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個億萬富翁不管有什麽樣的個人傷心事,他都得跟其他工人一樣操持著他的生意。老哈維·切恩在六月下旬到東部看望了一個女人。她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她那淹死在灰色大海中的兒子。如今,她已經精神崩潰,處於一種半瘋半癲的狀態。切恩先生為她請來了好些個大夫、訓練有素的護士和專門按摩的女人,甚至還有信仰療法方麵的陪護,可這些都沒有效果。切恩太太不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口中唉聲歎氣,就是跟願意聽她講話的人談著她的兒子,一談就是一個小時。她已經沒有了希望,誰又能給她希望呢?她所需要的一切就是要確信,那淹死的過程並不痛苦。她的丈夫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免得她真的去做這樣的愚蠢嚐試。而他自己的內心痛苦卻很少傾吐。有一天,他偶然翻了翻寫字台上的日曆,才意識到這件事情對自己的影響究竟有多深:“日子這樣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過去,他的腦海當中總有這樣一個愉快的想法:有一天,他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兒子也讀完了大學,他就把兒子的事提上心來,慢慢地讓他學會掌控他的家業。他像一些整天忙忙碌碌的父親一樣,說服自己,到那一天孩子便會馬上成為他的夥伴、合夥人或助手,接下來就一起工作幾年,轟轟烈烈地千一番,讓老年人冷靜的頭腦去支持年輕人的熱情。可現在兒子死了,掉進海裏淹死了,就像切恩公司一艘運輸茶葉的大船上的一名瑞典水手一樣;自己的妻子也快要死了,甚至比死還要糟糕;而他自己也陷於一大堆婦人、醫生、侍女和看護之中無法脫身,整日擔憂妻子層出不窮的怪念頭,有時達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但又覺得她很可憐,隻好強忍下去。所有這一切搞得他焦頭爛額,根本沒有心思再去對付事業上的眾多敵人。
他把妻子帶到了他在聖迭戈新建的一座宮殿的宅邸,她和她的隨從占據了這座豪宅的一側,而切恩則住在遊廊上的一間房子裏,隻有一個秘書和一個兼任電報員的打字員跟他在一起,日複一日地疲於處理各項事務。西部有四條鐵路正在為了運費問題大打價格戰,而據說他對這幾條鐵路都頗感興趣;他在俄勒岡的木材基地又發生了一場毀滅性的大罷工;而加利福尼亞州立法機構對州裏的製造商沒什麽好感,正準備公開反對他。
要是在以前,他等不到人家宣戰,就已經迎戰了,然後進行一場令人愉快卻又不擇手段的商戰。可現在,他卻無精打采地坐在那裏,黑色的軟帽朝前一直壓到鼻子上,魁梧的身體蜷縮在寬鬆的衣服裏;眼睛不是盯著自己的靴子,就是盯著港灣裏的中國舢板。他一邊打開星期六的信件,一邊漫不經心地應答著秘書提出的問題。
切恩很想知道,到底需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丟下一切,從中脫身。他買了巨額的保險,可以因此而領到豐厚的年金。到時候,他隻要在科羅拉多州的幾處產業轉轉,再在諸如華盛頓和南卡羅來納群島等地享受一點點社交生活(這對他的妻子有好處),便可以忘卻那些已經成為泡影的計劃。另一方麵……
打字機的哢嗒哢嗒聲突然停了下來,那個姑娘看著臉色變得蒼白的秘書。
他把一封發自舊金山的電報交給了切恩:
甲板落水,被“海上號”漁船救起。在大淺灘上捕魚度過一段快樂時光,一切安好。現在馬薩諸塞州格羅斯特,由迪斯科·特魯普照顧,等待匯款或其他指示。向媽媽問好。
哈維·N.切恩。
電報從這位父親的手上落了下來,他把頭靠在寫字台的台板上,直喘起粗氣。秘書見狀,趕緊把切恩太太的醫生叫來,可醫生跑來一看,切恩卻在書房裏來回踱著步。
“你們怎麽……怎麽看?是不是真有可能?這裏麵是不是有別的用意?我都有點拿不準了。”他叫道。
“我能吃的準。”醫生說道,“我一年丟掉了七千美元……僅此而已。”他想起了自己在紐約開業奮鬥的事,因為切恩專橫的命令,他才丟下診所做了他的私人醫生。他把電報還給了切恩,歎了一口氣。
“你的意思是你去告訴她?萬一是個騙局呢?”
“那動機是什麽呢?”醫生沉著冷靜地問道,“這事一查不就清楚了。肯定是那孩子發來的。”
這時,冒冒失失闖進了一位法國女傭,花了高薪才留住的不可缺少的侍女都這個樣。
“切恩太太叫你必須馬上過去。她有事要找你。”
這位身價三千萬的主人低著頭,溫順地跟在蘇珊娜的後麵。來到一處方形的白木大樓梯處,上麵梯台上傳來一個又高又尖的聲音:“什麽事?出了什麽事?”
她的丈夫脫口說出了剛得到的那個消息,隨後便是一聲尖叫。這叫聲任何大門也阻擋不住,之後便在整棟房子裏久久回**。
“這下沒事了。”醫生平靜地對打字員說道,“金西小姐,小說裏的醫學報告要有幾分真實的話,那就是快樂永遠不會害人。”
“這我知道。可我們首先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金西小姐來自密爾沃基,說話有些直來直去。當她的思緒一轉到秘書身上,她就預感到手頭上有工作要做了。眼下,他正在認真查看牆上那張巨幅卷軸式美國地圖。
“米爾森,我們要橫穿整個美國。乘坐私人專列,直達波士頓。通信聯絡你安排一下。”切恩走下樓梯,大聲嚷道。
“我也是這樣想的。”
秘書轉向打字員,隻見兩人四目相對,目光交匯在一起,由此產生了另一個動人故事,但與本故事並無關係,在此不再講述。她帶著探詢的眼神看著他,對他的才智不免有些懷疑。他做了一個手勢,叫她去發莫爾斯電碼,就像一位將軍指揮大部隊投入戰鬥一樣。然後,他抬起手,像音樂家那樣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又朝天花板看了一眼,便開始工作了,而金西小姐那白皙的手指開始召喚起整個美國大陸來。
“金西小姐,洛杉磯的K.H.韋德,‘康斯坦絲’號是不是還在洛杉磯?”
“是的。”金西小姐一邊滴滴答答地發報,一邊點著頭。這時,秘書看了看他的懷表。
“準備好了嗎?將‘康斯坦絲’號私人專列發至此地,安排星期日特別發車,及時與紐約十六號專用線的高級快車相接,下星期二到達芝加哥。”
嘀嗒——嘀嗒——嘀嗒!“你不能安排得更周到一點嗎?”
“在這些路段上不行。這樣吧,從這裏到芝加哥給他們六十小時的時間。他們讓一輛到東部去的專列達到這個速度已經不錯了。準備好了嗎?同時安排‘湖濱’號和‘密執安南部人’號迎接‘康斯坦絲’號,轉經紐約中央車站和哈德遜河布法羅站到阿爾巴尼,分別通知布法羅和阿爾巴尼車站。同樣安排從阿爾巴尼到達波士頓。我必須在星期三傍晚到達波士頓。要保證暢通無阻。此外,分別電告卡尼福、陶賽和巴恩斯三站,落款‘切恩’。”
金西小姐點了點頭,秘書繼續口授電文。
“接下來當然要發電報給卡尼福、陶賽和巴恩斯站。準備好了嗎?芝加哥卡尼福車站,請讓我的私人專列經由十六號專用線的聖達非於下星期二下午掛接紐約直達布法羅的高級快車,然後掛接紐約中央車站到達奧爾巴尼站的特別快車——金西小姐,你去過紐約嗎?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去的。準備好了嗎?私人專列於星期二下午由布法羅到達阿爾巴尼,掛接特別快車。接下來發給陶賽站。”
“紐約沒有去過。可誰不知道紐約啊!”金西小姐把頭一甩,說道。
“請原諒。現在發給波士頓、奧爾巴尼和巴恩斯車站,重複從阿爾巴尼到波士頓的指令。下午三點零五分離站(這個你不用發電報),星期三下午九點零五分到站。這就是韋德要安排的一切事宜。不過,看來要驚動所有的站長。”
“太好了。”金西小姐說著,非常欽佩地看了秘書一眼。她所看重並能理解的就是這種男人。
“還算不錯。”米爾森謙遜地說,“不過,話說回來,換了別人的話,誰都得損失三十個小時,跑這趟車得整整花上一個星期的工夫,也決不會想到經由聖達非直達芝加哥。”
“不過,你瞧,關於紐約的特別快車,就是昌西·迪皮尤本人也不可能把他的私車掛到特別快車上。”金西小姐控製了自己的感情,暗示說。
“是的,可這不是昌西。他是切恩——叱吒風雲的切恩。他能辦得到。”
“就算是這樣,我看,我們最好還是先給那孩子發封電報。總之,你已經忘掉這件事了。”
“我去請示一下。”
秘書帶著切恩的口信回來了,叫哈維在指定時間到波士頓與他們匯合。他發現金西小姐正對著電報按鍵笑,他也笑了,因為洛杉磯發來了一陣忙亂的哢噠聲:“我們想知道到底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大家的不安情緒正在滋長和擴散。”
十分鍾之後,芝加哥又發來電報,提醒金西小姐,電文是這麽說的:“如果世紀之罪已在醞釀,請及時告知各位朋友。我們都將準備在這進行報道。”
來自托皮卡的一份電報更是與眾不同:“長官,別開槍。我們繳械投降。”至於消息是怎麽傳到托皮卡的,連米爾森也猜不到。
一封封電報擺在了切恩的麵前。看到敵人的驚慌失措,他冷笑了一聲。“他們以為我們要開戰。米爾森,你告訴他們,我們現在還不想開戰。告訴他們我們要做什麽。我看,你和金西小姐最好一起去吧,雖說我在路上也不準備談什麽生意。把實情告訴給他們——就這一次。”
於是,事實真相發布出去了。金西小姐在電報裏注入了主人的情感,秘書還加了一句令人難忘的引語:“我們握手言和吧。”於是,在二千英裏外的會議室裏,那些受切恩操控價值高達六千三百萬美元的鐵路公司的董事會代表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眼下,切恩隻想飛到他唯一兒子的身邊——兒子竟然又奇跡般地複活了!這頭老熊要尋找它的熊狗崽,而不是尋找獵物。那些磨刀赫赫準備為了他們的經濟利益血戰沙場的鐵石心腸的人,如今放下了武器,還祝他快馬加鞭,一路順風。而五六個本來恐慌得要命的小人物此時此刻又重新昂起頭來,說什麽要不是切恩趕緊休戰,他們還指不定弄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這個周末,電報來來往往,忙得是不亦樂乎。眼下,他們心頭的焦慮已經煙消雲散,一個個人和一座座城市現在都開始忙起了接待事宜。洛杉磯告知聖迭戈和巴斯托,說南加利福尼亞的火車司機已接到通知,並在各機車車庫待命;巴斯托又把這話傳給了大西洋和太平洋鐵路線;阿爾伯克基路段甚至讓艾奇遜、托皮卡以及聖達非的全體管理人員投入待命,芝加哥的管理人員也不例外。一列混合機車及機組人員,還有那輛非凡的鍍金的“康斯坦絲”號私人專列將暢通無阻地行駛在兩千三百五十英裏的鐵路上。這列火車將優先於其他一百七十四次火車進行交接和通行。調度員及上述列車的機組人員必須一一通知到人。此次行程需要十六個火車頭、十六個司機,還有十六個司爐工,而且個個都得是最最出色的。換機頭隻給兩分半鍾的時間,加水三分鍾,加煤兩分鍾。“務必告知每個人,根據要求安排好水櫃和斜槽,不得有誤,因為哈維·切恩十萬火急,十萬火急!”電報滴滴答答響個不停,“速度要達到一小時四十英裏,各分段的負責人必須在各自的分段上值班,為特別列車的通過做好服務。從聖迭戈到芝加哥第十六大街專用線,都要為他一路鋪下會飛的‘魔毯’。十萬火急,十萬火急!”
“天會越來越熱的。”星期天黎明時分,火車駛出聖迭戈時切恩說,“孩子他媽,我們要快起來了,能開多快就多快。我看,你還是把帽子和手套脫了吧,這其實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最好還是躺下,吃點藥。我會跟你玩多米諾骨牌的,可今天是禮拜日。”
“我沒事。噢,我會好起來的。隻是……摘下帽子,我就覺得我們像是永遠到不了那兒似的。”
“孩子他媽,盡量睡一會吧,我們一晃就到芝加哥了。”
“孩子他爸,可現在才到波士頓啊。叫他們快一點。”
六英尺的機車頭在聖·布納爾迪諾和莫哈烏荒原上轟隆隆地一路向前奔馳,但這裏的速度不行,隻有過了這段路再行提速。當他們轉向東部到達尼德斯和科羅拉多河時,丘陵地區的炎熱之後,緊跟著又迎來了荒原地帶的炎熱。火車行駛在極度幹旱和光照非常強烈的地帶。他們在切恩太太的脖子上放了一些碎冰,以幫助消暑。火車在長長的斜坡上吃力地爬行,經過阿什福克分水嶺向弗拉格斯塔芙駛去。遠處幹燥的天空下是一片片森林和一座座采石場。速度表的指針微微跳動著,時左時右,煤渣在車頂上嚓嚓作響,一股旋風夾著塵土在旋轉的車輪後麵打轉。列車機組人員坐在他們的鋪位上,卷起襯衣袖子還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切恩來到他們中間,在列車的轟鳴聲中,大聲講著每個吃鐵路飯的人都知道的老掉牙了的鐵路故事。他給他們講起了他的兒子,他是怎麽在海上死裏逃生的。工人們邊聽邊點頭,唾沫四濺地跟他打著哈哈,還問起“後麵那位太太”,要是司機全速前進,她是否受得了?切恩認為她能受得了。於是,這條巨型火龍就豁出去了,從弗拉格斯塔夫一路飛駛到溫斯洛,直到一個分段的管理員提出了抗議,他們才放慢了速度。
但是,切恩太太在特等包廂裏隻是略微哼了兩聲,就求她的丈夫吩咐他們“加快速度”,而一旁的法國女傭則嚇得麵如土灰,緊抓著銀製門把手不放。於是,他們又冒著酷暑全速前進,把亞利桑那州幹燥的沙漠和月光照耀下的山岩拋在了身後,直到聽到車鉤的哐當聲和刹車的嘎吱聲,他們才知道已經到了落基山脈分水嶺旁的庫裏奇。
機組人員一共有三人,他們個個膽大而又經驗豐富,剛出發的時候冷靜而又自信,身上沒有一滴汗水,可在結束這一番令人膽戰心驚的飛車特技表演之後,他們一個個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大汗淋漓。隨後,他們又讓列車搖搖擺擺地疾馳在阿爾伯克基到洛瑞爾塔的大坡上,越過斯普林,一直向上穿過國家鐵路幹線的拉頓隧道,從那兒就開始往下,先是開到科羅拉多州的洪達山穀,看到了阿肯色河,然後沿著長長的下坡路開到道奇城。到了這裏,切恩才又鬆了口氣,因為根據他的表,火車早到了一個小時。
列車裏很少有人說話。位於車尾的秘書和打字員挨著坐在西班牙壓花皮墊子上,通過觀察窗的平板玻璃,看著鐵軌和枕木交替向後,緊緊地擠在了一起。據信,他們是在做筆記,記錄著沿途的景色。切恩在陳設豪華的車箱和空****的機車之間焦躁不安地走動著,嘴裏叼著一支沒有點燃的雪茄煙。那些動了惻隱之心的機組人員到後來竟忘了切恩是他們的同行對手,居然還竭盡所能滿足他的要求。
到了晚上,一盞盞電燈亮了起來,照亮了這個極盡奢華卻又讓人痛苦的“宮殿”。他們吃了一頓大餐,然後在荒蕪而蒼涼的曠野上繼續一路顛簸。
這時,他們聽到了水箱發出噝噝聲、華人雇工的喉音,還有錘子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那是工人在檢查克魯伯鋼輪;以及後月台徒步旅行者被趕走時發出的咒罵聲;聽到了煤塊卸入煤水車的一陣稀裏嘩啦聲;聽到了他們馳過路旁等候的列車反彈回來的敲擊聲。他們朝窗外望去,隻見一個巨大的深淵出現在眼前,時而一座高架橋在他們腳下嘎吱作響,時而又發現列車正向擋去半天星鬥的山岩衝去。一會兒,斷崖和峽穀滾滾遠去,變成了天邊嶙峋的群山,然後山勢越來越低,最後進入了真正的平原。
到了道奇城,不知道是誰把一張堪薩斯報紙丟了進來,上麵有一些關於哈維的采訪報道。顯然,哈維在波士頓打電報時無意中碰到了一位敬業的記者。文章那歡快卻又拙劣的文筆表明那少年無疑就是他們的兒子,這讓切恩太太欣慰了一陣子。在尼克爾森、托皮卡和馬爾瑟琳三個地勢較為平坦地方,司機一連接到了切恩太太傳來的一句話:“快”。很快,他們就將美洲內陸甩在了身後。城鎮和村莊現在也變得密集起來。到了這裏,車上的人才有一種回到人間的感覺。
“我看不清裏程表,我的眼睛疼得厲害。我們現在怎麽樣了?”
“孩子他媽,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趕在高速列車前麵到達也沒有用的,到了那兒我們還得等。”
“我不管。我要感到我們一直在前進。坐下來,告訴我又走了多少英裏。”
切恩坐了下來,給她讀了裏程表上的讀數(其中有幾英裏達到了迄今為止的最高速度),七十英尺長的列車一直都像蒸汽船那樣,在酷熱之下一路飛奔前行,就像是一隻巨型蜜蜂發出嗡嗡聲響。即便是這樣,切恩太太還是覺得速度不夠快。而這酷熱天氣,八月份的酷熱天氣,已經讓她感到頭暈目眩了,裏程表上的指針似乎不肯動了。什麽時候,哎呀,到底什麽時候他們才能到芝加哥啊?
有人說,在麥迪遜堡換機頭的時候,切恩把一筆錢捐贈給了火車頭司機兄弟聯誼會,足以讓他們今後能在相同的條件下跟他和他的合夥人進行競爭,事實並非如此。他隻是給了司機和爐工他覺得應該給的錢。工人們確實很辛苦,至於他給了那些同情過他的車組人員多少錢,恐怕隻有銀行知道了。根據記錄,火車在芝加哥第十六街車站轉軌時,負責完成整個操作任務的是最後一組機組人員。因為切恩太太好不容易才打起了瞌睡,所以說,要是誰在轉軌中把她給撞醒了的話,天曉得會有什麽樣後果。
“湖濱”號和“密執安南部人”號特別快車從芝加哥到埃克哈特由一名高薪聘請的專家負責運轉。這個人有點專橫霸道,別人對他說要如何如何倒車,跟一節私人車廂連接起來,他竟然聽都不要聽。不過,他對“康斯坦絲”號卻絲毫都不敢懈怠,好像裏麵裝滿了炸藥似的。機組人員雖然對他多有怨言,也隻敢輕聲細語,或用手語表達。
“呸!”那幾個艾奇遜、托皮卡和聖達非人後來說起此事時說,“我們那麽做才不是為了創什麽記錄。哈維·切恩的妻子,她在後麵的車廂裏病倒了,我們不想讓她受顛簸。出於這種考慮,我們從聖迭戈到芝加哥跑了五十七小時五十四分鍾。你可以把這個給他們東部的普通列車宣傳一下。我們要是想創造記錄的話,我們會告訴你的。”
對於那個西部人來說(雖然這會讓任何一個城市都不高興),芝加哥和波士頓簡直就近在咫尺,而有些鐵路也確實在誘導這種創記錄的錯誤想法。特別快車如旋風般地把“康斯坦絲”號拉到了法布羅和紐約中央站及哈德森河線的支線上(一些胡子花白、表鏈上掛著金飾件的商界巨頭在這裏登上“康斯坦絲”號,與切恩進行了簡短的商務會談),然後又讓“康斯坦絲”號平穩地駛入阿爾巴尼。至此,這趟列車便完成了波士頓和阿爾巴尼路段即從西海岸到東海岸的運行,總共用時八十七小時三十五分鍾,也就是三天加十五個半小時。哈維已在那裏等候著他們。
經過了一番激動人心的場麵,多數大人和所有年輕的小夥子都覺得肚子餓了。他們讓莫大的幸福暫時定格,然後拉上窗簾,讓這個歸來的浪子好好享受一頓美味佳肴。與此同時,一列列火車從他們旁邊呼嘯著進站出站。哈維吃著,喝著,一口氣講述著他的曆險故事。一等到他有一隻手閑了下來,他的母親便連忙抓住撫摩起來。生活在寬廣的海洋中,天天吹著海風,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渾厚,手掌也變得又粗糙又堅硬,手腕上還看得見生過癤子而留下的點點疤痕,他的膠鞋和藍色運動衫上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鱈魚味。
一向善於判斷人的父親此時正敏銳地注視著兒子。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孩子到底經受了什麽樣的傷害。他突然想到自己對兒子的一切其實知之甚少,他隻分明地記得一個麵孔粉嘟嘟、永遠不知滿足的少年,常以“罵老家夥”為樂,讓他的母親整天為他哭哭啼啼——這個小家夥還時常在公共場所或旅館的遊廊裏和一些天真的富家子弟一起作弄或辱罵那些侍者。但眼前這個體格健壯的漁家少年沒有不安分地四處扭動,而是用堅定、清澈的眼神看著切恩先生,說話的語氣也極為禮貌,甚至禮貌到讓人有些吃驚。從他的聲音中似乎還能聽出,他的這種轉變很可能是永久性的,這個新哈維永遠都不會再變回去了。
“一定有人強迫他,才會這樣。”切恩心裏想,“如今,‘康斯坦絲’號決不會允許這麽幹,就算是去歐洲也未必有那麽奏效。”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這個叫特魯普的人,跟他說說你是誰呢?”母親再三問他,哈維已經把他的故事至少都講了兩遍。
“親愛的媽媽,他叫迪斯科·特魯普,是有史以來駕船技術最最出色的一個人。我不信還有比他更棒的。”
“你怎麽不叫他送你上岸?你知道,你爸爸一定會出十倍的錢彌補他的損失。”
“這我知道。但是,他覺得我是個瘋子。當初,我找不到口袋裏的錢,還罵他是小偷呢。”
“那天……那天晚上,一個水手在旗杆旁邊拾到了那些錢。”切恩太太又開始抽泣起來。
“這下就清楚了。我一點都不怪特魯普。我隻是說我不想工作,也不想待在漁船上,他就在我的鼻子上猛擊一拳。哎呀!我那血流得就像是捅了豬一刀子。”
“我可憐的孩兒!他們肯定經常毒打你吧。”
“這倒沒有。嗯,打那以後,我就看到了一線光明。”
切恩拍了一下自己的腿,咯咯地笑了起來。這就是他那如饑似渴的心中最想看到的一個孩子。他以前從來沒有這麽清楚地看到過哈維眼中閃爍的光芒。
“那老家夥每個月給我十塊半美元,現在已經付給我一半了。我纏上了丹,馬上拚命幹起活來。現在,我還不怎麽做得了大人的活兒。不過,我能操縱平底船了,操縱得差不多跟丹一樣好。在大霧中,我不慌張了,至少不那麽慌張了。媽媽,我還學會了在風不大時的掌舵技巧——我基本上能給排鉤裝餌了;當然,我還知道怎麽用船上的繩索,怎麽才能長時間丟魚下艙不至於很累;我還非常熟悉《約瑟夫》這本書;我還能給你們表演如何用一張魚皮來過濾咖啡。我想再喝一杯,勞駕給我倒一下。哎呀,你們根本就想不到一個月十塊半的工錢竟要做那麽一大堆工作。”
“我的兒子,我開始的時候才八塊半呢。”切恩說。
“真的嗎?爸爸,你從來都沒有給我說過呀。”
“哈維,是你從來就沒有問過。隻要你願意聽,哪一天我給你好好講一講。嚐一塊糖橄欖。”
“特魯普說,世界上最有趣的事就是發現別人是如何謀生的。像這樣重新又坐下來吃一頓像樣的飯真好!其實,在船上我們吃得也不錯,隻是在大淺灘吃飯用的是盅子。迪斯科給我們準備的夥食算得上是一流的。他是個了不起的人。還有丹,哦,就是他的兒子。他是我的夥伴。還有索特斯叔叔,老是喜歡談論他的肥料,老是給我們讀《約瑟夫》。他到現在還一口咬定我的腦子出了毛病。還有可憐的小個兒阿賓,他的腦子倒真的出了毛病。你們千萬不要在他麵前提到約翰斯頓,因為……
“還有,啊,你們一定得認識認識湯姆·普拉特、朗·傑克和曼紐爾。曼紐爾救過我命的。遺憾的是,他是一個葡萄牙人。他的話說得不多,但他是一個不朽的音樂家。他發現我在水裏漂著,就把我撈到了船上。”
“真奇怪,你的神經係統居然沒有被徹底毀掉。”切恩太太說。
“媽媽,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我幹起活來像牛馬一樣,吃起飯來像頭豬一樣,而睡起覺來就像一個死人。”
切恩太太有點受不了了。她又開始想到了鹹鹹的海麵上漂浮著一具屍體的幻影。她回自己的特等包廂裏去了。哈維則蜷縮在父親的身邊,說起了他對“海上號”夥伴們的感激之情。
“哈維,你放心,我會盡我的全力報答他們的。聽你這麽說,他們應該是一群好人。”
“是整個船隊裏最好的人,爸爸。不信,你可以到格羅斯特去打聽一下。”哈維說道。“不過,迪斯科到現在還以為他治好了我的腦子毛病。關於你,關於我們的私人專列以及所有別的事情,我隻讓丹一個人知道,而且我也吃不準丹是否相信。明天,我要讓他們大吃一驚。嗯,能不能讓“康斯坦絲”號直接開到格羅斯特去?媽媽看上去不太適合走動。不過,明天我們還得完成卸貨的活兒。烏爾曼碼頭買了我們的魚。你瞧,這一漁季,我們是頭一個離開大淺灘的漁船,所以一公擔可以賣到四塊二毛五分。我們就是不讓價。後來,他們還是給了這個數。他們要我們快點交貨。”
“你的意思是說你明天還得去幹活,是不是?”
“我跟特魯普說了,我明天要去幹活。我是負責稱秤的,理貨單我都帶在身上了。”他朝那本油膩膩的筆記本看了一眼,顯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差點讓他的父親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算算看,我算算看,隻有三百,不,二百九十四五公擔的魚還沒賣了。”
“那就雇個代替你的人吧。”切恩提了個建議。他想看看哈維有什麽樣的反應。
“不行啊,爸爸。我是雙桅船上的理貨員。特魯普說,我的數學頭腦要比丹強。特魯普可是一個非常公正的人。”
“哦,要是我今晚不動‘康斯坦絲’號,那你怎麽辦呢?”
哈維看了一下鍾,時針指在十一點二十分。
“那我就在這兒睡到三點,然後搭乘四點鍾的貨車。船隊裏的人,他們一般是不會收錢的。”
“這個辦法不錯。不過,我看我們可以把‘康斯坦絲’號開到那裏,相信不會比你們的貨車慢。現在就去睡覺吧。”
哈維在沙發上將身體伸展開來,蹬掉了腳上的靴子,還沒等到他爸爸為他遮住燈光就已經睡著了。切恩坐了下來,仔細端詳著蓋在前額的那隻胳膊陰影下的那張年輕的臉。此時此刻,他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作為一個父親,也許他真的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
“當一個人在冒著最大風險的時候,他自己往往卻渾然不知。”他感慨地說道,“這可能比淹死更加糟糕,我看,這裏邊沒有什麽風險——我看,這裏邊沒有什麽風險。要真是那樣,我怎麽也報答不了特魯普。就是這麽一回事,我看這裏邊沒有什麽風險。”
清晨,一陣清新的海風輕輕地吹進車窗。“康斯坦絲”號停在了格羅斯特車站貨車的岔道上,哈維已經上班了去了。
“那樣的話,他又會掉進海裏被淹死的。”這位母親傷心地說道。
“我們去看看。萬一出現這樣情況,也好扔根繩子給他。你還從沒有見過他自己掙錢呢。”父親說。
“胡話八道!好像誰還指望他似的……”
“咳,雇他的那個人可還指望他呢。他這麽做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他們走過一些擺滿漁夫油布雨衣這類的店鋪,來到了烏爾曼碼頭,“海上”號正停靠在那裏,那麵在大淺灘掛的旗子依然在船上迎風飄揚,船上所有的人手在燦爛的晨光下辛勤地忙碌著。特魯普站在主艙口旁指揮著曼紐爾、阿賓和索特斯叔叔吊滑車。朗·傑克和湯姆·普拉特負責把魚裝到魚筐裏,丹就把裝滿的筐子推到船邊。而哈維則站在撒滿鹽巴的碼頭邊,拿著一本筆記本,代表船方跟碼頭上的職員一起過磅。
“準備好了!”下麵的聲音叫道。“拉!”迪斯科喊道。“嗨!”曼紐爾說。“這裏!”丹把一筐魚推到了船邊。隨後,他們聽到了哈維清亮的聲音,他正在核對魚的重量。
最後一筐魚過磅之後,哈維就從六英尺高的縱梁跳到繩梯的橫索上。這是把理貨單交給迪斯科的最短路徑。“二百九十七,底艙已經清空!”他叫道。
“哈維,總數是多少?”迪斯科問。
“八百七十五公擔,賣了三千六百七十六元二毛五分。我希望能在工資之外多分一點。”
“好吧,我不想太過分,說你不應該分這個錢。你是不是到烏爾曼辦公室跑一趟,把我們的理貨單交給他?”
“那個小夥子是誰?”切恩先生問丹。丹對那些閑來無事的所謂避暑客所提出的種種問題早已習以為常了。
“嗯,他算是貨物管理員吧。”他答道,“我們在大淺灘把他從水裏救了出來。他說,他是從班輪上掉下來的,是船上的乘客。不過,他現在已經算是一位漁夫了。”
“那他是不是合格呢?”
“合格。爸爸,這個人想知道哈維當漁夫是不是合格。要不,你們到船上去看一看吧?我們會給這位太太搭一個梯子。”
“我的確很想登上船去看一看。孩子他媽,不礙事的,你也可以親自去看一看。”
一周以前,這位太太連抬頭都很困難,眼下卻能順著梯子爬下去,站在一片狼藉的船尾,她簡直嚇呆了。
“看來你們很喜歡哈維,是吧?”迪斯科說。
“嗯,是的。”
“這個小夥子很不錯啊!吩咐他幹哪樣,哪樣都幹得好。你知道我們是怎樣找到他的嗎?我想,他原來可能得了神經衰弱症,或者在我們把他撈上來的時候腦袋撞到了什麽東西。不過,現在全好了。是的,這是船艙。裏麵有點亂,不過還是歡迎你們參觀。這些是他在煙囪管上寫的數字,我們大都在這裏進行計算。”
“他就睡在這兒?”切恩太太問,並就近坐在一個黃色櫃子上,眼睛掃視著亂糟糟的鋪位。
“他不是睡這裏。太太,他的床鋪在前麵。他和我的兒子有時候在應該睡覺的時候爬起來‘釣’煎餅吃,除了這以外,我實在找不出他還有什麽毛病了。”
“哈維也不是一點毛病都沒有。”索特斯叔叔走下台階說,“他把我的靴子掛到了主桅杆上,對那些比他懂得多的人不那麽尊敬,尤其是在種莊稼方麵比他懂得多的人。不過,這多半都是丹帶壞的。”
與此同時,丹因為一大早得到了哈維的模糊暗示占了一些便宜,這時正在甲板上跳著印第安部落的戰舞。“湯姆,湯姆!”他朝著艙口下麵輕聲說道,“他的家人來了,我爸還蒙在鼓裏呢。他們正在船艙裏談話。這位太太真漂亮,而他爸的模樣,確實跟哈維說得一模一樣。”
“真不敢相信!”渾身沾滿鹽巴和魚鱗的朗·傑克爬了出來,“那你相信那個小孩的故事也是真的嗎?就是那個駕著四匹小馬拉的馬車的小孩?”
“我一直都知道這是真的。”丹說,“過來,我們去看看我爸是怎麽判斷錯誤的。”
他們就興高采烈地過去了,剛好聽見切恩說:“他有一個良好的品性,我很高興!因為……他是我的兒子。”
迪斯科的下巴掉下來了——朗·傑克硬是發誓說,他聽見了下巴脫臼時的一聲脆響——他一會兒瞅了瞅眼前的男人看,一會兒又瞅了瞅那個女人。
“四天前,我在聖迭戈收到了他發來的電報,我們就趕過來了。”
“坐的私人專列?”丹問,“他說你們可能會這樣。”
“當然是乘坐私人專列來的。”
丹看著他的父親,不恭不敬地一連眨了好多下眼睛。
“他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說他有一輛四匹小馬拉的馬車。”朗·傑克說,“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極有可能。”切恩說道,“孩子他媽,你說呢?”
“我想想,我們在托雷多的時候他是有一輛小馬車。”哈維的母親說道。
朗·傑克吹起了口哨。“哎呀,迪斯科!”他隻說了這麽一句,但讓人覺得有弦外之音。
“我以前……我一直都看錯了,連馬波爾黑德人都不如。”迪斯科說話一字一頓的,一個個字都像是用絞車給絞出來似的,“我不妨直說了吧,切恩先生,我以前總以為這孩子腦子有毛病。他說起錢來,樣子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他還告訴了你一些別的什麽事?是這樣,有一次我打了他一拳頭。”說這句話時,迪斯科心情不安地朝切恩太太瞟了一眼。
“噢,是的。”切恩回答道,“我想,這一拳對他來說可能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我當時覺得有必要教訓他一頓。要不然,我是不會動手的。請別認為這條船上有虐待孩子的事。”
“特魯普先生,我知道你沒有。”
切恩太太一直觀察著船上的一張張麵孔,迪斯科的麵孔呈乳白色,禿頂,神情剛毅;索特斯叔叔留了一圈農民式樣的頭發;阿賓一臉茫然,看起來有點發呆;曼紐爾的臉上掛著恬靜的微笑;朗·傑克高興起來就咧嘴大笑;而湯姆·普拉特的臉上則有一道傷疤。在她看來,他們確實很粗野。但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很清楚自己該怎麽做。於是,她站起身來,伸出了雙手。
“噢,告訴我一下,你們誰是誰?”說著,她幾乎要抽泣起來,“我要謝謝你們,祝福你們……祝福你們所有的人。”
“說實在的,這就已經對我是千酬百謝了。”
這時候,迪斯科正式對他們一一作了介紹。古時候的中國船長再禮貌也不過如此。切恩太太東一句西一句地嘮叨著,當得知是曼紐爾最先發現哈維時,她差一點兒沒撲到他的懷裏。
“可我怎麽能任他在水裏漂**不管呢?”可憐的曼紐爾說道,“要是你看見他漂在水裏,你會怎麽做?嗯,你說什麽?我們是好朋友,知道他是你們的兒子,我別提有多高興了。”
“他還跟我說丹是他的夥伴!”聽到她這一嚷,丹的臉已經夠紅的了,再加上切恩太太當著眾人的麵,吻了他的雙頰,他的臉更是紅得發紫。後來,他們就領著她到前麵參觀了船樓。在那裏,她又哭了一陣,然後一定要下艙去看看哈維的床鋪。她看見黑人廚子正在那裏清理火爐,他朝切恩太太點了點頭,好像是他多年來一直期盼遇見的一個人。他們想向她解釋船上的日常生活,而且總是兩個人同時爭著開口。而她呢,坐在了製轉杆的旁邊,一雙戴著手套的手搭在油膩膩的桌子上,一會兒笑得嘴唇抖索,一會兒又含著淚花哭了起來。
“這以後誰還會用我們‘海上’號來捕魚呀?”朗·傑克對湯姆·普拉特說道,“我感覺她這一來,人們就要把它當成一座大教堂了。”
“大教堂!”湯姆·普拉特冷笑地說,“噢,要是它不是這條被吹得天花亂墜的船就好啦,就算是當漁業委員會的一條船也無所謂。要是她來的時候,我們可以體麵一點,整齊一點,再有幾個搞儀仗的小夥子站在船邊那就好了。那她爬梯子的時候,見到這場景,肯定手忙腳亂的,而我們……我們就該借機向她行登舷禮!”
“謝天謝地!他確實沒有瘋。”這位大富翁彎了一下腰,親切地回答道。
“一個人要是瘋了一定很可怕。除了失去孩子,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比這更可怕的。可你的孩子不是已經回來了嗎?讓我們為此事感謝上帝吧。”
“喂,你們好!”哈維站在碼頭上,親切地看著他們。
“哈維,我錯了,我錯了。”迪斯科連忙向他舉起了一隻手,“我的判斷失誤。這件事你就不要再反複講了。”
“我想,還是我來處理這個事吧。”丹在一旁輕聲嘀咕道。
“你現在就要走,是不是?”
“嗯,先把我的工資算清再說,除非你想讓‘海上’號被扣留下來。”
“是這樣。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了。”他數出了沒有付清的工資,“哈維,咱們原先說定的你都做到了,而且你做得很出色,就好像你天生就長在……”說到這,迪斯科突然頓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說完這句話。
“長在私人專列外麵?”丹十分巧妙地提醒道。
“來吧,我帶你們去看一看‘康斯坦絲’。”哈維說。
切恩留下來陪迪斯科說話,其餘的人在切恩太太帶領下排著隊到車站去了。那個法國女傭看見這麽一群人闖進來,竟高聲尖叫起來,哈維一言不發,隻是讓大家盡情觀賞“康斯坦絲”號的精美與奢華。他們也同樣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壓花的皮革,銀製的門把手和欄杆,絲絨車壁,上等的平板玻璃,鎳質、銅質、鑄鐵的裝飾,還嵌有各種內陸產的稀有木材。
“我早就跟你們說過。”哈維說道,“我早就跟你們說過。”這是他洗雪過去所受冤屈的最好機會,也是一次非常充分的機會。
切恩太太吩咐備飯,而且她還要親自伺候他們用餐,這就使得朗·傑克以後在他的寄宿舍裏講起這個故事來顯得完美無缺了。這些人已經習慣於大風大浪中圍坐在小小的桌子吃飯,所以吃起飯來特別規規矩矩也特別幹淨。切恩太太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感到非常詫異。她很想要曼紐爾這樣的人當她的管家。在這些易碎的玻璃器皿和講究的銀器中,他竟然能做到悄然無聲,舉止自如。湯姆·普拉特想起了在“俄亥俄”號上的光榮歲月,想起了外國要人與軍官們用餐時的舉止風度;朗·傑克因為是愛爾蘭人,善於談天說地,很快就讓大家無拘無束起來。
在“海上”號船艙裏,兩位父親抽了一會兒雪茄之後,彼此便有了足夠的了解。切恩很清楚,他是在跟一個不能提起錢的人打交道,同樣他也清楚,迪斯科所做的一切也決不是用錢所能報答的。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意圖,隻是在等待一個適當的契機。
“我並沒有對你的孩子做什麽事,更別說是專門為他做了什麽。我隻是讓他幹點活,教他如何使用象限儀。”迪斯科說。“在數字方麵,我兒子就是有兩個腦袋也趕不上他。”
迪斯科從嘴裏拿開雪茄,然後對著整個船艙劃了一圈。“丹隻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孩子,他想些什麽也從不讓我過問。要是我不幹了,他可以接管這條船。他現在並不急於離開我們這個行當。這一點我知道。”
“嗯!特魯普先生,你去過西部嗎?”
“有一次坐船最遠到過紐約。我沒有坐過火車,丹也跟我一樣。對於特魯普家族而言,走海路就已經夠了。我走海路幾乎去過所有的地方,當然都不是專程去的。”
“要是他需要的話,我可以讓他一直走海路,直到他當上一個船長。
“這是怎麽回事?我還一直以為你隻是一個鐵路大王呢。哈維是這麽跟我說的。不過,我那時在判斷上出了錯。”
“我們誰都難免犯錯誤。我還以為你或許知道我還有一家運茶葉的航運公司,都是一些快速的大帆船,從舊金山到橫濱,六條是鐵船,每一條大約一千七百八十噸。”
“那孩子也真是的!他從來都沒提起過。要是他說了這個,而不是什麽鐵路上的專列和小馬拉的馬車,我或許就會仔細聽。”
“他並不知道。”
“我看,他是覺得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不必記住。”
“不,我是今年夏天才得到……買下‘布魯·M’貨運公司的,也就是摩根和麥克奎德那家老公司。”聽了這話,坐在火爐旁的迪斯科身體一下子癱軟了下去。
“哦,天哪!我懷疑我被人從頭到尾給愚弄了。啊呀,菲爾·埃爾哈特就是六年以前,不,七年以前從這個城市裏出去做事的。現在是‘聖·喬斯號’上的大副,他那條船的船期是二十六天。他的姐姐還住在這兒,她經常把他的來信念給我女人聽。你真的買下了‘布魯·M’貨船?”
切恩點點頭。
“要是我早點知道,我就即刻把‘海上’號駛回港口來啦,我是說真的。”
“那樣的話,對哈維來說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他隻要提到那家該死的公司,我就會明白是怎麽回事!我再也不會固執己見了,再也不會啦。那些貨船造得都很好。菲爾·埃爾哈特是這麽說的。”
“我很高興能聽到這樣的好評。埃爾哈特現在已經是‘聖·喬斯’號的船長了。接下來我想說的是,你是否願意把丹借給我一兩年,讓我看看我們能不能把他培養成一名大副。你願不願意把他托付給埃爾哈特?”
“把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交給他太冒險了……”
“可我知道一個人為我做了很多事情。”
“那是兩碼事。現在你瞧,我並沒有因為丹是我的親骨肉就特別推薦他。我明白,快速帆船和大淺灘的漁船不一樣。不過,他要學的東西倒也不多。他會掌舵,要我說的話,比哪個小夥子都強。而且,其他一些技能我們也仿佛天生就是這塊料。可我還是希望他在航海方麵不要太差勁了。”
“算了吧!我們特魯普家的人,生在海上,死在海上,一生一世都是在大海上繞著地球轉圈子。”
“可我想讓你知道……我說這話是當真的……任何時候隻要你想見他,告訴我一聲,交通由我來管,不用你花費一分錢。”
“如果你願意跟我走一趟,就到我的家裏去,把這事跟我的女人說一說。我最近稀裏糊塗,老是判斷失誤,我總覺得這件事不像是真的。”
穿過修剪過的藍色旱金蓮,他們來到了特魯普的白房子裏。修建這幢房子總共花了他一千八百美元,前院裏擺了一條報廢的平底小漁船,客廳裏裝上了百葉窗,裏麵擺滿了各式各樣從海外弄回來的小玩意,簡直算得上是一間小型博物館。客廳裏麵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言語不多卻顯得十分莊重,眼神有些暗淡,這是那些長期在海邊盼望親人歸來的女人所共有的特征。切恩主動跟她打著招呼,她隻是懶懶地搭了一下腔。
“切恩先生,光是我們格羅斯特一年就丟掉了一百多條性命。”她說,“是一百個孩子和男人啊。要是大海是活的,聽得懂我的話,我真想跟它說我恨它。上帝造海從來都不是讓人在拋錨停船用的。照我的理解,你的那些船是直接開出去,可又直接開回家的嗎?”
“隻要風向允許的話,都是直接回來的。要是提前回來,那我還給額外的獎金。茶葉可在海上耽擱不起。”
“丹小的時候經常玩開店的遊戲,我當時還希望他長大後也能開個店鋪。可後來他很快就學了劃船,我就知道我的希望實現不了了。”
“夫人,那些船都是橫帆船,鐵殼的,造得很結實。我聽說,菲爾的姐姐收到她弟弟的信都要念給你聽,這些信你還記得嗎?”
“我知道菲爾他從不說假話,但是,他太喜歡冒險了,大多數在海上謀生的人都是這樣。切恩先生,如果丹自己覺得合適,他就可以去,不用管我。”
“她隻是有點敵視大海。”迪斯科解釋道,“而我呢,我也不知道怎麽做才算禮貌。要不,我看我會好好謝謝你的。”
“我的父親……我的大哥……我的兩個侄子,還有我二妹的男人,”她垂下了頭,用一隻手撐住,“都是被大海奪去了性命。你們叫我怎麽還會對它有什麽好感呢?”
丹後來出現了。不消三言兩語,他便欣然接受了,整個兒樂得不知說什麽才好。切恩這才鬆了一口氣。實際上,切恩的這個提議等於是為他鋪平了一條實現所有夢想的康莊大道。不過,丹想得最多的還是居高臨下地望著寬闊的甲板,尋訪遙遠的港口。
曼紐爾是教會忠實的信徒,這會兒一個勁地讚美她的仁愛之心。“這下,我可以解脫了。”他說道,“我可以得到六個月的寬恕,赦免我的罪孽。”於是,他出去買了一條圍巾,準備送給目前的女朋友,也傷了其他姑娘的心。
索特斯叔叔帶著阿賓到西部去了,沒有留下任何地址。下一個漁季,他們不準備出海了。他對這些擁有奢侈的私人專列的百萬富翁很不放心,擔心他們會對他的夥伴瞎管閑事。所以,他覺得最好還是去內陸走親訪友,等到海邊沒事了再回來。“阿賓,你可千萬別讓有錢人給收養了。”他在火車上說,“不然,我就把這棋盤砸在你的腦袋上。要是你又忘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叫普拉特——那你就記住,你屬於索特斯·特魯普,然後待在原地別動,我就會來找你。你千萬別跟在那些眼睛從肥肉裏鼓出來的人後頭,就像《聖經》裏麵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