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據我所知,在列奧納多的科學記事本中,隻在一處記錄了有關他的孩童時期的情況。在一段關於禿鷲的飛行的文字中,他突然中斷了敘述,開始緬懷一段湧現在腦海裏的早年記憶:
“好像我命中注定了始終要和禿鷲有著密切的關係;因為在我最早的記憶中,我記得當我還在搖籃裏時,一隻禿鷲向我飛來,並用它的尾巴撬開了我的嘴,還多次用它的尾巴拍打我的嘴唇。”[29]
我們在這裏討論的是一個童年記憶;毫無疑問,這是非常離奇的一種。它之所以離奇,是因為這個記憶的內容及它所屬的年齡。一個人能夠保留他在哺乳期的記憶大概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無論如何這種記憶都不能被看作是確定無疑的。列奧納多的這個記憶所聲稱的故事——即一隻禿鷲用尾巴撬開小孩的嘴——聽起來太不可能、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對這一回憶的另外一種看法,在我們看來,可以解決這兩個難點,更值得我們介紹一下。按照這一說法,有禿鷲的這一幕並不是列奧納多的記憶,而是他的幻想,一個後來形成的、並且被轉移到他的童年時期的幻想。[30]
孩童時代的記憶往往源於這種方式。完全不同於成熟期的有意識的記憶,在經曆這些事件和以後的重複敘述時,這些孩童記憶不是一成不變的。二是在孩童時代結束以後,在年齡稍長後才逐漸回憶起來的。在回憶過程中,它們被不斷地改變和歪曲,並被用在以後的發展趨勢中。所以總體來說,不能非常清晰地把它們從幻想中區別開來。比較一下遠古人類史的著述方式,或許能夠最好地說明這些幻想的本質。隻要民族弱小,她就不會想到記載自己的曆史。人們耕田種地,為了生存同他們的鄰國爭鬥,拚力去爭奪土地和獲得財富。那是英雄輩出的時代,不是曆史學家們的時代。接著,另一個時代來臨,這是一個反省沉思的時代。人們過去想要富強,而現在覺得有必要知道他們的起源和他們的發展曆程。曆史著述——起初用於保留一份現狀的持續紀錄,現在也可以借以回顧過去——收集了許多傳統和傳說,解釋風俗和習慣中保留的古代痕跡,並以這種方式創建了過去的曆史。所以,這種早期的曆史是(曆史學者的)信仰和願望的表述,而並非過去的真實畫麵,這一點是無法避免的。因為許多事情已經在這個民族的記憶中被遺漏,而另外一些事情則被扭曲了,還有一些過去的遺跡,為了迎合現在的觀念而被錯誤地解釋了。而且,人們寫史的動機不是出於公正的好奇心,而是希望借此來影響他們的同時代人,鼓勵和激發他們,或者在他們麵前豎立一麵鏡子。一個人對成熟期事件的有意識的記憶,在各個方麵都可以與第一類的曆史著述[有關時事的記述]相提並論;而他的孩童時代的記憶,就其起源和可靠性而言,應該和一個民族的最早期的曆史是相似的,因為這些曆史都是後來編寫的和帶有偏見的。[31]
如果列奧納多關於禿鷲落到他的搖籃上的故事僅僅是他長大後的一個幻想,那麽一個人就會認為在它上麵花大量時間是不值得的。列奧納多傾向於認為他對鳥的飛行的關注是命運的預先安排。有人可能滿足於以他的這一傾向為基礎來解釋這個幻想。然而,低估了這個故事,一個人就會對列奧納多有失公允,就好像一個人隨便地否定那些在一個民族的早期曆史中發現的傳說、傳統和解釋一樣。盡管存在著歪曲與誤解,它們仍然代表著過去的現實。它們由一個民族的早期經曆構成,並曾經受到非常強烈的今天仍然起作用的動機的支配。如果利用正在起作用的各種影響力的知識,可以糾正這些歪曲的事實,那麽就可以輕易地揭開傳說材料背後的曆史事實了。同理,這也適用於一個人的孩童記憶或幻想。一個人以為他所記得的童年往事並不是一件無關重要的事情;通常情況下,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殘存記憶中隱匿著有關他的心理發展中的最重要特征的極其珍貴的證據。[32]現在,在精神分析技術方麵,我們擁有了優秀的方法,來幫助我們發覺這些隱含的材料。我們可以冒昧地,通過分析他的孩童年時代的幻想,填補他生活故事中的空白。在這樣做的時候,如果我們對所獲得的確定性感到不滿意,我們就要這樣來安慰自己:如此眾多的關於這位偉大而又高深莫測的人的其他研究的命運都沒有比這更好。
如果我們以精神分析學家的眼光來審視列奧納多的禿鷲幻想,時間久了,它看起來並不那麽離奇。我們好像能夠回想起在許多地方曾經碰到過類似的事情,比如在睡夢中;所以,我們可以冒昧地把幻想從它自有的特殊語言翻譯成大家都能理解的文字。而人們都把這個翻譯看作所指的是性欲的內容。一隻尾巴,“Coda”,是男性性器官的最為人熟知的象征之一和它的代名詞,在意大利語和其它語言中都是如此。[33]這個幻想中的情形——禿鷲用尾巴撬開孩子的嘴巴,並在裏麵用力地四處拍打[34]——與含陽,即把陰莖放進**對象的嘴裏的性行為,是相似的。這個幻想在特征上如此完全地被動,這點是很奇怪的;而且,它非常像在女人或被動的同性戀者(指在同性戀關係中扮演女人的那個)的身上發現的某些夢和幻想。
我希望讀者能克製自己,不要讓一時的氣憤而妨礙他繼續關注這一精神分析,因為第一次將精神分析應用到一位偉大而又純潔的人的記憶上,結果將是對他記憶的無法原諒的誹謗中傷。很清楚,這種氣憤永遠都不能夠告訴我們列奧納多童年幻想的意義;與此同時,列奧納多用最明白無誤的方式承認了這個幻想。我們不能放棄我們的預期,或者,聽起來更恰當些,我們的偏見——即這種幻想必定有某種特定的含義,正如任何其它的心理創造活動:一場夢、一個幻像或者一句譫妄。因此,讓我們暫時先公正地了解一下分析工作吧,實際上它還沒有最後發言呢。
在高雅社會裏,把男人的性器官放進嘴裏並吮吸它的愛好被認為是令人作嘔的性變態。然而在今天的婦女中間,這種事卻頻頻發生——在古代也是如此,就像古代雕像所表現的那樣——對於處在愛欲中的人而言,這一愛好好像完全失去了令人反感的特征。醫生們發現,甚至那些讀過克拉夫特·埃賓(Krafft-Ebing)的《性心理疾病》(Psychopathia Sexualis),或者從其他信息渠道中也沒有意識到以口**的方式有可能獲得性滿足的婦女身上,也發現了因這種愛好而產生的幻想。看起來女性可以毫不費力地自發地產生這種意願的幻想。[35]進一步的研究告訴我們,這種受到嚴厲的道德譴責的情形之起源,可以一直追溯到最純潔的狀態。它僅僅是以不同的形式,重複著我們都曾經感受到愉悅的一種情形——當我們還處在哺乳期時[36],把媽媽的(或者奶媽的)**含在嘴裏並且吮吸它。這一經曆的感官刺激,我們生命中的第一個快樂源泉——在我們的心中毫無疑問地印上了無法抹掉的痕跡。在後來的日子裏,當孩子熟悉了奶牛的**,它與人的**的功能並無二致,但它的形狀與它在腹部下的位置使它像一根陰莖。孩童實現了他的性意識的初級階段。這使他產生了令人厭惡的性幻想。[37]
現在我們明白為什麽列奧納多認為他想象的那段與禿鷲的經曆發生在他的哺乳期了。這個幻想暗含的內容隻不過是對在母親懷中哺乳——或者被哺乳——的回憶。像許多藝術家一樣,以聖母和她的孩子為幌子,他試圖用畫筆把哺乳——人類美麗的一幕——描繪下來。實際上,還有我們沒有理解、而又不能忽視的一點:這種回憶——對兩性而言都是同等重要的——被列奧納多這個男人轉化成了一個被動的同性戀的幻想。我們暫時把同性戀和在母親懷中哺乳的聯係這個問題放在一邊。我們回想一下,事實上傳統的觀點的確把列奧納多看作是一個具有同性戀情感的人。在這種聯係中,那些對年輕的列奧納多的指責是否公正和我們的目的是互不相幹的。我們判定某個人是否是一個同性戀者(invert)[38]的依據並不是他的所作所為,而是他的情緒姿態。
下麵,我們感興趣的是列奧納多童年幻想的另外一個令人費解的特征。我們這樣解讀這個幻想:這是她的母親進行哺乳的一個幻想,而我們發現禿鷲代替了他的母親。這隻禿鷲從哪裏來呢?它又如何碰巧在現在的地方被發現呢?
在這一點上,有一個來自遠方的想法湧上心頭。把它棄置一旁,真是太引誘人了。在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中,用禿鷲的畫像來表示母親。[39]埃及人還崇拜一位母神。她被描繪成有一個禿鷲頭、或者幾個頭,但其中至少有一個是禿鷲頭。[40]這位女神的名字讀作姆特(Mut)。我們的單詞Mutter (“母親”)和它的讀音相似,這難道僅僅是一種巧合嗎?那麽,禿鷲與母親之間具有某種真正的聯係——但是那對我們有什麽幫助呢?我們知道第一個成功地讀懂象形文字的人是弗朗索瓦·商博良(Francois Champollion)(1790 — 1832)[41],我們有什麽權利指望列奧納多了解這種聯係呢?
古埃及人選擇禿鷲作為母親的象征,探究這一點的來曆將是非常有趣的。現在,甚至對希臘人和羅馬人來說,埃及人的宗教和文明都是科學的好奇心之對象:早在我們能夠讀懂埃及的曆史遺跡以前,從尚存的經典古代文字記載中,我們就已經掌握了關於他們的某些信息。這些記載的某些作者非常有名,比如斯特拉波(Strabo)、普盧塔克(Plutarch)和安密阿那斯·馬塞林納斯(Ammianus Marcellinus);而其它著作的作家都是無名小輩,而且資料出處和寫作日期都不明確,就像賀拉波洛·尼洛斯的《象形文字》和那本流傳至今的、以赫米斯·特裏斯麥奇多士,一位神的名義的關於東方僧侶智慧的書。從這些資料中,我們獲知禿鷲之所以被當成母親的象征,是因為那時人們相信隻有雌禿鷲存在;人們認為這一物種沒有雄性。[42]在古代自然史中,我們所知道的隻有單性的物種還有:聖甲蟲——埃及人奉之為神靈——據信隻有雄聖甲蟲存在。[43]
如果所有的禿鷲都是雌性,那麽,人們猜想,它們是怎麽受孕的呢?賀拉波洛在一篇文章中充分說明了這一點。[44]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這些鳥會在飛行中停留,敞開它們的**,風使它們受精。
現在,我們非常意外地到了一種境地。僅僅在不久前我們還認為荒謬並拒絕接受的東西,現在變得很有可能了。列奧納多對一則有關埃及人用禿鷲來代表母親的科學寓言非常熟悉,這一點是非常有可能的。他閱讀廣泛,他的興趣涵蓋了文學和學識的所有分支。在《大西洋古抄本》中,我們找到了一本他在某個特定日期[45]所擁有的全部圖書的目錄,還有數不清的閱讀筆記(都是有關他從朋友那裏借來的圖書的)。如果我們可以依據裏克特[1883] [46]摘錄的筆記來判斷,列奧納多博覽群書。除了同時代的書外,自然史的早期著作在其中很具代表性;所有這些圖書當時都已出版。實際上,在意大利,米蘭是新印刷藝術的最主要城市。
在進一步的探討中,我們偶然發現了一條信息。這個發現使得列奧納多知道禿鷲寓言的可能變得確定無疑。賀拉波洛的博學的編輯和評論家,針對上麵的引文(利曼斯,1835,172),做了如下的注解:“但是,為了反駁那些否認聖靈感孕的人,教會的神父們急切地接受了這個關於禿鷲的故事,作為從自然秩序中獲得的一個證據。因此,在他們之中幾乎都提到了這個話題。”
所以,禿鷲的單性的寓言和他們的受孕模式絕非瑣碎次要的趣聞軼事。它不同於那個和它相類似的聖甲蟲的傳說;教會的神父們緊緊抓住這個證據,這樣他們就有了來自自然史的證據來隨時對證那些懷疑宗教史的人。如果在關於古代的最好記載裏有禿鷲受孕於風的描述,那為什麽同樣的事情不能在一個人類女子身上發生一次呢?既然禿鷲的寓言可能變得如此重要,“幾乎所有的”教會神父們都經常講述它。所以,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通過這個如此廣受關注的寓言,列奧納多也獲知了這一點。
現在,我們可以推想列奧納多的禿鷲幻想的起源了。他曾經碰巧在一位神父那裏或者在一本自然史的書裏讀到了所有的禿鷲都是雌性的敘述,並且可以不依靠雄性禿鷲的任何進行繁殖。讀到這裏時,一個記憶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這個記憶轉化成了我們一直在討論的這個幻想。然而,這個幻想意味著他也曾經是這樣的一隻小禿鷲——他曾有過母親,但沒有父親。這個記憶,以唯一的、可以表達這麽重要的年齡的印象之方式,和他在母親懷中哺乳時的快樂聯係在了一起。教會的神父們所作的關於聖母及其孩子的暗喻——每個藝術家都珍愛的一個觀點——在幫助幻想顯得對他非常有價值和重要方麵,必定起了很大的作用。實際上,通過這種方式,他能夠把自己看成和小基督一樣,並不隻是這一個女人的安慰者和拯救者。
在剖析一個童年幻想時,我們的目的是要把其中的那些真實記憶和後來修改、歪曲它的那些動機區分開來。在列奧納多的案例中,我們現在相信我們了解了這個幻想的真正內容:禿鷲替代了他的母親,表明這個孩子意識到自己缺少父親,隻有他和母親為伴。列奧納多是私生子的事實正好符合他的禿鷲幻想;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能把自己比作一個小禿鷲。但是,我們掌握的關於他的童年時代的下一個可靠情況是,大約到5歲時,他被接到了父親的家裏。我們完全不知道那件事發生的時間——是在他出生後的幾個月呢,還是在地籍簿(第81頁)擬定前的幾周呢?關於禿鷲的幻想,在這裏是這樣解釋的:它似乎想告訴我們,在一生中關鍵的頭幾年裏,列奧納多不是在他的父親和繼母身邊,而是和貧窮的、被拋棄的親生母親共同生活。因此,他有時間感受到父親的不在。這似乎是我們從精神分析工作中得出的一個不夠充分的、而有些大膽的結論,但是它的意義會隨著我們研究工作的不斷進行而增加。考慮到列奧納多的童年時代所處的曆史環境,這個結論的確定性又得到了加強。資料告訴我們,在列奧納多出生的那年,他的父親瑟·皮埃羅·達·芬奇與出身豪門的唐娜·艾碧拉小姐結婚。他們婚後一直沒有生育,所以他就被父親的(更確切些,是他祖父的)家庭收養了——一件在他5歲時發生的事情,現存的文件可以證明這一點。讓一個結婚不久的、仍然盼望著生養自己的孩子的新娘在婚後不久就來撫養一個私生子,這種情況是不多見的。一定是在失望中度過了幾年之後,他們才決定收養這個私生子——他很可能長成一個有魅力的小夥子——作為對他們沒有所希望生養的合法孩子的補償。如果列奧納多與獨居的母親一起生活了至少3年、或許5年,然後才變成有了父母雙親,那麽這種情形就與禿鷲幻想的解釋完全吻合起來了。到那時,已經太遲了。在生命的最初三、四年裏,某些印象已經定型,並且對外部世界的反應方式也已確立了。以後的經曆永遠都無法剝奪它們的重要性。
一個人的難以理解的孩童記憶和以此為基礎的幻想,都同樣地加強了他的精神發展中的最重要成分。如果這個論斷是正確的,那麽我們可以由此得出結論,禿鷲幻想證實的事實——即列奧納多的最初幾年是和他的生母共同生活的這一事實——將會在塑造他的內心生活方麵具有決定性的影響。這種事態的一種必然結果是,這個孩子——在他的早年生活中,比其他孩子多麵對一個問題——開始特別緊張地思考這個困擾他的問題。這樣,在他還年幼時,他已經是一個研究者了。嬰兒的來源、父親與嬰兒的起源的關係等重大問題一直使他苦惱不已。[47]這是一個模糊的猜測:他的研究和他的童年曆史就這樣被聯係在一起;這促使他在後來聲稱,他還躺在搖籃裏時,禿鷲就拜訪過他,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注定要調查研究鳥的飛翔問題。在下文裏,要說明他對鳥飛行的好奇心如何起源於他童年時的性研究,就不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