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獵狐

指望每個人能夠不用別人告訴就知道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是沒有用的。要是我們在鄉下長大,我們就會知道在八月裏是不做這件事的,除了獵狐。可是,在萊維沙姆路上,那最細心的男孩也沒留心過適合捕獵狐狸的日子。

有這樣一些事情,你一想到有人以為你會去做這些事情就會無法忍受。這就是為什麽我在最開始就要說清楚,我們當中不會有人去有意射殺狐狸的,即使是那樣做是為了能讓我們自己逃脫。當然,要是一個男人被困在洞穴裏,不得不保護女孩子們免受一大群狐狸的同時攻擊時,那是另一回事了。一個男人必須保護女孩子們,並且照顧她們,而照我看來,她們其實完全可以照顧自己。雖然如此,但這是阿爾伯特的叔叔稱作“遊戲規則”之一的東西,因此我們有保護她們並且為她們戰鬥到死的義務,如果需要的話。丹尼知道一句名言,它是這麽說的——

“無害的起因能造成多麽可怕的冒犯,

三葉草能產生多麽激烈的競爭。”

他說這意味著所有重大事件都從帶三的東西產生的,像三倍啦,三葉草啦,而起因總是無害的。三葉草是三倍的簡稱。

現在要告訴你的這次冒險肯定就是由帶三的東西引起的。第一是我們的印第安叔叔到鄉下來看望我們。第二是丹尼的牙。第三隻不過是我們想去打獵。但要是你把它算在內的話,有關三葉草的說法就是正確的了。所有這些起因都是無害的。

以下是句討人喜歡的話,說這話的人不是奧斯瓦爾德,而是多拉。她說她肯定我們的叔叔想念我們,他覺得他再也受不了看不見他親愛的寶貝(指的是我們)的日子。

不管怎樣,他來了,沒有提前通知,這是那個優秀的印第安男人為數不多的壞習慣之一,這個習慣不止以一次以不愉快告終,就像我們玩叢林遊戲時那樣。

然而,這次卻一切平安。他在一個挺無聊的一天到來了,那天沒有一個人想出一點特別有意思的事情去做。因此,由於碰巧是飯時間,我們剛洗了手和臉,全都幹幹淨淨的(當然我指的是與我們有時候相比)。

我們剛剛坐下來吃飯,阿爾伯特的叔叔正在把刀子插向牛排布丁的中心,這時傳來了車輪的隆隆聲,車站的出租馬車停在了花園大門前。在車裏,筆挺筆挺坐著,手擱在膝蓋上的,就是我們的敬愛的印第安親人。他看起來很英俊,鈕扣眼裏插著一支玫瑰。這個樣子和以往大有不同,那時他幫我們把葡萄布丁假想成我們正在用叉子幹掉的野豬[27]。然而,雖然整齊些,他的心仍然仁慈和忠誠地跳著。你不應該因為人們的服飾整齊些就判斷他們為人嚴厲。他和我們一起進餐,隨後我們帶他四處轉轉,告訴他所有我們認為他喜歡聽到的東西,也說了神秘之塔,他說:“一想到這個我就渾身熱血沸騰。”

諾埃爾說他為此很遺憾,因為當我們問聽過這故事的所有其他人時,他們覺得恐怖得全身血都冰涼。

“啊,”叔叔說,“但是在印度,我們知道怎麽同時讓血冰凍又沸騰。”

或許在那些熱帶地區,血總是都是接近沸點,這解釋了印度人的暴脾氣,卻解釋不了他們吃的咖喱和胡椒粉。但我不應該離題太遠;這個故事時根本沒有咖喱。關於脾氣我也不說了。

然後,當馬車回來接他的時候,叔叔讓我們和他一起到車站去。我們說再見的時候,他給了我們沒個人半個英鎊的小費,根本沒有區分年齡或考慮誰是男孩,誰是女孩。我們的印第安叔叔是個地道的英國人,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火車離開的時候,我們全體向他歡呼致意,接著我們提出給車夫一個先令,讓他把我們送回到四條交叉路口,可心存感激的車夫沒要我們的錢,這是因為,他說那個紳士已經給了他大約相同數目的錢了。真正的感恩是多麽少見啊!因此我們也為車夫的罕見的美德而歡呼,然後就回家商量怎麽處理我們的錢。我不能告訴你我們用這些錢所做的所有事情,因為錢就像“熱牛仔布上的雪花”一樣很快融化了,這是丹尼說的,而且不知為什麽,錢越多就融化得越快。我們集體去了一趟梅德斯通,返回的時候帶著許多漂亮的褐色紙袋,裏麵是我們向往以久的東西。但沒有一件和這個故事有關,除了奧斯瓦爾德和丹尼共同買的東西之外。

那是隻手槍,它花光了他們兩個所有的錢。但當奧斯瓦爾德覺得內心的不安感覺在提醒他自己不過是個孩子,而且那錢那麽快就花光了時,他對自己說:

“我不在乎。我們應當在家裏有支槍,一支能打響的槍,不是那種破爛的燧發槍。想想要是出現盜賊來了,但我們又手無寸鐵,那可如何是好?”

我們輪流拿著槍,決定永遠在遠離房子的地方練槍,這樣就不會嚇著大人,他們老是比我們還害怕武器。

買這支槍是丹尼的主意。奧斯瓦爾德承認這讓他感到意外,但這個男孩性格已經改變了許多。我們買了這槍時,其他人還在高街的餡餅店翻找要買的東西呢。我們什麽也沒說,直到喝完茶,不過,在坐火車回家的路上,我們好不容易才控製住了不朝電報線上的鳥開火。

吃過茶後,我們在幹草堆上開了個會,奧斯瓦爾德說:“丹尼和我有一個秘密。”

“我知道是什麽秘密,”迪克輕蔑地說。“你們發現梅德斯通的商店裏薄荷油一便士四盎司。赫·沃和我在你們之前就發現了。”

奧斯瓦爾德說:“你住口。要是你不想聽這個秘密,你最好走開。我要讓每個人都宣誓保密。”

這是十分鄭重的誓言,隻能用於現實的東西,從不用於假想的東西,於是迪克說:

“噢,行了,說吧!我認為你隻是在說廢話。”

於是他們都宣誓保密。這誓言是諾埃爾很早以前發明的,當時他發現了我們在布蘭克思的園子裏所看到過的第一個畫眉窩[28]。

“我不會說,

我不會暴露,

我也不會碰,

或者試著去偷;

要是我告訴了別人這個重大秘密,

我就是卑鄙的小偷。”

這首詩有些毛病,但是個很有約束力的誓言。他們都重複了一遍,包括赫·沃。

“好啦在,”迪克說,“是怎麽回事?”

奧斯瓦爾德帶著驕傲的沉默把手槍從胸前掏出來,遞出去,與會的每個人都一陣萬分驚愕的低語著。手槍並沒上膛,所以我們讓女孩子們也拿過去瞧瞧。隨後,迪克說:“咱們打獵去吧。”

我們決定去。赫·沃想到村子商店裏買個供獵人們吹的廉價喇叭,就像歌裏唱的那樣,但我們認為謹慎起見,還是不要吹號或出弄出任何聲音,至少在我們追捕到獵物之前不要。但他說的那支歌讓我們決定我們想要捕獵的是狐狸。在那之前,我們對捕獵什麽動物並不挑剔。

奧斯瓦爾德讓丹尼第一個拿著手槍,我們睡覺時他就把槍放在枕頭下麵,但並沒上膛,為的是怕他會做惡夢,在沒完全清醒之前就把那支可怕的武器抽出來。

奧斯瓦爾德讓丹尼拿著它,是因為丹尼有牙痛,槍是個安慰,盡管它並不能真的消除牙痛。他的牙痛越來越厲害,阿爾伯特的叔叔看了看,說牙很鬆動,丹尼承認他曾用那牙使勁去咬過桃核。這就說明了一切。他塗了木餾油和樟腦油,很早就上床了,牙包在一塊紅法蘭絨裏。

奧斯瓦爾德知道在別人生病的時候應當表現得非常友愛。第二天早上,他克製住自己不要用扔枕頭(這是他常幹的)的方法叫醒病人。他起來去搖晃那病人,但鳥兒已經飛走,窩也涼了。槍也不在窩裏,但奧斯瓦爾德後來發現它在梳妝台的鏡子下麵。他剛剛叫醒了其他人(用一把毛刷,因為他們的牙齒沒有任何問題),這時他聽到車輪聲,向外看去,隻見丹尼和阿爾伯特的叔叔坐在農場的紅輪子大馬車離開了家門。

我們趕快穿上衣服,好下樓去揭開謎底。我們找到一張阿爾伯特的叔叔的條子。是寫給多拉的,說:

“丹尼的牙痛把他在淩晨時候鬧醒了。直說了吧,他要到醫生那兒把它拔出來。午飯時回來。”

多拉說:“丹尼去看牙了。”

“我想這有聯係,”赫·沃說。“丹尼(Denny)準是牙醫(Dentist)的縮寫。”

我猜他是想逗樂,他真的很想逗樂。長大後他想當個小醜,其他人都笑了。

“我想,”迪克說,“他是不是為這個會得到一先令或半克郞。”

奧斯瓦爾德一直在抑鬱的沉默中思索,現在他高興起來,說道——

“當然!我都忘了這個。他會由於他的牙還有這趟乘車旅行而得到錢的。所以,他不在的時候我們去獵狐,這很公平。我剛才還想我們不得不推遲呢。”

其他人紛紛同意這並非不公平。

“要是他想的話我們可以再來一次,”奧斯瓦爾德說。

我們知道人們通常穿著紅外套騎著馬獵狐,但我們不能。不過,赫·沃有一件舊的紅色足球運動衫,那是阿爾伯特的叔叔在洛瑞塔時穿的。他很高興。

“不過我真希望我們有號角,”他傷心地說。“我會喜歡吹號角的。”

“我們可以假裝有號角,”多拉說。可他回答說:“我不想假裝。我想吹些什麽東西。”

“吹你的表吧,”迪克說。這是不友好的,因為我們都知道赫·沃的表壞了,你給它上弦後,它隻是在裏麵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音,但一點兒也不走。

我們並沒為打獵遠征而在打扮上多費心思,隻是帶了卷邊三角帽和木板條做的劍。我們在赫·沃的胸前係了個張卡片,上麵寫著“莫特府的獵狐者”。我們還在所有狗的脖子上都係了紅法蘭絨布條,表示它們是獵狐犬。但這一點似乎並沒有表示清楚,不知怎麽回事,布條讓它們看上去不是獵狐犬,而是它們的本來麵目,除了把它們的咽喉勒得生疼以外。

奧斯瓦爾德偷偷把手槍和幾發子彈放到口袋裏。他當然知道狐狸不是槍殺的。但就像他所說的,“誰知道我們是不是會遇到狗熊或是鱷魚呢。”

我們高高興興地出發了。穿過果園和兩塊玉米地,沿著另一塊田地的邊緣,穿過一兩天前我們恰巧弄開的一個缺口,來到了樹林裏,一路上玩兒著“跟著領路人[29]”遊戲。

森林十分安靜,滿眼綠色,狗兒們很快樂,忙得不得了。皮切爾有一次驚起隻兔子。我們說:“嗨,快追!”馬上開始了追擊。但兔子逃走藏了起來,就是皮切爾也找不到,於是我們繼續前進。但我們沒看見狐狸。最後我們把迪克當成狐狸,在綠色的騎馬道上追趕著他。森林裏一條寬得能走路的小徑被喚作騎馬道,即便是人們隻能在上麵行走。

我們隻有三條獵犬—— 夫人,皮切爾和瑪莎。因此,我們也加入到快樂的狗群中,竭力讓自己像獵犬一樣。在緊追不舍之中,我們圍著一個角落狂吠,然後突然停住,因為這時看見我們的狐狸已不再匆忙地逃竄。這狐狸正彎腰俯在小徑旁邊的什麽紅色東西上,他說:“喂,看這兒!”用那種讓我們全身振奮的語氣。

我們的狐狸——現在我們一定得叫他迪克,以免弄亂敘述—指著狗們正在嗅的紅色東西。

“它可真的是狐狸,”他說。的確如此,至少它是真的,隻是完全斷了氣。奧斯瓦爾德拎起它來,它的腦袋在流血,顯然被射穿了腦袋,馬上就斷氣了。奧斯瓦爾德把這個告訴女孩子們,她們一看見這隻可憐的動物就開始哭。我並沒說他自己一點兒也不感到難過。

狐狸已經是冰冷了,但它的皮毛非常漂亮,尾巴和小蹄子也是如此。迪克拽緊了拴狗的皮帶,它們太感興趣了,我們認為最好拉緊一點兒。

“想到它再也不能從那小眼睛裏看東西了,就讓人害怕,”多拉說,擤了擤鼻子。

“再也不能在樹林裏亂跑了,把你的手帕借我使使,多拉。”愛麗斯說。

“絕不能被捕獵,絕不能鑽到雞窩裏,或是落到陷阱裏,或任何令人興奮的東西裏頭,可憐的小東西,”迪克說。

女孩子們開始撿綠色的栗子樹葉子,好把可憐的狐狸的致命傷口蓋住,諾埃爾開始來回走,做著鬼臉,他在作詩時總是這樣。他這兩樣事情一定要一起做。令人安慰的是,他兩樣都做得挺好。

“我們現在怎麽辦?”赫·沃說;“獵人應當割下它的尾巴來,我完全肯定。隻是,我那把刀的刀片有缺口了,另一個刀片從來就不好用。”

女孩子們推了赫·沃一把,甚至連奧斯瓦爾德都說“閉嘴”。不知怎地,我們覺得那天再也不想玩獵狐遊戲了。當傷口被蓋起來後,狐狸一點兒也不像死了。

“噢,我希望這不是真的!”愛麗斯說。

戴西一直在哭,此時她說:“我想請求上帝讓這不是真的。”

但多拉親吻了她,告訴她那沒用,隻是她可以禱告上帝照顧好狐狸的那些可憐的小寶寶,要是它有的話,而我相信她從那以後就一直在禱告。

“要是我們能醒來發現這是個可怕的夢就好了,”愛麗斯說。

我們帶著狗出發其實就是去獵狐的,而現在卻這麽在乎,這似乎很愚蠢,可這是事實。狐狸的四肢看上去衰弱無力。身子一側有塊汙跡,我知道要是它活著那塊汙跡就不會在那兒,它會自己洗幹淨的。

這時諾爾爾說:“這首詩是這樣的”:

這兒躺著被殺死的可憐的列那[30],

他再也不能重燃生命的火花。

我絕不會吹響獵人的號角

從我出生之日,

到生命結束之時

因為我不喜歡打獵,原因就在於此。

“我們舉行個葬禮吧,”赫·沃說。這讓每個人都喜歡,我們讓多拉脫下襯裙把狐狸包起來,這樣我們就能把它帶回花園埋起來,而不必在外衣上染上血跡。女孩子的衣服從某一方麵來看很傻,但我認為它們也很有用。在緊急情況下,一個男孩子除了上衣和馬甲,就沒有多餘的衣服可脫,否則他就一下子光著屁股了。但我知道多拉為了有用的目的脫下了兩個襯裙,但過後她從外麵看起來還是沒有變樣。

我們男孩子輪流抱著狐狸。它很重。當到林子邊上時,諾埃爾說:

“最好把它埋在這兒,在這裏,樹葉可以永遠在它的墓上方唱葬歌,其它的狐狸要是想的話,也可以到這裏來哭祭它。”他說著把狐狸放在一棵小橡樹下麵的苔蘚上。“要是迪克去把鍁和耙子拿來,我們就能把它埋在這兒,他還可以在同時把狗栓起來。”

“你是煩了抱狐狸,”迪克評論說,“就是這麽回事。”不過,他還是去了,條件是我們其他人也得跟他一起去。

我們走後,女孩子們把狐狸拖到林子邊上,這和我們進去的那個林子邊不是同一個,它靠近一條小路。在等著挖掘工或是雜役工回來的時候,她們收集了大量苔蘚和綠色植物,好讓狐狸的“老家”躺著軟和一點。可惜八月的林子裏沒有鮮花。

我們帶著鐵鍁和耙子回來,挖了一個洞把狐狸埋進去。我們沒有把狗帶回來,因為它們對葬禮太感興趣了,無法保持真正的、體麵的靜默。

當我們把斷樹枝和枯萎的葉子、野金銀花等等清到一邊後,地麵變得又鬆又軟,適於挖掘。奧斯瓦爾德用耙子,迪克用鐵鍁。諾埃爾邊作鬼臉邊作詩——他那個上午的感受很深。女孩子們就坐著,撫摸著狐狸身上幹淨的地方,直到墓穴挖得足夠深。最後墓穴挖好了,戴西扔了些葉子和草進去,愛麗斯和多拉抬著可憐的死狐狸的頭和腳,我們幫著把它放到墓穴裏。我們無法慢慢地把它放下去,它實際上是掉進去的。接著我們用葉子蓋住了那個毛絨絨的身體,諾埃爾誦讀了新做的悼詩。他說詩是這樣的,但它現在聽起來比當時要好,因此我認為在那之後,他一定是把詩又加工了一下:

狐狸的悼詩

“親愛的狐狸,睡在這裏,再也不會醒來,

我們為你把葉子揀來

你一定不要起來或亂動,

我們帶著愛給你這個墳墓

緊靠你生長於斯的樹林

你悲痛的朋友將你葬埋

要是你活著,你就不會這樣

(我指的是會和我們成為好朋友),

但現在你死了,可憐的狐狸,你身不由己,

因此,如我所說,我們是你親愛的朋友

你的悼詩,親愛的狐狸,就此結束。

附筆——在明亮的月光下,

狐狸們整夜徘徊,

它們會經過你的墓前,深情地把你思念,

就像我們要時時思念你一樣。因此,親愛的狐狸,再見!

你的朋友不多

但對你卻充滿真誠。永別了!“

說完後,我們填上了墓穴,在墓頂上蓋上了枯幹的葉子和小樹枝,使它看起來和樹林的其它地方一樣。要是人們認為這兒埋著東西,他們可能會認為是個寶藏,把它挖開,而我們希望可憐的狐狸能夠安息,不受打擾。

葬禮結束了。我們疊起了多拉染了血的粉紅棉襯裙,轉身離開這個悲傷的地方。

我們沿著小道還沒有走上十幾碼遠,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和口哨聲,還有扒找和嗚嗚聲,一個帶著兩隻獵犬的先生停在我們埋葬“小小紅色流浪者”的地方。

那位先生站在小道上,可狗在刨地,我們能看到它們的尾巴在搖晃,塵土飛揚。而且我們看清了是在什麽地方。我們跑了回去。

“噢,請不要讓你的狗在那兒挖!”愛麗斯說。

那位先生問:“為什麽?”

“因為我們剛剛舉行了葬禮,那是墓穴。”

那位先生吹了聲口哨,但獵狐犬並不像被奧斯瓦爾德養大的皮切爾那樣訓練有素。那位先生跨過了籬笆的缺口。

“你們埋了什麽,一隻有病的寵物鳥,嗯?”那位先生和善地說。他穿著馬褲,長著雪白的胡子。

我們沒有回答,因為現在,在一陣臉紅和不自在中,我們第一次感到埋葬狐狸是件可疑的行為。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麽這樣感覺,但我們的確有這種感覺。

諾埃爾迷迷糊糊地回答說:

“我們在樹林裏發現了它被謀殺的屍體,於是挖了個墓穴,好站在旁邊哀悼。”

但除了奧斯瓦爾德,沒人聽見他說話,因為愛麗斯和多拉、戴西都在像處於極度痛苦中的人那樣一邊跳來跳去,一邊說道:“噢,把它們叫開!快點!快點!——噢,別,不要!不要讓它們挖了。”

天哪!奧斯瓦爾德剛才是對的,如同往常一樣。墓穴的地沒踩得很結實,當時他就明明白白那樣說了,但他謹慎的建議被否決了。現在,這些好管閑事、淘氣的獵狐犬(和皮切爾有多大差別啊,他從不多事,除非接到命令。)已經刨掉了上麵的土,露出了那具可憐屍體的紅尾巴尖兒。

我們都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再呆在那兒似乎也沒用。

但那個長胡子的先生瞬間就揪住了諾埃爾和迪克的耳朵,他們離他最近。赫·沃藏到灌木樹籬裏。我要欣慰地說,奧斯瓦爾德那高貴的心胸不知道什麽是偷偷摸摸,他不屑於逃跑,不過他用不容抗拒的命令他的妹妹們躲開。

“快逃,”他嚴厲地又說道。“趕快回家。”

於是她們逃了。那個白胡子的先生此刻用各種命令去鼓勵他的癩皮狗繼續那卑鄙可恥的行為,同時一直揪著迪克和諾埃爾的耳朵,他們倆不屑於求饒。迪克的臉變成紫色,諾埃爾的變成白色。奧斯瓦爾德說道“別抓住他們不放,先生。我們不會逃。我用名譽向你保證。”

“你的名譽,”那位先生說,他說話的那口吻要是在更恰當的時候,足以讓人拔出明亮的劍刃去決鬥,而我會讓他的心髒流出最寶貴的血來[31]。然而此時奧斯瓦爾德如同平常一樣保持著鎮定和禮貌。

“不錯,用我的名譽,”他說,他那堅定的語調讓那位先生鬆開了奧斯瓦爾德弟弟們的耳朵。他鬆開了耳朵,拖出狐狸的屍體並舉了起來。

狗又跳又叫。

“好吧,”他說,“你牛皮吹得不小,什麽名譽不名譽的。那你能說實話嗎?”

迪克說:“要是你認為我們殺了他,你就錯了。我們十分清楚不應那樣做。”

那個白胡子突然轉向赫·沃,把他從灌木樹籬中拖了出來。

“那這是什麽意思?”他說,他的兩隻大耳朵都氣得發紅,指著赫·沃胸前的卡片,上麵寫著“莫特府獵狐者”。

於是,奧斯瓦爾德說:“我們剛才是在玩獵狐的遊戲,但除了一隻藏起來的兔子外什麽也沒發現,所以我的弟弟裝成狐狸。然後我們就發現了這隻被槍打死的狐狸,我不知道是誰幹的。我們很為它傷心,就把它埋了,這就是事情全部。”

“不完全是,”穿馬褲的紳士說,帶著一絲我想你們會稱做“獰笑”的微笑,“不是全部。這是我的地盤,我要指控你們非法入侵和破壞。現在過來,別廢話!我是地方官,獵狐隊隊長。這還是隻雌狐!你們用什麽把她打死的?你們的年齡還不夠帶槍。是偷了你們老爸的左輪手槍,我猜?”

奧斯瓦爾德認為最好還是沉默是金,但這是徒勞的。那位獵狐隊隊長要他把口袋清空,手槍和子彈被發現了。

地方官刺耳地大笑起來,那副得意洋洋,讓人不快。

“好吧,”他說,“你的持槍許可證呢?跟我走。一個或是兩個星期的監禁。”

我現在不相信他能那麽做,但當時我們都認為他能而且要這麽做。

因此赫·沃開始哭泣,但諾埃爾大聲說話了,雖然牙齒不停地上下打架,但他還是像一個男子漢那樣大聲說話。

他說:“你不了解我們。你沒有權利不相信我們,除非你發現我們在撒謊。我們從不撒謊。你可以問問阿爾伯特的叔叔我們是不是撒過謊。”

“閉上你的嘴,”那個白胡子說。但諾埃爾的血液在沸騰。

“要是你在拿不準的情況下真的把我們投進監獄,”他說,抖得更厲害了,“你就是個可怕暴君,像卡利古拉、希律王還有尼祿、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那樣的,我要在監獄裏為此寫首詩,人們會永遠詛咒你。”

“以我的名譽擔保,”白胡子說。“我們會弄個水落石出的,”他轉身踏上小徑,狐狸從他的一隻手上垂下來,諾埃爾的耳朵又一次被捏在他的另一隻手裏。

我以為諾埃爾會哭或是昏過去。但他高貴地忍受著,很像早期的基督殉教者。

我們其他人也跟著去了。我扛著鍁,迪克拿著耙子。赫·沃戴著卡片,諾埃爾跟著法官。小徑的盡頭是愛麗斯。她逃回了家,遵守考慮周到的哥哥的命令,但她立刻偷偷返回來,為的是有難同當。她在某些方麵幾乎可以作男孩了。

她對地方官先生說:“你要帶他到哪兒去?”

發怒的地方官說:“去監獄,你這淘氣的小丫頭。”

愛麗斯說:“諾埃爾會昏過去的。有人以前試過把他帶到監獄裏,是因為一隻狗。請到我們家來見見我們的叔叔,至少他不是——可這是一回事。我們沒殺那隻狐狸,要是你想的是這個的話,真的沒有。噢,天哪,我真希望你會想想你自己的男孩和女孩,要是你有的話,或者想想你自己的小時候。要是你想想,你就不會這麽凶了。”

我不知道那個獵狐隊長想起來這兩個當中的哪個,不過他說:

“好吧,帶路,”他放了諾埃爾的耳朵,愛麗斯偎依著諾埃爾,用一隻胳膊摟著他。

這一隊人都受了驚嚇,臉都被嚇得失去血色,除了處在兩側的白胡子中間的通紅的那張臉之外。隊伍來到了我們的大門前,進入了滿是舊橡木家具、黑白大理石等等東西的客廳。

多拉和戴西站在門口。粉紅色的襯裙放在桌子上,浸滿了死狐狸的血。多拉看著我們全體,明白事情很嚴重。她拉出巨大的橡木椅子,非常和氣地對白胡子法官說:“您坐下,好嗎?”。

他哼了一聲,不過還是照她說的做了。

接著,他在令人不安地沉默中望了望四周,我們也望了望。最後他說:“好吧,你們沒試著逃跑。要是告訴我實話,我就不再說什麽了。”

我們說我們已經說了實話。

隨後他攤開了襯裙,把狐狸放在桌上,拿出一把刀,女孩子們捂住了臉。即使是奧斯瓦爾德也不敢看。打仗的傷口倒沒有什麽,但親眼看一隻死狐狸被刀切開是另一回事。

不一會兒,地方官用手絹擦了擦什麽東西,並把它放在桌子上,又在它邊上放上我的一顆子彈。那就是殺死狐狸的那顆子彈。

“瞧這兒!”他說。的確,兩顆子彈一模一樣。

一陣絕望湧上奧斯瓦爾德的心頭。他現在明白一個英雄無辜被控有罪、法官戴上帽子準備宣判死刑、證據令人震驚、任何人的幫助都指望不上時是什麽感覺了。

“我沒辦法解釋,”他說,“我們沒殺它,事情就是這樣。”

白胡子的法官或許能控製得了那些獵狐犬,可他控製不了自己的脾氣,而這比控製一群該死的狗更重要一些,我認為。

他說了幾個奧斯瓦爾德永不會重複的詞,更不會在自己講話時使用。此外,他還管我們叫“頑固不化的小叫花子”。

然後,阿爾伯特的叔叔在一片絕望的驚慌之中突然進來了。那獵狐隊隊長站起身來,講了一通:那基本上全是謊言,或者客氣點說,幾乎沒有任何地方是真實的,不過我認為他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我很抱歉,先生。”阿爾伯特的叔叔看著子彈說。

“你能允許我聽聽孩子們的敘述嗎?”

“噢,當然,先生,當然,”獵狐隊長怒氣衝衝地回答。

於是阿爾伯特的叔叔說:“那麽奧斯瓦爾德,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會說出事實真相。”

奧斯瓦爾德說了。

隨後,白胡子的獵狐隊長把子彈擺在阿爾伯特的叔叔麵前,我感到這是對他信念的考驗,比無敵艦隊時期的拷問或是夾拇指更嚴酷。

接著丹尼走了進來。他看著桌子上的狐狸。

“那麽你們找到它了?”他說。

那個狩獵隊長打算開口,但阿爾伯特的叔叔說:“等一會兒,丹尼;你以前看到過這隻狐狸?”

“當然,”丹尼說;“我——”

但阿爾伯特的叔叔說:“別著急。在開口之前認真想想,照實時。不,不要對奧斯瓦爾德說悄悄話。這個男孩,”他對那個受到傷害的狐狸主人說,“從今天早上七點就和我呆在一起。他所說的不論什麽話都將是獨立的證據。”

但丹尼不願說,盡管阿爾伯特的叔叔再三要求他說。

“我不能,除非我問奧斯瓦爾德一些事情,”他最後說。白胡子說:“事情不太妙吧——嗯?”

但奧斯瓦爾德說:“別悄悄的,老兄。想問什麽就問,但要大聲一些。”

於是丹尼說:“我不打破秘密誓言就沒法兒說。”

這下奧斯瓦爾德開始明白了,他說:“盡管去破好了,沒有關係。”

丹尼寬慰地深吸一口氣說:“那麽好吧,奧斯瓦爾德和我合夥買了支槍,我昨晚拿著它。由於昨晚牙痛得睡不著,所以我今天起得很早,出去了。我帶著手槍。出於好玩兒,我把它上了膛。到林子裏時,我聽到好像狗的哀鳴聲,我走過去,原來是一隻狐狸,被帶齒獸夾給夾住了。我去把它放了出來,可它咬了我,瞧,就是這兒,槍響了,狐狸死了,我非常抱歉。”

“但你為什麽不告訴其他人?”

“我去看牙的時候他們還沒醒。”

“可為什麽你不告訴你的叔叔,既然你跟他呆了一上午的話?”

“是因為有誓言,”赫·沃說:

“要是我泄露這個重大的秘密,人們可以叫我卑鄙的小偷。”

白胡子居然笑了。

“呃,”他說,“我明白了,這是個意外,我的孩子。”接著他轉身對著我們說:“因為懷疑你們所說的話,我應該向你們道歉,向你們所有人道歉。我希望你們能接受。”

我們說沒有關係,他不要在意。

但我們卻一直為此而恨他。過後他用邀請阿爾伯特的叔叔獵兔子的方式來試圖補償他的多疑。但我們並沒真正原諒他,直到有一天他送了支狐狸毛畫筆給愛麗斯,畫筆是鑲銀的,還有一張便條,是關於她支持自己兄弟們的勇敢行為。

我們好被訓了一頓,要我們不要玩槍,但沒有懲罰,因為阿爾伯特的叔叔說我們的行為幾乎算不上是罪過,而隻是有些愚蠢。

手槍和子彈被沒收了。

我希望房子永遠不要受到竊賊的襲擊。如果事情真的發生,要是我們很快就被製服的話,那阿爾伯特的叔叔就隻能怪他自己了,因為由於他的錯,導致我們不得不赤手空拳地麵對強盜,成為他們幾乎無法反抗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