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常情況下,精神病學研究的對象都是那些比較脆弱的人。當它選擇一位偉人作為研究對象時,這樣做的理由並非是外行人經常認為的那樣。“使輝煌黯然失色,令崇高歸於凡塵”,[5]這根本不是研究的目的。偉人的完美與該研究通常所關注的、研究對象的缺點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縮小這一鴻溝並不會給研究者帶來滿足感。但是,研究必定會發現,理解那些傑出人士可以被辨認出的一切都值得去做,而且相信不論一個人多麽偉大,他都同樣受到那些支配正常活動和病態活動的規律的控製,並不會因之而蒙羞。
甚至連列奧納多·達·芬奇(1452-1519)的同時代人都誇讚他為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最偉大的人物之一;然而,在當時他就已經變得像個謎,就像我們今天看他一樣。他是一個全麵的天才,“我們隻能揣測其輪廓——永遠都無法明確地界定其範圍。”[6]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他的主要影響是在繪畫方麵。現在,我們認識到他身上兼具自然科學家(工程師)[7]與藝術家的偉大。盡管他留下了許多繪畫傑作,他的科學發現卻一直沒能夠發表和應用。在他的發展過程中,調查研究的天性從來沒有讓他完全自由,而且經常侵擾他的藝術創作,或許最終抑製了他的藝術創作。按照瓦薩裏(Vasari)的話說,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列奧納多責備自己未能在藝術創作中盡職盡責,結果觸怒了上帝和人類。[8]即使瓦薩裏的這個故事隻是一個傳言,沒有任何外在的或內在的可能性——甚至在這位神秘的大師生前就已經開始有人編造它了——但是,作為那時人們所相信的證據,它仍然具有毋庸置疑的價值。
列奧納多為什麽不能得到同時代人的理解呢?肯定不是因為他多方麵的才能和淵博的知識。正是憑借這一點,他才能把自己推薦給米蘭公爵盧多維克·斯佛薩(Lodovico Sforza),人們稱之為依·莫羅(Il Moro)。他是把自己作為其所發明的一種琵琶的彈奏者自薦給公爵的。他還給這位公爵寫了一封著名的信,吹噓他在建築和軍事工程方麵的成就。在文藝複興時期,這種一個人兼具多種不同才能的情形十分常見——不過,我們必須承認,列奧納多是其中最才華橫溢的人之一。他也不屬於那類大自然賦予其平庸的外表,本人也不修邊幅,終日鬱鬱寡歡,不問世事的天才。恰恰相反,他身材高大,體格勻稱;他擁有無可挑剔的完美相貌,異於常人的體力;他舉止優雅,口才一流,總是神情愉悅,和藹可親。他熱愛周圍事物的美麗,喜愛華麗的衣服和珍愛生活中的每一份精巧雅致。他的一部繪畫專著暴露了他強烈的享樂特性。在這部專著的一段中,他比較了繪畫和它的姊妹藝術;並且描述了等待在雕塑家前麵的種種艱難困苦:“因為臉上沾滿了大理石粉末,使他看起來像個麵包師;身上布滿了大理石碎片,好像背上下了一場雪;房間裏到處都是碎石和塵土。畫家的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因為他可以非常舒服地坐在自己的作品前。他衣著講究,手握輕巧的畫筆,蘸著賞心悅目的顏料。他身著自己喜歡的衣服;房間裏掛滿了令人愉悅、一塵不染的畫作。他經常欣賞音樂或者聆聽別人為他朗讀的各種佳作。他可以帶著濃厚的興趣,在沒有震耳欲聾的錘聲和其它嘈雜聲的情況下,享受這一切。”[9]
實際上非常可能的是,僅僅在他的藝術家生活的初期和比較長的一段時期內,列奧納多陶醉在幸福之中,過著享樂的日子。後來,路德維格·莫羅的統治垮台後,列奧納多被迫離開了米蘭,這裏曾是他的活動中心,在這個城堡中他曾享有一定的地位。於是他開始過著一種沒有保障、鮮有成就的生活。這一切一直延續到他在法國找到自己的最後棲身之處。這時,他氣質中的光彩可能已經變得黯淡,天性中的某些古怪可能已經突現出來。此外,他的興趣從藝術轉移到了科學,而且他對科學的興趣與日俱增,這些必定使他與同時代人之間的鴻溝越拉越大。在他們看來,他本來可以勤奮地接訂單為客戶繪畫,變得非常富有(比如,像他以前的同學佩魯吉諾那樣);他卻浪費自己的時間和所有努力去做那些隻不過反複無常的瑣事。他們甚至懷疑他在搞“妖術邪術”。我們現在能夠更好地理解他,因為從他的筆記裏我們知道了他當時所從事的技藝。在那個時代,古代的權威開始取代教會的權威,人們還不熟悉任何一種沒有假定前提為基礎的研究形式。列奧納多這個可以與培根、哥白尼相提並論的先驅者必然是孤立的。在他解剖馬和人時,在他建造飛行器時,在他研究植物的營養以及它們的中毒反應時,他當然與那些評解亞裏士多德的人相去甚遠,反而更接近於一個被人鄙視的煉丹術士了。在他的實驗室裏,至少在那個不利科學發展的年代,列奧納多可以進行一些試驗性的研究。
這一切嚴重影響了他的繪畫,他越來越不願意執筆繪畫,也就畫得越來越少。絕大部分已經開始創作的畫作都半途而廢,他對它們的最終命運也漠然置之。他的同時代人為此而指責他:對他們而言,他對他的藝術的態度成了一個不解之謎。
列奧納多後來的一些崇拜者試圖為他解脫,認為他的性格沒有反複無常的缺陷。為了維護他,他們聲稱人們對他的那些指責正是偉大藝術家們共有的特性:甚至精力充沛的米開朗基羅,一個完全獻身於工作的人,也留下了許多未完工的作品。在這樣相似的情況下,列奧納多的錯誤並不比米開朗基羅更嚴重。而且,就某些畫作而言,他們竭力讚同列奧納多的說法,那些畫就是那個樣子,不存在未完成的說法。外行人眼中的傑作,對藝術品作者而言,從來都不是令其滿意的他的本來意圖的具體化體現;他朦朦朧朧地有一些關於完美的想法,但又一次次對在作品中重現這種完美感到絕望。他們認為,尤其不應該的是讓藝術家對他的作品的最終命運負責。
盡管這些申辯的某些內容可能是令人信服的,但仍然不能解釋我們麵對的有關列奧納多的全部。痛苦地反複創作同一幅作品,最後從中脫身,對畫作的未來命運漠不關心,這種事情可能反複地出現在許多其他藝術家身上。然而毫無疑問,列奧納多的這種行為已經達到了極端的程度。索爾密引用了他的一個學生的談話:“當他進行繪畫時,他看起來一直在顫抖,從未完成過任何一幅已經開始的作品。他極為尊重藝術的偉大,他總能在那些別人看起來是奇跡的作品中發現缺陷。”索爾密繼續說,他最後的畫作,如《麗達》、《聖母瑪麗亞》、《酒神巴克斯》、《年輕的聖徒聖·約翰》,都是未完工的作品。“差不多和他所有作品的情形一樣。”他全部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存在著這種情況。曾經複製過《最後的晚餐》的羅馬佐,在一首十四行詩中,談及了眾人皆知的列奧納多的未完成作品的這種壞情形:
“普羅托哲尼斯,他從不停下他的畫筆,
他堪與天才的芬奇相比,
後者的每部作品都不徹底。”[10]
眾所周知,列奧納多的繪畫速度很慢。經過最詳盡的準備和研究工作之後,他用整整三年時間為米蘭的聖瑪麗亞修道院畫了《最後的晚餐》。和他同時代的小說家馬泰奧·班德理(Matteo Bandelli)當時是修道院中的一位年輕修道士。他說列奧納多經常一大早就爬上腳手架,一直在上麵呆到黃昏;他不停手地繪畫,不思飲食。然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卻沒再畫一筆。有時他會在畫前駐留幾個小時,隻在頭腦中研究它。那時,他正在米蘭城堡的宮廷裏為弗朗西斯科·斯弗薩(Francesco Sforza)製作他的騎馬者雕像的模型。為了給畫中的一個人物添上幾筆,他有時會直接從那裏來到修道院,然後又立刻中斷了。[11]據瓦薩裏所說,列奧納多為佛羅倫薩人弗朗西斯科·戴爾·喬孔多(Francesco del Giocondo)的妻子蒙娜麗莎畫像,用了四年的時間也沒能夠最終完工。這種情形可以解釋一個事實,即這幅畫為什麽從來沒有交付給委托人,而是一直留在列奧納多的手中,並被他帶到了法國。[12]後來,國王弗朗西斯一世買下了它。今天,這幅畫成了盧浮宮最有影響力的瑰寶之一。
列奧納多身後留下了數量眾多的素描和研究成果。這些都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展示了他繪畫中的每一個主題。如果我們對比那些有關他的工作方式的說法和這一切的話,我們一定會完全否認草率和多變的性格絲毫沒有影響列奧納多和他的藝術創作的這種看法。相反,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注意到非同一般的深奧、猶豫再三之後在眾多的可能性中所做出的決定,幾乎未能得到滿足的要求,以及在實際創作中妨礙畫家表達他的思想、畫家本人也解釋不清楚的製約因素。列奧納多創作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緩慢。這被看作是妨礙他繪畫的一個跡象,也是他後來退出畫壇的預兆。[13]他的緩慢創作也決定了《最後的晚餐》的命運——它所應該得到的命運。壁畫創作要求在底色未幹的情況下迅速作畫。列奧納多不能接受這種畫法。於是,他選擇了油畫顏料。油畫顏料變幹的過程使他能夠延長作品的創作時間,這和他的心境與閑適正相宜。然而,塗在底子上的顏料會自行脫落,底子也會和牆壁分離。除此之外,牆壁的缺陷,以及建築物本身的未來命運都決定了繪畫不可避免被毀的命運。[14]
後來,在與米開朗基羅的競爭中,他在佛羅倫薩市政會議大廳的牆上開始創作《安吉裏之戰》。列奧納多也是在沒有完工的情況下放棄了這幅畫。看起來好像是一個類似的技術實驗的失敗導致了《安吉裏之戰》的毀壞。在這裏,好像一個格格不入的興趣——實驗法—— 在開始時增援了繪畫興趣,隻是到了後來才破壞了他的這次創作。
列奧納多的性格表現出一些其它不同尋常的特點和明顯的矛盾。他身上好像明顯具有某種消極和漠然。如果不咄咄逼人就無法達成目標,那麽值得注意的是,在每個人都極力爭取獲得最大的活動範圍時,列奧納多卻平靜溫和,避免一切對立和爭議。他待人和藹可親;據說,他拒不吃肉,因為他認為沒有理由剝奪動物的生命。他特別高興做的事情是到市場上買鳥,然後放飛它們。[15]他譴責戰爭和流血。他所描繪的人不是動物之王,而是最壞的野獸。[16]但是,這種女性柔情並沒有妨礙他在罪犯們去刑場的路上陪伴他們,這樣他就可以研究他們因害怕而扭曲的麵孔,並且在筆記本上把他們勾畫下來;也沒有妨礙他設計出最殘忍的進攻性武器和作為一個總軍事工程師為切撒爾·博基亞(Cesare Borgia)服務。他經常表現出對善惡漠不關心或者堅持以一個特殊的標準來衡量善惡。在那場使羅馬涅(Romagna)陷入最殘忍、最沒有信用的敵人手中的戰役中,他以一個權威的身份伴隨在切撒爾左右。在列奧納多的筆記本中,沒有一行文字批評或者提到發生在那些日子裏的這些事件。此種情形使人想起了法蘭西戰役期間的歌德。
如果在一部傳記的研究中真正想要理解其主人公的精神生活,那它就不能——作為慎重或者過於正經的結果,絕大多數傳記都是如此——對主人公的性行為或性嗜好隻字不提。人們對列奧納多這方麵的情況知之甚少;但那點情況卻具有重大意義。在那個**欲橫流與壓製人性的禁欲主義相互鬥爭的時代,列奧納多冷漠地拒絕了性欲——這是在一位藝術家和表現女性美的畫家身上鮮有的情形。索爾密引用了列奧納多的一句話來證明他的性欲冷淡:“生育行為和與之相關的一切都那麽令人作嘔,如果沒有沿襲已久的風俗、沒有漂亮的臉蛋兒和滿足感觀的天性,人類很快就會消亡了。”[17]他死後出版的作品不僅研究了最重要的科學問題,而且也包含了一些瑣事,不值得他這麽偉大的人去思考的瑣事(富有寓意的自然史、動物寓言、笑話和預言等)。[18]這些作品都是正派的——有人可能說甚至是禁欲的——即使在今天,純文學作品中的這種正派也會使人們感到驚訝。他們如此堅定地回避所有關於性的事情。看起來,單單一個愛神厄洛斯,這位所有生命的保護神,在列奧納多對知識的追求中並非值得他研究的材料。[19]眾所周知,偉大的藝術家們經常樂於通過一些色情的、甚至是**的畫作來表達他們的幻想。與此相反,在列奧納多方麵,我們隻有一些關於女性內部**、胚胎的子宮位置等的解剖圖。[20]
值得懷疑的是列奧納多是否曾滿懷**地擁抱過女人,也不知道他和某位女人是否有過任何親密的精神聯係,就像米開朗基羅和維多利亞·科隆納的關係那樣。當他作為一個學徒住在他的導師韋羅基奧(Verrocchio)家裏時,有人指控他和其他一些年輕人搞違法的同性戀,他最終被判無罪。他之所以有這一嫌疑,好像是因為他雇用了一個聲名狼藉的男孩做模特。[21]做了師傅之後,整天圍繞在他身邊的是那些他收做學生的英俊男孩和年輕人。這些學生中的最後一位,即梅爾奇(Melzi)隨同他到了法國,一直到他去世都陪伴著他。列奧納多指定梅爾奇為他的繼承人。很自然地,列奧納多的現代傳記作家們否認他和學生們之間存在著性關係的可能性。他們認為那是對這位偉人的毫無根據的侮辱。我們不能苟同他們的觀點。我們認為,很可能的情況是,列奧納多和那些年輕人生活在一起——當時的學生都是如此—— 但他們的親密關係還沒有發展到性的程度。而且,極度的性行為也不屬於他。
聯係到列奧納多既是畫家又是科學研究者的雙重性,我們隻有通過一種方法才能理解他的情感生活和**的特殊性。對於他的傳記作者而言,心理學研究通常是非常陌生的。據我所知,他們中間隻有一人,埃德蒙多·索爾密(Edmondo Solmi)提出了自己對這一問題的看法。但是,作家德米特裏·謝爾蓋耶維奇·梅列日科夫斯基(Dmitry Sergeyevich Merezhkovsky)選擇了列奧納多作為一部大型曆史小說的男主角,他對這位非凡的人做了同樣的解讀,以作為刻畫他的形象的基礎,作家(通過想象)用富於創造性的語言,而不是直白的語言,清晰表達了人物的思想。[22]索爾密關於列奧納多的結論如下(1908,46):“但是,不斷渴求理解周圍一切的、以及冷靜超然地探尋完美的最深奧秘的欲望,已經注定列奧納多的作品將永遠處於未完成的狀態。”
在《佛羅倫薩討論會論文集》的一篇文章中所引用的列奧納多的一段話,描述了他的信仰自白,給出了一個關於他的本性的解答:“Nessuna cosa si puo amare ne odiare, se prima non si ha cognition diquella.”[23]換句話說:如果不完全了解其本質,一個人就沒有理由熱愛或憎恨某一事物。在一篇關於繪畫的專著的一個段落中,列奧納多重申了這一說法。他好像是在為自己受到的漠視宗教的指控而辯護。“但是,像這樣挑剔的評論家們最好保持沉默。因為那(種行為方式)是熟悉創造了美好萬物的造物主的方式,也是熱愛這樣一位偉大的創造者的方式。因為實際上,偉大的愛來自於對鍾愛之物的深刻認識;如果你知之甚少,那你也隻能愛之甚微或者根本無愛可言……”[24]
列奧納多的這些話並沒有傳達多少重要的心理事實,因為它們所堅持的看法顯然是錯誤的,而且列奧納多一定和我們一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人們首先研究和熟悉某物,然後再去熱愛或者憎恨它,這一說法是不正確的。相反地,人們因為感情而衝動地去愛,和知識毫不相關。反複考察和深思熟慮頂多使人變得猶豫不決而已。那麽,列奧納多所要表達的意思隻能是,人們的愛不盡完善並仍有許多可爭議之處。一個人應該這樣去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深思熟慮之後再去愛。我們同時明白他希望告訴我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正是這種情況;其他人像他那樣對待愛情和仇恨是值得的。
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看起來的確如此。他支配著感情,將之投入到自己的研究本能中;他既沒有去愛也沒有去恨,而是要探討愛或恨的對象的根源和意義。正是因為這樣,咋看起來,他必定表現得善惡不分、美醜不辨。在他的研究工作中,愛與恨不再意味著讚成或者反對。二者都同樣地變成了他研究的智力興趣。實際上,列奧納多並非全無**;他也不缺乏神聖的火花這一人類活動的直接或間接的推動力。他隻是把**轉化為對知識的渴求,然後帶著從**中獲得的執著、忠誠和敏銳,投身到研究工作中。當智力勞動到了頂峰,獲得了知識之後,他才會釋放長期束縛的**,任其自由奔流,正像從江河中抽取的流水在完成工作後任其四處流淌一樣。在一項發現的巔峰,當他可以縱覽全部聯係的大部分時,他無法抑製自己的激動,欣喜若狂地讚美他研究的那部分創造的輝煌,或者用宗教術語來說,造物主的偉大。索爾密正確地理解了列奧納多的這種轉化過程。在引用了列奧納多讚美莊嚴的自然法則的一段文字之後,他寫道(1910,11):“把自然科學美化成一種宗教情感,這種做法是列奧納多原稿中的一個特色,有關的例證成百上千……”
因為他永無止境地、孜孜不倦地渴求知識,人們稱列奧納多為意大利的浮士德。然而,完全排除了有關研究本能轉化為享樂生活——這一轉化正是浮士德悲劇的基礎——的可能性之後,那我們可以鬥膽提出“列奧納多的發展接近於斯賓諾莎(Spinoza)的思維模式”這一觀點。
同體力的轉化一樣,心理本能力轉化為各種活動方式的過程中必定要有損失。列奧納多的例子告訴我們,在這些過程中,我們必須考慮到許多其它事情。充分的了解之後才去熱愛他,這樣做的結果往往是後者取代了前者。我們無法恰如其分地說一個暢遊於知識國度的人在愛和恨,他總是超然於愛和恨之外。他的研究工作取代了愛情。這很可能是為什麽列奧納多在愛情方麵的生活遠不如其他偉人和其他藝術家的原因。天性能夠賦予人靈感和消磨人生命的猛烈**,使得許多其他人享有最豐富的人生經曆的**,好像並沒有打動他。
(這種轉化)還有一些其它的結果。研究本能也取代了行動和創造。一個略知宇宙的偉大以及它的複雜性和規律的人會心甘情願地忘記他自身的渺小存在;沉浸於對宇宙的敬畏和對自身的卑微感之中,他非常容易忘記自己也是充滿生機活力的一分子,忘記了一條為他敞開著的路:通過這條路,他就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去嚐試改變這個已經注定的世界發展進程的一小部分。在這個世界上,小世界和大世界同樣精彩和有意義。
正如索爾密所相信的那樣,列奧納多的研究最初很可能開始於他的藝術;[25]為了確保能夠掌握對自然的模仿,他的所有努力都用於研究光、色彩、陰影和透視的性質與規律。他也建議別人這樣去做。很可能,他當時高估了這些知識對藝術家的價值。盡管如此,在繪畫需要的不斷引導下,他又去研究畫家的創作題材、動物和植物、人體的比例等等。研究了它們的外部特征後,他又進一步研究它們的內部結構和生命機能。實際上,這些都表現在它們的外部特征上,理應在作品中被描繪出來。最終,研究本能占據了絕對優勢的地位,完全切斷了他和他的藝術需求之間的聯係。結果,他發現了力學的一般法則,推測出阿爾諾山穀中岩石分層和變成化石的曆史,在書上用大字記下如下的發現:太陽不動。實際上,他的研究工作延伸到了自然科學的各個分支學科。在每一學科中,他都是一個發現者或者至少是一個預言家和倡導者。[26]不過,他的求知欲總是把他引向外部世界,使他總是遠離對人類精神的研究。他為“芬奇研究院”畫了一些精致的交織纏結的標誌,在那裏幾乎沒有心理學研究的機會。
那麽,當他試圖結束研究工作,重新回到起點從事藝術時,他發現新興趣和已經變化了的心理活動本性總是妨礙著自己。首先,他對一幅畫中的什麽內容感興趣是一個問題;在這個問題背後,他看到無數其它問題正湧現出來,就如同他過去進行無休止的、無窮無盡的自然研究中碰到的情形一樣。他無法再限定自己的需要範圍;無法再孤立地看待藝術作品;更無法把它從他所知道的、它所隸屬的廣泛聯係中割裂開來。他殫精竭慮地要把他的思想中和與主題相關的一切內容都在作品上表現出來,最終還是被迫在作品未完成時放棄它或者宣稱它尚未完成。
這位藝術家曾經在繪畫中借助自己的研究才能;現在,這位仆人(研究)變得更加強大,並且超過和壓製了他的主人(繪畫)。
在一幅表現一個人的性格的畫作中,當我們發現某一本能已經發展了一種超常的力量時,就像列奧納多的求知欲那樣,我們總是解釋為那是一種特殊生理特性——盡管我們幾乎不知道任何有關它的決定性因素(那很可能是器官的)。不過,我們對神經官能症患者的精神分析研究讓我們形成了兩個更深層的預期。對於每一個預期,如果能夠得到證實,我們都會感到非常滿意。我們認為,像這種具有超常力量的本能,很可能在這個人的童年早期就已經活躍起來了。童年生活的印象建立了這個本能的至高優勢。我們進一步假設,原來的性本能力量強化了這種本能。結果,後來它取代了這人的**的一部分。因此,這種類型的人將會,比如,在其他人把身心投入到愛情中時,以同樣強烈的**獻身於研究工作。這樣,他就會進行科學研究,而不是談情說愛。我們大膽地推論,不僅在研究本能中有性本能的強化因素,而且,絕大多數的特別強烈的本能也是如此。
對人們日常生活的觀察表明,大多數人把自己的性本能力量的很大一部分都應用到了他們的專業活動上。因為性本能生來就具有升華的能力,所以它特別適合做出這樣的貢獻;換句話說,它具備讓其他價值更高的、非性欲的目的來取代自身的直接目的之能力。每當一個人的童年經曆——即,他的精神發展史——表明,在他童年裏,這個無比強大的本能服務於性興趣,我們就認為這一過程得到了證明。如果成年期的**顯著衰退,好像那部分性活動已經被這無比強大的本能的活動取代了,這又進一步證實了我們的觀點。
在研究這一強有力的本能時,應用這些預想好像特別困難。因為正是在孩童方麵,沒人願意相信孩子們具有這一重要本能或者任何值得注意的性興趣。無論怎樣,這些困難都容易克服。小孩子們的好奇心表現在他們不知疲倦地愛提問題上;隻要成年人不能理解這些隻是旁敲側擊、永遠沒有窮盡的問題——孩子隻是在用這些問題來代替那些他想問而沒有問的問題,成年人就會對此感到困惑不解。當孩子長大些,變得更加懂事後,好奇心的這種表現經常會突然停止。精神分析研究向我們提供了一份完整的解釋。它告訴我們,許多兒童,很可能是大多數兒童,或者至少是大多數有天賦的兒童,從大約三歲時起,他們會經曆一個階段,一個可以被稱作“幼兒性研究”的階段。就我們所知,這個年齡的兒童的好奇心不會自我覺醒,而是被某些重大事件的印象所喚醒——小弟弟或小妹妹的出生事實;或者,基於外部經曆而產生的對這件事的恐懼——在其中,小孩認識到他的私利受到了威脅。研究的注意力指向了孩子的來源這一問題,好像孩子確實在尋找方法和方式來阻止如此不受歡迎的一件事情發生。在這方麵,我們驚訝地發現,孩子們拒絕相信我們給他們的那點信息。例如,他們強烈地拒絕接受富有神話意義的鸛的寓言。他們把這種懷疑行為看作是自己智力獨立的開始。他們經常感覺到和大人處於嚴重的對立狀態。實際上,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們決不諒解大人在有關事實的真相上對他們的欺騙。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調查研究,猜想嬰兒在母體中的存在,在性欲衝動的引導下,得出嬰兒源自吃飯、通過腸子出生、以及父親的模糊作用等的理論。那時,他們已經有了性行為的概念。在他們看來,那是有害的、粗暴的事情。但是,因為他們自己的性結構還沒有發育到生兒育女的程度,他們關於嬰兒來源的調查研究也就難免成為泡影,隻能不了了之。第一次智力獨立的嚐試以失敗而告終。這一失敗所造成的印象是長久的和非常沮喪的。[27]
當強烈的性壓抑終止了幼兒性研究階段時,由於和性興趣的早期聯係,研究本能麵臨著三個明顯不同的變化類型。在其中的第一個類型中,研究本能和性欲有著同樣的命運。從那時起,此人的好奇心一直被抑製,智力的自由活動可能在他的一生中都受到限製,特別是因為在此後不久所受到的教育帶來了強大的宗教思想禁錮。這是一種具有神經官能抑製特征的類型。我們知道得很清楚,由此造成的弱智非常易於引發神經官能症。在第二個類型中,智力得以充分發展,具有足夠的力量來忍受性壓抑。幼兒性研究階段結束一段時間之後,已經更加強大的智力回想起了過去的聯係並試圖幫助它逃避性壓抑。我們所研究的被抑製的性活動從潛意識中以強迫性的冥思苦想的形式再次出現,當然也是以一種扭曲的、不自由的形式。然而,它強大到足以使研究者思考性問題,並使其智力活動蒙上了一層完全隻屬於性過程的愉悅和焦慮的色彩。在這裏,研究變成了一種性活動,而且常常是排他的活動。通過思考來解決和解釋事情的感覺代替了性滿足。但是,在這些事實中——孩子永不停止的苦思冥想和漸行漸遠的尋找到答案的智力感覺——孩子無休止的研究活動仍然在重複著。
因為一種特殊的生理特性,最少見、最完美的第三個類型既避免了思想抑製也沒有神經官能性強迫思考的症狀。確實的,這裏也有性壓抑發生,但是它沒有成功地把性欲的部分本能壓製到潛意識中。反之,性欲通過在起初時升華為好奇心以及與強有力的研究本能聯合在一起來加強自己,躲過了被壓抑的命運。這裏,在某種程度上,研究活動也變成了強製性的和性活動的替代物。但是,由於根本的心理過程迥然不同(升華,而不是潛意識的闖入),仍然缺少神經官能症的特性。和嬰兒性研究的原始情節沒有任何關聯,本能能夠自由地服務於智力興趣。通過增加升華了的性欲,性壓抑使本能變得如此強大。性壓抑仍然和本能密切相關,因為它逃避任何與性主題的聯係。
如果我們仔細考慮一下列奧納多身上並存的超強的研究本能和衰萎的**(當時被限製為所謂的“理想的[升華了的]同性戀”),我們傾向於稱他為第三種類型的一個典範。在他的好奇心於嬰兒時期被激活後,他的天性的核心與秘密看起來是在滿足性興趣方麵,他成功地將大部分的性欲升華為對研究的強烈渴求。但是,毫無疑問,要證明這個觀點正確與否很不容易。要證明它,我們應該需要關於他童年早期的心智發展的一些資料。現在,有關他生活的記述非常缺乏,而且極不可靠,甚至我們這一代人的觀察家們都忽視了有關環境信息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希望找到那方麵的資料的想法好像有些愚蠢。
關於列奧納多青年時代的情況,我們知之甚少。1452年,他出生於佛羅倫薩與愛姆波裏之間的芬奇鎮;他是一個私生子。當時的人們並不認為私生子是嚴重的社會恥辱。他的父親,瑟·皮埃羅·達·芬奇,是一位公證人,其本人是公證人和農夫家庭的後代。他們的姓氏來源於他們的所在地――芬奇。他的母親,卡特琳娜,很可能是一個佃農的女兒,後來嫁給了另一個姓芬奇的當地人。這位母親在列奧納多的生活中沒有再出現過,隻有小說家梅列日科夫斯基相信他自己成功地找到了她的一些蹤跡。關於列奧納多童年時代的唯一確鑿的資料出自1457年的一份官方文件,一份用於征稅的佛羅倫薩地籍簿。簿中提到了芬奇家的成員,列奧納多是瑟·皮埃羅的5歲的私生子。[28]瑟·皮埃羅與唐娜·艾碧拉婚後無子。因此,小列奧納多可能是在他父親的家裏長大的。他一直住在這個家裏,直到——不知是在幾歲時—— 他作為一名學徒進入了安德烈亞·德爾·韋羅基奧的畫室。在1472年,列奧納多的名字已經出現在“Compagnia dei Pittori”的成員名單中了。就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