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一段短暫卻離奇得難以言表的生活經曆,在我身上發生了許多事情。如今回想起來,它就像是一個陰森恐怖的童話故事,而它居然真實地發生了。有時候,我真覺得難以置信。

這個“愚蠢”的家族裏充滿了陰暗和殘酷,我不願意認可它們,我抵觸它們。

我要講的並非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是要講俄國的老百姓如何在這樣可怕的、讓人窒息的環境中生活、繁衍。

外公家裏彌漫著仇恨的氣息——人人都對他人充滿敵意。大人之間是這樣,孩子們也免不了受到感染。

後來我從外婆那兒聽說,母親回到娘家的時候,她的兩個弟弟正鬧著要他們的父親分家。

母親的意外歸來使他們鬧得更凶,他們分家的願望愈發迫切了,因為他們怕母親會向外公討回她的嫁妝。因為母親的婚姻違背了父命,外公曾一怒之下扣下了她的嫁妝。兩位舅舅一致認為那份嫁妝也應該歸他們平分。事實上,他們倆一直吵得不可開交:諸如由誰在城裏開染坊,由誰到奧卡河[6]對岸的庫納維諾去,等等。

我們剛到沒幾天,就目睹了一場爭吵,那天大家正在廚房裏吃飯。

兩位舅舅唰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撲到飯桌上,對著外公狂吼亂叫,像狗一樣齜牙咧嘴,來回搖晃著身體。

外公惱火地拿勺子敲打桌麵,臉漲得通紅,聲嘶力竭地喊道:

“都給我滾出去,看你們除了要飯還能幹什麽!”

外婆一臉痛苦:“孩子他爸,都分給他們吧。分了幹淨,你也好落個清靜!”

“你給我閉嘴,這還不都是你給慣的!”外公兩眼冒火,很難想象一個個子那麽小的人可以發出如此振聾發聵的聲音。

母親站起來,慢慢走到窗前,背對著大家,靜靜地站在那裏。

突然,米哈伊爾舅舅給了他弟弟一個耳光!

於是他弟弟大吼一聲,一把揪住他,兩人便在地上扭打起來,喘著粗氣,又叫又罵,打得不可開交。

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大肚子的納塔利婭舅媽絕望無助地哭著哀求,母親架著她,把她拖了出去。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趕出了廚房。椅子被打翻了。舅舅們終於被製服了:學徒工小茨岡人[7]騎在了米哈伊爾舅舅的背上,禿頂的大胡子師傅格裏戈裏·伊萬諾維奇鎮定地用毛巾捆住了他的手。

米哈伊爾舅舅在地上掙紮,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稀稀拉拉的幾根黑胡子在地板上蹭來蹭去。

“親兄弟,你們可是親兄弟啊!唉,什麽人!”外公繞著桌子疾走,痛心地哀歎。

爭吵一開始,我就嚇得跳到了爐炕上,在那裏我看到了事情的全過程。接著,我還看到外婆給雅科夫舅舅擦拭臉上的血跡、傷口。雅科夫舅舅一邊哭,一邊還在生氣地跺腳。外婆痛心地說:“該死的,還那麽神誌不清!還有沒有人性!”

外公把撕破的襯衫往上扯了扯,衝著外婆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這群畜生!”

雅科夫舅舅出去之後,外婆一個人躲到了角落裏,號啕大哭:“聖母啊,請你給我的孩子們一點理智吧!”

外公呆呆地站在那裏,瞪著飯桌上的一片狼藉,低聲說:

“孩子他媽,你可看著他們點,恐怕他們會對瓦爾瓦拉[8]下手……”

“哦,上帝啊,你說什麽呢!來,把襯衫脫下來,我給你縫一縫!”她雙手捧起外公的臉在他額頭吻了一下。外公的個子比她小,隻夠把頭貼到她的肩膀上。

“哎,孩子他媽,看來不分家不行了!”

“分了吧,孩子他爸!”

他倆合計了很久,起先還和和氣氣的,可到後來,外公就像隻被激怒的公雞一樣,拿腳不停地蹭地。他指著外婆,壓低嗓門罵道:

“得了,我就知道你疼他們!什麽時候想過我!”

“你應該知道你那兩個兒子沒一個好東西。米哈伊爾是個沒心沒肺的家夥,雅科夫是個共濟會[9]分子!他們會把我的家產吃光喝光的,敗家子啊!”

我在爐炕上動了動身子,不小心碰翻了熨鬥,一陣叮叮咣咣,它滾下爐炕,掉進了泔水桶。

外公聞聲,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一把把我扯到他的麵前,死死盯著我,好像從沒見過我似的:

“誰把你弄到爐炕上去的?是你媽?”

“是我自己爬上來的。”

“撒謊。”

“我沒有。我剛才嚇壞了。”

他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額頭,把我推開了。

“活像你爹!滾出去!”

我求之不得,飛也似的逃出了廚房。我總覺得外公那雙綠色的眼睛始終跟著我,犀利的目光緊盯著我不放,讓我害怕。

記得我總是想方設法避開這雙怕人的眼睛。我覺得外公凶巴巴的,喜歡挖苦人、嘲笑人、惹人生氣。

“咳,什麽人!”是他老掛在嘴邊的話。他喜歡把“咳”這個音拖得很長,令我渾身發冷,很不舒服。每到傍晚的下午茶時間,外公、兩個舅舅和其他幾個夥計便拖著疲憊的身子從染坊回到家,走進廚房。他們的頭發用帶子紮在腦後,手被酸灼傷了,手上還殘留著染色劑的顏色,他們的模樣活像是供在廚房角落裏的那些黑乎乎的聖像。這個時間對我來說是最危險的時候。外公會坐在我的對麵,他和我談話要比和其他幾個孩子多,這讓他的孫子們特別羨慕。

外公長得不錯,皮膚光潔,身材勻稱。雖然他的繡花綢背心已經有些破舊,棉襯衫皺巴巴的,褲子的膝蓋上還打著補丁,但他看上去仍然比他那兩個西裝筆挺,打著綢領帶的兒子更整潔得體。幾天之後,他便開始讓我學習禱告。

其他孩子都比我大,早就跟著聖母升天教堂的一個助祭開始學習讀書寫字了。我從家裏的窗口就可以望到這座教堂的金頂。負責教我念禱告詞的是文靜的納塔利婭舅媽,她長著一張娃娃臉,眼睛清澈明亮,似乎可以透過它們洞悉她內心的一切。

我特別喜歡坐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會覺得很不自在,會眯起眼睛,扭過頭去,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求我:

“來,跟著我念吧,‘我們的主啊……’”

“這是什麽意思啊?”

“別問為什麽。”她怯生生地朝四下裏張望一下,回答道,“會越問越糊塗的。你跟著我念就可以了,‘我們的主……’,念啊?”

怎麽會越問越糊塗呢?我不明白。禱告詞裏的詞句似乎都有神秘的含義,既然弄不明白,我就故意念錯。可我這位柔弱蒼白的舅媽一點也不生氣,仍然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糾正我的發音:“不對,是這樣,很簡單,應該念成……”

可這些詞一點都不簡單,她也很不簡單。這讓我很懊惱,更加記不住禱告文了。

有一天,外公問我:

“阿列克塞,你今天幹了些什麽啊?貪玩了吧?看看你額頭上撞起的包就知道了。撞個包可不算什麽能耐。我問你,‘主’的禱告詞學得怎麽樣了?”

“他記性不大好。”舅媽輕聲說。

外公揚起紅眉毛,冷笑起來,說:“如果是那樣,那他就得挨抽了!”他又轉過來問我,“你爸抽過你嗎?”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沒有回答。

“馬克西姆從來沒打過他,也不讓我打。”母親回答道。

“這是為什麽?”

“他說拳頭是沒法教會人任何東西的。”

“這個馬克西姆,真是個傻子!哦,保佑他的靈魂得到安息吧!”外公氣呼呼地罵道。

他的話讓我不高興,他看出來了。

“你噘著個嘴幹什麽?小心點!薩沙星期六就要挨抽了,因為頂針的事。”外公捋了捋紅白相間的頭發警告我。

“什麽是‘抽’啊?”我問。

大家都笑了,外公回答我:“等著吧,你會明白的!”

我躲在角落裏,暗自琢磨,終於想出了個大概:“抽”是指把要染色的布撕開,可“揍”和“打”顯然是一回事。人們打馬、打貓、打狗,阿斯特拉罕的警察還打波斯人——這可是我親眼所見。可我還沒見有人打小孩。

當然,舅舅們有時會給他們的孩子吃幾個栗暴。但小孩子們對此習以為常,摸摸被打疼了的額頭或者後腦勺,馬上就把這事兒忘得一幹二淨了。

有幾次我問他們疼不疼。他們會勇敢地回答:“一點都不疼!”

我知道那個頂針事件。

下午茶過後到晚飯前的這段時間,兩個舅舅和格裏戈裏通常要把染好的布料縫成一整匹一整匹的布,然後在上麵貼上硬紙標簽。

那天,米哈伊爾舅舅想和眼睛不好使的格裏戈裏開個玩笑。他叫九歲的侄子把師傅的頂針在蠟燭火上燒熱。

薩沙聽話地鉗著頂針直到把它燒得發了紅,然後他偷偷把頂針放在格裏戈裏的手邊,自己則躲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外公進來了,他坐下來想幫幫忙,他的手伸向了那隻燙紅的頂針。

我記得,我在聽到吵鬧聲後便跑進了廚房。我看到外公正疼得嗷嗷直叫,亂蹦亂跳,他的手指頭捏著耳朵,一邊還吼著:“這是誰幹的?你們這幫混蛋!”

米哈伊爾舅舅趴在桌上,對著頂針吹氣,一邊還用手指頭撥弄著它。

格裏戈裏仍然在縫布料,絲毫不動聲色,他的禿頭上映出房間裏晃來晃去的人影子。雅科夫舅舅一跑進來,便躲到爐子後麵偷笑去了。外婆找出一個生馬鈴薯,要把它磨碎做藥膏。

“這是雅科夫的兒子薩沙幹的!”米哈伊爾舅舅突然發話。

“他胡說!”雅科夫大吼一聲從爐子後麵跳了出來。

屋子的某個角落裏傳來了他兒子帶著哭腔的叫聲:“爸爸,別信他。是他讓我幹的!”

兩個舅舅對罵起來。

外公很快就消了氣,他把土豆糊敷到手指頭上,帶著我離開了,一句話都沒說。大家都說是米哈伊爾舅舅的錯。

所以喝茶的時候,我自然要問外公是不是要抽米哈伊爾舅舅,或者是打米哈伊爾舅舅一頓。

“當然。”外公瞥了我一眼,咕噥了一句。

米哈伊爾舅舅卻朝我母親拍起了桌子,他破口大罵:“瓦爾瓦拉,管好你的小兔崽子,不然我擰掉他的腦袋!”

母親也毫不示弱:“你敢動他一根汗毛試試!”

大家全都沉默了。

母親說話,常常隻需要幾個簡短的詞就能把人鎮住。我知道,大家都有點怕母親,甚至連外公跟她說話時也是小心翼翼、輕聲細語的。

對這一點我感到頗為得意,還和表哥們吹牛說:“我媽媽最厲害了!”

他們從未對此有所異議。

可星期六發生的事卻動搖了我對母親的看法。

在星期六到來之前,我也犯了點錯誤。

我一直對大人們把布料染成各種顏色的技術非常著迷。一塊黃布浸到黑水裏,再拿出來就成了深藍色——寶藍;灰布放到紅色的水裏漂一漂就變成了深紅——櫻桃紅。

過程很簡單,但我就是弄不明白。我很想自己動手試一試,於是便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家的薩沙。薩沙是個辦事認真的男孩子,聽話、懂禮貌,大人們叫他做事他都照辦。

人人都誇他是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隻有外公不以為然,他會很不屑地瞥他一眼,說:“咳,小馬屁精一個!”

薩沙又黑又瘦,眼睛往外凸出,和螃蟹的眼睛有點像。他講話聲音很小,又總是講得很快,吐字不清。他老是東張西望的,似乎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褐色的眼珠子不大靈光,但一激動,他的眼珠好像就會顫抖起來。說實話,我並不喜歡他。

我倒是更喜歡米哈伊爾家的薩沙,雖然他呆頭呆腦的,不大引人注目。

他是個安靜的孩子,有和他母親一樣憂鬱的雙眸和動人的笑靨。

不過他的牙齒長得真是難看——嘴唇包不住它們,全都露在了外麵,而且上顎的牙齒還長成了兩排。這倒讓他有事可做:他常常把手指頭伸進嘴裏搖晃拉扯裏麵的一排牙齒,要是有誰想摸摸他的牙齒,他也不會介意。除此之外,他身上就沒什麽其他更有趣的東西了。在這個人丁興旺的家庭裏,他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喜歡獨自待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裏,或是在傍晚時分坐在窗前。

和他靜靜地待在一起很愜意,兩個人緊挨著,常常整整一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我們坐在一起看暮色中的寒鴉,它們飛翔在晚霞映照的聖母升天教堂金頂周圍,時而盤旋,時而滑翔,時而俯衝,時而直插雲霄。突然它們聚攏成一張黑網,撒向天際,一忽兒又無影無蹤,隻留下空****的一片天空,逐漸變暗。

當你欣賞著這樣的風景時,你會什麽話也不想說,因為你會產生一種既惆悵又愉悅的複雜心情。

雅科夫家的薩沙卻是講什麽都是長篇大論,頭頭是道,像個大人似的。所以,當他知道我想嚐試染布之後,就建議我把餐櫃裏那塊桌布拿出來染成深藍色,那塊布是家裏在過節時候才拿出來用的。

他一本正經地和我說:“白布是最好上色的,這點我敢打包票!”

我費力地把桌布拖出來,抱到院子裏。可布角才沾到水桶裏的“寶藍”色,小茨岡人就不知從什麽地方躥了出來了,一把奪過我手裏的布,用他的大手擰著浸濕過的布角,對站在屋裏的表哥喝道:“快去把你外婆找來!”

接著,他對我搖了搖頭,說:“這下子可有你受的了!”

看來事情不妙。

外婆急匆匆地跑來了。她一看到那塊布就驚呼一聲,甚至急出了眼淚,有點語無倫次:

“你這個搗蛋鬼,偷東西,胡鬧!真該把你拎走,扔到個什麽地——方!”

她轉而又開始求小茨岡人:“可千萬別跟他外公說,萬尼亞!我會盡量瞞著這事兒,興許能混過去……”

“我這邊你倒不用擔心,就怕薩沙會說出去。”萬尼亞擔心地說,邊說邊在滿是彩色汙漬的圍裙上擦著手。

“那我給他幾個零花錢封住他的嘴。”外婆說著把我領回了屋子。

星期六,晚禱之前,我被叫到了廚房。

我記得,這是一個灰蒙蒙的秋夜,暮靄沉沉,屋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廚房裏漆黑一片,沉寂無聲,通往過道和其他房間的門全都緊鎖著。黑乎乎的爐門前放著一條長板凳,小茨岡人坐在上麵,陰沉著臉。

外公站在角落的一個水盆邊,正擺弄著一些浸濕的樺樹條兒,比畫比畫長短,時不時抽幾根出來揮舞幾下,樹條在空中發出嗖嗖的響聲。外婆站在暗處,吧嗒吧嗒地吸著鼻煙,一邊咕噥著:

“就會折磨人,真是……”

薩沙坐在廚房正中的一張椅子上,不斷地拿拳頭揉著眼睛,說話聲就像是個老叫花子在行乞:

“饒了我吧,看在仁慈的耶穌的分上……”

米哈伊爾舅舅家的薩沙和卡捷琳娜表姐肩並肩站在一旁,僵直得像兩根木頭。

“饒了你可以,但這頓抽可逃不掉!”外公開口了。

“快點,把褲子脫了!”他手裏捏著根濕漉漉的長樹條兒,語調平緩。薩沙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外公的說話聲、椅子的吱吱聲和外婆腳蹭地板的沙沙聲。在這片被煙熏得漆黑的、低矮的天花板下,在這個陰暗的廚房裏,留下了我永生難忘的寂靜。

薩沙站了起來,解開褲子褪到膝蓋處,雙手提著褲子,磕磕絆絆地走到長板凳前,躬下身子。

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的腿也開始哆嗦起來,心裏很不是滋味。

薩沙乖乖地趴了上去,臉貼著板凳。小茨岡人用寬毛巾從他的腋窩和脖子處將他和凳子綁在一起,然後彎下身去握住他的腳踝。

“阿列克塞,”外公叫我,“走近點。嘿,你聽到沒?現在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抽’——你給我看好了。一下……”外公每揚一下胳膊,樹條就落在薩沙的光屁股上一次,薩沙慘叫起來。“叫什麽,少裝腔作勢,這下才是動真格兒的!”

這一下打下去,屁股上頓時留下了一條又紅又腫的印記。表哥發出了殺豬般的號叫。

“受不了了?”外公問道,握著樹條兒的手有節奏地一起一落,“不對你的胃口了?這下是因為頂針的事情!”

我的心隨著外公的手一起一伏。

表哥的叫聲非常淒厲、恐怖:“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告訴您台布的事情了嗎?是我告訴……”

“告密算什麽本事。告密的人第一個該挨打,這下就是因為你告密!”

外婆撲到我麵前,一把抱住我,喊道:“不準碰阿列克塞!我不許你碰他,你這個魔鬼!”

外公衝過來,推開她,一把把我奪過去,拖到長板凳前。我拚命掙紮,扯他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他怒吼著,夾緊我,用力把我往板凳上摔過去,摔得我的臉生疼。

我還記得他瘋狂的號令:“把他給我綁起來!我要打死他!”

我也記得母親嚇得煞白的臉和瞪得老大的眼睛。她在長板凳前跑來跑去,急切地懇求著:“別打,父親!放了他吧!”

外公一直把我打昏了才罷手。

我生病了。一連好幾天,我都隻能臉朝下趴在小屋子裏的那張熱烘烘的大**。小屋隻有一扇窗戶,屋子一角的神龕裏一盞長明燈閃著微弱的紅光。

這次生病在我一生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因為那幾天裏,我像是突然長大了許多,學會了關心所有的人。我從此變得對傷痛極其敏感,不管它們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在其他人身上。

外婆和母親竟然因為這件事吵了架。就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一身黑衣的大塊頭外婆把母親推到了擺放神龕的角落裏,低聲憤憤地質問:

“你為什麽不把他搶過來,啊?”

“我當時嚇壞了!”

“瞧你人高馬大的!真不害臊,瓦爾瓦拉!我這老太婆都不怕!你真是不害臊!”

“哦,您別說了,媽!我受不了!”

“你不愛他!也不可憐這個沒爹的孩子!”

“我也是個孤兒啊——這一輩子都是!”母親發出了受傷的聲音。

她們倆坐在牆角的箱子上,哭了起來。“要不是為了阿列克塞,我早就離開這裏了——走得遠遠的!”母親說道。

“這個地獄我早就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了,媽!我受不了了!”

“哦,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外婆輕聲安慰著母親。

我這才發現,母親其實並不堅強,她和其他人一樣,也怕外公。

是我使她不得不住在這個屋子裏,是我使她無法離開這個讓她難以忍受的家庭。這讓我非常難過。

可是,不久,就見不到母親了,聽說她是上別處做客去了。

一天,外公跑來看我,來得那麽突然,就像是從天而降。

他坐在我的床頭,用冰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頭。

“小夥子,感覺還好嗎?說話啊,別不吭聲。嘿,怎麽了?”

我很想踹他一腳,可身上的傷疤疼得我無法動彈。外公的頭發似乎比以前更紅了,他坐在那裏很不自在地搖晃著腦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牆上掃來掃去。然後,他從衣袋裏摸出幾塊薑餅、幾塊糖、一個蘋果和一些葡萄幹,放在我枕邊,說:“瞧,我給你帶了什麽禮物。”

他湊近我,吻了吻我的額頭,開口和我聊了起來,一邊說一邊撫摸著我的額頭。他的手不大,皮膚因為長期浸泡在染料裏變得粗糙焦黃,特別是他的指甲,像鳥爪似的。

“小家夥,那天我下手是重了點。當時我有點失控——你這家夥又抓又咬的——唉,我當時很生氣。不過你這次多挨幾下也不算太壞——下次就少挨幾下吧。你應該記住一件事,親人打你,都是為了你好,隻是要你接受教訓!可外人就不能隨便讓他們打了,自己人沒關係。你以為我沒挨過打嗎?那真比噩夢還要慘一百倍!阿廖沙[10],你無法想象別人怎麽欺負我!他們把我往死裏打,那種打法連上帝見了都會掉眼淚!可結果怎麽樣呢?看看現在的我,一個孤兒,一個要飯婆的兒子,自己開了染坊,可以對一大群人發號施令。”

外公開始向我講述他小時候的故事,他瘦小結實的身子緊挨著我,話語流暢、有力。

他的綠眼睛神采奕奕,頭發顯得特別有光澤,嗓門也開始越變越大:

“你是坐汽輪來的,是蒸汽把你送來這裏。而我年輕的時候,卻得靠賣力氣為生,在伏爾加河上拉纖。船在水裏走,我在岸上拉,光腳丫子被路上尖尖的石塊紮得生疼生疼!就這樣沒日沒夜地拉,太陽火辣辣的,烤得腦袋像著了火般地發燙。你得弓著身子走路,甚至聽得到骨頭發出的吱嘎聲。就這樣不停地走,汗水不停地往下淌,迷住了眼睛,連路都看不清楚。我的心在流淚,唉!阿廖沙,一肚子的苦水,我卻隻能認命啊!

“沒完沒了地往前拉,一不留神就會栽個狗啃泥,那時候躺在地上一點都不想動,心想倒不如死了也就罷了!那樣活著和死掉也沒什麽分別,上帝啊,那時候我們過的是什麽日子啊……我沿著我們的母親河——伏爾加河拉過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兒,又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裏耶夫,有上萬俄裏路了吧!第四年,我終於受到了老板的賞識,當上了工頭!”

說著說著,眼前這個幹瘦的小老頭兒漸漸化作了一個力大無窮的巨人形象,我仿佛看到他獨自走在岸邊,拖著一條灰色的大駁船,逆流而上。他講得興奮的時候,還會跳下床去,演示一下怎樣拉纖、怎樣排水。他低聲唱著一些古老的歌曲,表演完了,又矯健地跳回我的床邊。他真是個神奇的人物。他接著給我講述他的故事,聲音更加深沉有力:

“不過呢,阿廖沙,也會有快樂難忘的時候!夏夜裏,我們停下來休息,在日古利一帶,我們在山腳下燃起篝火,煮上粥,有幾個纖夫就開始深情地歌唱,其他人也跟著唱,盡情地放聲歌唱。哦,那歌聲絕對動聽。伏爾加河都似乎一起奔騰咆哮起來,像一匹烈馬,揚起前蹄,直衝雲霄!”

“那時候,所有的煩惱都隨風飄散。幾個掌勺的常常唱得忘記了粥的存在,直到粥溢出來澆在火苗上嗤嗤作響。要是那樣,這幾個家夥的腦門上就少不了會挨幾下子了——唱歸唱,可不能把正經事兒給誤了!”

在他講的過程中,好幾次有人來叫他,但每次我都拉住他,求他不要走。

他嘿嘿一笑,擺擺手不再理會那些人:“讓他們等著吧。”

他就這樣一直講到天黑才走,臨走時還親熱地和我告別。我終於了解,外公並不討厭,也不是那麽可怕。隻是他毒打了我一頓的事兒,深深地烙在我心裏,讓我無法忘記。外公來看過我之後,其他人便紛紛效仿,所以從早到晚,我的床邊總是有坐著來陪我說話、逗我開心的人。

來的最勤的自然是外婆,她還會陪我睡覺。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小茨岡人。

一天傍晚他來看我。他是個虎背熊腰的家夥,個子不高,腦袋卻特別大,頂著一頭烏黑的卷發。那天,他穿得像過節似的——打著金黃色的絲綢領帶,穿著寬鬆的絨布褲子,蹬著雙嘎吱嘎吱響的靴子。他的頭發油光鋥亮,眼睛裏滿是快樂的神采,皓白的牙齒在一撇黑黑的絨毛小胡子的映襯下特別顯眼。他穿的襯衫亮亮的,柔和地反射著長明燈的紅光。

“你看,”他卷起袖子,露出滿是紅色傷疤的手臂,“腫得厲害吧?前些天還要厲害呢,現在好多了。當時你外公氣瘋了,要把你打死,我就用這條胳膊去擋,希望那根樹條會被折斷。這樣,你外公就要去換一根,你媽媽就有機會把你救走了。可是樹條早被浸得很軟,根本不會斷。不過也好,總算你也少挨了幾鞭子——你可以數數少挨了幾下。我還是有兩下子的吧!”

他溫柔地笑了起來。

“你真是太可憐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說,“你外公一點都不想停手,他不停地抽打你……”

他猛抽了一下鼻子,甩了甩頭,又說了幾句關於外公的什麽話。他那孩子般單純的樣子立刻贏得了我的好感。

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他的回答同樣樸實而難忘:“我也喜歡你。所以我才會替你挨那幾鞭子——就是因為我喜歡你。難道我會對每個人都這樣嗎?才不呢!”

接著,他朝門口張望了好一陣子,才悄聲對我說:

“我教你,下次你再挨打,可千萬別抱緊身子。身子要放鬆,最好是軟得像攤爛泥!不要屏氣,而是得深呼吸,喊得要最大聲。千萬要記得!”

“天啊,我還得挨打嗎?”

“這還用問?”他語調異常平靜,“當然還會挨打!挨打的次數還多著呢!”

“為什麽呢?”

“你外公會告訴你為什麽的,等著吧!”

他還是不放心,又教了我一招:“如果他直著抽下來,你就躺在那裏,不要動。如果他打下來再往回抽,那就是要拉掉你一層皮了,這時候,你一定要順著他抽的方向扭動身子,明白了嗎?這樣會好受一點!”

他朝我擠了擠眼睛,說:“對挨打這種事,我知道的可比警察還多。我身上被抽掉的皮估計都夠縫一條褲子了!”

我望著他樂嗬嗬的笑臉,不禁聯想起外婆曾給我講過的伊萬王子和伊萬傻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