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為熟食店的老板,約伯斯·賽德維拉斯有很多熟人。其中有一個是在達拉謨工作的特種警察,他的職責是為達拉謨挑選雇工。約伯斯從來沒有找過他幫忙,不過求他給安排幾個工作,約伯斯還是很有把握的。經過商量,他答應幫老安東納斯和喬納斯找工作。尤吉斯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不用任何人幫忙。沒錯,正如前文所說的那樣,他來到布朗的工廠,排隊等候不到半個小時就被工頭看中,因為他在人群中顯得那樣鶴立雞群。接下來的麵試簡短,開門見山。

“會說英語嗎?”

“不會,立陶宛語。”(尤吉斯認真學過這個詞。)

“找工作嗎?”

“是。”(點頭。)

“以前在這兒工作過嗎?”

“聽不懂。”

(工頭用力比劃著手勢,尤吉斯使勁兒搖頭。)

“清掃雜碎,行嗎?”

“聽不懂。”(還是搖頭。)

“Zarnos. Pagaiksztis. Szluofa! ”(“水龍帶。鉤子。掃帚。”——立陶宛語。)(比劃著各種清掃動作。)

“嗯。”

“看見門了嗎,Durys(門——立陶宛語)?”(手指著門。)

“嗯。”

“明天七點鍾。明白嗎?Rytoj! Prieszpietys! Septyni!(明天!午飯以前!七點鍾!——立陶宛語)”

“Dekui, tamistai!”(謝謝,先生!——立陶宛語)就這麽簡單。尤吉斯轉身離開,成功來得太突然,等他猛然間意識到的時候,他難掩內心的興奮,大喊一聲,身體高高躍起,然後一路狂奔。有工作了!有工作了!他一路飛也似地跑回家,一陣風似地闖進門,惹得剛剛下夜班回來睡覺的房客好不惱怒。

與此同時,約伯斯也去見了警察朋友,得到的答複令人鼓舞,所以一夥人興高采烈。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兒要做了,於是約伯斯就把鋪子交給露西亞打理,自己要帶領朋友逛一逛罐頭鎮。一路上,約伯斯神氣十足,儼然一位鄉紳陪著客人參觀自己的莊園。他也算這裏的老人了,鎮裏所發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對此他頗感得意。是的,這裏的土地歸那些老板所有,可他有權領略這裏的風景,這一點沒有人可以否認。

他們走在通往屠場區的大街上,街上人流湧動。現在清晨已過,但街上仍是一片繁忙的景象。仍有大批的人流湧入牛場區的大門——這個時候來上班的人都屬於高級別的雇員,辦公文員或者速記員之類。女人們則坐上等候在那裏的有兩匹馬拉的馬車,車一坐滿就開始飛奔起來。遠處,牛的哞哞叫聲重又傳來,仿佛大海深處的波濤。他們循著這叫聲走去,心中充滿了好奇,就像孩子要去看馬戲團裏的動物表演——事實上,這樣的比喻真得很恰當。他們跨過鐵道,看見街道兩旁一圈一圈的牛欄,裏麵擠滿了牛。他們本想駐足觀看,不過約伯斯催著他們往前走,前麵有一處台階,順著台階登上瞭望台,站在上麵,四周的景象盡收眼底。這景象震撼人心,他們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屠場區占地大約一平方英裏,而大大小小的牛欄占據了其中一半以上的地麵兒。由南往北極目望去,一片牛欄的海洋。每一圈牛欄裏都擠滿了牛——你可能從來沒想過在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麽多牛。紅的,黑的,白的,黃的;老的,小的;碩大的公牛在怒吼,剛出生的小牛犢在哞哞叫;奶牛眼神溫順,長角的德克薩斯公牛脾氣暴躁。它們的叫聲匯聚在一起,讓你感覺到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牛棚都建在了這裏。至於這裏究竟有多少牛,可能沒人能數得過來,光是數那些牛欄你就得數上一整天。牛欄裏由長長的過道隔成各個區域,每隔一段距離就設有一道門。約伯斯告訴他們,這樣的門有兩萬五千個。他最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裏麵羅列了很多這樣的統計數據。現在能夠把這些數字講給客人們聽,令他們一驚一詫的,約伯斯頗感得意。尤吉斯也多多少少有了些自豪感,他不是剛剛找到工作了嗎?他不也是成了這屠場裏繁忙活動的一個參與者、一個龐大機器上的一個齒輪嗎?有一些人騎著馬在過道上跑來跑去,腳蹬馬靴,手裏揮舞著長長的鞭子。他們一個個緊張忙亂的樣子,彼此打著招呼,有時也招呼一下那些趕牛的人。他們是來自遠方某個州的趕牛人、養牛人, 也有一些掮客、代理商和各大肉食加工廠自己的收購員。

他們時而停下來查驗一群牛,接下來是討價還價,彼此說話直截了當,簡單幹脆。隻要買主點一下頭或者放下鞭子,一筆交易就算達成,然後他會掏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邊做些紀錄。整個上午,這樣的交易會有數百起。約伯斯手指著一個方向,順著這個方向他們看到了牛過秤的地方,一個巨大的磅秤,一次能稱十萬磅重的貨物,結果自動記錄。他們站的地方靠近牛場的東側入口,而這一側剛好挨著路軌,一列列貨車正隆隆駛來,上麵載滿了牛。這樣的情景持續了整個晚上,現在所有的牛欄都已牛滿為患;而到了今天晚上,你就會發現所有的牛欄都會變得空空****。整個牛場就這樣周而複始地運轉著。

“這些牲畜都會去哪兒?”伊莎貝塔大娘愕然。

“到了今天晚上,它們都會被宰殺、加工完畢。在加工廠的那一側還有更多條路軌,加工完的肉製品從那兒被車運走。”約伯斯淡然回答。

向導接著講解說,屠場區內的鐵路線長達二百五十英裏。每天有十萬頭牛、十萬頭豬和五萬隻羊在這些鐵路線上被運進來——這就意味著每年大約有八百萬到一千萬頭活的牲畜被宰殺掉,變成人們嘴裏的食物。隻要你站在這兒細心觀察,你就能夠感覺到畜流的緩慢移動,方向是加工廠。一群群的牲畜被趕上一條條大約十五英尺寬的坡道,然後湧向一座座高離畜欄的棧橋。棧橋上畜頭攢動,川流不息,爭先恐後奔向生命的終點。看的人嘖嘖稱奇,全然不覺這是一條死亡之河。當然,我們的這幫朋友都不是什麽風雅之士,這情景自然不會讓他們聯想到人的命運,他們想到的隻是這裏神奇的工作效率。約伯斯繼續解釋道,棧橋一直通向遠處建築的頂部,那些豬靠自己的四肢力量沿著棧橋爬上去,然後在自身重量的帶動下經過一道道工序,最後把自己變成豬肉。

“在這裏,他們不浪費任何東西,”向導說,然後又打趣兒地補充道,“他們把豬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派上用場,除了豬叫聲。”令他感到得意的是,這些單純的朋友竟然把這句在罐頭鎮盡人皆知的俏皮話當成了他自己的創造。在布朗工廠的主辦公樓前有一塊兒小小的草坪,可是你知道嗎,這可是整個罐頭鎮上唯一的一抹綠色。同樣,關於豬和豬叫聲的笑話是這裏所有導遊的經典講解詞,而這也是在整個罐頭鎮上你能夠聽到的唯一的一點兒幽默。

圍欄看得差不多了,於是一夥人來到街上,朝著位於屠場區中心地帶的一大片建築走去。這些磚樓的樓麵掛滿了一層層的煙塵,上麵粉刷著各色廣告。見此情景,遊客們無不感憤——沒想到這裏就是自己生活中諸多煩惱的策源地;沒想到那些產品就是在這裏被生產出來的,而自己竟然被那些胡謅八扯、花裏胡哨的宣傳給蒙蔽了:旅遊景點大煞風景的海報、報紙雜誌上令人眼花繚亂的廣告、讓人過目不忘的可笑的打油詩、大街上無處不在的招貼畫。原來就是在這裏生產出了布朗牌特製火腿和培根、布朗牌精牛肉、布朗牌精肉香腸!原來,達拉謨牌純板油、達拉謨牌早餐培根、達拉謨牌牛肉罐頭、罐裝火腿、碎雞、無敵肥的總部就在這裏!

進入達拉謨的一個廠房,他們發現已有大批的參觀者在此等候了。過了一會兒,來了一位向導,於是大家開始在他的帶領下四處走動。鼓勵陌生人參觀加工車間是這裏的一大特色,因為他們知道這是為自己做廣告的大好時機。不過,私下裏約伯斯先生不懷好意地嘀咕著,他們是不會讓客人們看到那些不該看到的地方的。他們登上一段長長的室外樓梯,來到這棟有五、六層高的廠房的頂層。眼前出現了那條棧橋,還有那條豬河,那些豬正在吃力地、緩慢地往上爬。有一塊緩台,讓豬在此休息一會兒,涼快兒一下,然後經由另一條通道來到一個房間,由此踏上不歸路。

這是一個狹長的房間,一條走廊把遊客隔開。門口處有一個巨大的鐵輪,周長大約二十英尺,邊緣拴著若幹鐵環。鐵輪兩側各有一塊兒窄窄的空間,從棧橋上過來的豬到這裏就結束了旅途,兩位彪悍的黑人各站一邊,光著膀子。此刻他們正在休息,因為輪子已經停了下來,有人正在清掃。過了一、兩分鍾,輪子又開始慢慢轉了起來,隻見兩個大漢騰地躍起。他們抓住最近的一頭豬,用手中的鎖鏈拴住豬的一條腿,再把鎖鏈的另一端拴在輪子的一個鐵環上。就這樣,隨著輪子的轉動,豬猛地被吊離地麵,懸在空中。

與此同時,一聲可怕的尖叫衝擊著你的耳膜;遊客們被嚇了一跳,女人們更是被嚇得臉色蒼白,身體往後退縮。這時,又一聲更大、更淒慘的尖叫襲來——一旦開始了下一段旅途,那豬就再也回不來了。升到輪子的頂端,豬就被卸到一部滑梯上,順著滑梯向下麵滾去。緊接著下一頭豬又被吊上去,然後再下一頭,就這樣,最後空中懸了兩排豬,每頭豬都吊著一條腿,而其它的腿則在空中胡亂踢踹著——同時嚎叫著。整個房間都充斥著豬的嘶鳴聲,震耳欲聾。你不禁懷疑起來,這房間能否承受住這麽大聲浪的衝擊——牆壁會不會坍塌?天花板會不會崩裂?這叫聲時高時低,時而似無助的呻吟,時而似悲憤的反抗。這聲音偶爾也會有短暫的停歇,不過旋即重又爆發,這一次更響,似乎已經到達了人的耳朵所能承受的極限。有些參觀者實在看不下去了,男人們麵麵相覷,笑容勉強而緊張;女人們拳頭緊攥,臉上血脈噴湧,眼裏已是噙滿了淚花。

與此同時,地麵上的人都在忙著自己手裏的工作,對這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無論是豬的叫聲還是人的眼淚他們都無動於衷。他們把豬一個個地吊起;他們動作敏捷地在豬的脖子上用刀一劃,割開一個個的喉嚨。至此,一個個叫聲息滅、血液流光,然後又紛紛跳入一大桶滾燙的沸水中,開始了下一段行程。

這裏的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的確令人印象深刻。這就是機械化生產豬肉,這就是利用應用數學生產豬肉。不過,看了那些豬後,即使是最純粹的實用主義者也會動惻隱之心。它們是那樣的無辜;它們毫無戒心;他們的反抗令人動容——它們完全有反抗的權利!它們做了什麽錯事,非要落得這樣的下場!更感屈辱的是,它們也被剝奪了做豬的最後一點兒尊嚴——它們就這樣被無情地吊上去,何其冷酷,沒有一點兒哪怕是虛偽的歉意,沒有一滴表示哀悼的眼淚。是的,有時遊客會看得落淚。不過,不管是否有遊客在場,這台龐大的屠殺機器決不會停止運轉。如同一場發生在地牢裏的恐怖謀殺,外麵的世界悄無聲息,沒有人看得見、聽得著,更不會存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你在這兒駐足觀看,震驚之餘不免浮想聯翩,這聲音象征著什麽?這場麵有怎樣的影射?你聽到整個世界豬的叫喊聲了嗎?我們是否可以相信,無論在世間還是在天上都不會有豬的天堂?它們所經曆的苦難無以補償?每一頭豬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無論是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還是帶斑點的;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幼的;無論是瘦長的還是肥胖的;無論是漂亮的還是醜陋的。每一頭豬都有著各自的個性、意誌、夢想和心願;也都有著自信、自尊和體麵。它滿懷信任和信心地生活著,可是,突然有一天烏雲密布,可怕的厄運降臨到了它的頭上。厄運撲向它,抓住它的一條腿。它拚命地反抗著、喊叫著,可是徒勞,厄運無情地、殘忍地宰割著它,全然不顧它的感受和心願,以為它根本就沒有七情六欲。厄運割斷它的喉嚨,看著它咽下最後一口氣。去哪裏尋找它們的保護神,讓它們存在的價值得到尊重?誰來伸出雙臂去擁抱它們,給它們以心靈的慰籍,讓它們的辛勞得到獎賞,讓它們看到犧牲的意義?也許這些想法在尤吉斯樸素的頭腦裏一閃而過,因為當他轉身準備跟其他人一起離開的時候嘴裏嘟囔了一句:“天啊,幸虧我不是一頭豬!”

機器把豬從桶裏撈出來,然後把它輸送到下邊的樓麵,其間經過另一台神奇的機器,上邊裝有大大不等、形狀各異的刮刀,適應豬身體的各個部位,等它從這台機器上下來的時候,身上的毛已經被剃得精光。之後,豬重又被一台機器吊起,然後被送上另一條滑道,滑道兩側各有一排人,站在被墊高的平台上,豬在他們的麵前一一經過,每個人都重複著自己固定的一道工序。一個人刮豬腿的外側,另一個人刮同一條腿的內側。一個人一刀割開豬的喉嚨,另一個人兩刀切下豬的腦袋,動作幹淨利落,決不拖泥帶水。豬頭落在地上,順著一個洞滑下去。有人給豬開膛;有人給豬破肚;有人剔骨;有人摘腸——雜碎也順著地麵上的一個洞掉落下去。有人在刮豬身的兩側,有人在刮豬的後背,也有人在清洗、整理內膛。整個房間一眼望去,豬被吊成一排,有一百碼長,晃晃悠悠,緩緩移動。旁邊,每隔一碼遠站著一個人,忙碌地工作者,像是催死鬼。整個流程完畢,豬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經過了若幹道工序。最後,豬肉被輸進冷庫,在這裏存放二十四小時。這裏簡直就是冷凍豬肉大迷宮,陌生人進去參觀準會迷路。

當然,豬肉被送進冷庫前還要經過政府官員的檢疫。這人就站在冷庫的門口,用手摸一摸豬脖子上的腺體,看看豬是否患有結核病。這位政府官員看上去並不像是一個能被工作累死的人,很顯然他並不擔心自己漏檢幾頭豬。如果你是個愛搭話的人,他會很樂意跟你聊上幾句,他會跟你大談患結核病豬身上屍毒的致命危害。人家堂堂政府官員竟然肯屈尊跟你交談,這是多大的榮幸啊!十幾頭豬從他身邊經過,漏掉檢疫,你又何必大驚小怪呢!他穿著藍色的製服,上邊釘著黃銅紐扣。有他在,現場氣氛頓感莊嚴,而他也確實把官方的印章扣在了達拉謨的每一件出廠產品上。

遊客們排成一隊繼續前行,尤吉斯出神地四處張望,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神奇,看得他目瞪口呆。在立陶宛森林裏,他也曾殺過豬,不過他一個人就搞定了所有的活兒,他從來沒有想象到一生中竟然有機會看到幾百個人收拾一頭豬的場麵。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的完美,簡直像一首優美的詩。他單純地把這一切都當成了現實,甚至包括那塊兒要求員工保持絕對清潔的醒目標牌。當憤世嫉俗的約伯斯給客人們翻譯標牌上的文字並加上自己的諷刺性評論時,尤吉斯感到憤然。於是,他要帶他們去參觀一下那些秘密房間,讓他們看一看那些腐肉是怎樣被粉飾一新的。

一行人來到下一樓層,這裏是處理各種雜碎的地方。在這兒他們又看到了那些豬腸子,被清洗幹淨後,它們用來灌香腸。男男女女在臭氣熏天的屋子裏忙碌著,遊客們不敢駐足,一個個捂著鼻子匆匆離開。在另一個房間,豬身上所有的殘餘物都被裝進了大鐵罐,經過熬煮,油脂提煉出來,做成肥皂和潤滑油,廢渣從罐的底部排出。當然,遊客也不願在此逗留。還有些地方,人們正忙著切割從冷庫送過來的凍肉。第一道工序由“劈工”來完成,他們是整個廠子裏最專業的工人,工資也高,一小時能掙五十美分,他們整天的工作就是把豬體從中間一劈兩半。然後輪到“切割工”,他們都是一些彪形大漢,渾身肌肉,鐵鑄的一般。每一位切割工旁邊都有另外兩個人幫忙——他們把一塊豬肉半子推到他前麵的案台上,按住,切割工開始砍剁,切完一麵之後,整塊兒豬肉翻過來,再切。他的切刀有大約兩英尺長的刀刃,他從來隻切一下,幹淨利落,下刀的力度恰到好處,從來不重重地剁下,那樣會鈍了刀。切好的肉塊兒從地麵上的各個洞口滑落到下麵的樓層——後丘落入一個車間,前槽落入另一個車間,外脊也掉入獨立的車間。來到下麵的樓層,你會看到醬肉車間,在這裏後丘肉被放進大桶裏;你也能看到熏肉車間,每個熏肉車間都被一扇大鐵門封得嚴嚴實實。在另外的車間,工人們正在加工醃肉——巨大的醃窖頂到天花板,裏麵裝滿醃肉。還有些車間,一些工人正在把肉裝在箱裏、桶裏;一些人把火腿和熏肉包上油紙;還有些人在封袋兒、貼標簽兒、縫袋兒。滿載著肉製品的卡車從這些車間開出去,開到外麵的站台上,站台上的貨運列車正在等待裝車。從這些車間走出去,你一下子意識到已經走出了整幢大樓,來到了外麵。

一行人穿過大街,又去參觀宰牛的現場——在這裏,工人們每小時把四、五百頭活牛變成各種牛肉食品。跟他們剛離開的地方不一樣,這裏所有的工作都在一個樓麵上進行;這裏不再有自動流動到工人麵前的一排畜體,而是有十五到二十排牛體固定不動,工人們則從一排忙完又跑到另一排。這場麵緊張而熱烈,充分展示了人類的勞動**和力量,看起來令人精神振奮。所有這一切活動都是在一個巨大的生產車間進行,這車間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氣勢恢宏的古羅馬競技場,車間的中央上空橫跨著一條走廊,供遊人參觀之用。

車間的一側有一條狹長的通道,高出地麵幾英尺,牛群就是從這條通道被趕進來的,人跟在牛的後麵,手持電棍,必要的時候用電棍電擊。一來到這裏,這些牛就進了牢籠,每頭牛都被單獨關在一個隻能容納下一頭牛的牛欄裏,用門封住,根本沒有轉身的空間。牛在哞哞地叫、狂躁地亂蹦亂跳,而牛欄上方有一個人正在俯著身子尋找下手的時機,這個人叫“擊打手”,手裏擎著一把大鐵錘,伺機發出致命一擊。錘子落下,整個房間回**著砰砰的聲響以及牛蹄踢踹的聲音。一頭牛倒下後,“擊打手”又立即轉向另一頭牛。這時,有人拉動杠杆,於是牛欄被吊起,牛被拖到“宰殺台上”,一路還踢踹著、掙紮著。在台上,有人把牛的一條腿捆住,拉動杠杆,牛被猛地抬到空中。車間裏一共有十五到二十個這樣的牛欄,而擊倒並拖走十五到二十頭牛隻需要幾分鍾的時間。然後,這些牛欄的門重又被打開,又一批牛進來。就這樣,從每個牛欄裏不斷地有牛體被拖出,而宰殺台上的人也在不斷地忙碌著。

這裏的殺牛方式同樣令人過目不忘。工作場麵同樣緊張、激烈,工人們似乎都在跑動著——他們的動作速率無與倫比,無異於一場橄欖球比賽。這是高度專業化的操作,每個人都分工明確,各負其責;事實上,每個人的任務就是在每頭牛的身上割上兩、三刀,然後跑到另一排牛前,在十五到二十頭牛身上重複同樣的動作。首先動手的是“屠夫”,他的任務是放血,他隻是迅捷地一刀下去,動作之快,你根本來不及看清,隻見刀光一閃,一柱鮮紅的血液噴湧到地上,等你緩過神兒來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了下一排牛前。地麵上血流成河,深達半英寸,盡管有人在拚力地往洞下鏟血水。地麵上一定很滑,不過看這些人忙碌的樣子,誰也想不到這一點。

血淌了幾分鍾之後,牛重又被放下來,進入下一道工序;沒有時間浪費,要知道,每一排還有好幾頭牛在懸掛著,而且隨時會有新的到來。下邊輪到“割頭工”了,他的任務是把牛頭割下,也是三下、兩下,動作麻利。接下來是“剝皮工”,他在牛皮上割第一刀;接著有人把皮剝到一半;再有五、六個人輪番上陣,把皮剝完。皮剝下來之後,牛重又被吊起來;同時,一個人手裏拿根棍子檢查牛皮是否被割破,然後有人過來把牛皮卷起來,順著地麵上一個看不見的洞把牛皮丟下去。之後,牛體進入下麵的工序。有人砍,有人劈,有人掏腸、刮腸,有人清膛。有人端著水龍帶在牛身上噴灑滾燙的熱水,有人割掉牛蹄子並作最後的修整。最後,跟豬一樣,牛肉被送進冷庫,儲存固定的一段時間。

遊客們被帶到這裏參觀,他們看到一排一排的牛肉整齊地懸掛著,上麵都清晰地蓋著政府檢疫人員的印戳——有些經過特殊加工處理的牛肉上麵蓋著猶太教拉比的印章,證明這些牛肉可向正統的猶太教徒銷售。接著遊客們又被帶去參觀該建築的其它部分,看看那些從地麵上消失的殘餘物是怎樣處理的;去醬肉車間、醃肉車間、罐裝車間、包裝車間,看看牛肉是怎樣被分類加工。加工好的牛肉製品被裝上冷藏車廂,運往世界各地,供文明人享用。從這裏出來以後,遊客們開始在迷宮般的建築群裏漫遊,這些建築裏進行的是本行業的其它副業生產。達拉謨公司所需要的輔助性產品都有自己生產,無一例外。這裏有一座巨大的蒸汽動力廠和發電廠。那兒有一座製桶廠和鍋爐修理廠;有一座建築,油脂通過管道被輸送到這裏,製成肥皂和豬油;那兒有一個工廠生產豬油罐,還有一個廠子生產肥皂箱。在一個建築裏,豬鬃被清洗、烘幹,然後製成鬃墊之類的產品;在另一個建築裏,豬皮和牛皮被烘幹、曬幹;也有一個廠子用頭和腳生產膠水;還有一個廠子用骨頭作肥料。在達拉謨,動物身上的任何東西都能派上用場,決不會有絲毫的浪費。他們用牛角做梳子、鈕扣、發夾和仿象牙製品;把脛骨和其它大骨頭做成刀、牙刷把和煙鬥嘴兒;把蹄子也做成發夾和紐扣,剩下的邊角餘料用來熬膠。像腳、關節、皮的邊角、筋腱之類的東西也能做成奇怪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產品,如凝膠、明膠、磷、鞋油、骨油等。這裏有專門為牛尾脫毛的機器,為羊皮拔毛的機器;他們從豬胃裏提煉胃蛋白酶,從血液裏提煉蛋白,用氣味難聞的腸子做琴弦。如果有什麽東西實在排不上用場,就被扔進一個大罐裏,提煉出所有的油脂,殘渣做成肥料。所有這些生產活動都集中在附近的這些建築裏,通過回廊和鐵道跟主建築相通。據估計,自老達拉謨於二、三十年前建廠至今,他們已經處理了近兩億五千萬頭牲畜。約伯斯告訴他們,如果把其它的大工廠算在內——事實上,現在他們是一個統一的聯合體,這裏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勞動和資本集中地。這裏雇傭著三萬名員工;直接養活著附近二十五萬人口,間接養活的人口則達到五十萬。這裏出口的產品遍及文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為三千萬人提供肉類食品!

這一切都讓我們的朋友聽得目瞪口呆——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氣勢恢宏,而且是凡人的創造,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這就是為什麽當約伯斯帶著懷疑的語氣談論這些地方的時候,尤吉斯感覺到他像是在褻瀆神明。這裏本身就是一個宏大的世界,如同整個宇宙,其複雜的運行原理和法則同樣深不可測。在尤吉斯看來,一個渺小的個人所能做到的就是接受他所看到的一切,按照吩咐去做他應該做的事。能夠在這裏謀得一席之地,親身參與其中的一項美妙活動,那簡直就是天賜的福音,你應該對此心懷感激之情,就像感激陽光和雨露。尤吉斯甚至慶幸自己在沒有看到這一切之前就順利地找到了工作,因為他覺得如果事先看了這場麵自己肯定會被嚇壞。可是現在他已經被錄用了,他已經成了這裏的一部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得到了一把巨大的保護傘,從此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了。他是如此的質樸和天真,他對商業的奧秘一無所知,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要為誰工作,不知道布朗和達拉謨是一對眾所周知的死敵——這個世界的法律要求他們必須成為死對頭,法律命令他們彼此互相殘殺,否則會被罰款甚至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