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獅子和獨角獸[122]
就一轉眼工夫,隻見一群士兵穿越樹林奔跑過來,打頭的是三三兩兩個人,接著來的是十到二十個人一起,最後是那麽一大群一大群,似乎要塞滿整個樹林。愛麗絲躲到一棵大樹後麵,以免被人從身上踩過去,她就在那兒瞧著他們奔過去。
她覺得這輩子都沒見過腳步是如此歪歪斜斜的士兵。他們老是一會兒在這個東西上絆倒,一會兒在那個東西上絆倒,一旦某個人倒了下去,另外幾個人總是倒在他身上,因此,地上一會兒就滿是一小堆一小堆的人。
接著來的是騎兵。這些騎手因為有四條腿,比起那些步兵來要好得多。然而,他們也時不時地摔跟頭,而且似乎已經成了一個規律,一旦一匹馬絆倒了,騎手立刻便摔得遠遠的。混亂的局麵一分鍾比一分鍾厲害,愛麗絲慶幸自己跑出了樹林,跑到一處開闊的地方,在這兒,她發現那位白國王席地而坐,在他的備忘簿子上忙忙碌碌地寫些什麽。
“我把他們全部派出去啦!”國王看見愛麗絲用喜滋滋的聲調說,“親愛的,你穿過樹林的時候,可曾碰巧遇見什麽士兵嗎?”
“是的,我遇見了,”愛麗絲說,“我想有好幾千呢。”
“準確的數目是四千二百零七名,”國王參閱了他的簿子,說道,“你知道,我無法把所有的騎兵都派出來,因為其中兩名需要參加棋賽。而且我也沒有把兩名傳令兵派出來。他們倆到城裏去了。你對著那條道路瞧瞧,告訴我你能不能看見他們兩人中的一個。”
“我看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啊!”愛麗絲說。
“我真希望我長著那樣一雙眼睛,”國王用一種焦急煩躁的聲調說,“能夠什麽人也看不見!而且還在這樣近的距離!怎麽著,在這樣的光線裏看見實實在在的人,這正是我能夠做到的事。”
這些話愛麗絲全都沒有聽進去,她正在用一隻手為眼睛遮光,仍然一心一意地對道路那頭望去。“我現在看見一個人啦!”她終於喊叫起來,“不過他在非常緩慢地走過未——而且擺弄著多麽奇怪的姿勢啊!”(因為那個傳令兵老是在跳跳蹦蹦的,在他走過來的時候,又像一條鱔魚那樣扭來扭去,兩隻大手張開來,看上去好像一邊一把大扇子。)
“完全不是這樣,”國王說,“他是一名盎格魯—撒克遜[123]傳令兵——那種姿勢則是盎格魯—撒克遜姿勢。他隻有在高興的時候才擺弄那種姿勢。他的名字是Haigha。”(他把這個名字讀作“海耶”,以便與“mayor”[124]押韻。)
“我愛我的愛人帶有一個H,”愛麗絲不禁開始背起來,“因為他Happy(快樂)。我恨他帶有一個H,因為他Hideous(討厭)。我給他吃一塊—— 一塊—— 一塊Ham sandwiches(火腿三明治)和Hay(幹草)。他的名字是Haigha,他住在——”
“他住在Hill(山)上,”國王簡簡單單地接口說,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參加一個遊戲,而愛麗絲依然在猶豫不決,要想出一個用H開頭的城市的名字來。“另外一個傳令兵叫作Hatta(海塔)。你知道,我必須有兩個——來來去去。一個來,一個去。”
“我求你原諒,行嗎?”愛麗絲說。
“求可不是有麵子的事。”[125]國王說。
“我的意思隻是說我聽不懂,”愛麗絲說,“為什麽要一個來,一個去呢?”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國王不耐煩地重複說,“我必須有兩個——去拿和搬。[126]一個去拿來,另一個去搬來。”
就在此刻,那個傳令兵走到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完全無法吐出一個字來,隻能把兩隻手亂揮亂舞,同時對那個可憐的國王做出最可怕的怪臉。
“這位年輕的小姐喜歡你帶有一個H!”國王向他介紹愛麗絲說,希望以此來轉移這個傳令兵對他自己的注意——然而毫無用處——那種盎格魯—撒克遜姿勢反而一分鍾比一分鍾來得更為特別,那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狂亂地從這一邊滴溜溜滾到那一邊。
“你把我嚇壞啦!”國王說,“我覺得發暈啦——給我一塊火腿三明治呀!”
聽了這句話,愛麗絲極感興趣地看見傳令兵打開掛在他脖子上的一個布袋,拿出一塊三明治給國王,國王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
“再來一塊三明治!”國王說道。
“現在除了幹草以外什麽也不剩了!”傳令兵對布袋瞅了瞅說道。
“那麽,就給我幹草吧。”國王用微弱的耳語聲喃喃地說。
愛麗絲很高興地看到幹草使他精神振奮了許多。“你在覺得虛弱無力的時候,沒有什麽像吃幹草那麽好的了!”他把幹草咂巴咂巴地咀嚼個精光以後,對她說道。
“我想,往你身上潑些涼水會更好一些吧,”愛麗絲提出一個主意,“——或者聞一點嗅鹽[127]。”
“我剛才並沒有說再沒有什麽更好的,”國王回答說,“我剛才隻是說沒有什麽像吃幹草那麽好。”對於這句話,愛麗絲不敢否認。
“你剛才在路上超過誰了沒有?”國王繼續說道,一麵伸手向傳令兵要幹草吃。
“沒有超過誰。”傳令兵說道。
“這就對啦,”國王說,“這位年輕的小姐也看見他了。因此,當然沒有人比你走得更慢啦。”
“我盡力而為,”傳令兵用一種悶悶不樂的聲調說,“我敢肯定沒有人走得比我快許多!”
“他不可能那樣,”國王說道,“否則他就頭一個來到這兒了。不管怎麽樣,現在你已經喘過氣來了,你可以告訴我們城市裏發生過什麽事情啦。”
“我要悄悄地說話,”傳令兵說,他把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形放在嘴邊,俯下身來靠近國王的耳朵。愛麗絲對此感到遺憾,因為她也想聽聽新聞。想不到那個傳令兵並沒有悄悄地說話,反而徑直用他最高的聲音大聲喊叫:“他們又在那樣幹了!”
“你把這個叫作悄悄地說話嗎?”可憐的國王直嚷嚷,他跳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要是你再這麽胡來,我就把你抹上黃油!聲音像地震似的在我的腦袋裏轟過來轟過去啦!”
“那可能是非常小規模的地震吧!”愛麗絲心想。“是誰又在那樣幹了呢?”她鬥膽問一句。
“哎,當然是獅子和獨角獸啦!”國王說。
“為爭奪王冠而戰鬥嗎?”
“沒錯,肯定如此,”國王說,“天大的笑話是,始終是為了我的這頂王冠!咱們跑去看看他們吧。”他們仨便一路小跑著過去,愛麗絲一邊跑一邊默默地背誦一首老歌的歌詞——
獅子和獨角獸為了王冠而戰鬥,
獅子把獨角獸打得滿城走。
有人給他們白麵包;給黑麵包的也有,
有人給葡萄幹蛋糕,把他們從城裏轟走。
“他們——哪一個——贏了——就得到王冠嗎?”她竭盡所能地發問,因為她跑得喘不過氣來了。
“天哪,沒有的事!”國王說,“你這是什麽想法呀!”
“能不能請你——好心——”愛麗絲又跑了一小段路以後,氣喘籲籲地說,“停一分鍾——讓人——緩過一口氣來呢?”
“我是夠好心的,”國王說,“隻不過不夠強壯罷了。你瞧,一分鍾閃過去快得那麽嚇人。你還不如設法叫停一隻‘板打死乃去’[128]為好!”
愛麗絲不再有力氣說話了,所以他們不言不語地繼續一路小跑,直到看見一大群人圍在那裏,中央是獅子和獨角獸正在打架哪。他們打得塵土飛揚,雲山霧罩,愛麗絲開頭看不清楚誰是誰。不過不久,她終於憑獨角獸的角認出來了。
他們把自己安頓在另一個叫海塔的傳令兵正站著看打鬥的地方的附近,這海塔一隻手端著一杯茶,另一隻手拿著一片抹黃油的麵包。
“他隻不過剛剛從監獄裏放出來,他被關進去的時候,連茶點都沒有用完呢,”海耶對著愛麗絲的耳朵悄沒聲兒地說,“監獄裏,隻給他們吃牡蠣殼——所以你瞧他餓慌了,渴死了。你好嗎,親愛的孩子?”他把手臂親熱地勾住海塔的脖子,繼續說。
海塔回過頭來瞅瞅,點點頭,然後繼續吃他的抹黃油的麵包。
“親愛的孩子,你在監獄裏開心嗎?”海耶問道。
海塔又一次回過頭來瞅瞅,這一次有一兩滴淚珠流下了他的麵頰,可是他一個字也不說。
“說呀,你行嗎!”海耶不耐煩地叫喊。然而海塔隻是津津有味地吃著東西,張口再喝些茶。
“說呀,你肯嗎!”國王也叫喊,“他們打得怎麽樣啊?”
海塔拚命用勁,把一大塊抹黃油的麵包吞了下去。“他們打得非常精彩,”他用噎住的聲音說,“每一位都大約摔倒了八十七次。”
“那麽我料想他們馬上就會把白麵包和黑麵包送來了吧?”愛麗絲放膽提醒說。
“麵包現在正等著他們呢,”海塔說,“我正在吃的就是其中的一點兒嘛。”
正在此時,戰鬥停了下來,獅子和獨角獸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氣,國王這時就高聲叫道:“給他們十分鍾時間吃點心!”海耶和海塔立刻著手幹活兒,把幾個盛著白麵包和黑麵包的圓托盤端過來。愛麗絲拿起一片嚐嚐,可是麵包幹得要命。
“我想他們今天不會再打啦,”國王對海塔說,“去命令把鼓敲起來。”海塔馬上像一隻蚱蜢那樣一跳一跳地跑去了。
愛麗絲靜靜地站了一兩分鍾,眼睛瞧著他。忽然之間她容光滿麵。“瞧啊,瞧啊!”她喊道,急切地用手指著,“白王後正從鄉村那兒跑過去!她從那邊的樹林子裏飛跑出來——那些王後都能跑得多麽快啊!”
“毫無疑問,一定是哪個敵人在追逐她,”國王連頭也不回,說道,“那座樹林子裏充滿敵人。”
“不過你是不是準備跑過去幫助她呀?”愛麗絲問,她非常驚訝國王對此事竟然如此處之泰然。
“沒用,沒用!她跑起來快得簡直嚇人。你也許倒不如去抓住一隻‘板打死乃去’為好!不過,假如你喜歡的話,我就把關於她的事寫一個備忘錄——她是一位親愛的好人兒,”國王打開備忘簿子的時候,又柔聲地自言自語說一遍,“你拚寫‘creature’是不是連寫兩個‘e’[129]?”
就在此時,那隻獨角獸雙手插在口袋裏,閑逛著從他們身邊走過。“這一次我大獲全勝了!”他對國王說,在走過去的時候,隻是對他瞟了一眼。
“有一點——有一點,”國王相當緊張地回答,“你不應該用你的角把它捅穿了,你知道。”
“那並沒有傷著它。”獨角獸滿不在乎地說,它繼續走去的時候,眼光偶然落在愛麗絲身上。它立即轉過身來,站立一會兒,用一種深惡痛絕的樣子望著她。
“這是——什麽——東西?”它終於問道。
“這是一個小孩子呀!”海耶急切地回答說,他走到愛麗絲的前麵介紹她,雙手以一種盎格魯—撒克遜的姿勢向她伸出來,“我們剛剛在今天發現它的。它跟真人一樣大小,比野生的大一倍!”
“我一直以為它們是傳說裏的怪物!”獨角獸說道,“它是活的嗎?”
“它能說話。”海耶一本正經地說。
獨角獸神情恍惚地對愛麗絲瞧著,說道:“說呀,小孩子。”
愛麗絲禁不住抿嘴一笑,開始說道:“你可知道,我也一直以為獨角獸都是些傳說中的怪物呢!我過去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一個活的!”
“嗯,現在我們彼此已經看見啦,”獨角獸說,“假如你相信我,我也會相信你。這是不是一件公平交易啊?”
“是的,如果你高興這樣說的話。”愛麗絲說道。
“來吧,老家夥,把葡萄幹蛋糕拿出來!”獨角獸把頭從她轉向國王,繼續說道,“絕不要再把你的黑麵包給我吃!”
“當然——當然!”國王咕咕噥噥地說,同時向海耶招招手。“把布袋打開!”他低聲耳語,“快些!不要那個——那個全都是幹草!”
海耶從布袋裏取出一塊大蛋糕,遞給愛麗絲叫她拿著,又取出一個碟子和一把切肉刀。那些東西怎麽會一一從布袋裏鑽出來,愛麗絲猜不到。她想,那就好像是變魔術一樣。
在這個事情正在進行的時候,獅子也已經加入到他們中間來。它看來非常疲倦,睡眼惺忪,半睜半閉。“這是什麽呀!”他說,對著愛麗絲懶慵慵地眨眼睛,說話的聲調深沉空洞,聽來像是一口大鍾發出的轟鳴聲。
“啊,這是什麽,是吧?”獨角獸急切地嚷嚷,“你怎麽也猜不到!我都猜不到嘛。”
獅子軟弱無力地瞧著愛麗絲。“你是動物呢——還是植物呢——還是礦物呢?”它問道,每說一個單詞就打一個哈欠。
“它是一個傳說中的怪物!”愛麗絲還來不及回答,獨角獸就大聲叫起來。
“那麽,怪物,把葡萄幹蛋糕給每一位來一份吧!”獅子說著就趴下來,下巴頦兒擱在前爪上。“坐下來呀,你們兩個,”獅子對國王和獨角獸說,“你知道,蛋糕要公平對待!”
國王不得不坐在兩頭巨獸的中間,顯然覺得非常不舒服,可是這裏沒有別的地方給他坐了。
“剛才,為了這頂王冠,咱們也許打得夠嗆啊!”獨角獸說,鬼鬼祟祟地對那頂王冠抬眼望去。可憐的國王幾乎把王冠搖動得從頭上掉下來了,他渾身顫抖得好厲害呀。
“我應該輕易取勝的。”獅子說。
“對此我可不那麽肯定。”獨角獸說。
“怎麽著,我把你打得滿城轉,你這隻小雞!”獅子怒氣衝天地回答,說話間挺起了半個身子。
這時,國王插嘴了,以免這場口角鬧下去。他非常緊張,聲音抖得厲害。“滿城轉嗎?”他說,“那可是相當長的路啊。你們走過那座老橋沒有,或者走過那個市場沒有?你們在老橋上能看到最好的景致。”
“我肯定自己不知道,”獅子又趴下去的時候,咆哮著說,“灰塵太大啦,什麽也看不見。那個怪物費了多少時間啦,切那麽小一塊蛋糕呀!”
愛麗絲在一條小溪旁挑了個地方坐著,把那個大盤子放在膝蓋上,用那把刀孜孜不倦地鋸呀鋸的。“這件事情非常傷腦筋!”為了回答獅子的話,她說(她已經漸漸習慣被人叫作“怪物”了),“我已經切開好幾塊了,可是蛋糕總是重新合在一起!”
“你不懂得如何對付鏡中蛋糕,”獨角獸指出來,“先挨個送一圈,然後再切。”
這句話聽來好荒謬,但是愛麗絲馴服地站起身來,端著盤子送一圈,她這樣做的時候,蛋糕便自己一分為三。“現在切開了吧!”獅子說,這時她已經端著個空盤子回到自己的地方來。
“我要說,這不公平!”獨角獸直嚷嚷,愛麗絲則手裏拿著刀坐在那兒,完全搞不懂如何對付。“那個怪物給獅子的蛋糕比我的大一倍!”
“不管怎麽樣,她沒有給她自己留一份呀,”獅子說,“怪物,你喜歡吃葡萄幹蛋糕嗎?”
然而,愛麗絲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它的話,許多鼓已經開始咚咚地敲了起來。
她弄不明白這鬧哄哄的聲音是從什麽地方發出來的。空氣中似乎充滿了鼓聲,一陣又一陣地穿透她的頭腦,直到她覺得耳朵都要震聾了。她一下子跳起來,驚恐萬狀地躍過了那條小溪。就在她雙膝跪地,雙手捂住耳朵,勞而無功地試圖堵住那可怕的轟鳴聲之前,剛好看見獅子和獨角獸站起身來,因他們的宴飲被打斷而麵露慍色。
“要不是那個鼓聲‘把它們轟出[130]了城市’,”她心中暗自思索,“那就什麽也不能做到這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