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特維德頓和特維德地
他們倆正站在一棵樹下,彼此用一隻手臂勾著對方的脖子,愛麗絲卻立刻知道誰是誰,因為其中一個衣領上繡著“頓”,另一個則繡著“地”。“我猜想,他們倆每個人的衣領後麵都繡著‘特維德’。”她心中思量著。
他們倆如此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叫她完全忘記他們是大活人。她正要兜圈子走,去看看他們每人衣領後麵是否繡著“特維德”字樣,這時候,那個標明“頓”的人發出的聲音讓她大吃一驚。
“如果你認為我們是蠟像的話,”他說,“你知道,你就必須付錢。蠟像做出來不是白白給人看什麽也不要的,絕不是!”[100]
“反過來說,”那個標明“地”的人接著說,“如果你認為我們是活人的話,你就必須說話。”
“我實實在在非常抱歉。”愛麗絲隻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因為一首老歌的歌詞一直在她的頭腦裏回響,就像鍾表的嘀答嘀答聲,她無法不高聲背出來——
特維德頓和特維德地
雙方同意打一場;
因為特維德頓說特維德地
把他的漂亮新玩具弄得不會響。
這時候飛下來一隻大烏鴉,
黑得就像一隻柏油桶;
把那兩個英雄嚇得叫啊呀,
就將爭吵忘得無影蹤。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特維德頓說,“不過不是那樣的,絕不是。”
“反過來說,”特維德地接下來說,“假如曾經是那樣的話,它也許曾經是;假如可能是那樣的話,它可能是;不過因為它不是那樣的,所以它就不是。這是邏輯。”
“我剛才是在想,”愛麗絲彬彬有禮地說,“走出這座樹林,哪一條路最好,因為天色太晚了。請問,你們可以告訴我嗎?”
不過那兩個小胖子隻是彼此望望,露齒而笑。
他們倆的樣子完全像一對大學童,因此愛麗絲不禁伸出手指指著特維德頓,說:“第一號男孩!”
“絕不是!”特維德頓輕鬆活潑地叫喊著,然後又閉上嘴巴。
“下一個男孩!”愛麗絲說,手指移向特維德地,雖然她覺得相當肯定,特維德地隻不過會大叫一聲:“反過來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你開頭就錯了!”特維德頓喊道,“拜訪人家的第一件事是說一聲:‘你好嗎?’並且握握手!”這時,兩兄弟互相擁抱,然後伸出兩隻不礙事的手來,跟愛麗絲握手。
愛麗絲不願意先跟其中哪一位握手,為的是怕傷害另一位的感情。因此,她同時握住了兩隻手,作為解脫困境的最好的方法。剛握了手,他們就開始跳一個圓圈舞。這情況似乎很自然(她後來想起),她甚至連聽見音樂奏起也不感到吃驚:音樂似乎是從一棵樹上來的,他們就在那棵樹下跳舞。音樂的產生(正如她所能理解的那樣)是一些粗樹枝摩擦與之交叉的另一些粗樹枝,就像小提琴跟小提琴琴弓那樣。
“不過那確實很滑稽,”愛麗絲後來對她的姐姐談到這一切經曆的時候說,“我發現自己在唱著《我們繞著這裏的桑樹林轉圈圈》[101]。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開始唱的,但是不知怎麽搞的,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唱了好長好長時間了!”
那兩個舞蹈家太胖了,沒多久便跳得氣喘籲籲的。“一輪舞蹈繞四次圈圈就足夠了!”特維德頓喘著氣說,他們突然之間停止了舞蹈,就像剛才突然之間開始一樣,音樂也在同一時候戛然而止。
於是他們放開了愛麗絲的雙手,站在那兒打量她一會兒。因為愛麗絲不知道如何與她剛才一同跳舞的人開始談話,這裏有一段相當狼狽的休止。“此時此刻說一聲‘你好嗎?’是絕對不行的,”她暗自思忖,“咱們似乎得想個辦法越過這一關!”
“我希望你們沒有太累吧?”她終於這樣說。
“絕不會。非常感謝你這樣問!”特維德頓說道。
“十分感激!”特維德地接著說,“你喜歡詩歌嗎?”
“是——的,相當喜歡——某些詩歌,”愛麗絲猶豫地說,“勞駕你能告訴我出樹林該走哪條路嗎?”
“我對她背誦什麽為好呢?”特維德地說,轉過頭來用非常嚴肅的眼神望著特維德頓,毫不理會愛麗絲的問題。
“《海象和木匠》是最長的一首。”特維德頓回答,同時給他的弟弟一個熱情的擁抱。
特維德地立刻開始背誦:
太陽正在照耀著——
這時愛麗絲鬥膽打斷他。“如果這首詩很長的話,”她盡可能彬彬有禮地說,“可否請你先告訴我哪條路——”
特維德地和藹可親地微微一笑,重新開始背誦:
太陽正在照耀著海洋,
發出最大的能量。
他用出所有的本領來,
使巨浪平滑明亮——
這種情況實在很稀罕:
因為是午夜時光。
月亮空中照,悶悶不樂意,
她覺得太陽沒道理:
白天既然已經沒蹤跡,
他就不該在這裏——
她說:“他煞風景破壞遊戲,
如此粗魯太無禮!”
海洋濕啊濕得了不得,
黃沙幹得不得了。
一片雲彩你都看不到,
因為天上無雲跑。
沒有鳥兒飛過頭頂上,
因為根本無飛鳥。
那頭海象和那個木匠,
緊挨著閑**在沙灘。
眼見黃沙漫漫似海洋,
哭成一副怪模樣。
他們說:“要是把黃沙都弄掉,
那定會好得沒話講!”
海象說:“七個女仆七拖把,
半年清掃除黃沙,
你想要是這樣做的話,
她們能否搞完它?”
木匠說:“我很懷疑此辦法!”
說完辛酸淚一把。
“哦,牡蠣們,跟咱一塊兒走一走!”
海象如此在懇求。
“愉快的行走,愉快的交流,
沿著大海長沙洲。
我們一共隻有四隻手,
一手隻能攙一友。”
最老的牡蠣對他望一眼,
但是默默無一言。[102]
最老的牡蠣眼睛眨一眨,
搖搖腦袋重似鉛——
意思是說它無意去冒險,
跟牡蠣養殖塘再見。
然而四隻年輕小牡蠣,
急忙跑來表同意。
外套潔無塵,臉兒淨無泥,
皮鞋光亮又整齊——
不過你知道,此事很稀奇:
它們沒有腳走地。
另外四個牡蠣跟著來,
又有四個也跟來,
最後是大批紛至而遝來,
更多,更多,又更多——
全都穿波越浪跳出來,
然後爬到岸上來。
那頭海象和那個木匠,
走了一英裏左右,
然後就近找了塊石頭,
他們坐下來小休。
所有的小牡蠣站成一排,
待在那兒且等候。
海象說:“時間已經來臨,
來談談許多事情:
關於皮鞋呀——木船呀——封蠟[103]呀——
以及卷心菜——和——國王——
還有大海為何熱氣蒸——
豬長翅膀能不能。”
“不過等一等,”牡蠣們齊聲叫,
“待一會兒再閑聊;
因為有些兄弟在喘氣,
我們全都太肥了!”
“不必著急!”木匠說道。
它們感謝說他真好。
海象說:“我們最最需要,
就是一個麵包。
此外則是酸醋和胡椒,
也都確實非常妙——
親愛的牡蠣們如果準備好,
此刻就可以吃個飽。”
“可不要吃我們!”眾牡蠣發聲叫,
臉色有些兒轉青,
“領受了你們善意,這將是
十分悲慘的事情。”
海象說:“今夜天朗氣清,
你們可要賞夜景?”
“承蒙來此地,你們真給臉!
你們全都很體麵!”
木匠別的都不說,隻是講:
“再給咱們切一片。
我希望你們耳朵沒有聾——
我已要求你兩遍!”
海象說:“此事看來很可羞,
對他們耍了個大計謀。
我們把它們騙來如此遠,
快溜快跑跟著走!”
木匠別的都不說,隻是講:
“黃油塗抹嫌太厚!”
海象說:“我為你們傷心,
我表示深深地同情。”
它一麵抽泣一麵挑選,
專揀最大的精品,
還從衣袋中掏出手帕,
遮住淚汪汪的眼睛。
木匠說:“哦,牡蠣們,已經有
一次快樂的出遊!
咱們要不要再往家中走?”
但是聽不見牡蠣開口——
此事沒什麽好奇怪,其理由:
他們給吃得一個都不留。
“我比較喜歡海象,”愛麗絲說,“因為它對可憐的牡蠣有一點感到抱歉。”
“可是,它比木匠吃得多啊,”特維德地說,“你瞧它把手帕放在臉麵前,這樣木匠就無法數出它吃了多少牡蠣了——反過來說。”
“這樣做很卑鄙!”愛麗絲滿懷憤慨地說,“那麽我比較喜歡木匠——如果他吃的沒有海象吃的那麽多。”
“不過他吃的是盡可能撈到的那麽多哇!”特維德頓說。
這可是個難題了。想了一會兒,愛麗絲開口說:“嘿!他們兩個都是非常令人討厭的家夥——”說到這裏,她因為受到某種驚嚇而止住了。她聽見靠近他們的樹林裏,好像有一個巨大的蒸汽機噴氣那樣對著她發出響聲,不過她害怕的是,那更像是一頭野獸的聲音。“這一帶有獅子或者老虎什麽的嗎?”她膽戰心驚地問。
“那不過是紅國王在打呼嚕。”特維德地說。
“來,看看他去!”兩兄弟嚷嚷著說,他們每人攙著愛麗絲的一隻手,帶她到那個國王正在睡覺的地方。
“他這樣子不是很可愛的嗎?”特維德頓說。
愛麗絲無法誠實地說他是的。他戴著一頂紅色的高睡帽,垂著一綹流蘇,蜷曲成一團睡在那裏,像是一堆邋裏邋遢的東西,在呼嚕呼嚕地打鼾——“幾乎要把腦袋都呼嚕掉了!”正如特維德頓所評說的那樣。
“他躺在這潮濕的草地上,我怕他會感冒的。”愛麗絲說,她是一個非常細心體貼人的小姑娘。
“他現在正在做夢,”特維德地說,“你想他是在做什麽夢呢?”
愛麗絲說:“沒有人猜得出來。”
“咳,是夢見你呀!”特維德地大聲喊道,耀武揚威地拍著手,“如果他停止夢見你的話,那麽你想你會在哪兒呢?”
“當然啦,就在我現在待的地方囉!”愛麗絲說。
“才不呢!”特維德地傲慢不遜地反駁說,“你會在子虛烏有的地方。嘿,你隻不過是他夢裏的一種東西而已!”
“如果那邊那個國王醒過來的話,”特維德頓接口說,“你就會滅掉——砰!——就像一支蠟燭一樣!”
“我絕不會的!”愛麗絲憤慨地大聲叫喊,“而且,假如我隻不過是他夢裏的一種東西,那麽你呢?我倒想知道知道!”
“同樣。”特維德頓說。
“同樣,同樣!”特維德地大聲說。
他把這句話喊得這樣響,以致愛麗絲不得不說一聲:“噓!你要是弄出這麽大的噪聲,我怕你要把他吵醒啦。”
“嗯,你的關於吵醒他的高論是沒有用的,”特維德頓說,“你隻不過是他夢裏的一種東西而已。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是真實的。”
“我是真實的!”愛麗絲說,不禁哭了起來。
“哭啊哭是不會把你自己變得真實一點點的,”特維德地批評說,“也沒有什麽東西需要這麽哭。”
“如果我不是真實的,”愛麗絲說——淚眼中半帶著笑意,這一切看來太可笑了——“那麽我就不可能哭啦。”
“我希望,你並不認為那些眼淚是真實的吧?”特維德頓用極為輕蔑的口氣插話說。
“我知道他們在胡說八道,”愛麗絲心裏想,“要為此而哭泣就太愚蠢了。”因此她擦幹眼淚,盡可能高高興興地說下去,“不管怎麽說,我最好走出這座樹林,因為天空真的非常暗了。你想會下雨嗎?”
特維德頓張開一頂很大的傘遮住自己和弟弟,並且抬頭望望。“不,我想不會下雨,”他說,“至少——這下麵不會。絕不會。”
“不過也許傘外邊會下雨呢?”
“也許吧,如果天要下的話,”特維德地說,“我們並不反對。正好相反。”
“自私的東西!”愛麗絲心想,她正要說一聲“晚安”,離開他們的時候,特維德頓一下子從雨傘下麵蹦了出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看見那個了嗎!”他激動得嗓音哽咽,兩眼一下子變得又大又黃,一根顫抖的手指指著一個橫在樹下的白色小東西。
“那不過是一個呱呱板罷了。”愛麗絲仔細地探查那個白色的小東西以後說。“你知道,那不是一條響尾蛇[104],”她急忙加上一句,心裏想到他是嚇壞了,“隻不過一個舊的呱呱板——相當破舊。”
“我知道是這樣的!”特維德頓大聲說,瘋狂地跺腳,還扯頭發,“當然,是被弄壞的!”說到這裏,眼睛盯著特維德地瞧。特維德地立刻跌坐在地上,並且試圖把自己躲藏在那把雨傘下。
愛麗絲把手擱在特維德頓的手臂上,用撫慰的口氣說:“你何必為了一個舊的呱呱板發這麽大的脾氣哪。”
“不是舊的!”特維德頓叫起來,火發得更大了,“那是新的,我跟你說吧——我昨天才買來——我的漂亮的新呱呱板呀!”他聲嘶力竭地號叫。
在這整個時間裏,特維德地都在拚命試圖收攏這把雨傘,而他自己正待在傘內。這件事情做得太特別了,以至於把愛麗絲的注意力從那個發怒的兄弟身上吸引去不少。但是特維德地不很成功,結果是他翻了個身,裹在雨傘裏,隻露出一個頭來。他就那樣躺著,把嘴巴和大眼睛一下張開、一下合上——“這模樣說什麽也沒有比說像一條魚更好的了。”愛麗絲這樣想。
“你當然同意幹一仗的嘍?”特維德頓用一種比較溫和的口氣說。
“我想是這樣,”另一個拉長著臉回答,他已經爬出了那把雨傘,“隻不過她一定得幫助我們打扮起來,你知道。”
於是這兩兄弟手攙手走進樹林裏去,一會兒又走回來,臂彎裏抱著許多東西,比如枕墊、毛毯、爐邊地毯、桌布、碟蓋、盤罩以及煤鬥等。“我希望你在使用別針和縛帶子方麵是一把好手,”特維德頓問道,“這些東西裏的每一件都要想方設法穿戴起來。”
愛麗絲後來說,她這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事情做得如此亂七八糟的——像這對難兄難弟手忙腳亂的樣子——把那麽大量的東西直往身上放——給了她那麽大的麻煩去縛帶子和扣紐扣——“在他們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他們真的什麽都不像,卻正好像兩捆舊衣服!”在她用一個枕墊包住特維德地的脖子的時候,她暗自思忖:“保護他的頭不被人砍掉,就像他說的那樣。”
“你知道,”他又非常嚴肅地說,“在戰爭中,這是可能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最嚴重的事情之一——人頭落地。”
愛麗絲笑出聲來,但是怕傷了他的感情,她設法改成一聲咳嗽。
“我的臉色發白嗎?”特維德地說,他走上前來讓她把他的頭盔給係上。(他把那東西叫作頭盔,然而它看起來實在是十分像一個帶柄的小平底鍋。)
“嗯——是的——有一點兒。”愛麗絲輕聲柔氣地回答。
“在一般情況下,我是非常勇敢的,”他壓低嗓音繼續說,“隻不過我今天偶然犯了頭痛病。”
“我還犯了牙痛病呢!”特維德頓說,他偷聽到了他兄弟的話,“我比你身體情況差多啦!”
“那麽你們今天還是別打架為好!”愛麗絲說,心想這正是一個締造和平的大好機會。
“我們必須打一小架,不過我不在乎繼續打下去,”特維德頓說,“現在是幾點鍾啦?”特維德地看看手表,說:“四點半。”“讓咱們打到六點鍾,然後吃晚飯。”特維德頓說。“很好,”另一位相當悲傷地說,“她可以監視我們——隻不過你最好不要離得太近,一般來說,凡是我看見的東西我都會給他一拳——這是在我真正激動的時候。”
“而我是,凡是在我夠得到的範圍之內的東西,我都給他一拳,”特維德頓大聲說,“不論我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它!”
愛麗絲笑起來。“那麽我想,你們一定常常會一拳打在樹上。”她說。
特維德頓環顧四周,頗為誌得意滿地笑笑。“在咱們打完架以後,”他說,“我認為,在這四周就不會有一棵還沒有倒下去的樹!”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呱呱板呀!”愛麗絲說,她依然希望使他們對於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東西而打架產生一點兒羞恥感。
“如果那個呱呱板不是新的話,”特維德地說,“我就不會對那個東西那麽在意了。”
“但願那隻巨大的烏鴉飛來就好了!”愛麗絲心裏想。
“你知道,這裏隻有一把劍,”特維德頓對他的弟弟說,“不過,你可以用那把雨傘——它也一樣鋒利的。隻不過咱們必須趕快動手,天色正在漸漸暗得很厲害啦。”
“還要更暗呢!”特維德地說。
天一下子那麽暗下來,愛麗絲覺得一場雷雨一定就要來了。“烏雲多麽濃黑呀!”她說,“來得多麽快呀!嘿,我真要相信烏雲是長著翅膀的啦!”
“是那隻烏鴉!”特維德頓驚嚇得尖聲叫嚷起來。於是這一對難兄難弟一轉眼工夫就溜之大吉,無影無蹤了。
愛麗絲向樹林裏邊跑了一小段路,站在一棵大樹下。“在這裏,它絕對抓不到我,”她想,“在樹叢之間,它身子太大了,怎麽也擠不進來。不過我希望它不要那麽拍打雙翅——這在樹林子裏簡直扇起了一陣颶風——這兒是什麽人的披肩給吹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