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哈維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時的情景。將近一個星期沒有露麵的太陽剛剛躍出了地平線,它那紅彤彤的霞光照在一條條雙桅船的停泊帆上。拋錨停泊的雙桅船共有三個船隊,一隊向北,一隊向南,一隊向西。總數差不多有一百條,式樣各不相同,遠處還有一條法國人的橫帆船。所有這些船泊在一起,相互間就好像是在點頭行禮,打著招呼。每條船上都在放下平底小漁船,就像是從擁擠的蜂房裏放出蜜蜂來一樣,喧鬧的人聲、滑車和繩索的嘎嘎聲、船槳的擊水聲穿過洶湧起伏的海麵傳至幾英裏以外。太陽升起的時候,船帆變換出各種顏色,先是黑色,然後是灰白色,最後變成了白色。還有更多船在搖搖擺擺地穿過濃霧向南駛去。
平底船先是聚集成一堆,然後又分散開來,三五成群,後來又重新分開,重新組合,但它們都朝著一個方向劃去。人們互相叫喊,互相打呼哨,有的在起哄,有的在唱歌,海麵上斑斑點點,漂著船上扔下來的垃圾。
“這真是一個小鎮啊。”哈維說,“迪斯科說得沒錯,就是個小鎮!”
“有些比這個還小呢。”迪斯科說,“這裏大概有千把人吧,那邊就是維爾京淺灘。”他指了指一片綠茵茵的海域,那裏十分遼闊,卻沒有一條平底船。
“海上”號在北邊的分船隊外圍繞了一圈,迪斯科向一個又一個朋友揮手打著招呼,然後像賽季結束以後的遊艇一樣,幹淨利落地下了錨。大淺灘的船隊對航海技術高明的船總是默默放過去,而技術差勁的船往往一路都要受到他們的奚落。
“剛好趕上捕毛鱗魚啊。”“瑪裏·切爾頓”號上的人喊道。
“加工的鹽用得差不多啦?”“菲裏浦國王”號上的人問。
“嗨,湯姆·普拉特!今晚能不能過來吃頓飯?”“亨利·克萊”號問道。這樣的一問一答在船與船之間不停地飛來飛去。這些人以前駕駛平底船在霧中捕魚時彼此都碰過麵,但是不像在紐芬蘭淺灘的船隊裏,有更多閑聊的工夫。他們似乎都知道哈維被救的事,都問他是不是已經成為合格的水手。年輕的水手們跟丹開起了玩笑,而丹則伶牙俐齒,用他們在家鄉的綽號稱呼他們,問候他們身體可好——這些綽號都是他們所不樂意聽見的。曼紐爾的同鄉則用他們的家鄉話跟他嘰裏呱啦地拉著家常。有人甚至看見沉默寡言的廚子也騎在第二斜桅上,用蓋爾語向一個黑得跟他一樣的朋友喊話。維爾京淺灘周圍的海底都是堅硬的岩石,一不小心就可能會擦傷拋錨的索具,並有漂移的危險。所以,他們給纜繩安上了浮標。接下來,他們的平底船便繼續前行,與停泊在一英裏以外的其他平底船會合。為了安全起見,上下顛簸的雙桅船與它們的平底船要保持一個安全距離,就像母鴨看護著它們的一窩幼崽一樣,而那些平底小漁船的一舉一動也確實像一群不懂規矩的小鴨。
他們劃著船進入那種亂七八糟的混亂狀態,你的船碰到我的船,我的船又碰了你的船,哈維的耳畔盡是那些對他的劃槳品頭評足的刺耳聲。從拉布拉多到長島一帶的方言夾帶著葡萄牙語、拿不勒斯語、通用語、法語和蓋爾語,有的唱,有的叫,有的罵,花樣百出,全在他周圍呱啦呱啦地響著,他似乎成了眾矢之的。麵對著周圍那幾十張隨著兩頭翹起的小船忽起忽落的粗野的麵孔,他平生第一次感到無地自容,這可能是他好長時間隻跟“海上”號上的人待在一起的緣故吧。一個微微波動的輕浪——從浪尾到浪頭隻有三弗隆[8]長——也能輕輕托起一串被漆成各種顏色的平底小漁船。這些平底船在那裏逗留了一會兒,地平線上仿佛展開了一條美妙的裝飾花邊,船上的人便指指點點嚷開了。可一會兒工夫,那些張大的嘴巴、揮舞的手臂、敞開的胸膛全都不見了,而隨著另一波輕浪揚起來的卻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物,就像木偶劇場裏又換了一批新紙偶上場。哈維看得出了神。“注意!”丹揮舞著長柄撈漁網說道。“我叫你按下去,你就按下去。從現在起毛鱗魚隨時都會成群結隊地遊過來。湯姆·普拉特,我們停在哪兒?”
湯姆·普拉特時而把一些船拉了過來,跟上麵的老朋友打招呼,時而又把一些船推開,警告船上的老仇人,像一個海軍準將那樣帶著他那小小的船隊,穩穩當當地到了一堆船的下風處。可馬上又有三四個人開始收錨,想要把船劃到“海上”號船頭的下風處去。這時響起了一陣笑聲,原來有一條平底小漁船從它占的地方衝了出來,速度飛快,船上的人在發瘋似的把錨纜拉起來。
“讓船速慢下來!”有二十來個聲音一齊吼了起來,“把錨索抖落。”
“怎麽回事?”哈維問。這時,那船已經飛快向南衝去,“他不是已經下錨了?”
“錨下了,那是肯定的。不過,下錨的索具好像移動了。”丹笑著說,“鯨魚纏住了它……按下去,哈維!毛鱗魚要來啦!”
他們周圍的海麵變得陰沉而暗淡,隻見一群群密密麻麻的小銀魚嘶嘶作響起來。與此同時,五六英畝範圍內的鱈魚也開始像五月的鱒魚一樣蹦跳起來,而鱈魚後麵又有三四條闊背灰鯨在水裏興風作浪。
見此情景,一個個都興奮地嚷了起來,想起錨衝到魚群中去,結果纏住了鄰船的漁線,免不了一陣破口大罵,然後又氣呼呼地將長柄漁網按入水中,不是尖聲告誡同伴,就是給他們出些主意。這時,那深沉的嘶嘶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剛剛揭開蓋子的汽水,鱈魚、人和鯨魚一齊撲向那些不幸的小銀魚。哈維差一點被丹的漁網長柄打到海裏。不過,就在這一片近乎瘋狂的混亂中,他注意到並讓他終生難忘的是一隻一動不動但凶光畢露的鯨魚的小眼睛,與馬戲團裏的大象的眼睛有幾分相似。那條鯨魚幾乎是貼著水麵在遊動,而且還朝他眨了眨眼睛,他是這麽說的。有三條船發現他們下錨的索具給這些橫衝直撞的海中獵手給纏住了,拖了有半海裏遠,這些“野馬”才把“韁繩”給甩掉。
後來,那一群毛鱗魚遊走了。五分鍾之後,除了釣竿上的墜子拋出去濺起的水花聲、鱈魚的撲騰聲以及人們叉到鱈魚後的棒擊聲之外,一切都歸於平靜。這是一次美妙的捕魚經曆。哈維看見水下閃著微光的鱈魚成群結隊地緩慢遊動,咬鉤了也一樣不慌不忙。大淺灘法律嚴格規定:平底小漁船在維爾京淺灘或東部海灘捕魚的時候,一條漁線上不能超過一個魚鉤,但是,這裏的船停得太過密集,即使是單鉤,好多魚線也纏在了一起。哈維發覺自己跟兩邊的人都吵得不可開交,一邊是個頭發很長比較平和的紐芬蘭人,另一邊是一個動不動就又吼又叫的葡萄牙人。
漁線纏在一起還不要緊,平底船水下的錨索要是纏上了那就更亂了套。人人都想挑一個自以為合適的地方下錨,然後繞著一個固定點漂流、劃槳。等到魚吃鉤沒那麽勤了,個個就都想起錨換一個更好的地點。但三個人中總有一個發現自己和四五條相鄰的船緊緊連在了一起。在紐芬蘭淺灘上割斷別人的錨索可是惡劣透頂的犯罪行為,可仍然有人幹這種勾當,而且幹得神不知鬼不覺。那天就發生了三四次。湯姆·普拉特就當場抓住一個正在幹這種勾當的緬因州人,並用一根船槳把那人打到了船下,曼紐爾也用同樣的方式教訓了一個同鄉。但哈維的錨索還是被人割斷了,阿賓的錨索也一樣。於是,他們的船就隻能充當運輸船,待其他平底船裝滿之後,他們便用自己的船將魚運回“海上”號。黃昏時分,毛鱗魚又聚成了一群,一陣吵鬧喧嘩在所難免。一直到天黑,他們才劃回大船,然後在魚欄邊上的煤油燈下對魚進行加工。
那兒有一大堆的魚,他們一邊加工魚,一邊打起了瞌睡。第二天,一些船隻就直接在維爾京灘的岩頂上捕魚,哈維和他們一起去了,他看到水下那塊孤零零的岩石上長滿了海草,離水麵不足二十英尺。鱈魚在那裏像是聚成了幾個龐大的軍團,在皮革一樣的巨藻上莊嚴行進。它們一咬鉤時一起咬,一不咬就都不咬。中午的時候,他們有一段空閑時間,平底船上的人便開始尋找消遣。丹看見“布拉格希望”號剛到那裏,他們的平底船也來加入捕魚行列時,這邊就有人劈頭蓋腦地問了他們這樣一個問題:“你們船隊最小氣的人是誰?”
三百個聲音興高采烈地答道:“尼克·布拉迪。”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管風琴伴奏下的聖歌。
“誰偷了燈芯?”那是丹的提問。
“尼克·勃……拉……迪。”條條船上都這麽唱。
“誰用鹹魚餌來煮湯?”四分之一英裏以外不知誰在暗地裏嚷嚷。
隨後又是一陣歡快的大合唱。按說,布拉迪並不是特別小氣。可他現在已經名聲在外了,而且多半是他們自己船隊裏的人編出來的。後來,他們又發現了一個從“特魯洛”號帆船下來的人。六年以前,那人曾被指控用了一種裝有五六個魚鉤的釣具。在大淺灘地區,人們把這種做法叫“明偷暗搶”。於是,這個人也就自然而然得到了一個“明偷暗搶的吉姆”的綽號。盡管他從此之後一直藏身於喬治斯,可後來他每到一處還是發現自己的那些壞名聲早就不脛而走。快活的水手們就像爆竹齊鳴一樣一齊起哄:“吉姆!哦,吉姆!吉姆!哦,吉姆!明偷暗搶的吉姆!”這樣起哄大家覺得很開心。接著,一個貝弗利人唱了起來,“‘卡瑞·彼得曼’號的錨一點不管用。”那個人很有點詩情,花了一整天編了這首歌,還把這首歌吹噓了好幾個星期。平底船上的人們覺得能遇上一個詩人確實很幸運。於是,他們就問那個貝弗利人,詩人怎麽也出海掙錢來啦,原來就算是詩人也不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一條條雙桅船上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輪流起哄。哪兒有一個粗心大意、不愛幹淨的廚子,平底船上便開唱那個廚子跟他做的飯菜。哪條雙桅船有什麽把柄沒讓人發現,便有人詳詳細細向整個船隊作介紹。有誰從飯友哪兒“釣”了煙絲,他的名字就會在集會中被點了出來,並從一個浪頭傳到另一個浪頭。迪斯科一貫正確的判斷力,朗·傑克幾年前賣掉的商船,丹的心上人(哦,丹一聽就會暴跳如雷!),阿賓使用平底船鐵錨時的壞運氣,索特斯對肥料的看法,曼紐爾在岸上有失檢點,還有哈維劃船時的娘娘腔,全都成了公眾的笑料。太陽下,那一片片白茫茫的濃霧籠罩在他們周圍,人們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一排看不見的法官在宣讀他們的判決書。
一條條平底船漂來漂去,一邊捕魚,一邊爭爭吵吵。後來,海上掀起了洶湧的波濤,他們這才分散開來,以免撞到一起。有人喊了一句,說如果波濤繼續這樣橫行的話,維爾京淺灘就會開鍋。有一個魯莽的戈爾韋人和他的侄子不信這個邪。他們起了錨,硬要劃到那塊岩石的頂上去。許多人叫他們不要從那裏過去,可也有不少人鼓動他們劃過去。一個個看似平靜的浪頭朝南麵拍去,將那條平底船拋了起來,而且越拋越高,最後隱入濃霧之中,然後又滑下一片凶險的水域,泛起波紋,並形成一股向下的吸力。平底船在那兒下錨後便繞著鐵錨打起轉來,距離暗礁隻有一兩英尺。這不過是為了逞一時之能在拿生命當兒戲,其他船上的人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默默地看著,後來是朗·傑克把船劃到他的同鄉後麵,二話不說砍斷了他們的錨索,才讓他們“虎口”脫險。
“你沒聽見聲音有點不對頭嗎?”他叫道,“想要活命就快一點劃船!快劃出去!”
小船漂移開去,那兩個人罵罵咧咧,還想爭辯一番,但又一個浪頭襲來,把船給擋了一下,就像一個人在地毯上被絆了一腳。這時,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嗚咽聲,還伴有越來越大的咆哮聲,維爾京淺灘方圓幾英畝海域掀起了一陣陣巨浪,白浪滔天,洶湧澎湃,讓人不寒而栗。這時,所有船隻上的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為朗·傑克叫好,而那兩個戈爾韋人見狀也沒了言語。
“好看不好看?”丹說著,把頭點得像一隻在自己家門口的海豹。“這下,它每隔半小時左右就會開一次鍋,除非是浪頭正好疊上了。湯姆·普拉特,它平時是多久開鍋一次?”
“每隔十五分鍾就開鍋一次,分秒不差。哈維,你看到了大淺灘上最最壯觀的場麵。要不是朗·傑克的話,你還會看到幾個死人。”
濃霧深處傳來了一陣歡呼聲,一條條雙桅船敲響了它們的鍾聲。一條大型三桅船從霧中探了頭來,便馬上受到了愛爾蘭人的熱情歡迎,他們大聲呼喊道:“親愛的,過來吧!”
“又是一條法國船?”哈維問。
“你沒長眼睛啊?明明是巴爾的摩來的船嘛。瞧它怕得渾身都在發抖。”丹說道,“嗨,我們來好好奚落它一頓。我看,那船長還是頭一次看到咱們船隊這個場麵呢。”
那是一條看上去很結實的八百噸黑色大船。船的主帆已經卷了起來,上桅帆則一遇微風吹來,便會毫無規律地擺動起來。在海上的所有船隻中,就數三桅帆船最為嬌柔。這種船高高的身影,一副躊躇不前的樣子,再加上船頭雕飾塗上金白相間的顏色,看上去真像是一個手足失措的女人半提著裙子,在一些壞小子的嘲笑聲中,穿過一條泥濘的大街。這條船就是這種情形。它明白自己就在維爾京淺灘附近,也聽到了它的咆哮聲,於是便打聽起路來。下麵就是它從那些上下起伏的平底小漁船聽來的一小部分內容:
“維爾京淺灘?你們在說什麽?這是一個星期天早晨的勒阿弗爾。先回家醒一醒再說。”
“你才回家去醒一醒呢,你這隻淡水龜!回家告訴你的夥伴們,我們來了!”
當三桅船船尾帶著滾滾浪花和噗噗氣泡滑下浪穀時,五六個聲音混在一起,組成了一曲最為動聽的大合唱:“這下……它……可……撞……上……了!”
“上風滿舵!上風滿舵,不然就沒命啦!你們現在就在它頭頂上。”
“下風!下風滿舵!全部解開纜繩!”
“所有的人員都到泵那邊去!”
“放下船首三角帆,用船篙給它撐住!”
這時,那船長終於發起脾氣來,說了一些話。這下,捕魚馬上停頓了下來,大家七嘴八舌回敬他,他也因此聽到了許多有關他的那條船和下一個停靠港的種種奇談怪論。他們問他是不是上了保險,他那隻鐵錨是什麽時候偷來的,他們說那鐵錨本來是屬於“卡瑞·彼得曼”號上的;他們把他的船說成是運爛泥的駁船,還指責他亂扔垃圾,把魚群都嚇跑了;他們提議由他們來拖他的船,並把賬算在他老婆身上;還有一個魯莽的年輕人,把小船幾乎劃到了三桅帆船船尾突出部的下方,並攤開手掌拍打船尾,一邊大聲叫道:“起來,老夥計!”
廚子將一盆灰倒到他的身上,他就用鱈魚頭予以回擊。三桅帆船上的船員便從廚房裏扔出小煤塊,那些平底船上的人威脅要上船去把它的甲板給拆了。話雖這麽說,可要是三桅帆船真的遇到什麽不測,他們會立刻給它發出警示,隻是看著它就要安然無恙地離開維爾京灘了,他們才抓住時機拿它取笑逗樂。當位於上風處半英裏外的礁石再次發出響聲時,這次起哄才算罷休。那條受盡奚落的三桅帆船終於擺脫困境,揚起風帆,駛向遠方。不過,那些平底船上的人還是覺得他們這一次占盡了風頭。
維爾京灘聲嘶力竭地咆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海麵上依然是白浪滔滔,洶湧澎湃,哈維放眼望去,隻見船隊裏的桅杆忽隱忽現,都在等著誰帶頭下海捕魚。到了十點鍾,還是沒有哪一條船放出平底小漁船。這時,“白日之眼”號上的兩個傑羅爾德人,以為海麵會出現一個平靜的間歇,便帶頭下了海。其實,這個間歇並未出現。不一會兒,半數平底小漁船都放了出去,在一個接一個衝天巨浪中上下顛簸,隻有迪斯科按兵不動,讓“海上”號上的人幹一些下艙的活。他看不出這種“敢做敢為”有什麽意義。因此,在傍晚風暴加劇時,他們便有幸接納那些渾身濕透的不速之客。那些人能在大風中找到一處避難所真是求之不得。兩個男孩提著燈站在拉平底船的索具旁,其餘的人都做好了隨時拉索的準備,還要留一隻眼睛盯著橫掃過來的巨浪,正是這波濤洶湧的巨浪使他們放下了手中所有的活。拯救寶貴的生命要緊啊!黑暗之中有時會傳出一聲叫喊“平底船,平底船”。他們便放下鉤子,將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和一條快要下沉的小船吊上來。到後來,他們的甲板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平底船,鋪位上也擠滿了人。哈維和丹在守夜的時候,有五次大浪衝上了甲板,他們跳上前桅斜桐,用手臂、腿和牙齒緊緊纏住繩子、帆桅和被水浸透的帆布,不讓浪頭卷走。隻見一隻平底小漁船被撞得粉碎,海浪把船上的人直接拋到了甲板上,那人的前額被撞開了一個大口子。天快亮的時候,大海依舊在翻騰,但海天相接之處微微泛著冷冷的白光。這時,又有一個臉色發青折斷一隻手的人,像幽靈一樣爬上了他們的船,並詢問起他兄弟的消息。開早飯的時候,他們又多了七張嘴:一個瑞典人、一個查塔姆船長、一個來自緬因州漢考克的男孩、一個達克斯伯裏人,另外還有三個普羅文斯頓人。
第二天,整個船隊進行了一次人員大清點。當一條接一條的小船劃過來報告說全部水手都在船上時,盡管吃飯的時候誰也不說什麽,但大家的胃口卻都很好。最後發現,隻有兩個葡萄牙人和一個格羅斯特老人淹死了,不過被撞傷或擦傷的人不少。有兩隻雙桅船掙斷了錨索,給吹到南邊去了,離那兒大約有三天路程。一個法國人的三桅船上也死了一個人,那條船曾經跟“海上號”做過煙草交易。它在一個白茫茫很潮濕的早晨悄悄地離開了維爾京淺灘,向一片深水駛去,船上的帆不管有沒有必要,全都升了起來。哈維從迪斯科的小望遠鏡裏看到了他們的葬禮。那隻是把一個長方形的包滑出船弦去。他們似乎沒有舉行什麽儀式,可是到了晚上下錨之後,哈維聽得他們在唱歌,像是一首讚美詩,節奏非常緩慢,歌聲越過星光點點的黑色海麵,從遠處飄來。
帆船兒在海上顛簸,
時而打轉,時而傾斜,
牽動著我的一片情意。
噢,聖母瑪麗亞,
請為我向上帝祈禱。
永別了,我的家鄉,
永別了,我的魁北克。
湯姆·普拉特看望了那條船。他說,死了的那個人是他們共濟會裏的兄弟。後來才知道,一個浪頭把那個可憐的家夥打在第一斜桅底腳上,折斷了他的背。後來,又有一個消息閃電般地傳播開來:那艘法國船有違常理,竟然公開拍賣死者的東西,因死者在聖·馬洛和密克隆島沒有朋友。那些東西全部擺放在艙房的頂上,從他的紅色絨線帽到背後帶有小刀和刀鞘的皮帶什麽都有。丹和哈維劃著“哈蒂·埃斯號”正在二十英尋深的水域捕魚,自然也就劃了過去,跟眾人一起湊湊熱鬧。他們劃了好長時間才到了那兒,而且隻逗留一會兒便離開了,丹買下了那把刀子,刀柄很奇特,是用黃銅做的。他們下了那條三桅船,這時,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海麵上也泛起了一條條微波,他們這才想到耽誤了捕魚可能會招來一些麻煩。
“我想,就是揍我們一頓也不會怎麽疼的。”丹說道。他的身體在油布雨衣下冷得瑟瑟發抖。他們把船劃入一片白茫茫的濃霧深處,跟往常一樣,霧氣襲來之前完全沒有任何征兆。
“這一帶該死的潮水太多了,光憑直覺是不可信的。”他說道,“哈維,把錨甩出去,我們先釣一會兒魚,等霧散了再走。挑一個最大的鉛錘。這一片水域,就是三磅重的也不算多。你看,那上麵的線都已經拉得直直的了。”
隻見船頭泛起了不少小水泡,那兒有一些大淺灘隨時變換方向的水流拉著平底船,將錨纜繃得直直的。他們朝四周看去,但隻能看清一個船身長度內的東西。哈維把衣領立了起來,隆起身子伏在繞線軸上,儼然是一副疲憊的航海家的架勢。現在,他對濃霧天氣已經習以為常了,並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可怕的地方。他們默默地釣了一會兒魚,發現鱈魚很容易咬鉤。這時候,丹拔出了那把帶鞘的腰刀,在船舷上試了試刀鋒。
“這刀可真不賴啊!你怎麽這麽便宜就買到了?”哈維說。
“還不是因為他們該死的天主教的宗教迷信嘛。”丹一邊說,一邊把那明晃晃的刀刃四處揮動,“據說,他們不喜歡從死人身上拿走鐵器。你沒看見我拍下這把刀的時候,那些阿裏沙特的法國人一個個直往後退嗎?”
“但是,拍賣也不等於從一個死者身上拿東西。那隻是做生意而已。”
“我們知道是這樣。可他們哪敢違背那宗教迷信嘛。這就是生活在一個進步國家的好處之一。”這時,丹吹起了口哨:
噢,達伯·撒切爾,你們可好?
瞧,我們已經看到了東部岬角。
女孩們,男孩們,我們很快就能相見,
就在那安妮角停船下錨!
“那個東港人怎麽又不喊個價呢?他買下了死者的靴子。難道緬因州還算不上進步嗎?”
“緬因州?呸!他們見識太少,要麽是錢太少,還不夠粉刷他們在緬因州的房子呢。這種人我見得多啦。那個東港人告訴我,這把刀子派過用場,那個法國船長是這麽告訴他的,說是去年在法國海岸的時候用的。”
“殺了一個人?把殺魚棒遞給我。”哈維把魚兒拽了上來,又重新上了餌料,然後把線拋了出去。
“就是殺死了人!聽到這,我就更想得到這把刀了。”
“天哪!我早知道就好了。”哈維說著,轉了個身。“我發了工資就給你一美元買下它。要不,我給你兩美元。”
“你沒騙我?你就這麽喜歡它啊?”丹說著,激動得臉都紅了,“好吧,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為你買的——買了送給你。不過,我想先看看你喜不喜歡再說。哈維,它現在就是你的了,別客氣啊。因為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夥伴,今天是夥伴,將來是夥伴,將來的將來也仍然是夥伴。給,接住了!”
他就把刀、刀鞘和皮帶一股腦兒遞了過去。
“可你瞧,丹,我不想……”
“你拿著。它對我沒什麽用。我希望你有這麽一把刀子。”那種**是實在讓人無法抗拒。“丹,你是個好人,隻要我還活著,我就會把它留在身邊。”
“你這話,我聽著也舒服。”丹說著,開心地笑了。接著,他們的話題又很快轉移了,“看上去你的漁線好像給什麽東西牢牢牽住了。”
“我想是被纏住了吧。”哈維說著,扯了扯漁線。在他拉上來之前,他緊了緊身上的皮帶。聽見刀鞘的尖部在座板上卡嗒卡嗒作響,他的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有些不大對頭!”他叫道,“好像是碰到‘草莓’底了,可這兒全是沙底呀,是不是?”
丹走了過去,用力扯了扯,掂量了一下。“大比目魚不高興的時候就是這樣。那不是‘草莓’底。你使勁拉它一兩下,它就跟著走了,準錯不了。我們還是把它拉上來弄個明白。”
他們倆一起動手拉,並將線一圈又一圈結結實實地繞在係索耳上,水下的重物就慢慢地升了起來。
“了不起的大家夥,哦,拉呀!”丹大聲喊道,可那喊聲最後變成了一聲尖叫,隨後又是兩聲駭人的尖叫。原來露出水麵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兩天前葬入海底的法國人的屍體!魚鉤鉤住了他的右胳肢窩,他就在水中直挺挺地隨波上下搖擺,頭和肩膀露在水麵上,好不恐怖!他的兩個胳膊被綁在身體的兩側,而且……他已經沒了臉。兩個男孩仰麵跌入船底,跌成了一堆,爬不起來了。這時,那玩意兒因為漁線收短了,在船邊一上一下地浮動著。
“是潮水……是潮水把他帶來的!”哈維嘴唇哆哆嗦嗦地說道,兩隻手在戰戰兢兢地摸索皮帶的扣子。
“噢,天啊!噢,哈維!”丹呻吟道,“快點!他是來取那東西的。讓他拿去。快讓他帶走。”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哈維叫道,“我找不到皮帶扣了。”
“快點,哈維!它就鉤在你的漁線上!”
哈維坐起身來,解下了皮帶,麵對著那個沒有臉,頭發卻在冒氣的頭。“他一點兒都不動。”哈維對丹小聲說道。丹抽出了自己的小刀,割斷了漁線,哈維使勁把皮帶扔出了船外。那屍體撲通一聲,很快沉了下去。丹小心翼翼地跪起身來,臉色比那濃霧還要蒼白。
“他就是來取刀子的,他就是來取刀子的。以前,我看見過拖網打撈上來一具腐屍。那時,我還不怎麽在意。可是,這一次它是專門來找我們的。”
“要是……要是我沒有要刀子就好了。那樣,他就會鉤到你的漁線上了。”
“那又有什麽區別呢。被他這麽一嚇,我們倆有十年算是白活了。哦,哈維,你看見他的頭了嗎?”
“怎麽沒看見?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不過,你聽我說,屍體不可能是自己要到這裏來的,是潮水送來的。”
“潮水!哈維,他是衝著那把刀子來的。可不,他們把他沉入船隊南邊六英裏的地方,我們現在離船隊停泊的地方可隻有兩英裏。他們還告訴我,他的身上還係了一英尋半的鏈索呢。”
“不知道他用那把刀在法國海岸上究竟幹了什麽?”
“肯定不是什麽好事。我猜,他一定得帶著這把刀去接受最後的審判,所以……你拿這些魚幹嘛?”
“把它們甩出去。”哈維說。
“甩出去幹什麽?我們又不吃這些魚。”
“我不管。解皮帶的時候,我沒辦法不看他的臉。你釣的魚你想留下就留下,我自己釣的都不要了。”
丹什麽話也沒說,但還是把他的魚扔掉了。
“我看最好還是小心為妙。”最後,他喃喃說道,“隻要這大霧能散了,我一個月的工資不要也願意。下霧的時候,周圍出現的那些‘唷嗬鬼’和冤鬼之類的東西,在晴天裏是看不到的。想到他是躺在水裏浮著來的,而不是直挺挺走著來的,我的心還算放心了一點。不過,他原本會走著來的。”
“丹,你別說啦!我們現在就在他的頭頂上。但願,我現在就太太平平在大船上,就算是被索特斯叔叔揍一頓我也情願。”
“一會兒,他們就會找我們的,把號角給我。”丹拿起了錫製的吹飯號,可還沒吹就停下了。
“吹啊。”哈維催促道,“我可不想整夜都呆在這裏。”
“問題是,那個法國人他會怎麽想。有一次,岸上有一個人告訴我,他以前在一條雙桅船上,上麵的人從來都不敢對平底船吹號,因為船長——哦,不是他當時所在那條船的船長,而是之前駕駛過那條船五年的一個老船長——在喝得爛醉時把一個男孩推下船給淹死了。從此以後,那個男孩也會跟著平底船劃到大船邊,跟其他人一起叫喊:‘平底船!平底船!’”
“平底船!平底船!”濃霧中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他們又嚇了一大跳,丹手中的號角都掉了下來。
“等一等!”哈維叫道,“是廚子。”
“不知道我怎麽就想起那個愚蠢的故事了。”丹說道,“是他,的確是他。”
“丹!丹尼!喂,丹!哈維!哈維!喂,哈……維!”
“我們在這裏!”兩個男孩齊聲叫道。他們聽到了劃槳的聲音,但卻什麽也看不見,直到廚子劃到他們跟前,才看到他那張水淋淋發光的臉。
“發生什麽事了?”他問,“回去你們肯定要挨揍。”
“那才求之不得呢。我們沒挨打,才受了這麽多苦。”丹說,“隻要能回去,那就什麽都好。你不知道我們剛才跟什麽在一起,我們真受不了。”廚子遞給他們一根繩子,丹就把剛才所發生的事情跟他講了一遍。
“是的!他就是來取刀子的。”最後,他就隻說了這麽一句。
當霧中生霧中長的廚子把他們帶回了“海上”號。此時此刻,那條搖搖擺擺的小小“海上”號竟讓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親切,簡直像回家一樣。船艙裏射出了一絲溫暖的燈光,送來了一陣令人垂涎的飯菜的香味,聽到迪斯科和其他人說話簡直是跟在天堂一般,他們一個個都那麽活潑結實,從欄杆邊探出身子來,口口聲聲地說要好好地揍他們一頓。不過,黑人廚子也是一個耍花招的行家裏手。隻見他並不慌著讓他們把那小船拉上去,卻讓它繞著船尾碰碰磕磕,把故事最精彩的部分講完,還替哈維辯解了一番,說他福星高照,因為有了他才沒有碰到任何厄運。於是,兩個男孩後來倒成了神秘莫測的英雄,不僅沒因闖禍而挨打,反而是人人都問起了他們一大堆問題。小個兒阿賓就荒唐的迷信思想發表了一番言論,但是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而朗·傑克講的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卻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一直講到接近午夜才罷休。在這種影響下,除了索特斯和阿賓,其他人都沒有說關於“神像崇拜”的話。廚子怕那個法國人的靈魂仍舊不得安寧,便拿來了一支點燃的蠟燭、一塊麵餅,還有一撮鹽,放在一片瓦板上,從船尾放入海裏,祈求那個法國人得以靈魂得以安息。蠟燭是丹點的,因為他買下了法國人的皮帶,廚子咕咕噥噥地念起了一些咒語,一直到火光沉入了水中消失為止。
值完班回去睡覺的時候,哈維對丹說:
“你不是號稱進步嗎,怎麽也搞天主教的那套迷信了?”
“咳!我覺得我跟其他人一樣開明與進步。但是,對於一個死去的聖·馬洛水手,為了一把三十美分的刀把兩個可憐的孩子嚇得半死,這一點我想誰都可以理解,尤其是我們的廚子。我不相信外國人,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
第二天早上,除了廚子外,大家都覺得昨夜的那個儀式很丟臉,於是便更加投入地工作起來,彼此之間說話也顯得有些生硬。
為了跟“派瑞·諾曼”號爭搶最後一點魚,“海上”號與之齊頭並進,比賽起來。雙方競爭十分激烈,以至於整個船隊都在密切地注意著,並且拿煙草打起了賭。所有人手都在釣魚,或將魚加工下艙。這場競賽從天還沒亮就開始,一直到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才告結束,累得他們站著原地就睡著了。他們甚至讓廚子也來扔魚,讓哈維下底艙把鹽運上來,丹則幫忙加工。幸好,“派瑞·諾曼”號上的一個水手從前甲板摔下來,扭傷了腳脖子,“海上”號才贏得了勝利。哈維已經看不出船上哪裏還能再裝一條魚了,可迪斯科和湯姆·普拉特碼了又碼,扔掉了壓艙物中的大石頭,把體積又壓了壓,總算可以再放進“一天的捕魚量”。所有的鹽用完時,迪斯科沒有告訴他們。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船尾小間後麵的儲藏室,拉出了那張大的主帆來。那時候是上午十點鍾。停泊帆降了下來;正午時分,主帆和中桅帆升了起來。這時候,有許多平底船來到了他們的船側。這些人都是來讓他們捎家信的,也都很羨慕他們的好運氣。最後,他們終於清理完甲板,升起了旗幟——這是第一個離開大淺灘的船隻所擁有的特權——然後起錨,開始行船。迪斯科假裝照顧那些還沒把信送來的人,故意讓“海上號”在船隊之間悠然自得地進進出出。實際上,這是他有心安排的小小的勝利遊行。“海上號”連續五年的航行也證明了他是怎樣一個出色的水手。這時,丹的手風琴和湯姆·普拉特的小提琴響了起來,大家和著音樂唱起了那首隻有把鹽全部用完後才能吟唱的神奇歌謠:
嗨!呀!喲嗬!
快把你們的信送來喲!
我們的鹽全都用完。
我們就要起錨返航!
揚起風帆,啊,揚起了風帆,
我們就要回到故鄉新英格蘭。
船上裝著一百五十公擔的魚,
啊,一百五十公擔,
一百五十公擔堆得像一座小山,
航行在老奎羅和大淺灘之間。
最後幾封信也包上煤塊丟到了他們的甲板上,那些格羅斯特人則大聲說出了捎給妻子、相好還有船主們的口信。這個時候,“海上”號也結束了在穿行船隊中的音樂巡禮,船上的幾張前帆在風中不停地抖動,就像一個人在揮手告別。
哈維很快就發現,掛上停泊帆,從這個停泊地遊**到那個停泊他的“海上”號跟朝西偏南方向滿帆返航的“海上號”是迥然不同的兩條船。即便是天氣極好,船舵上仍然有一股咬力和坐力。他能感覺到底艙沉重的貨物在破浪的時候那股巨大的衝勁兒。船兩側兩行翻滾著氣泡的水流看得他眼花繚亂。
迪斯科一直讓他們忙著擺弄船帆,當這些帆全都平貼得就像賽艇上的帆似的,丹還得守在方形上桅帆那兒,隻要那帆亂飄,丹就要用手去把它弄正。空閑的時候,他們就去抽水,因為堆起來的魚會滴下鹽水,會影響貨物的質量。但由於不再捕魚了,哈維也就有時間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大海。滿載的雙桅船,它的船邊跟水麵貼近,自然而然也跟它周圍的大海關係更加密切。他們很少看到地平線,隻有處於浪尖上的時候才有機會看上一眼。通常,它總好像在用胳膊時推推搡揉,擺動著身子,巧妙而又堅定不移地穿行在灰色的、藍灰色的或黑色的浪穀裏,劃出一道道泡沫飛濺的條紋;再不,它就側身擦過一些比較大的浪峰,做出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仿佛在說:“你不會傷害我的,是嗎?我不過是小小的‘海上’號罷了。”於是,它一下子就滑了過去,抿著嘴暗自咯咯地發笑,直到又被一些新的浪頭攔住去路。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白天裏一個又一個小時看著這種情景,就是最遲鈍的人也不可能不被吸引。哈維壓根就不是一個遲鈍的人,他開始理解並欣賞眼前所見到的一切:時而有浪頭翻滾起來,不斷發出撕裂聲,仿佛在聆聽單調的大合唱;時而有疾風吹過廣袤無垠的海麵,似乎在放牧著海上那紫藍色的雲影;他也欣賞海天交匯處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時的壯麗情景;欣賞晨霧籠罩卻又倏忽匆匆散去,一層又一層從白色的海麵上退去的情景;欣賞中午刺眼的陽光輝耀,欣賞細雨親吻著方圓千裏陰沉沉的海麵;欣賞白天過後降臨世間萬物的使人寒顫的黑暗;欣賞月光下大海上浮動的無數條銀色光影,而船上的斜桅也仿佛戳到了那低垂的星鬥。這個時候,哈維就會到船艙下找廚子討個油炸圈餅來吃。
不過,最最有趣的莫過於這樣一個情景:兩個孩子被安排在舵輪上幹活,但最有趣的還是兩個男孩都被安排上舵輪的時候,湯姆·普拉特就站在聽得見指令的地方指揮。這時的雙桅船好像蜷縮著身子,將它下風的欄杆緊貼著碎裂開來的藍色浪花,在絞車的上空變換出一彎小小的人造彩虹。這時,帆杠上的夾片在桅杆上磨得嘎嘎作響,帆繩吱吱呀呀地響著,帆布則在風中不停地呼嘯。而當船滑入波穀,慢慢朝前的時候,又活脫像一個女人走路時被自己的絲綢長裙給絆住了一般。等從波穀裏出來,它那濕淋淋的三角帆已經升到了半空,無限渴望地凝視著撒切爾島上那高高的雙子燈塔。
“海蒂在牽動我的心弦了。”丹向哈維吐露心扉,“海蒂和媽媽都在牽動我的心弦。下星期天,你要雇個人朝窗子上潑水。不然,你就睡不著。我看,在你家人來之前,你還是要跟我們待在一起。你知道,上岸後最最舒服的事是什麽嗎?”
“洗個熱水澡?”哈維說道。他的眉毛上結上了白色的鹽花。
“那是不錯。不過,有件睡衣那就更棒了。自從我們起航之後,我就一直在夢裏夢到睡衣。穿上睡衣,再扭動你的腳指頭,別提有多美了。媽媽會給我再做一件新的睡衣,還洗得軟軟的。那就是家呀!哈維,那就是家!你在空氣中都聞得到家鄉的氣息。我們現在正駛入一股暖流當中,我還能聞到那月桂的香味。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趕得上進港吃晚飯。往左轉一下舵。”
周圍沒什麽風,船帆有氣無力地拍打著,漸漸耷拉下來。這時候,他們的周圍是一片平展展的大海,海水藍幽幽油光光的。他們吹起了口哨,盼望能刮起一陣風,不料卻隻等來了一陣雨。那雨像又尖又長的魚杆似的,敲擊著水麵,激起了一個個的水花,緊接那陣雨之後便是八月中旬的電閃雷鳴。他們躺在甲板上,赤著腳,光著膀子,爭相訴說自己上岸後第一餐想吃什麽。瞧,陸地已經近在眼前了。這時候,有一條捕劍魚的格羅斯特船從他們身邊漂過,一個人在第一斜桅上的小操縱台中揮舞著漁叉,他那濕淋淋的頭發緊緊貼在沒戴帽子的頭上。“一切順利!”他快活地唱道,仿佛他正在一艘大班輪上值班似的。“迪斯科,烏爾曼碼頭在等著你。船隊有什麽新聞嗎?”
迪斯科大聲跟他應答了幾句,船就開遠了。這時候,夏日風暴在頭頂上轟隆作響,電光倏爾從四麵八方襲來,照亮了海峽沿岸。天上一連出現了十幾道閃電,格羅斯特海港周圍低矮的群山、坦龐德島、一排排魚棧、櫛比鱗次的屋頂,還有那水中的標杆和浮標,看起來就像一幅幅讓人眩目的照片。這時,“海上”號緩緩地駛入不高不低的潮水,那呼嘯的浮標在它的身後發出一陣呻吟和悲歎。這時,暴風雨漸漸過去,一道道長長的青白色電光像一把把凶惡的利劍劃破天空,緊接著一聲轟鳴,恰似一聲迫擊炮的炮彈炸裂一般,將星空下的空氣都震得顫動起來,隨後又歸於平靜。
“什麽事?”朗·傑克問。
“奧托!降半旗。他們這會兒可以從岸上看到我們了。”
“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了。他不是格羅斯特人,是吧?”
“可今年秋天,他本來是要跟這兒的一個姑娘結婚的。”
“聖母瑪利亞,為她祈禱吧!”朗·傑克說著,將那麵小小的旗子降到了半桅上,為奧托致哀。他是三個月以前在勒哈弗被一陣大風刮下船去的。
迪斯科抹了抹濕潤的眼眶,輕聲下令將“海上”號開到烏爾曼碼頭,船繞著係泊的繩索來回擺動,漆黑的碼頭深處傳來了守夜人的喊話。除了一片黑暗和神秘的靠岸過程,哈維感覺到自己重又回到了大地的懷抱——成千上萬的人在它的懷抱裏安然進入夢鄉;聞到了雨後所散發的泥土氣息;還聽到了貨場上調換機頭發出的一陣熟悉的嘎嘎聲。他站在前桅帆索腳處,感受著眼前這一切,心中怦怦直跳,嗓子眼感到發幹。他們聽到錨更[9]在燈塔的滑車鐵鉤旁打起了鼾聲,便探頭進去,裏麵黑洞洞的,有一盞燈照亮兩旁。這時,有人咕嚕一聲醒來了,扔給了他們一根繩子,他們便把船結結實實地係在靜寂的碼頭上。碼頭兩邊是一些鐵皮屋頂的大貨棧,裏麵空****的,卻給人暖洋洋的感覺。於是,他們便靜悄悄地躺在那裏。
這時,哈維在舵輪旁坐了下來,哭個不停,仿佛他的心都要碎了。有一個高大的婦人,原來坐在碼頭上的磅秤那兒,這時下到雙桅船上來,在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那是丹的媽媽。電閃雷鳴的時候,她就看見“海上”號了,所以特地趕到碼頭上來。她起先並沒有注意到哈維,直到後來哈維平靜了一點,迪斯科才給她講了哈維的故事。這時,天已破曉,他們一起去了迪斯科的家。電報局還沒開門,他還無法給家人發電報,此時的哈維·切恩恐怕是整個美國最最孤獨的人了。可奇怪的是,迪斯科和丹並沒有因為哈維哭泣對他產生不好的看法。
烏爾曼一開始並不準備接受迪斯科提出的報價,直到迪斯科向他們保證“海上”號比其它格羅斯特漁船至少要早到一個星期,他們才答應過幾天把船上的貨全都吃下來。就這樣,船上所有的人閑來無事,全部上街閑逛去了。朗·傑克招手讓洛基·奈克線上的有軌電車停了下來,說他按原則辦事,有權乘坐。後來,售票員拗不過他,隻好讓他免費上了車。丹翹著長滿雀斑的鼻子走來走去,在家人麵前擺出一副神秘兮兮而又傲氣十足的樣子。
“丹,你要是再這個樣子,我非揍你一頓不可。”迪斯科悶悶不樂地說,“自打我們這次上岸以來,你真的是一點規矩都沒了。”
“要是他是我的兒子,我早就揍他了。”索特斯生氣地說。他和阿賓都借宿在迪斯科家裏。
迪斯科穿著一雙漂亮的絨毛拖鞋,抽著煙,擺出他那副在岸上獨有的架勢。“你現在變得跟可憐的哈維一樣,腦子越來越不正常了。你們倆到哪裏都在咯咯傻笑,嘰嘰喳喳的,還在桌子底下踢過來踢過去,搞得家裏麵一刻也不得安寧。”他說。
“對某些人來說,不安生的事還會有一大堆呢。”丹回嘴說。“你們等著瞧吧。”
他跟哈維出了門,坐上了到東格羅斯特的有軌電車,又步行穿過月桂樹叢,來到了燈塔底邊,躺在紅色的大卵石上,說說笑笑,笑得肚子都餓了。哈維給丹看了一份電報,而且兩人發誓在最終答案揭曉前閉口不談此事。
“哈維的家人?”吃完晚飯,丹一臉淡然地說,“嗨,我看他們也不怎麽樣。要不,這會兒我們早就聽到他們的消息了。他爸在西部開個什麽店。爸爸,他多半會給你五元錢作為酬謝的。”
“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索特斯叔叔說,“丹,別把唾沫噴到吃的東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