻脫水,壓縮,送冶煉廠鍛燒。揮發出來的粉塵為精銻。將精銻粉塵熔化即成為成型的精銻。黃金在鍛燒時隨即熔化為金磚了。以前,選廠並不在老金崗。十年前發現四號脈,金礦在中南黃金公司的指示下,用了三年時間建成了這座年選礦石達二十萬噸的現代化新選廠。新選廠建成之後的那些年,黃金產量年年都在一噸以上。直到三年前,四號脈漸漸枯竭,黃金產量才一年一年地滑落下來。
劉竹山沒有走進廠房,隻是在廠房外麵的“之”字形車道上徘徊。
選廠和坑口一樣,是晝夜三班製。中午上班的工人還沒有下班。
由於井下沒有什麽礦石可采了,選廠吃不飽。這裏再也聽不到十幾台破碎機同時作業的那種震耳欲聾的啃咬礦石的隆隆聲了。沒有多少礦石破碎,下麵選廠的各個流程也就沒有多少工作可做,工人們三五成群地坐在廠房裏扯談。劉竹山心想,在沒有找到新的礦脈之前,實行分流待崗的辦法是正確的。與其沒有工資拿在車間玩耍,不如輪著上班兩個月拿一次工資。休息的那一個月自己還可以找點事做。就是沒有事可做,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後,種點蔬菜,也是可以節省生活開支的。然而,當他走上選廠頂端的山頭,鳥瞰老牛嶺金礦時,他的心裏又不由地有一種沉沉的壓力。
坐落在那邊山穀的冶煉廠的冶煉爐已經停爐許多日子了。高高的直插雲霄的煙囪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那麽的孤獨,那麽的沒有一點生氣。老牛嶺金礦紅火的那些年,冶煉廠的冶煉爐基本上是不停爐的。煙囪裏吐出的濃煙像黑色的牡丹,一朵一朵地嵌在廣袤的天空。後來,為了控製對周圍農村的汙染,金礦采取一係列的措施,使煙囪裏吐出的黑色濃煙變成了浮白色的淡淡的煙霧。夕陽下,似一朵朵五彩的織錦。那時,冶煉廠的工人說,他們煉黃金就好比紅磚廠燒製紅磚一般,沒幾天就會有幾塊黃燦燦的金磚從他們的手中製作出來。精銻就更多了,亮晃晃的銻磚,一個月就會擺滿一屋子。後來,冶煉爐半個月開一次爐。再後來,一個月一次。今年,兩個月才開一次。每一次冶煉爐還總是吃不飽。礦區的燈光在漸漸褪去的晚霞中變得明亮起來。多少個家庭這個時候正圍坐在桌前吃晚飯。過去,工人們的待遇是很不錯的。
除了工資,還有月獎,季度獎,年終獎。在勞保福利上也很不錯。
有勞保費,有崗位津貼,一生病吃藥不用花錢。就是家屬和子弟也能報銷一半醫藥費。一般說,一個工人的工資養活三四個人是不成問題的,讓周圍的農民格外的眼紅。今天,工人們的桌上擺的什麽飯菜呢?別說吃魚吃肉,隻怕很大一部分工人家裏連飯都吃不飽了。劉竹山這麽想的時候,他就想起自己已經幾天沒去勘探隊了,不知那裏的情況怎麽樣了。他總覺得安文的情緒有些低落,流露出的言語有些悲觀,是他母親王銀香對他說了些什麽呢還是他自己的思想有些問題?他劉竹山真的一點都不相信老牛嶺的黃金已經被開采完了。先前父親在世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這樣一個故事,他說這故事是聽他的師傅說的。一百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個放牛的老頭在老牛嶺放牛的時候,看見一條菜花蛇咬著一隻青蛙。那隻青蛙被咬得哇哇地哀叫。老頭隨手在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去砸那條菜花蛇。當那條菜花蛇挨了石頭,放下青蛙一溜煙逃進草叢之後,老頭突然想起剛才打蛇的那塊石頭好像有些不一般,覺得比別的石頭要重。他勾頭又拾起一塊,掂了掂,的確比別的石頭要重一些。他將這塊石頭拿回家,用錘子敲碎,發現石頭縫裏有一條金黃色的紋理,一些粟籽兒大的黃色的顆粒粘結在這條紋理上。這不是黃金麽?老頭對黃金是不怎麽陌生的,離老牛嶺三十裏外的沈家埡就有一個小型金礦。村裏曾有人在沈家埡金礦挖過金。老人沒有聲張,第二天他拿了把鋤去老牛嶺挖出許多石頭,每塊石頭裏都有粟子兒大小的金粒。於是,他將兒子媳婦都叫去挖金礦。直到他家的禾場堆滿了金礦,村裏人才知道他發現了金礦。於是,全村人蜂擁一般都去老牛嶺挖金礦。原來老牛嶺金礦是一條露天金脈,金礦**露在外麵的。一傳十,十傳百,老牛嶺一下聚集了上千挖金人。老牛嶺下麵的石床溪修起了幾十座金碾坊。幾十年之後,老牛嶺的那條露天金脈挖完了,人們就掘洞在地下開采金礦。這時,來老牛嶺挖金的不單單是周圍的農民,連省城的官僚和資本家也在這裏投資入股開采黃金。
他們還帶來了機械,帶來了技術。開采的速度也比過去加快了。
那些沒有機械和技術的農民淘金人慢慢地就都成了資本家的工人。一百二十多年過去,老牛嶺周圍的山頭上已經發現了四條金脈。礦井也已掘下去一千三百多米。勘探隊打下去的鑽井已經有兩千多米了。劉竹山心想,這個時候,要是突然發現一條新的金脈,那該多好。這樣想的時候,劉竹山的眉頭就緊緊地擰在一起了。心裏有一種難以排解的壓力和緊迫感。如果再找不到金脈,老牛嶺金礦又該怎麽辦呢?難道真的隻有散夥這一條路了?西邊天角的晚霞已經變成了鐵灰色。夜幕籠罩在閃爍著星星點點燈火的礦山。劉竹山愣望了一陣自己十分熟悉的礦山夜景,正欲下山,這時,他突然看見一個姑娘沿著山坡那條水泥水渠走下來。劉竹山覺得有些麵熟,卻又看不怎麽清楚。當那姑娘走近的時候,他才看清是伍冰。連忙迎過去,“伍冰,你從哪來?天都快黑了。”“從老岩山來。劉叔,你在這裏做什麽?”幾天不見,伍冰看上去瘦了許多,兩個大大的眼睛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水瑩,滿含著一種焦慮。“去老岩山有事?”“我媽要我請老岩山的一個草藥郎中弄點草藥。”“弄草藥做什麽?”劉竹山覺得有些蹊蹺。“給我媽治病。”伍冰這麽說的時候,就抬起頭對劉竹山說:
“劉叔,我媽的病越來越嚴重了。”“我中午去你家看過你媽了。我要她去醫院看看,她說不要緊的,隻是心裏有些不怎麽舒服,怎麽要你去弄草藥?”“她那是騙你的。她的兩個奶子已經痛很多日子了。聽人家說,老岩山有個草藥郎中能用草藥治奶癰。她要我去找那郎中。”伍冰將手中的小包揚了揚,“這是我給她弄的草藥。”“原來是這樣呀。中午我問你到哪去了,你媽還支支吾吾呢。
草藥有用麽?要是出了大問題,那就麻煩了。”劉竹山有些著急地說。伍冰許久沒有做聲,過後,跟淚就出來了:“哪有錢呀?過去職工看病不要錢,連家裏人看病也隻要半費。如今職工看病也要先拿錢後看病。現在的藥費又貴,看看病,拿點藥,少說也要上百塊錢。我媽說,礦裏很困難,她再也不能給你添麻煩了。”劉竹山生氣地說:“怕添麻煩,有病也不治了麽!你爸的撫恤金,可是你們自己的啊,你媽為什麽也不要呀!”伍冰目光幽怨地看著劉竹山,“劉叔,你去勸勸我媽吧,她聽你的。”劉竹山不做聲了,他甚至不敢麵對她的目光。麵對這個失去了父親的姑娘,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的話。也許,她早就知道她媽她爸和自己的那段難分難解的故事。也許,在她的心靈中,早已留下一片沉重的難以抹去的創傷。這時,自己的言行和舉止稍有偏差,都會給她的心靈帶來新的陰影。許久,他說:“伍冰,你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懂事了,你媽生病,你爺爺老了,身體也不好,你要照顧好你媽和你爺爺啊。”伍冰就哭了起來,“我已經畢業兩年了,至今連工作都沒有。
要是我媽待崗了,我們家靠什麽維持生活啊?我爸不該死啊,我命苦哩。”劉竹山連忙勸她說:“伍冰,你的事,劉叔記著的。眼下礦裏有困難,待業的職工子女比較多,暫時還不能給你安排工作。
等有了機會,劉叔一定會給你想辦法,啊。”“你就是給我安排工作,我媽也不會讓我去上班。她的心,我知道。”劉竹山的心裏不由有些發顫,他知道如蘭的心,他說:“這個事,以後再說好麽?伍冰,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侍候好你媽。你要你媽明天去醫院檢查一下好麽?四十多歲的女人,奶子上的毛病弄不好會出大問題的。礦裏給你們家的撫恤金。你要你媽領回去。”伍冰一雙眼睛求助地盯著劉竹山:“劉叔叔,你和我一塊去一趟我家好麽?不然,她不會去醫院的。”劉竹山想了想,說:“好吧,我跟你一塊去勸勸你媽吧。”誰也不會料到,老岩山村鄒村長帶著全村的幹部到礦裏跟劉竹山打招呼要他管好自己的工人沒過一個月,鄒村長帶信來要劉竹山趕快去老岩山村取人。他們又抓住一個偷包穀的賊。是選廠的,劉竹山不親自去取,他們不會放人。劉竹山聽到這個消息,連忙讓辦公室去叫公安分局的王局長。
自己則給選廠李廠長掛電話。一會兒李廠長來了,宋光召也來了,王局長外出辦案子去了,來了一個姓莫的科長。劉竹山把事情對他們說了,要他們一塊陪他到老岩山去一趟。李廠長聽說選廠有人因為偷包穀被抓,十分生氣,問抓的是誰,“領回來之後,公安分局要嚴肅處理這個事情,簡直把我們老牛嶺金礦的臉都丟盡了。”莫科長說:“最近這些日子,幾個居委會都反映偷盜的案子時有發生,現在可好,偷到農村去了。再不把這股偷盜之風壓下去,隻怕冶煉廠煉出的金磚都有人敢偷了。”宋光召說:“先別說這些話,我們趕快去老岩山村把人接回來。還不知道鄒村長他們肚裏裝的什麽藥,會提出一些什麽樣的要求,不然,不會要竹山親自去取人。”莫科長說:“對於偷盜案件,法律條文寫得清清白白的,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他們有什麽理由向礦裏提要求,又不是私了。”劉竹山說:“鄒村長他們二十多天前到礦裏來過一次,坑口一個工人夜裏偷他們地裏的紅薯,被抓住了。後來人是放了,他們去找了李坑長,後來又找到我,意思是要我們管管這事。沒有想到,昨天夜裏又有人去偷他們的包穀。”莫科長說:“不得非要你去取人不可。原來還有前科啊。”宋光召沉默一陣,說:“這個月發了工資的,他們是怎麽搞的!”李廠長說:“我要先在班組長會議上認真研究一下這個事。
拿出處理意見,然後在職工大會上宣布。不狠狠煞住這股歪風,隻怕就要亂套了。”事情出在選廠,李廠長覺得臉上無光,顯得十分氣憤。劉竹山沒有做聲,走在幾個人的前麵。沿著那條水泥水渠,急急地往選廠後麵的大山攀登。老岩山村坐落在選廠後麵的大山裏,八十幾戶人家,三百多口人。一條潺潺的小溪從大山裏流出來。老岩山的農民們在溪中間築上堤壩,將溪水引上半山坡,灌溉著散落在山腰上的梯田。他們足下的水渠卻是金礦修的。老牛嶺金礦缺水。以前,每年的六七月,老岩山的農民們隻要緊一緊水壩,金礦的生產用水和生活用水就會發生嚴重恐慌。有幾年的七月八月,選廠還曾因為缺水停過產。後來,礦裏在老岩山修了一座水庫。三四月下雨的時候,將雨水蓄積起來。七八月天旱的時候,也就不愁沒水用了。為了占用老岩山村的土地修建水庫和水渠,老岩山村還討價還價了很久。最後,無償地給他們修了三條支渠,並同意水庫的水他們也可以用來灌溉田地,才達成協議。
他們腳下的這條水渠有三公裏長,一頭通往老岩山村下麵的水庫,一頭通向選廠的生產車間和老牛嶺金礦的千家萬戶。水渠走完了,老岩山村也就到了。說起來,老牛嶺金礦是離不得老岩山村的。
這裏的許多工人家裏,至今煮飯燒水都還是燒的木柴。木柴當然是從老岩山的大山裏拾來的。每到星期天,就有成群結隊的工人從這條水渠攀登上去,在大山裏拾一天柴禾,晚上就會沉沉實實地挑著一擔柴禾回來。還有一些工人到大山裏去拾蘑菇,采摘野果或是打獵。甚至一些年輕人成雙成隊的去爬山野遊。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刮風下雪,老岩山村的大山裏都能找到老牛嶺金礦工人的身影。在老岩山村的農民們發現有工人偷盜他們的包穀紅薯時,他們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一萬多人的大礦山,如果一人刨一個紅薯,摘一個包穀,他們村就有顆粒無收的危險。對於劉竹山來說,如果老岩山村對於老牛嶺金礦不是十分重要,不是休戚相關,鄒村長要他親自去取人,一個正廳級的礦長也不會停下手中的工作,百忙中就乖乖地去爬這樣高的大山的。七月的太陽如火一般地掛在頭頂。沒有一絲兒風,雖然水渠裏清澈的渠水嘩嘩地流淌,水泥渠卻被太陽烤得發燙,不時地衝起一股熱氣,蒸得他們透不過氣。水渠兩旁的梯田裏,稻子開始黃熟了,沉沉的稻穗將頭勾在青翠的葉片之中,一副羞羞答答的樣子。梯田旁邊的山地裏,一片一片的包穀林,竹林一般,包穀開始黑纓子了,一顆一顆包穀像牛角,又粗又長。紅薯地裏的紅薯藤一片墨綠,寬寬大大的葉片。可以想見,藤蔓下麵的紅薯該是碩大的吧。看來,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劉竹山想起那時老岩山村的農民們沒飯吃,去金礦鬧事的情景。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一個個臉上掛著由於缺少營養泛起的菜青色,眼裏透出的卻是饑餓的光。在職工食堂搶飯吃的時候,他們為了多吃一缽飯,甚至可以自己和自己的人打得鼻青臉腫。實行生產責任製之後,他們有吃有穿了,過上好日子了。老牛嶺金礦的工人們卻淪落成偷紅薯和包穀填肚子的盜賊了。過去,他們來金礦要錢要糧,很是理直氣壯。他們有個由頭,金礦冶煉廠排出的廢氣汙染了他們的莊稼,金礦修水庫和水渠占用了他們的土地。可是,今天工人們餓肚子的時候卻沒有任何理由去向他們要吃的,於是隻有去偷了。
真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說變就變了。劉竹山心想,鄒村長一定要他親自去取人,會向他說些什麽呢?這個時候,這種事情,自己隻有賠不是的份了。一行人汗流浹背地走了一個多小時,上午十一點鍾的時候,水泥渠終於走完了,前麵是一座碧波**漾的水庫。墨綠而平靜的水麵,倒映著兩邊的青山,倒映著藍天白雲。前幾年,每到七八月,即使有這麽一水庫的水,常常因為農民要水灌溉稻田,選廠要生產用水而發生爭水現象。今年,選廠總是吃不飽,停停做做,用水也就少了,水庫裏的水競也沒有淺下去多少。水庫大壩上有一幢漂亮的磚屋,那是金礦在這裏的值班房,每天二十四小時這裏都有人值班的。看見劉礦長和宋總一行人匆匆從山下麵走來,值班人員連忙出來和他們打招呼,要他們到值班房喝杯茶歇歇涼。
劉竹山說要去老岩山村。值班人員就走過來輕輕地問:“你們是去取人的麽?”宋光召問:“你知道?”“剛才村裏還有一個人在我這裏掛電話到礦黨委辦公室問你來了沒有。說被抓的那個工人飯也不肯吃,隻是哭。”李廠長問:“你知道是誰嗎?”“隻聽說是選‘的。”值班的工人一副憂慮的樣子,“他們說,要你們來,是要你們立個字據,今後再不能發生偷盜的事。不然,他們就不客氣了。”“看樣子,他們把這個事看得很重。”“他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金礦一萬多人,真的這麽長期不發工資,他們也別指望過上安靜日子了。”“從這個月開始,金礦輪流上班,隻有一半人這個月沒有工資拿啊。怎麽能說長期不發工資呢,上個月就發了工資的嘛。”幾個人說話的當兒,從半山腰村子裏下來一群人,沿著水庫旁邊的山路匆匆地朝這邊走來。“前麵那個人好像是鄒村長。”宋光召看了一陣說。“後麵那個人好像是我們選廠的工人。”李廠長用手在額頭上搭了一個涼棚,“哎呀,怎麽是丁大明呀,他會做賊麽?’,李廠長驚詫道:“他可是我們廠裏連續三年的勞模呀。”莫科長生氣地說:“怎麽搞的,這麽不爭氣呀。”鄒村長看見了劉竹山他們,大聲說了句什麽,劉竹山沒有聽清楚。現在,他的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也許,自己再不能要求大家咬著牙挺過這道難關了。工人們沒有錢買糧,餓得沒辦法的時候,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可是,不勒緊褲帶,這道難關又怎麽挺得過去呢?這時,隻聽見“撲通”一聲響,水庫濺起一股浪花,一個人影在濺起的浪花裏隻停留了片刻,轉眼間不見了。人們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有人跳水庫了,丁大明跳水庫了。”劉竹山和宋光召一邊慌忙往那邊奔跑,一邊大喊:%陝救人呀。”鄒村長他們是山裏人,不會遊泳,看著墨綠的水庫,滿臉驚恐,一籌莫展。這時,跑過來的莫科長和宋光召已經脫掉了衣服,一頭紮進了水庫。劉竹山也脫掉衣服跳了下去。隻是,這座水庫是堵住兩山間的峽穀修築起來的,雖然水麵不寬,卻深不見底。
三人在水裏撲騰了許久,無奈下麵一片幽黑,什麽也看不見。鄒村長急得不行,大聲叫喊是不是再紮個猛子下去找一找。李廠長一旁吼他說:“告訴你,鄒村長,我今天隻向你要人。你不把丁大明弄上來,我和你上法庭。”劉竹山一邊往岸邊遊,一邊大聲吼道:“這個時候說這話有什麽用,快去掛電話,要辦公室找幾個會潛水的人來打撈丁大明。”李廠長拔腳往值班房跑。劉竹山、宋光召、莫科長幾個人無可奈何地爬上岸,濕漉漉地站在那裏,盯著水庫發愣。莫科長自語道:“怎麽跳下去就不見了呢?會不會有什麽問題?”鄒村長分辯說:“不會遊泳的人,跳進水裏不沉下去,莫非還會浮在上麵不成?”莫科長惡狠狠地瞪了鄒村長一眼,說:“事情隻怕沒有那麽簡單。”鄒村長有些生氣,“這麽說,丁大明是我們推下去的噦?”聽說有人跳到水庫去了,老岩山村的許多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兒,從地裏奔跑過來,聽見莫科長這麽說,都十分氣憤,“做賊偷人家的包穀,被抓了,沒臉見人,自己跳水庫,還要害別人呀。”劉竹山說:“不要吵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快將丁大明打撈上來。”“打撈上來也是死的。這麽一陣了,還能是活的?”莫科長堅持說:“現在還不能排除丁大明是什麽原因跳水庫自殺的。偷幾顆包穀,有什麽大不了的,他怎麽可能會跳水庫自殺呢?”他的話再一次惹惱了老岩山村的農民,幾十個農民圍上去跟他吵,“怪不得你們工人這些日子有的偷包穀,有的偷紅薯,原來你公安局的人說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呀。對你說,今後,誰來老岩山偷東西,我們就不客氣。”有的農民甚至推推搡搡起來。劉竹山見狀,連忙過去解勸,卻被一個青年農民一掌推下水庫去了。
這下惹火了莫科長,他從腰間抽出手槍,對著天“砰砰”放了兩槍,“你們誰敢再動手,老子就不客氣了。”莫科長的槍聲驚來了更多的農民,水庫旁邊的山路上已經圍得水泄不通了。劉竹山好不容易從水庫爬上來,氣急敗壞地對莫科長吼道:“你放什麽槍,他們將我推下去,我爬上來不就得了!”莫科長氣忿地說:“丁大明在水庫還沒有打撈上來,你們又動手將劉礦長推下水庫,這還得了,都無法無天了呀。”宋光召大聲對鄒村長說:“你們來這麽多人能解決問題麽?沒說上幾句話就吵!快把他們叫回去。村幹部留下來,商量下一步該怎麽辦。李廠長把電話打到礦裏去了,一會兒,說不定有很多工人要來,弄不好,要出大問題的。”鄒村長也覺得問題很嚴重,就要那些圍觀的群眾都回去。又不是打架,這麽多人站在這裏幹什麽。那些村民一個二個都讓太陽曬得黑汗長流,卻不肯走。鄒村長說:“你們走不走,你們不走我走,這裏的問題你們來處理。”村民們隻得散了去,隻是還是不願回家,遠遠地站在一旁朝這邊張望。劉竹山說:“我們到值班房去吧,問問李廠長把電話掛通了沒有。”鄒村長和幾個村幹部都不做聲,跟著劉竹山他們來到值班房。李廠長說:“我打了兩個電話。給礦黨委辦公室打了一個。
給選廠辦公室打了一個。李礦長在辦公室,他說他馬上掛電話去三江水電站,請兩個潛水員來。老岩山水庫有五十多米深,不是潛水員,誰有本領潛到下麵去找丁大明!選廠的電話也打通了,我要選廠來幾個人。李礦長說他也馬上到老岩山來。”李廠長說:
“我現在擔心的是選廠的工人聽到丁大明跳水庫自殺了,會來找老岩山村的麻煩。”劉竹山說:“我擔心的也是這個事。剛才我要鄒村長把村民都叫回去了。人多嘴雜,幾句話不融洽就會出事。剛才他們就把我推下水庫去了,莫科長還開了槍,等會選廠要是來一群工人,一吵一鬧就要出事。”宋光召說:“幹脆要莫科長攔在下麵路口去,一般的工人不讓上來。”李廠長說:“這行麽?跳水庫自殺的是他們的同伴,他們來水庫看看都不讓,說得過去麽?”劉竹山對鄒村長說:“看來還是要你出麵做做你們村民的工作,選廠的工人來了,請他們不要出來。工人不會趕過去和他們吵架鬧事。他們和你們村幹部吵幾旬罵幾句,請你們要理解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