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瘦臒的臉上顯得有些缺乏營養的灰白。劉竹山問:“礦井下麵的情況怎麽樣?”鄒仁說:“這些日子,我們龔釗隊長要我們無論如何都要超額完成采掘任務。雖然,如今每噸礦石隻有兩克黃金,我們也要多采礦石。不然,下半年一百五十公斤黃金肯定是弄不到手了。”鄒仁頓了頓,“早晨七點半上班,下午四點半才出來,我們這些日子每天都要加一個鍾頭的班。”“你們幹的是重活累活,生活要跟上,送下去的飯菜怎麽樣?”“飯菜都很不錯的。隻是大部分又都挑回來了。”鄒仁看了劉竹山一眼,就不往下說了。劉竹山想問為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用問,他已經知道個中的緣由了。頓了頓,他說,“鄒仁,你回去吧,我們不去你家了。刨紅薯的事,也算了,你不要往心裏去。今後要注意影響,不要隨便拿人家的東西,你是有思想覺悟的工人階級呀。”鄒仁聽劉竹山這麽說,臉上流露出一絲感激的神色,嘴裏說:“記著劉礦長的話,今後再不刨人家的紅薯了。”就逃也似地跑了。鄧友賢有些困惑不解地說:“竹山,你平時對工人的要求一直是很嚴格的,今天怎麽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就算了?上午,老岩山村的幾個村幹部都來了,他們對這件事看得很重,說是礦裏不將自己的工人管好,再要讓他們抓住了,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的。你忘記了,過去他們來金礦要汙染款,一來就是幾百人,把礦本部弄得烏煙瘴氣,大家的工作都幹不成。這兩年沒來鬧了,我們的麻煩就少了許多,要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矛盾,實在是不值呀。”劉竹山說:“鄒村長他們幾個人已經到我那裏了。下午,就是他們把我從豎井叫回去的。實際上,鄒仁不是去老岩山放獵套,而是去人家地裏偷紅薯。還不是他一個,也不是一次。鄒村長說,這些日子夜裏經常有人去他們的紅薯地裏刨紅薯。”劉竹山歎了口氣,說:“真沒有料到,我們老牛嶺金礦的工人會到了這一步。”
郝坑長說:“劉礦長,還有個事情,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們坑口一個名叫何廣生的青年工人的老婆上個月到礦裏來找她男人,說有三個月沒寄錢回去了。問他是什麽原因。是不是外麵有什麽名堂,連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不要了。這個青年工人說他外麵哪有什麽名堂,礦裏沒有發工資,沒錢寄。那個女人不相信,晚上沒讓他睡。何廣生熬不住,下蠻要和婆娘睡,被他婆娘咬了一口,那東西腫得像個鼓槌。第三天,女人留下一張紙條,說是再不給錢盤養孩子,就離婚。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急得何廣生連假都沒來得及請,跟回去和老婆說好話去了。今天還沒有回來。
這個事在坑口影響很大,一些青年工人都擔心自己的老婆什麽時候也會像這個女人一樣,不給家裏錢就和自己離婚的。”鄧友賢說:
“這些日子,我一直蹲在坑口,還到礦井去了幾次。工人們連吃飯的錢都拿不出了。每次送下礦井的飯菜,葷菜都沒有人吃,剩回來了。你沒看見鄒仁那個瘦弱的樣子麽?活太累,營養跟不上,我真擔心他們會累垮的。”劉竹山說:“現在沒有任何別的辦法,隻有找著新的礦脈,老牛嶺金礦才有救。”“問題是什麽時候能找著新的礦脈?還有沒有新的礦找?如果開采完了,怎麽找也是找不著的。”劉竹山皺著眉頭,許久才說:“什麽時候能找著礦,還有沒有礦找,我也不知道,我也沒有把握。這個話,你我都不能說。
人心散了,就不可收拾了。”劉竹山交待郝坑長說:“你要開個會,把鄒仁的這個事不點名的跟大家說一說,再不能出現這樣的問題。要多做做工人們的思想工作,對大家說,我們正在想盡一切辦法,爭取不拖欠大家的工資。要大家克服眼前的困難,共渡難關。”劉竹山想了想,說:“對於那些困難很大的家庭,我們準備給予一些困難補助。大權正在和達偉辦這個事,你們坑口的特困戶也報上去了麽?”郝坑長說:“已經報上去了,我們坑口共報了一十二戶特困戶。昨天鄧礦長召集大家開了會的。說了眼下金礦的艱難處境,還製定了幾條節能降耗的具體措施。今天已經見成效了,一些下礦井去的工人,用可口可樂瓶子盛機油哩。總的來說,大家的情緒還是穩定的。這次,給別的單位發半個月工資,我們坑口發一個月,大家都十分感動。現在,人們擔心的是這種困難的局麵還要堅持多長時間。下個月還有沒有工資發。如果又不發工資了,一個月工資發下去之後,又要堅持幾個月不發工資,隻怕就會出問題。”鄧友賢說:“隻怕要開個會,認真研究一下這個問題才行。
許多事情,就是因為處理不及時,或是欠妥當,結果出了大問題。”劉竹山說:“我對大權說了,明天,我們幾個人碰碰頭。一些事情要考慮成熟了才能辦,不然,會適得其反的。”發放困難補助的那天,李大權去了選廠。選廠共評出十五戶特困戶。當時定特困戶的時候,李廠長提出丁大明家裏也十分困難。四口人吃飯,老婆沒有工作,一個學生上學,母親又常年生病吃藥。丁大明那半個月的工資實在是無法維持全家人生活的。
丁大明是礦裏連續幾年的勞動模範,是我們選廠的骨幹力量。家裏有實際困難,我們應該多關心照顧才是。李廠長在丁大明家能不能定為特困戶的問題上說了這麽多話,因為他知道李大權對丁大明有成見,怕他那裏通不過。其實,基層單位確定誰是特困戶誰不是特困戶,完全由基層單位的領導自己來決定。當時劉竹山要工會主席和李大權下去走一走,看一看,了解一下情況,主要是為了穩定人心,表示礦領導還是很關心體貼基層工人們困難和疾苦的。李大權卻在選廠評定特困戶的時候要插一杠子,目的還是要出出四年前的那口氣。果然,李大權說:“我們選廠誰是特困戶,誰能拿到礦裏給的特困補助,我應該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我到居委會調查了解過了,我掌握了第一手資料。這第一手資料你李廠長掌握了麽?應該說,丁大明家是比較困難的。如果單從家庭的困難程度來說,他也許能拿特困補助。但我說他為什麽又不能拿特困補助呢?因為他是勞動模範。勞動模範和普通工人是有區別的。這個區別,就是勞動模範不但應該是工作上的標兵,還應該是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標兵。應該和礦領導一塊分享艱難。應該吃苦在前,享受在後。應該見困難就上,見好處就讓。如果我們將勞動模範作為一個優惠條件來享受特困補助,我們的勞動模範在群眾中還有什麽感召力?在群眾中還有什麽榜樣的作用?那樣,我們的工人就會在背後罵我們,說我們是一群不把群眾的疾苦放在心上的混蛋。這樣吧,李廠長,你去問問丁大明,選廠要評幾戶特困戶,而特困戶又特別的多,看他自己的意見,他這個勞模是和其他特困戶一塊參加評呢,還是發揚風格讓一讓?”李廠長聽李大權說了這麽多,知道丁大明的特困補助即使報上去了,隻怕也會被掉下來,就說:“李礦長說了這麽多道理,那就不評吧,丁大明自己想想辦法,把眼下的難關渡過去。”李大權來到選的時候,選廠正準備召開群眾大會,前些日子,宋光召在機修廠搞完了節能降耗工作之後,又到選廠蹲點搞節能降耗。李廠長說礦裏的特困補助發下來了,幹脆開一個職工大會。宋總在大會上講一講我們金礦的形勢,講一講節能降耗的重大意義。然後將特困補助發下去。雖然我們選廠兩百多職工大部分的家庭都有困難,這次隻評出十五戶特困補助。但有一點可以告訴大家,我們的礦領導還是時時刻刻關心著我們工人的,把工人的困難和疾苦放在心上的。礦裏本來就很艱難的了,還拿出幾萬塊錢解決特困戶的生活困難。對那些特困戶來說,無疑是給他們雪裏送炭,讓他們感受金礦這個大家庭的溫暖。對其他工人來說,也是一種安慰。讓他們知道,什麽時候他們遭受天災人禍。
金礦也會像對待他們一樣給他們困難補助的。隻是,這天丁大明沒有來。丁大明是班組長,有事或是生病他會向李廠長請假的。
但他今天沒有接到丁大明的請假條。李廠長問丁大明班組的工人,都說不知道丁大明什麽原因沒有來。工人們向李廠長反映說這些日子丁大明精神很不好,臉麵又黑又瘦,上班時萎靡不振,有時還打瞌睡。李大權說是不是因為沒有評上特困戶鬧情緒了?李廠長說:“怎麽會呢?丁大明不會是這樣沒覺悟的人。”“那是什麽原因不來上班呢?連假也不請。勞動模範可以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別的工人不會跟著學?那樣的話,你們選廠會成個什麽樣子?”李廠長說:“可能有什麽特殊情況,遲一會到就會來的。”但是,一直到會議結束,也沒有看見丁大明來。李大權說:
“在一般的情況下,我們很難看到一個人的好和差。常常被一些表麵的現象所蒙蔽。隻有在關鍵的時刻,在困境中,才識得誰是黃金,誰是鏽銅。這次我們金礦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可能就有一些我們過去認為是優秀分子的人會垮掉。”宋光召不知道李大權說這話是有針對性的,說:“這個時候,我們的每一個領導,都要多到困難工人中間去走走,看看,問問。
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安慰一下他們也是有好處的。越是困難的時候,就越要加強我們的凝聚力。”李廠長說:“中午我到丁大明家裏去一趟,看看是什麽原因沒來上班。一般情況,他不會故意曠工的。”李大權說:“對待勞動模範,要比普通工人更嚴格一些。該批評的要批評,不要遷就,不要讓他們養成壞習慣。”這天中午,李大權從選廠回來的時候,他愛人王銀香已經先他一步回來了。王銀香一改過去對李大權的那種冷淡的態度,臉上掛著笑,說:“你猜猜看,二十台熱水器我們賺了多少?”李大權盯了她一眼,說:“我沒做過生意買賣,猜不著。”王銀香說:“也不知道這種全自動熱水器的出廠價是多少。
我按眼下德州市的市場價賣出去的,每台一千二百塊,二十台就二萬四千塊錢。我給你妹妹寄去了一千,也算你這個做著大礦長的哥哥對下崗在家的親妹的一點關心吧。”說著,王銀香從口袋掏出一摞鈔票,遞給李大權,“你一個大型金礦的副礦長,H袋裏沒一文錢,隻怕有時候也很難為情吧?不然,你不會要我賣了熱水器給你一點零花錢。這裏有一千,你帶著。其餘的錢,我全存在德州市工商銀行了。”李大權沒做聲,接過錢就揣進了口袋。王銀香說:“有些話,我早就準備跟你說了,其實,我們更應該知道老牛嶺金礦的前途。我們家有一位從國家重點大學畢業的地礦專業的高材生,他比誰都清楚老牛嶺金礦還能不能找到新的礦脈。連我這個站櫃台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地下的礦藏是一次性的,不可再生的,開采完了就沒有了,它不以人們的願望為轉移。
我和你都不能也不應該像劉竹山那樣,心裏還殘存著一種幻想,希望有那麽一天,重又找到新的礦脈,讓老牛嶺金礦重新紅火起來。老牛嶺金礦今後垮台了,散夥了,我們該怎麽辦?都快五十的人了,還能去再就業麽?再說,我們安文不可能在老牛嶺金礦呆一輩子,像他爺爺那樣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兒孫,和那些沒有知識,沒有文化,沒有技術的普通工人一塊在這山旮旯裏共渡艱難。他要離開這個連工資都發不出的窮礦山。他還要結婚成家。這些都是離不得錢的。如今的社會。錢就是爹娘,有錢就能改變一切。”李大權似乎有些不怎麽願意聽王銀香說這些話,說:“別說了行不行。”王銀香的神情立馬就冷淡下來,說:“我是怕你現在沒有抓住能掙錢的機會,今後後悔,才對你說這些的。劉竹山那個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口上說你們是同過甘苦共過患難的兄弟,這次要你去廣州賣精銻,下次就不一定要你去。再說,你畢竟是一個副礦長,不能和他比,別以為他現在在金礦大叫什麽分享艱難,共渡難關。到時候真的難關渡不過去了,他會拍屁股走人。這不是不可能,省黃金局伍局長那麽器重他,見他在這裏呆不下去了。
一紙調令就會叫他走。”李大權再不理睬王銀香,匆匆吃了碗飯,就出門去了。他想,自己應該買點東西去醫院看看金來才是。他救了自己的兒子,可自己平時去醫院都是空手。王銀香將錢看得太緊,日袋裏一文錢都不讓他帶。宋光召在機修廠蹲了一段時間,又在選廠蹲了一段時間。這中間,他還去過坑口和後勤處。二十多天之後,拿了一個減少上班職工,變在崗為待崗的方案交給劉竹山,說:“老牛嶺金礦到了眼下的地步,隻怕光靠節能降耗還不行,還要從別的方麵入手,采取更加強有力的措施,進一步加大改革力度,以適應新的形勢,才能順利渡過當前的難關。”劉竹山說:“你的這個設想很好,幹脆晚上開個黨委會,幾個人先議一議。”沒有料到,晚上的黨委會上,李大權發了很大的脾氣,狠狠地罵了劉竹山一陣。當時鄧友賢、宋光召幾個人都驚呆了。他們從來沒有看見李大權發這麽大的火,更沒有料到他會罵劉竹山。他甚至說劉竹山再要不聽勸告,對老牛嶺金礦工人眼下的困難無動於衷,置工人們的死活於不顧,今後出了什麽問題,他將不承擔任何責任。劉竹山隻是大日大口地抽煙,對李大權的話沒有作任何辯解。
宋光召一旁說:“這個方案是我搞的,竹山沒有叫我搞。我是覺得要解決眼前的困難,不想些辦法不行。行得通行不通,還要聽大家的意見。我在機修廠和選廠蹲了半個多月的點,竹血去了勘探隊,友賢去了坑口,不知道他們有什麽感覺沒有。我覺得,有許多的問題是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李大權說:“這個時候,什麽問題都好解決,就是工人們沒有工資發不好解決。工人有工資發了,什麽問題都沒有了,都解決了。”宋光召說:“正是為了要給工人發工資,讓我們老牛嶺金礦的工人生活下去,我們才應該盡快地動手解決我們應該解決的問題。”“解決什麽問題?黃金是國家統一管理的特殊產品,不能搞合資,不能引進外資,價格也是受國家保護的,不能走向市場。眼下,市場經濟的模式很不錯,對於一般的企業來說,真可謂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們卻不能調整經濟結構和產品結構,以適應市場經濟的需要。說穿了,市場經濟就是金錢經濟。我們卻無法走向市場經濟。沒有錢,我們就寸步難行。我知道你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麽。是開源節能降耗,是下崗分流!你認真想過沒有,開源節能降耗,能不能解決老牛嶺金礦的根本問題?下崗分流在我們老牛嶺金礦行得通行不通。我們老牛嶺金礦在大山區,金礦的工人大都是祖孫三代或四代都在這裏工作。按他們說的是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在他們心裏,隻要拚命地為礦裏幹工作就行了。幹了工作就拿工資,他們心裏根本就沒有市場經濟意識,也根本不會做別的什麽事。你將他們分流出去人,他們除了上班,再沒有別的討吃的本領。況且,我們處在這樣閉塞的山溝裏,有別的本領也沒有地方發揮。但我們金礦有這麽一部分人,並不是說離開了金礦就真的無法生存下去了。舉個例子,我的兒子小義和友賢的兒子大龍都在機修廠上班,我去機修廠才知道,他們許多日子沒在機修廠了,好在機修廠沒有多少事,上不上班也不影響廠裏的工作。他們也沒有靠著廠裏的那幾個工資來養活自己。上次他們兩人偷偷給人家加工活兒,我叫李廠長要嚴肅處理,將他們的工資扣下來。他們要是生活不下去,還不去找李廠長吵麽?可沒有。這就是說,他們沒有金礦發給的工資同樣能生活下去。我想,像這樣能自己在外麵討吃的工人,礦裏一定還不少。
能不能做做工作,將這部分人先分離出去?”劉竹山問:“小義和大龍他們在外麵做什麽你知道不知道?千萬別做出違法亂紀的事來才是。”鄧友賢說:“我老婆前幾天聽說大龍和小義出去許多日子沒回來上班,急得不得了,到德州去找。原來德州有個朋友辦了個機修廠,活多,忙不過來,要小義和大龍在那裏幫忙。一天給他們開三十塊錢。一天三十,一個月就是九百,他們哪裏肯回來。”龔啟明問:“他們願意辭職離崗麽?”鄧友賢說:“這個事,黨委沒有一個決定,我怎麽好對我兒子說這些事呢?應該說,與其上班沒得事幹還要拿工資,不如不上班,工資也不領。這樣還真減少了開支。”
宋光召說:“我認為,能夠離開金礦外出自找出路的人有這麽兩部分,一是一部分人離開金礦之後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而且這工作是長期的、穩定的,他們不擔心離開金礦之後沒有收入,生活不下去。這一部分人對於分流不分流,下崗不下崗都沒有什麽顧慮。還有一部分人離開金礦之後,可以找到臨時的工作。隻是擔心工作不能長久,回來之後,金礦又不要他們了,幹脆就不願意出去,和那些沒能耐出去找事幹的一塊在礦裏等那點工資,寧願受窮。我們可不可以根據我們礦裏的實際情況,給他們創造一種環境,提供一些條件,讓他們安心地出去找事做。事做完了或是不願做了,他們要回來的話,同樣可以回來。這樣,他們在外麵工作的這段時間的工資就節約下來了。按前幾年的說法,叫留職停薪。這不比呆在單位沒活幹,工資卻要照領好得多麽?即使工資沒發給他們,賬還是欠著的啊。”李大權問李達偉:“你說呢?”
李達偉說:“我們老牛嶺金礦在眼下這麽困難的情況下,這種辦法不失為一種緩解困難的辦法。”劉竹山沉吟良久,說:“光召說這叫變在崗為待崗,我看叫做變下崗為待崗。將一部分人暫時分離出去,讓他們走得安心,回來得放心。這個話,我上次就說過的,今天可以將它定下來。”“我去機修廠和選廠調查過,都可以分流一大部分人出去。特別是機修廠,可以減少三分之二的人。現在的狀況是,沒得事幹,工資照拿。大家坐在廠子裏,還要浪費電。”“我看除了坑口的工人,其他單位,像機修廠、選廠、冶煉廠、後勤處等單位,都可以采取待崗分流的辦法,將一部分工人分流出去自謀生路。這樣,如果減少三分之一的人員上班,我們每個月二百萬的工資就隻要一百七十萬了。如果能減少一半人上班,就隻有一百二十萬了。開源節流那裏每個月再減少一點開支,每個月少說也要減少一百五十萬開支。這可不是小數字,這可是二十公斤黃金的錢啊。”
李大權說:“我們不能坐在辦公室憑空想象。如果金礦沒有幾個像小義、大龍他們一樣能在外麵找到事做的人呢?”劉竹山說:“有些事情,動員說服就可以辦好。但有些事情,光有動員說服還不行,還要有規章製度來約束。不能說找不到事做,礦裏就把他們養起來。如今多少企業,先天晚上說破產了,第二天早晨成千上萬的工人就都失去了飯碗,全部推向了社會。
我們這麽做,還隻是要他們待崗,並沒有砸他們的飯碗。我們什麽時候找到新的礦脈了,他們隨時都可以回來上班。”龔啟明說:“待崗這個辦法應該是行得通的。召開各單位負責人會議的時候,要各單位的頭頭多做自己手下工人的工作,要大家為礦山渡過眼前的困難出一把力。”劉竹山說:“除了召開各單位負責人會議,再召開一個老工人委員會擴大會議,要他們也幫著下去做工作。過去,我們遇到的許多困難,都是他們幫著解決的。今天,我們同樣要借助他們的力量,出來幫幫忙,做做工作。待崗分流可以說是我們老牛嶺金礦從來沒有經曆過的工作,關係到我們老牛嶺金礦能不能渡過眼下的難關的大舉措。隻能成功,不能失敗。”李大權說:“做好了待崗分流,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沒有待崗的那一部分工人的工資就可以不發了?”劉竹山覺得李大權今天的情緒有些不對勁,怎麽老是唱反調?便解釋說:“我們在做好待崗分流的同時,同樣還要做好另外幾個方麵的工作,一是要把節能降耗的工作堅持下去,一是要繼續抓好勘探隊的勘探工作,爭取盡快找到新的礦脈。第三件事是友賢要抓好坑口那邊的工作,即使是每噸礦石隻有兩克黃金,也要督促他們多采礦。”鄧友賢說:“這些日子,我一直在井下二十六、二十七平巷。
我現在擔心的是怕連這樣低品位的貧礦也沒有采的了。我們現在采的畢竟不是成形的礦脈,而是采的巷頭巷尾過去遺棄的廢礦脈。”宋光召說:“擔心是應該的,多采也是對的,到了采完了的那一天再說吧。”劉竹山說:“你們都動動腦子,看看還有什麽能讓礦山渡過眼下困難的辦法沒有?”鄧友賢說:“要說辦法,也有,隻是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鄧友賢頓了頓,“你們也許不會忘記,六十年代初期過苦日子那陣,我們哪個家裏沒有在茶山坡、老金崗、老牛嶺開墾出來一塊荒地。有些人家還到老岩山開荒去了。種蔬菜、種包穀、插紅薯。那時,小孩的日糧每個月才八斤大米,家屬一個月十二斤,井下工人一個月也隻有三十斤大米,卻沒有餓死人。就因為每家每戶都有自己開墾出來的土地。吃包穀糊,吃紅薯飯,用瓜菜填肚子,總算把苦日子熬過來了。如今賢德叔又是那樣,因為插了些紅薯,礦裏不發工資,他也不會餓肚子。”龔啟明有些擔心地說:“實際上許多工人家屬已經這麽做了。
我去市場買菜,菜農都抱怨說他們的蔬菜賣不出去。原因就是我們大部分工人都是吃的自己種的菜。我們要是再鄭重其事地提倡大家開荒種地,隻怕整個礦區會全麵開花,那樣會有負麵效應的。”劉竹山說:“不提倡,還是可以說一說,在不影響金礦環保和綠化的情況下,將一些空坪閑地開墾出來,種上蔬菜,甚至糧食,的確可以解決很多困難。我家這麽多年來就很少花錢買蔬菜。”過後,劉竹山算了一筆賬,他說:“我們心裏很清楚,我們已經借了三千萬的債了,這三千萬雖說是借的國家的,但不能說不要還。遲早要還的。我們現在庫存的精銻隻有四千二百噸。
按上次大權賣的價,每噸八幹八百元,隻能勉強維持一年的生活。
如果拿去還賬,我們就什麽都沒有了。這點家當,我們可不能輕易地將它花光。我們要作最壞的打算,作一年半載還找不到新的礦脈的打算。過幾天,大權再去廣州賣兩百噸精銻,準備下個月的工資。你要多打聽幾家客商,精銻是走向市場的產品,價錢裏麵的文章很多,能多賣點錢就一定要想方設法多賣點錢。這個時候,多賣得一千兩千都是好事,都能解決一家兩家的困難。”李大權說:“又隻賣兩百噸,你也不問我在外麵奔波的難處。”“我不是不想多賣,我也知道如今出差不容易。我是怕一夜之間精銻又漲了價,那樣我們就虧了。”宋光召一旁說:“大權,你辛苦一下,多跑幾趟吧,竹山的考慮不是沒有道理手”劉竹山說:“我現在考慮的另一個問題是我們礦山的穩定問題。沒工資發,生活困難,千萬要注意不要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明天的會議,公安分局的人也要來參加會議,每個單位還要來一個分管治安保衛的同誌,我們要防患於未然。這個時候是千萬出不得事的。出了事,對穩定人心是非常不利的因素。”李大權有些牢騷地說:“一個月發半個月的工資,你讓人家怎麽生活?這樣下去,很難保證不發生意外的事情。”待崗分流的工作進行得並不順利。但劉竹山怎麽也不會料到,第一個找他發難的竟會是李大權的老婆王銀香。王銀香找他不是因為下崗的問題,而是因為李大權去廣州賣精銻不讓他帶車的事。
王銀香一副十分氣忿的樣子,說劉竹山做得太過份了,一次賣兩百噸精銻,得的錢隻能發半個月工資。這就是說,李大權一個月要往廣州跑兩次,又不讓帶車,這不是成心要折磨大權麽!劉竹山琢磨了半天,還是琢磨不透王銀香是說他不該叫大權坐公共汽車去廣州呢,還是每次隻讓大權帶兩百噸精銻去廣州太少了。於是,他隻有耐心地向她解釋礦裏有關節能降耗的決定,以及精銻價格浮動過大,市場變幻莫測等等情況。這樣做,對大權本人來說,是辛苦了些,但眼下老牛嶺金礦正在極其困難的時候,隻有大家都吃點苦了。也就是眼下時髦的說法,叫做分享艱難吧。沒有料到,王銀香一下發起火來,說:“劉礦長,你真會算計別人呀,礦裏七個領導,兩個領導的子女在勘探隊和坑不用擔心分流待崗,另外五個領導有兩個的子女沒有工作,三個的子女在地麵。
在地麵的子女兩個分流待崗,惟獨你家小瑩可以上班。你為什麽不首先拿你女兒開刀呀?”劉竹山解釋說:“你怎麽說這話?機修廠第一批待崗的有三百多人,隻留下一百多人上班,怎麽是拿他們開刀?況且,大龍和小義第一批待崗,已經得到他們本人同意的,他們這些日子本來就沒有上班。”王銀香說:“這些日子,你家小瑩一直在醫院侍候肖金來,也沒上班啊。還有周如蘭,她這些日子也一直沒有上班,她為什麽不第一批待崗。莫非因為你是礦長,女兒可以特殊,連過去的老相好也可以照顧麽?”劉竹山的臉兀地漲得血紅,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這是他們決定的事,我沒有過問。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選廠和冶煉廠哪些人是第一批分流待崗的人員。”王銀香說:“如今拍馬屁的人多得很,你不去過問,自然有人給你辦得好好的。”王銀香站起身,“劉竹山,你不要太過份了。
我家大權也是老牛嶺金礦的副礦長,他能聽任你擺布,我不得幹!”說著,扭身出門走了。劉竹山獨自在辦公室愣坐一陣,就將電話打到選廠,問李廠長待崗分流的工作做得怎麽樣了。李廠長說:“我們首先開了動員大會,然後自願報名。大家對礦裏的這個決定還是比較理解的,也願意和礦裏一起分擔艱難。由於坑口開采的礦石不多,選廠吃不飽,大家都上班的確沒多少事做。真要分一部分人出去。留一部分人工作,又都覺得誰出去都沒有把握找到事做。我們就將待崗分流變通了一下,幹脆將工人分成兩批,一個月輪一個班。休息的那一個月沒工資拿,生活是緊張了些,自己還是可以想想辦法,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找點事做,掙點錢解決生活問題。退一步說,沒找到事做,就是開荒種菜也行。這樣一來,報名的就比較多了。我們經過方方麵麵的考慮,將第一批分流待崗的人員確定下來了,從下個月就開始實行。”劉竹山問:“聽說小瑩不在第一批分流待崗名單裏麵?”
李廠長說:“可能她有具體困難,沒有報名。我們就將她安排在第二批,這隻是遲早的問題。第二批和第一批隻隔一個月時間,沒有什麽問題的。”劉竹山說:“你給她調一下,調到第一批來,她的工作我去做。”劉竹山說過這話,就將電話掛了。然後撥到冶煉廠,詢問周如蘭是怎麽安排的。冶煉廠張廠長說,我們也是采用選廠的辦法。這個辦法好,大家輪著上班,誰對誰都提不出意見來。領導的工作也就少了許多。聽說機修廠把人員分做三批,三個月輪一個班哩。不過周如蘭就是暫時不上班,也不能讓她分流待崗。伍隊長剛剛去世,伍冰一直沒有工作。周如蘭這些日子一直在吃藥,給她的撫恤金她又不肯要。讓她待崗,她家的日子怎麽過?劉竹山問:“你們這麽做,別的人有意見沒有?”“哪個有意見?大家都說誰都可以待崗,隻有周如蘭不能待崗。”劉竹山說:“周如蘭家裏有困難是實際情況。你們這麽照顧她也可以理解。不過,還是要將各方麵的工作做好。
不要引起其他的人對你們有意見。那樣,周如蘭心裏也不好受的。”張廠長說:“劉礦長,你要做做周如蘭的工作,礦裏給她家的撫恤金還是要拿。伍伯伯那麽大年紀了,她自己身體又不好,不能像別人那樣吃糊喝粥啊。”打完電話,劉竹山心裏還是覺得有些不怎麽順氣。王銀香今天怎麽突然來對他說這些話呢?李大權這幾天的情緒也和過去有所不同,僅僅就是因為他去廣州沒讓他帶車,或是隻讓他賣二百噸精銻,就值得夫妻兩人都對他有意見麽?值得她王銀香當麵指責他麽?過去,自己和李大權為了工作也有爭吵或是意見分歧的時候,並沒有像今天這麽對待自己呀。這麽想了一陣,就又想起張廠長說的話,如蘭在生病,繼良叔身體又不好,給她家的撫恤金她也不肯領,日子怎麽過呀?這天中午,劉竹山在家匆匆吃了碗飯,就到周如蘭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