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但“海上”號上那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廚子就跟別人與眾不同,他用一塊頭巾包上他的烹調用具,便上得岸來,登上了“康斯但塞號”。他不計較工錢,也不管睡在什麽地方。老天早在夢裏啟示過他,他的下半生主要追隨在哈維的身旁。他們跟他爭論,但最後還是給他說服了。可是,一個布雷頓角的黑人和兩個阿拉巴馬黑人之間意見不和,原來的廚師和看門人便把這事告到了切恩先生那裏。百萬富翁聽了隻是一笑了之。他認為,將來總有一天哈維可能需要一個貼身的仆人,而且他相信一個自告奮勇的人強過五個雇來的仆人。於是就讓那個人留下了,就算他自稱麥克唐納也好,用蓋爾語罵人也好,別去管他。列車就要回波士頓去,到了那兒,要是他仍然不改變主意的話,他們就把他帶到西部去。
對於“康斯坦絲”號,切恩其實打心眼裏不喜歡,把它看作是自己王國的最後一個遺跡。因此能夠精神飽滿地出去閑散一下,他覺得挺不錯。這個格羅薩斯特對他來說是一塊新土地上的新城市,他準備把它納入自己大展鴻圖的天地,就像他過去把斯諾霍米希到聖迭戈的所有城市納入他的世界一樣。格羅斯特的大街彎彎曲曲,兩旁一半是碼頭,一半是跟船舶有關的商店,當地人主要靠船吃飯,靠船賺錢生息,他很想學一學他們這種很值得讚揚的經營之道。人們說,新英格蘭星期天早飯吃的炸魚丸,五分之四都由格羅斯特供應,這都有確鑿的數字使他不得不信服——船隻、索具、碼頭建築、投入的資金、鹽場、打包、工廠、保險、工資、維修費和贏利都有統計資料。他跟一些大船隊的主人談了話,這些船隊裏船主人數比雇工人數還要多一些,船上的水手差不多都是瑞典人或葡萄牙人。然後,他又跟迪斯科商量——迪斯科是少數自己有船的人之一,並把了解來的情況跟自己頭腦中的大量信息做了比較。他蜷縮在舊船具商店裏的錨索旁,帶著那種西部人討人喜歡而又永不滿足的好奇提出了種種問題,到後來海濱一帶的人都在打聽“這個人究竟想要幹什麽”。他還鑽進互助保險公司的辦公地點去,要求他們解釋黑板上一天天用粉筆記下的神秘符號是什麽意思。這樣一來,他跟城裏所有的漁民遺孀和孤兒援助協會的秘書都碰了頭。他們死乞白賴要他捐贈,而且一個個還想超過別的機構的募款記錄,切尼扯了扯自己的胡子,把他們都打發去找切恩太太。
她正在東部海岬附近的一個寄宿舍裏歇息。那是一個很特別的機構,顯然寄宿舍是由寄宿的人自己管理的,桌布都是紅白方格相間,寄宿的人也似乎都是親密相處多年的老相識,半夜裏覺得肚子餓了,可以一起起來做塗有融化幹酪的烤麵包吃。住下來的第二天早晨,切恩太太在下樓吃早飯以前,把她那些鑲嵌鑽石的首飾都摘了下來。
“這些人都很討人喜歡,”她向丈夫吐露道,“都很友好,也很單純,隻是差不多都是波士頓人。”
“孩子他媽,那可不是單純。”他說著,越過一片卵石,望著那邊蘋果林中掛著的一些吊床。“那是另一種東西,是我所沒有的東西。”
“那不可能。”切恩太太平靜地說道,“這裏沒有哪一個女人的衣服值得上一百美元。而我們……”
“親愛的,我知道。我們有……我們當然什麽都有。我看,那隻不過是他們東部人的一種穿著方式。你過得很愉快嗎?”
“我很少見到哈維,他經常跟你在一起。不過,我的神經沒以前那麽緊張了。”
“威利死了之後,我還沒有這麽開心過。我以前還沒有真正體會到我有一個兒子。哈維會成為一個很不錯的孩子。親愛的,要不要我給你拿些東西來?頭上墊個墊子?好啦,我們再到下麵的碼頭去四處看看。”
在那段日子,哈維跟父親形影不離,兩個人肩並肩走著,切恩利用下坡作為借口,把手扶在兒子寬闊結實的肩頭上。這一陣子,哈維也注意到了一些以前從未注意過的事情,很欣賞父親有一種一下子理解新事物本質的特殊本領,而且能夠隨時隨地向大街上的人們學到一些東西。
“你怎麽自己不開口就讓別人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呢?”當他們走出一個索具裝配工的閣樓時,兒子問道。
“哈維,我這一輩子與不少人打過交道,所以隻要見麵就能對他們做出判斷。當然,我也有自知之明。”然後,他停頓了片刻,兩個人在碼頭邊上坐了下來。“如果一個人能夠獨當一麵的話,別人總是會看得出來的。這時,他們就會把他當自己人,幫他出主意。”
“在烏爾曼碼頭,他們就是這麽對我的。現在,我成了這夥人中的一員。迪斯科跟人人都說我是一個合格的漁民。”哈維伸出雙手,揉搓著手掌。“他們這會兒又要牽腸掛肚了。”他悶悶不樂地說道。
“在你受教育的幾年裏就讓他們牽腸掛肚吧。你以後可以讓他們振作起來。”
“是的,我也這樣想。”哈維回答道,聲音裏沒有一點兒喜悅之情。
“哈維,那就全看你的了。當然,你可以躲在你媽媽背後得到庇護,讓她對你的神經,對你的容易興奮以及其他種種胡說八道日夜大驚小怪。”
“我以前就是這樣子嗎?”哈維說道,顯得很不自在。
父親在他坐的地方轉了個身,並伸出了一隻長長的胳膊。“你跟我一樣清楚,要是你不讓我替你安排,我也不能把你怎麽樣。要是你不要我管,我可以不管你。但是,我決不假裝我管得了你和媽媽。不管怎麽說,人的生命太短暫了。”
“不想看到我是完全另一個人,是嗎?”
“我想,這很大程度上是我的過錯。不過,你想知道事實的話,到目前為止,你還什麽也算不上。你倒說是不是這樣?”
“嗯,迪斯科認為……對了,你認為從頭培養我需要花費多少,起先花多少,後來花多少,最後花多少?”
切恩笑了。“我倒從來沒有計算過,不過錢麽,估計四五萬,也可能要六萬。年輕的一代是很會花錢的。要這樣那樣,還得管他們的穿戴,總之老年人付賬唄。”
哈維吹了吹口哨,但他心裏想到自己的培養費要花那麽多錢還是很得意的。“所有的錢都打了水漂,是不是?”
“哈維,那叫投資。我希望是投資。”
“就算是三萬吧,我賺的那三十塊錢也隻是千分之一左右。這個收獲實在太少了。”哈維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切恩大笑了起來,差一點從橋樁子上掉進水中。
“從丹十歲以來,迪斯科從他身上得到的錢就大大超過了這個數字,而丹隻不過上了半年學。”
“噢,這就是你想要效仿的,是不是?”
“不是,我不會效仿別人。我現在不會再迷戀自己了。沒有別的了……我應該被踢上幾腳才對。”
“我是你爸爸,我可下不了手,除非是有人逼我那麽做。”
“那我到死的那一天都會記住這件事,而且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哈維說道,他的下巴擱在握緊的拳頭上。
“完全正確,換了我,也會這麽幹的。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錯在我自己,不在別人身上。不管怎麽樣,該做的事情總是要去做的。”
切恩從背心的口袋裏抽出了一支雪茄,咬掉頭子,抽了起來。這父子倆長得非常相像。隻是切恩的嘴巴讓胡須遮住了,哈維和他父親一樣有一個略帶鷹鉤的鼻子,有一對靠得很近的黑眼睛,顴骨又窄又高。要是再添一些棕黃色調,完全可以根據他的形象非常逼真地畫出一個故事書上的美洲印第安人來。
“眼下,你可以就這樣生活下去。”切恩慢慢吞吞地說,“一年要花我六千到八千塊錢,直到你有投票權為止。嗯,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把你稱為一個大人了。你也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生活,靠我每年給你四萬或五萬,還不算母親給你的,雇一個仆人,有一條遊艇,有一個喜歡的牧場,裝模作樣養一些會駕車小跑的馬,跟一群與你年齡相仿的公子哥們玩玩撲克牌。”
“就像羅瑞·塔克一樣?”哈維插了一句。
“是的,跟德維特那兩個孩子以及麥奎德老家夥的兒子一樣。加利福尼亞盡是這號公子哥兒們。你瞧,就在我們談話時,來了一些東部的公子哥兒們。”
那是一條閃亮的黑色汽艇,有桃花心木做的艙麵船室,有鎳板的羅盤櫃,有在巷口噗噗作響粉紅色和白色條紋相間的船篷,還有一麵紐約某俱樂部的燕尾旗在飄揚。兩個年輕人穿著他們那別出心裁的航海服裝,正在酒吧的天窗下玩著紙牌,兩個女人則撐著紅藍相間的遮陽傘,一邊觀看著風景,一邊大聲嬉笑著。
“我可不想在風平浪靜的時候就讓人抓住船上的把柄笑話。連船舷都轉不過來。”哈維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說。這時,遊艇慢了下來,以便尋找係泊浮筒。
“有人替他們掏錢找樂,誰在乎這些。哈維,我也可以給你這樣的條件,而且比這還要強一倍。你喜歡嗎?”
“天啦!這個樣子放下小艇可不行啊。”哈維說道。他的注意力還集中在遊艇上。“要是我的滑車用得像他們這樣,那我就在岸上待著……要是我不喜歡呢?”
“不喜歡待在岸上……還是別的什麽?”
“遊艇、牧場、靠老爸,闖了禍躲到媽媽屁股後頭,這些我統統不要。”哈維說著,眨了眨一隻眼睛。
“好啊!要是這樣的話,兒子,你就直接到我那兒去幹活好啦。”
“一個月十塊美元呢?”哈維又眨了一下眼睛。
“你要是值不了這個價,我一分錢也不會多給。不過,今後幾年你先不用去掙錢。”
“我最好不去辦公室,而去幹打掃的活。大亨們不都是這麽起家的嗎?現在就弄些錢總比……”
“我知道,咱們想到一塊去了。不過,我看清掃工人我們要多少就能雇到多少。我自己以前也犯過同樣的錯誤,太早就開始掙錢了。”
“為了三千萬美金,犯了錯也值得,是不是?我想為這個冒冒險。”
“我失去了一些東西,當然,我也得到了一些東西。我來跟你說說。”
切恩扯了扯胡子,望著平靜的水麵笑了笑,便遠遠對著哈維說了起來,哈維馬上意識到父親要談他過去的生平故事了。他的聲音很低,很平緩,沒有手勢,也沒有表情。要知道,這段曆史正是十幾個名記者所樂於知道的,哪怕花許多錢打聽也在所不惜。這個長達四十年的故事還沒有人寫過,而這個故事同時也是新西部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孩子在德克薩斯到處流浪,不可思議地經曆了人生中的千回百轉。從西部的這個州轉到那個州,從一些一個月裏拔地而起,三個月裏又銷聲匿跡的城市轉到荒野上的營地,在那裏進行一些冒險活動。如今,這些營地鋪上了馬路,建立了勤勉的市政當局。故事還講到了三條鐵路是怎麽修起來的,第四條又怎麽被人蓄意破壞。故事裏有輪船、市政府、森林、礦產來自普天之下各個國家的許多人,講到如何用人、如何創業、如何采伐,如何開礦等。他還說到有些獲得巨大財富的機會近在眼前,你卻視而不見,或因時間和行程的不湊巧而失之交臂。故事說到了瘋狂的世事變遷,在各行各業中進進出出,來來去去,有時騎在馬背上,更多的時候是靠雙腳步行,有時富,有時貧,在船上幫工,在火車上幫工,當過承包人、寄宿舍的管理員、記者、火車司機、旅行推銷員、不動產經紀人,當過政客,討過債,賣過朗姆酒,當過礦產主,做過投機商、飼養員,甚至流落過街頭。四海為家的哈維·切恩,他機警而沉著,始終在尋找自己的目標,同時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也始終在尋找著這個國家的繁榮和進步。
他談到了信念,即使在窮困潦倒之時,即使處在絕望邊緣,他也從未失去過信念。這種信念來自他對人和事物的理解。他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詳細講述了自己在人生的每個階段所展現的過人膽略。這些事情在他的腦子裏十分清晰,因此講述起來連聲調都始終如一。他描述了他如何擊敗對手或原諒對手,正如在當年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裏他們擊敗或原諒他一樣。他還講述自己為了那些城鎮、公司和財團的長遠利益,他又是懇求,又是哄騙,又是威脅;還有他是如何一路闖過來,在身後牽出一條鐵路來,那鐵路線有時繞山爬行,有時穿越山嶺,有時鑽入山嶺的底下。到了最後,他如何站穩了腳跟,而那些亂七八糟的團體卻把他那本來就支離破碎的名聲撕得粉碎。
這個故事聽得哈維屏息靜氣。他將頭微微歪向一邊,眼睛始終盯著父親的臉。這時,暮色漸濃。雪茄發出的紅光照在他布滿皺紋的臉頰上和濃密的眉毛上。哈維仿佛覺得自己在看一輛火車頭——那火車頭正在黑暗中穿越原野,每隔一英裏打開爐門便是紅光一片。這個火車頭還會說話,而且字字句句都震撼和激**著男孩的靈魂深處。最後,切恩丟掉了煙頭,兩個人坐在黑暗之中,下麵的波浪在拍打著橋樁。
“這些事我以前從沒對別人說起過。”父親說。
哈維喘了一口氣。“這可是世上最最了不起的事情。”他說道。
“那就是我所得到的東西。現在,我要講一講我沒得到的東西。也許,你會覺得這話聽起來跟你關係不大,但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樣上了年紀後才發覺。當然,我會管理人,而且在我們這一行也不是一個笨蛋,可……可……我還是無法與那些受過教育的人相比!我隻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偶爾學到了一些東西。我看,這一點別人在我身上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就從來沒有看出來過。”兒子憤憤不平地說。
“哈維,可將來你會看出來的。等你一讀完大學就看得出來了。難道我自己就不知道嗎?難道這裏的人大聲招呼我的時候,心想我隻不過是一個……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大老粗’,我從他們臉上的表情還看不出來嗎?我可以徹底打敗他們,是這樣,可我不能報複他們,以他們對我的方式擊中他們的要害。我不是說他們就比我高明多少,但不知怎麽的,我仍然感覺非常非常不舒服。現在,你的機會來了。你不得不埋頭於所有周圍的學問中,跟一大群做同樣事情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們做這件事最多一年為了掙幾千美元,可你要記住你做這件事可是為了上百萬美元。你要好好學習法律,等我死了之後,你才能照料好你的財產,你還要爭取市場上最出色的人來援助你(他們以後會大有用處)。最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改掉一般單純的學習態度,不能光坐在那裏,下巴擱在胳膊肘上啃書本。哈維,像這樣學習沒有什麽收效。在我們的國家,無論商業方麵也好,政治方麵也好,必然會一年年越來越重視知識。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在這筆交易中,我這一頭沒得到什麽好果子啊。”哈維說,“要在大學待四年!我看還不如選擇隨從和遊艇!”
“兒子,這沒關係。”切恩堅持自己的主張,“你是在把錢投在可以帶來最大回報的地方。我想,當你準備掌管我們財產的時候,你會發現我們的資產一點都沒有縮水。你考慮一下,明天上午告訴我。快點!我們晚飯快要遲到了!”
因為這是一次“生意”上的談話,哈維覺得沒有必要告訴母親,切恩自然也持有同樣的觀點。但切恩太太卻看出了端倪,有些不安,也有一點嫉妒。她那個一向喜歡跟她胡攪蠻纏的兒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臉上常有嚴肅表情的青年,沉默寡言得有些反常,而且多半隻跟他父親說話。她明白,他們談的是“生意”,是一樁不該她管的事。如果她還心存疑慮的話,也早就讓切恩去波士頓給她新買一枚鑲鑽石的戒指給消散了。
“你們倆在那裏幹什麽?”說著,她轉向燈光,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談話,孩子他媽,隻是談話而已,跟哈維沒有什麽關係。”
然而,這不是事實。小夥子自有自己的打算,他提出了一個條件。而且,他一本正經地作了解釋,他對鐵路、伐木、不動產、礦業都沒有興趣。他內心渴望和追求的是管理父親新近購買的船舶。如果能在他認為合理的時間內答應他這個要求,他便保證四年或五年在大學裏勤奮學習,生活節製。在假期中,要答應他盡量接觸與航運有關的所有細節。對此,他問了不下兩千個問題,從他父親保險櫃裏最最機密的文件到舊金山港口裏的拖船什麽的,無所不包。
“就這麽說定了。”切恩最後說,“當然,在離開大學前,你的想法可能會改變二十次。不過,要是你完完全全掌握了這方麵的知識,而且到了二十三歲還不改初衷,我可以把這方麵的生意交給你。哈維,你看怎麽樣?”
“不。讓一個進行中的事業分離開來總沒有多大好處。不管怎麽說,這個世界上競爭太激烈了,迪斯科說過‘親骨肉應該團結互助’。他的那夥人從不背叛他。他說,他們的捕獲量那麽大,就是這個原因。聽說,‘海上’號星期一就要起錨前往喬治斯。他們在岸上待不到多久了,是不是?”
“噢,我們其實也該走了。我過去一向讓東海岸和西海岸的生意各自為政,現在是把它們重新整合起來的時候了,雖說我討厭這樣做。二十年來,我都沒有像這樣度過一個假期了。”
“不能走,我們還沒去給迪斯科送行呢。”哈維說,“再說,星期一又是一個紀念日。不管怎麽樣,都得過了那天再走。”
“那是什麽紀念日?寄宿舍裏,大家也在談論這事。”切恩降低了語氣。這幾天,他過得很開心,他也不急於動身,讓大家感到掃興。
“嗯,就我所知,那是一種唱歌跳舞的活動,是專門為避暑客弄出來的。迪斯科不大讚成這種活動,他說一部分捐來給寡婦和孤兒的錢讓他們花掉了。迪斯科總有一些跟大家不一樣的見解,你注意到沒有?”
“嗯,是的,有一點。在某些方麵。這麽說來,這是一種城鎮的義演活動囉?”
“是這裏的一種夏季集會。他們要宣讀一年來淹死或失蹤者的名單,還有什麽演講,朗誦等等。然後呢,迪斯科說,援助社團的秘書們就跑進後院四處活動,爭取更多的捐款。他說,真正的義演活動是在春天舉行。那時候,牧師都來插手,而且沒有多少避暑的客人。”
“我明白了。”切恩說。他非常清楚,自小生長在城市裏的人往往對城市的一些東西十分引以自豪,所以十分重視這種活動。“那我們就待下來參加紀念日活動,下午再走。”
“我想,我還是去一趟迪斯科家,讓他在出海之前帶大夥一起來。我當然也得跟他們一起行動。”
“噢,就是,這是自然。”切恩說,“我隻不過是個可憐的避暑的客人,而你卻是……”
“是大淺灘的漁民,地地道道的大淺灘漁民。”哈維跳上了一輛無軌電車,朝後麵嚷道,而切恩仍然陶醉在未來的夢想之中。
迪斯科不喜歡這種進行募捐活動的公共集會,但哈維勸他說,要是“海上”號不在集會上露麵的話,就他個人而言,榮譽就會受到損失。於是,迪斯科提出了條件。他聽說——海邊有什麽事人人都知道,這真是怪事——有一個費城的女演員要來參加紀念日演出,他擔心她會演唱《船長埃爾森遊街記》。就個人而言,他不大喜歡女演員和避暑的客人,但公道總是公道,盡管他自己在判斷一件事上摔過跤(丹聽到這裏咯咯地笑了),但在這件事上卻不能遷就。於是,哈維又特地去了東格羅斯特,花了半天工夫,向一個在東西兩岸都有很大名氣的女演員作了解釋。那演員覺得很有趣,仔細考慮了過去弄錯的事實,承認迪斯科所說的話很公道。
切恩根據以往的經驗,對這次集會的盛況已有所估計,而任何公眾事務的實質是人類靈魂無上的樂趣。那天一大早,天就很熱。晨光熹微中,隻見一輛輛電車匆匆向西而行,滿載著身穿顏色鮮豔夏服的婦女和剛從波士頓辦公室過來的男人,他們頭戴草帽,臉色顯得蒼白。他還看見郵局外麵停著一大溜自行車;匆匆忙忙來來往往的職員相互打著招呼;彩旗在沉悶的空氣中緩慢地擺動,發出啪啪的聲音;還有一個神氣活現的男人拿著一根軟管在衝洗磚砌的人行道。
“孩子他媽,”他突然問道,“你還記得,西雅圖燒毀之後,他們是怎麽將它重建起來的嗎?”
切恩太太點了點頭,帶著挑剔的目光朝彎彎曲曲的街道望去。她跟丈夫一樣,很了解西部的這類聚會,並且將這次聚會與它們相比。漁民開始在市政廳門口跟人群混成一片,有下巴發青的葡萄牙人,他們的女人要麽是不戴帽子,要麽就是頭巾遮掉大半張臉;有眼睛清亮的新斯科舍島人和從加拿大沿海各省來的人;有法國人、意大利人、瑞典人和丹麥人,外圍還有許多水手,都是從停靠在這裏的雙桅船上下來的。到處都有穿著黑色衣服的女人,帶著既憂鬱又驕傲的神態相互招呼,因為這一天對她們來說是個最重要的日子。此外,還有許多教派的牧師——有最大教區的牧師,帶著日常工作的神職人員在海邊度假,有山上教堂的教士,也有蓄著大胡子的前海員路德教派會員,他們跟二十多條船上下來的人關係特別親熱。這裏還有雙桅船船隊的主人,他們是各大慈善團體最大的捐贈者。還有一些小人物,他們為數不多的船隻已經抵押出去,還有紐芬蘭淺灘的漁民以及海運保險公司代理人、拖船和內河船舶的船長,還有索具裝配工、鉗工、裝卸工、鹽工、造船工、箍桶匠以及沿海地區所有混雜的居民。
他們在一排排座位中擠來擠去,取笑避暑客人身上的服裝,其中有個市政官員滿頭大汗在四處巡視,憑著純粹的公民的自豪感而出盡了風頭。切恩幾天前曾跟他有過五分鍾的簡短會麵。這會兒,他們倆好像已經成了至交。
“喂,切恩先生,你對我們的城市印象如何?是的,太太,你願意坐在哪兒就坐哪兒。我想,你們西部也有這樣的活動吧?”
“是的。不過,我們那裏沒有你們這裏曆史悠久。”
“那當然。我們慶祝兩百五十周年的時候,你們真該來看看。我跟你說,切恩先生,我們這個古老的城市確實有著光榮的曆史。”
“這我聽說過,是值得紀念一番。不過,這城裏怎麽至今還沒有一家一流的酒店呢?”
“往左邊,就在那兒,皮德羅。有許多座位讓你和你的人坐下來。你說什麽,切恩先生,哦,這正是我跟他們一直說的。這可要花很大一筆錢。不過,我看這些錢對你來說可是小事一樁。我們想要的是……”
一隻很沉的手搭在了他穿著高級絨麵呢的肩頭上,一個麵色紅潤的波特蘭人拍了他一下,讓他轉過身去。這人是一個專在沿海做煤和冰貿易的船主。“你們這些家夥在城裏拍拍手製定法律,而讓所有體麵的人在海裏顛簸。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城裏幹燥得要命,而且氣味比我上次來還要差勁。好歹你總給我們留了個客廳喝喝飲料吧。”
“卡爾森,別做出一副今天早上有誰妨礙你增加營養的樣子。你提到的政治,咱們回頭再談。你在門邊找個座位坐下,想想你的論點,等我回來找你。”
“提出論點對我有什麽好處?在密克隆島,香檳才十八美元一箱,而這裏……”那個船主擠進一個座位坐了下來。這時,管風琴奏起了前奏曲,讓他安靜了下來。
“那是我們新買的管風琴。”那個官員驕傲地對切恩說道,“花了我們四千塊呢!明年,我們不得不重新提高發放許可證的收費,來支付這筆錢。我不準備讓牧師們在集會上搬出所有的宗教儀式來。那些是準備要登台演唱的幾個孤兒,我妻子教了他們。切恩先生,回頭見。我要到台上去了。”
孩子們的聲音又高又尖,十分清亮,音調也十分正確,終於把那些找座位的吵鬧聲壓了下去。
“哦,你們所有上帝創造的生靈,上帝保佑你們。禮拜上帝,永遠讚美上帝!”
空氣中回**著這幾個反反複複的韻律,整個大廳裏所有的女人都傾著身子,朝前看著台上。切恩太太和其他一些人呼吸開始變得短促起來。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過世界上竟有那麽多寡婦,她的目光本能地在搜索著哈維。他在後排的觀眾裏找到了“海上”號上的人,他站在右邊,夾在丹和迪斯科之間。索特斯叔叔前天晚上和阿賓從帕姆利科海灣回來了,他對哈維還是不太放心。
“你家裏人怎麽還沒走?”他咕噥道,“年輕人,你在這裏幹什麽?”
“哦,大海和潮水,上帝保佑你,禮拜上帝,永遠讚美上帝!”
“他難道就不可以在這裏嗎?”丹說,“他也去過大淺灘,跟我們大家一樣。”
“可他當初穿的衣服就跟大夥很不一樣。”索特斯咆哮道。
“索特斯,別亂想。”迪斯科說,“你的壞脾氣又來了。哈維,你就站在那裏別動,不要管他。”
這時候,市政當局另一位頭麵人物代表集會組織人上台發言,歡迎各地來賓來到格羅斯特,並順便指出格羅斯特舉辦這種活動勝過其他各地。然後,他談到這座城市的財富來自大海,每年為了海上的收獲,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過一會兒,他們將聽到死亡的名單,一共有一百七十名。說到這裏,寡婦們看了他一眼,又互相打量一番。他還說,格羅斯特沒有任何引以為傲的工廠,它的子孫靠的是大海,大海給多少人們就得多少。他們也都清楚,喬治斯淺灘和紐芬蘭大淺灘不是奶牛的牧場。岸上的人們能做到的最大好事就是盡自己的能力幫助那些寡婦和孤兒。說了幾句概括性的話之後,他便以這座城市的名義,借此機會對那些熱心公益、參加此次募捐活動的公眾表示感謝。
“我就看不起這種乞討式的開場白。”迪斯科低聲吼道,“這樣做並不能讓人們對我們產生一種公正的想法。”
“要是一個人不考慮將來節儉一點,存點錢以備急用,”索特斯反駁他說,“總有一天,他要遭到可悲下場。年輕人,你要記住這兩點。財富再多,胡亂奢侈浪費,要不了三四個月也會散盡……”
“全都被花光了,花光了。”賓說道,“那時,你怎麽辦?我曾經……”他那水汪汪的藍眼睛上下翻動,似乎在找什麽,以支持他的看法,“我曾經讀過……一本書,好像……是一條船上所有的人都沉到水下去了……隻有一個人沒有死……他跟我說……”
“呸!”索特斯打斷他的話,說道:“你還是少讀點書,多吃點飯吧。阿賓,那時候,你就差不多可以自食其力了。”
哈維擠在漁夫中間,忽然覺得有一陣麻辣辣刺痛的震顫,從脖子後麵一直傳到他的腳跟。與此同時,他還覺得身上發冷,雖說那天天氣非常悶熱。
“那就是從費城來的女演員?”迪斯科·特魯普朝舞台皺著眉頭說,“哈維,關於老船長埃爾森那件事你安排好了沒有?你這下知道原因了吧。”
可那女人表演的並不是《船長埃爾森遊街記》,而是一首詩歌朗誦。詩裏說的是一個叫做“布裏克瑟姆”的漁港,有一個拖網船船隊在黑夜的暴風雨中掙紮,婦女們便在碼頭上用能夠弄到的各種各樣東西點燃起一堆篝火,為他們指引航向。
他們拿了老奶奶的毯子,
老奶奶抖抖索索叫他們趕緊扔到火中;
他們拿走了小娃娃的搖籃,
小娃娃沒說一個字。
“哇!”丹從朗·傑克的肩膀望了過去,“真精彩!不過,請她來肯定花了不少錢。”
“那是土撥鼠問題。”那個蘇格蘭戈爾韋人說道,“造成港口照明不好,丹尼。”
然而,她們不知道,
她們點燃的是引路的篝火,
還是一堆火葬的柴垛。
那個美妙的聲音牢牢抓住了人們的心弦,她又講到那些全身浸濕的水手最終被拋到了岸上,有的死了,有的還活著。後來,女人們把屍體抬到火裏燒了的時候,她停下來問道:“孩子,這是你的父親嗎?”或問:“女人,這是你的丈夫嗎?”這時,你可以聽到下麵的長凳上一片唏噓之聲。
每當布裏克瑟姆的船
揚帆遠航,
都要想想她們的愛。
那愛一路相伴,
就像照在他們帆上的光!
她的表演結束了,掌聲反倒稀疏了不少。女人們都在尋找手帕,很多男人眼眶裏閃著淚花,兩眼直盯著天花板。
“哼,”索特斯說,“這個節目隨便在哪家劇院,你都得掏上一元錢——兩元錢也說不定呢。我看,有些人是付得起的。對我來說,純粹就是一種浪費……天曉得是什麽讓凱普·巴爾特·愛德華也刮到這台上去啦?”
“千萬別小看他。”後麵一個東港人說,“他是一個詩人,一準兒是來朗誦他寫的詩。他也是幹我們這一行出身的。”
他並沒有說,巴爾特·愛德華船長為了讓別人允許他在格羅斯特紀念日上朗誦他的一篇作品,已經連續奮鬥了五年時間。經過一番死磨硬耗,一個對他作品稍有興趣的委員會甄選委員會終於給你他這個機會,讓他如願以償。這位老人穿著節日的盛裝站到台上,他那副淳樸的樣子和滿心歡喜的勁頭兒,使得他還沒開口,就已經贏得了大家的好感。他們默默地聽完了那首三十七行鏗鏘有力的詩句,全麵描述了一八六七年“瓊·哈斯肯”號雙桅船在喬治斯淺灘遭遇颶風沉沒的經過。當他朗誦完那首詩,人們異口同聲友好地朝他歡呼。
一位頗有遠見的波士頓記者溜到後台,要了一份敘事詩的稿子,並對他進行了采訪。這樣一來,巴爾特·愛德華船長在這個世上再也別無他求了。在七十三歲的生涯中,他捕過鯨,造過船,既是捕魚能手,又是一個詩人。
“聽我說,他受到這樣的待遇也是情理之中。”那個東港人說,“我曾經去過他寫的那個地方,讀一讀我手中捧的詩稿,也就是他剛才朗讀的詩,就可以證實他把什麽都寫進去了。”
“我們的丹隨便寫寫,花一頓早飯的工夫,就能寫得比這還好。不然,他就該挨一頓抽。”索特斯說道。遇到這種時候,索特斯的一般原則是抬高馬薩諸塞州的榮譽,“不過,我還是願意承認,他寫得相當不錯——對緬因州來的人來說很不錯了,但是……”
“我看,索特斯叔叔準備死在這次航行中了,他還是第一次這麽抬舉我。”丹偷偷笑了,“哈維,你怎麽了?你一直不說話,臉色有些發青,感到不舒服嗎?”
“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哈維回答道,“我感覺到我的五髒六腑像是要脹出來似的。我的全身都在發脹發抖。”
“胃不舒服嗎?哼,太糟糕了。我們正等宣讀名單,然後就走,趕上潮水。”
那些差不多全在這一年中成為寡婦的女人都直挺挺地振作起精神來,就像那些視死如歸準備就義的人一樣,因為她們知道將要麵對的是什麽。那些身穿粉紅色和藍色連衣裙的避暑姑娘聽了愛德華船長的詩朗誦,唧唧喳喳了好一陣,這時也停了下來,都在炒後麵看,納悶為什麽大廳裏一下子靜了下來。漁夫們都在朝前擠,那個跟切恩說過話的鎮上官員突然出現在台上,開始按月份宣讀這一年度死亡者的名單。去年九月份死亡的大多是單身漢和外地人,他的聲音很高,回**在寂靜的大廳裏。
“九月九日。‘弗洛裏·安德森’號雙桅船以及全體船員在喬治斯淺灘沉沒。
“魯本·彼得曼,船主,五十歲,未婚,住在本市主街。
“埃米爾·奧爾森,十九歲,未婚,住在本市哈蒙德街329號。丹麥人。
“奧斯卡·斯坦伯格,未婚,二十五歲,瑞典人。
“卡爾·斯坦伯格,未婚,二十八歲,住在本市主街。
“佩德羅,可能是馬德拉群島人,未婚,住本市基恩寄宿處。
“約瑟夫·威爾士,又名約瑟夫·懷特,三十歲,紐芬蘭聖·約翰斯人。”
“不是……是緬因州奧古斯提人。”大廳裏有人叫道。
“他是在聖·約翰斯上的船。”宣讀的人看了看說。
“我知道,但他是奧古斯提人,是我侄子。”
宣讀的人在名單邊上的空白處作了修改,然後又繼續宣讀起來。
“同一艘雙桅船,查理·瑞奇,新斯科舍島利物浦人,三十三歲,未婚。
“九月二十七日,奧溫·多拉爾德,三十歲,已婚,在東麵岬角因平底船失事溺亡。”
這像一顆子彈擊中了要害,一個寡婦聽了癱倒在座位上,時而將手握在一起,時而又將手分開。切恩太太一直睜大眼睛在聽著,這時候,她脖子一挺,哽住得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丹的母親就坐在她的右邊,中間隔了幾個座位。見此情形,她趕緊挪到她的身邊。宣讀仍在繼續。當宣讀到一月和二月的沉船事故時,這種打擊來得又頻繁又快,那些寡婦幾乎是緊咬牙關,氣息奄奄。
“二月十四日,‘哈裏·蘭多夫’號雙桅船從紐芬蘭返航的時候折斷了桅杆;阿薩·繆斯,已婚,三十二歲,住本市主街,從甲板上落入大海,下落不明。
“二月二十三日,‘吉爾伯特·希望’號的羅伯特·比文駕駛平底小漁船後失蹤,二十九歲,已婚,新斯科舍島帕布尼科人。”
而他的妻子就在大廳裏。人們聽到了一陣低沉的嗚咽聲,就像一隻小動物挨打之後的哀鳴。那哭泣聲一下子哽咽了,隻見一個女孩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大廳。幾個月來,她一直懷有一絲希望,因為曾經有人駕駛平底小漁船走失了之後,又奇跡般地被駛入深海的帆船搭救上來了。如今,這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哈維看見人行道上的那位警察給她叫了一輛出租馬車。
“到車站五角錢……”馬夫才開口要價,就見那個警察舉起了手,“不過,我可以順路帶你去那兒。快上來吧。聽著,艾爾,下次我沒點空車燈,你可別攔住我。明白嗎?”
側門關上了,陽光被擋在了門外。哈維又把目光轉向了宣讀人,還有他那沒完沒了的名單。
“四月十九日,‘瑪米·道格拉斯’號雙桅船於大淺灘失事,全體船員下落不明。
“愛德華·坎頓,四十三歲,船主,已婚,住在本市。
“D.霍金斯,又名威廉姆斯,三十四歲,已婚,新斯科舍島舒爾本人。
“G.W.克雷,黑人,二十八歲,已婚,住在本市。”
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哈維的喉嚨裏好像哽了一大塊東西,胃也開始翻騰起來,讓他想起了他從班輪上掉進水裏的那一天。
“五月十日,‘海上’號雙桅船(聽到這個名字,他一下子感到熱血沸騰起來)的奧托·斯文德森,二十歲,未婚,住在本市,從甲板上落水失蹤。”
這時,從大廳後排又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嗚咽聲。
“她不該來,她真不該來!”朗·傑克說著,發出連連的惋惜聲。
“哈維,別硬撐啦。”丹咕噥道。哈維聽得很清楚,但接下來他就感到兩眼直冒金星,眼前一片漆黑。迪斯科朝前傾下身子,跟他妻子說了幾句。她坐在那裏,一隻手挽著切恩太太,另一隻手則按住切恩太太那四處亂抓帶了戒指的手。
“我辦……辦不到!我……不!噢,就讓我……”切恩太太已經完全不知道她在講什麽。
“你必須,”特魯普太太重複道,“你家孩子隻是暈過去了。在長大的過程中總會經曆這樣的事。要去照顧一下他嗎?那我們就從這邊出去。輕點,輕點。你跟我走就是了。哎,我們都是女人,我們必須得照顧家裏的男人啊!來!”
“海上”號上的人立即充當保鏢,在人群中為她們開道。哈維臉色蒼白,渾身不停地顫抖,他們把他放在大廳前麵的一張長凳子上。
“像他媽。”切恩太太彎下身子去瞧自己的兒子的時候,特魯普太太說了這麽一句。
“你覺得他能受得了嗎?”她氣憤地對著切恩吼道,切恩聽了一聲不吭。“這太可怕,簡直太可怕啦!我們不該來這兒。這樣做是錯誤的,太殘忍了!這……這樣做很不對頭!為什麽……為什麽他們不把這些名單登在報紙上?那才是對的地方呀。乖乖,你好些了嗎?”
這讓哈維很是難堪。“噢,我看我沒什麽事。”說著,他掙紮著站了起來,笑了笑,看起來很虛弱。“肯定是早上吃的什麽東西在作怪。”
“可能是咖啡吧。”切恩說道。他臉上的線條極其分明,仿佛是從銅塊上切出來似的,“我們不回去了。”
“我看也該到碼頭上去了。”迪斯科說,“那兒離那些意大利佬住的地方不遠。讓切恩太太呼吸點新鮮空氣,她就會好起來的。”
哈維聲稱,他感覺非常之好,從未沒有這麽好過。其實,他走到烏爾曼碼頭,看見停在碼頭邊、新近由工人們修葺一新的“海上”號時,他剛才那種說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覺才真正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又驕傲又傷感。這時候,有的避暑的客人駕著獨桅艇在海中遊逛,有的則在碼頭邊眺望著遠處的海景。他在內心深處懂得了很多事,隻是這些東西太多,他一時竟不知從何想起。雖然如此,他現在隻想坐下來號啕大哭一番,因為小雙桅船就要離開了。切恩太太幹脆就哭開了,每走一步都要哭一陣,還對特魯普太太說了一些極不尋常的事兒。特魯普太太一直像照顧嬰兒一樣照顧著她,直到丹在遠處大聲吹起了口哨才停下來,丹從六歲開始就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了。
哈維覺得他這群老夥計們就像是古老傳說中的一夥水手。這時,他們都下了那艘古老的雙桅船,船上架著一些破舊的平底小漁船。哈維解下係在碼頭上的船尾纜,他們收起纜繩,讓船沿著碼頭邊上滑行。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要說,卻都沒有說什麽特別的話。哈維囑咐丹照顧好索特斯叔叔的海靴和阿賓平底船的鐵錨,而朗·傑克則要求哈維記住他學過的航海知識。不過,當著兩個女人的麵開這些玩笑,那玩笑開起來也顯得平淡無奇,而且隨著這些好朋友之間相隔的那一汪碧綠的海水越來越寬,他們又如何高興得起來呢?
這時候,“海上”號已經駛向遠方,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哈維他們坐了下來,看著船漂出港去,而切恩太太還在抹著眼淚。
“哎,親愛的,”特魯普太太說,“我們都是女人,我看你就算是大哭一場心裏也未必會好受些。上帝知道,哭對我沒有一點兒好處,可我至少能讓他知道我有值得哭的東西!”
現在,已經那幾年之後的事了。在美國的另一邊,一個年輕人穿過濕冷的海霧,頂著風,走到一條街道上,街道兩旁盡是最最豪華的房子,雖說是用木頭建成的,卻模仿得跟石頭一模一樣。年輕人在一扇冷鍛雕花的鐵門前站住了,這時,另一個年輕人騎著馬進了那扇大門。在他看來,那匹馬就算出一千元買下也是便宜的。以下就是他們之間的談話:
“你好啊,丹!”
“你好,哈維!”
“你有什麽好消息?”
“哦,這次出海我剛當上那種叫二副的倒黴角色,你那三年製的大學生活差不多也要結束了吧?”
“是差不多了。我跟你說,做一個利蘭·斯坦福學院的三年級學生可跟在老‘海上’號上沒法比。不過,明年秋天我就要開始管事做生意了。”
“管我們那些船?”
“還能有別的呀?丹,你就等著我拿你開刀吧。等到我掌權之後,我就要讓這家老航運公司俯首帖耳,向我屈服討饒。”
“我倒是願意冒冒這個風險。”丹說著,像親兄弟一樣咧嘴笑了笑。這時,哈維下了馬,問他是不是要進去坐坐。
“我在這兒‘拋錨’就是為了這個。不過,你告訴我一下,咱們那位大廚還在嗎?總有一天,我要把那個瘋瘋癲癲的黑人連同他當年開的那個該死的玩笑一起葬進大海。”
這時傳來了一陣得意揚揚的竊笑,“海上”號以前的廚子從濃霧中走了出來,牽住了馬的韁繩。他要親自照料哈維的一切需求,不許別人插手。
“跟大淺灘的霧一樣濃,是不是,大師傅?”丹用和解的口氣說道。
誰知那個黑得跟煤炭一樣的“千裏眼”蓋爾特人卻不肯搭話,非得拍拍丹的肩膀,在丹的耳邊嘰裏呱啦地說他那老掉牙的預言。這都說了不下二十次了。
“主人……夥計。夥計……主人。”他說,“丹·特魯普,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就是在‘海上’號上?”
“唉,我並不否認,現在的情形跟你所說的有幾分相像。”丹說道,“可‘海上’號是一條了不起的船,不管怎樣,我欠它很多很多……欠它的,欠我爸爸的。”
“我也一樣。”哈維·切恩應道。
[2]自美國獨立戰爭起,向“英國投降”是美國人最不願做的事。
[3]Discobolu,古希臘擲鐵餅的人,跟船長的名字Disco相似,這裏是船員們給船長起的綽號。
[4]1英尋= 1.8288 米。
[5]懲罰人的一種方式。
[6]一種造船匠穿的鐵防護物,覆蓋於手掌,用來使針穿過厚厚的帆布。
[7]美國內戰時北方艦隊司令。
[8]弗隆,英國長度單位,相當於0.2公裏。
[9]錨更,船隻在停泊時的夜間值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