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又住到了外公家。
“好啊,你這個小強盜,”他一見我就直敲桌子,“我再也不想養活你了,讓你外婆養活去吧。”
“我養就我養,”外婆說,“有什麽大不了的!”
“行啊,那你就走著瞧吧!”外公嚷道,不過他向我解釋的時候就平靜多了,“我們現在什麽都分開了,各管各的。”
外婆坐在窗下織花邊,木棒發出歡快的撞擊聲,小枕頭似的針線包上插滿銅針,在春日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像一隻金色的小刺蝟。外婆自己也像座銅鑄的雕像,她倒是一點沒變。外公更瘦削了,添了許多皺紋,頭發也脫落了不少,昔日的胸有成竹已**然無存,現在變得毛手毛腳、焦躁易怒。
一對綠眼睛看什麽都疑神疑鬼的。外婆嗬嗬地笑著,跟我講述了他倆分家的前前後後。
他把鍋碗瓢盆和瓶瓶罐罐都給了外婆,說:
“這些都是你的,其他的什麽也甭想要了!”
他把外婆所有的舊衣服、物件統統拿走,連同那件狐皮鬥篷大衣,一共賣了約有七百盧布,借給了他的教子—— 一個賣水果的猶太人去放利錢。他已經無可救藥地鑽到錢眼裏去了,連廉恥都不顧了。
他到處去找老關係—— 一些有錢的商人和過去行會裏的同事,問他們借錢,稱被兒子敗光了家。出於往日對他的尊敬,個個慷慨解囊。回到家裏,他拿出一張大鈔票,在外婆的鼻子底下晃來晃去,像個小孩似的幸災樂禍地說:“瞧見了吧?老傻瓜,人家可是連百分之一也不會給你哦!”
他把要來的錢一部分借給了他的新朋友—— 一個細細長長的光頭皮貨商,人稱“鞭子”,另一部分借給了“鞭子”的妹妹,此人紅臉蛋、褐眼睛,是個胖乎乎、嬌滴滴、糯滋滋的店鋪老板娘。
家裏的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今天用外婆的錢買菜做飯,明天就輪到外公給家裏買食物。每次外公買的東西總要差些,外婆總要挑些好肉,可外公買的全都是沒人要的肺、肚之類的內髒。
茶葉和糖也是各歸各管,但煮茶的茶壺是共用的,外公常常會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等等,讓我瞧瞧,你放了多少茶葉?”
他把茶葉撒在手心,一粒一粒地數,說:
“你的茶葉小,我的大,所以味道才會濃,你得多放幾片。”
外婆倒茶的時候,他盯得緊,確保兩人的茶一樣濃,杯數也要一致。
“最後一杯了,要不要?”外婆在茶壺快要倒空的時候問他。
“好,你也最後一杯。”外公瞥了一眼茶壺裏剩下的水。他們連供奉神像的燈油都是平攤的,這竟然是共同廝守了五十年的夫妻!
我覺得外公這樣做既可惡又可笑,而外婆隻是一笑了之。
“不要提了!”她勸我說,“提了又怎麽樣呢?他年紀大了,一上了歲數,就稀裏糊塗了。都八十的人了,活到這份上也不容易,由他胡鬧去吧,還不知誰倒黴呢?至於咱倆,你不用擔心,有我吃的,就餓不了你的!”
我也開始掙錢了。每到節假日,一大清早就背起麻袋,走街串巷地去拾牛骨頭、破布、廢紙以及廢銅爛鐵,賣給收破爛的。一普特破布、廢紙和廢鐵能賣二十戈比,一普特骨頭隻有八個或十個戈比。我每天放學後都去撿破爛,每個禮拜六我就能掙到三十到五十個戈比,運氣好的時候還要多些。
外婆接過我的錢,馬上裝進裙子的口袋裏,垂下眼睛,一個勁地稱讚道:“太謝謝你了,小乖乖,我們餓不死的,不是嗎?瞧,沒什麽過不去的!”一天,我碰巧看到她望著手心裏我給她的幾個五戈比硬幣,正在偷偷流淚呢,有無數個小孔的海綿樣的鼻尖上掛著一滴渾濁的老淚。
我發現比收破爛更有錢賺的活計,是去奧卡河邊的木材場或沙島上去偷木板。沙島上每年都有一次鐵器交易的集市,所以要搭許多臨時的木板房。集市一結束,這些木板房就會拆了,堆在沙島上,一直要堆到來年春汛來臨的時候。
一塊好的木板,小市民房主肯出十戈比,我們一天偷個兩三塊不成問題。
不過,幹這種營生,一定要在大霧天或狂風暴雨天,等看守的人躲進屋裏去才行。
和我一起幹的這幫孩子都很團結:討飯女人莫爾多瓦十歲的兒子桑卡·維亞希裏,很討人喜歡,安安靜靜的,脾氣好得像隻鴿子;孤兒科斯特羅馬,蓬頭垢麵、瘦骨嶙峋,一對黑眼睛大得出奇,十三歲那年,因偷了兩隻鴿子被送進少教所,後來自己在那兒上吊死了;十二歲的小韃靼人哈比,心地善良,是個大力士;塌鼻子亞濟,大約八歲,不聲不響地像條魚,他父親在墓地裏掘墓、看墓,癲癇病老要發作。我們這夥人裏年紀最大的是寡婦裁縫的兒子格裏沙·丘爾卡,為人正直,講道理,是個鬥拳的高手。我們大家都住在同一條街上。
在這個鎮上,偷不算犯法,而是司空見慣的事,幾乎成了填不飽肚子的老百姓用來充饑的唯一的辦法。一個半月的集市交易所賺的錢還不夠一年糊口用的,許多體麵的小業主就在河上打起了主意,打撈被汛水衝來的木柴和原木,用小船搞點零星的貨運,但主要是偷大駁船上的東西。他們一般都在伏爾加河和奧卡河岸上“蹲點”,一旦有下手的機會,絕不手軟。
一到節假日,大人就吹噓自己的收成,孩子在旁邊邊聽邊學。到了春季,忙著準備集市開張的時候,每天傍晚,街上熙熙攘攘的全都是醉醺醺的工匠、馬車夫和各行各業的工人,鎮上的小孩公然掏起了他們的口袋。這是合法的勾當,孩子們在大人和路人麵前幹得毫無顧忌。
他們偷木匠的工具、馬車夫的扳手、貨車上的輪軸和螺釘,但我們這幫人絕不幹這種事。
一天,丘爾卡宣布:“我可不去偷東西,我媽不讓我去。”
哈比說:“我也怕。”
科斯特羅馬厭惡小偷,他一提到“小偷”兩字,聲音就特別響。看見別的孩子在偷醉漢的東西,就把他趕走,要是抓到了,還要揍他一頓。
這個愁眉不展的大眼睛男孩老喜歡學大人樣,走路的時候學裝卸工搖搖擺擺,說起話來聲音盡量裝得低沉沙啞,像個小老頭似的,活得太累。
而維亞希裏堅信偷就是幹壞事。
可我們認為從沙島上拖木板和木條算不上什麽壞事,沒人不敢,我們還想出了許多辦法,這樣做起來就容易多了。
趁傍晚天黑或者風雨天,維亞希裏和亞濟沿著河灣先走,踩過潮濕突起的冰麵,堂而皇之地來到沙島,就是為了引起看守人的注意,我們四個才能夠偷偷地分散了爬進去。
趁看守人正忙著盯緊他們,我們四個在預先商量好的地方集合,各自選好要拖走的木材,派一位腿快的朋友同看守的那些人周旋,其餘的趁機溜之大吉。
我們每人都帶一根繩子,末端紮一個彎鉤釘子,鉤住木板,在冰雪地裏拖行,很少會被看守人發現,就算發現了,也已經追不上我們了。
我們把賣木材所得的錢分成六份,有時一人分到五戈比,有時能分到七戈比。
這就夠我們一天吃的了。但維亞希裏如果不給她母親買伏爾加,就會挨打;科斯特羅馬攢錢要養鴿子,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丘爾卡的母親病了,所以他要省下所有的錢給她看病;哈比也舍不得花一分錢,他想回到他原來的地方去,他舅舅帶他出來,可到了尼日尼不久,舅舅卻淹死了。老家的那個小鎮叫什麽,他也忘了,隻記得在卡馬河邊上,伏爾加河附近。
我們也不知為什麽,就覺得他那個小鎮挺好笑的,所以就編了順口溜,常常取笑這個韃靼小白眼:
有一座城鎮美麗非凡,
可誰也不知它在哪邊,
手摸不著來眼瞧不見,
原來隻在夢裏會過麵。
起先,哈比生我們的氣了,可有一次維亞希裏像隻鴿子似的在他耳邊嘰裏咕嚕了一陣:
“得了吧,誰還生哥們的氣啊?”
小韃靼人怪不好意思的,後來他自己也慢慢地唱起了這首“卡馬河邊的城鎮”。
比起偷木板,我們還是喜歡撿垃圾。特別是到了春天就更有趣了,冰雪消融,集市上空寂無人,雨水把鋪街的卵石衝洗得幹幹淨淨。集市的水溝裏隨處可見釘子和鐵塊,有時還能撿到錢,銅幣、銀幣都有。但為了不讓看街的人把我們趕走,搶我們的口袋,就得分給他們兩個戈比,不然就一個勁地朝他們點頭哈腰。
總之,賺錢不容易,好在我們幾個關係都很要好,雖然偶爾也會吵幾句,但我記得從來沒有打過架。
維亞希裏是我們這兒的和事佬,他總能說出些中聽的話來,把事情化解。話雖然簡單,但足以令我們震驚,也感到難為情。
他說的那些話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對亞濟的惡作劇,他向來不拿它當回事,他心平氣和地認為一切壞事都是愚蠢和徒勞的。“有什麽必要呢?”他反問道,我們也都恍然大悟了,想想確實沒必要。
他稱自己的母親為“我那莫爾多瓦女人”,我們也沒覺得可笑。
“昨晚,我那莫爾多瓦女人又喝醉了才回來,”他眉飛色舞地講著,圓圓的眼睛裏閃著金燦燦的光。“砰的一聲推開門,坐到了門檻上,在那兒咿咿呀呀唱起歌來,嗬,這隻老母雞!”
“她唱什麽了?”丘爾卡認真地問他。
維亞希裏一邊拍打著膝蓋,一邊學著母親的樣子尖聲唱起來:
噯,來了年輕的牧羊人,
挨家挨戶來敲門,
我和心上人,
上街關好門,
動聽的蘆笛聲,
送走紅日往西沉,
大家聽了直出神。
他還會唱好多好聽的歌,唱得很投入。“就這樣,”他接著說,“她在門口睡著了,冷風嗖嗖直往裏鑽,差點把我凍死,可我又拖不動她。今天早上我問她:‘你怎麽醉成那樣?’她說:‘沒什麽,你再熬幾天吧,反正我也活不長了!’”
“嗯,她是快要死了,全身都腫了。”丘爾卡不容置疑地證實道。
“你會難受嗎?”
“當然嘍。”維亞希裏一臉詫異地望著我,說:“她對我不錯。”
盡管我們知道莫爾多瓦女人老要打他,但還是相信她是個好人。運氣不好掙不到什麽錢的時候,丘爾卡就提議:“我們每人省下一個戈比給維亞希裏,否則他又要被打了。”
我們這兒隻有丘爾卡和我能識字,維亞希裏羨慕得要命。
他拉著自己那對老鼠似的尖耳朵,嘀咕著:“等我葬了我那莫爾多瓦女人,我要跪著求老師收留我。上完學,我就給主教大人當花匠,或者幹脆去沙皇那兒。”
那個春天,莫爾多瓦女人帶著一瓶酒,和一個為建教堂募集資金的老頭兒一塊,被忽然倒塌的柴垛壓死了。丘爾卡對維亞希裏說:
“住到我家去吧,我媽會教你認字。”
沒過多久,維亞希裏就神氣地揚起頭,念雜貨店的招牌:
“貨雜店……”
“雜貨店,你這討飯胚!”丘爾卡糾正道。
“我知道,可這些母字亂跑。”
“是字母!”
“它們跳來跳去的,就喜歡被人念!”
他對花草樹木的愛惜程度讓我們既好笑又好奇。
我們這個小鎮到處是沙地,植物少得可憐,隻有少數幾家的院子裏能見到幾株病懨懨的白柳,一些歪歪斜斜的接骨木,或從籬笆腳下偷偷探出一小簇枯萎的幹草。如果我們有誰坐到這些草地上,維亞希裏會毫不留情地指責:
“幹嗎要跟它們過不去?坐在沙地上不也一樣嗎?”
當著他的麵,我們不好意思去拗白柳枝,采接骨木花,也不敢去奧卡河岸上折柳條。“你們能不能不搞破壞啊?討厭!”他驚愕地聳聳肩,兩手一攤,衝著我們說。
看他這麽吃驚,我們也都自慚形穢。
整整一個星期,我們沿街收集各種破草鞋,堆在僻靜的角落裏。等到星期六,就打一場精彩刺激的草鞋仗。星期六傍晚,當一群韃靼裝卸工人從西伯利亞碼頭下班回家時,我們躲在各個十字路口的街角,朝他們猛扔破草鞋。
起先,他們很惱火,對我們連追帶趕,破口大罵,後來他們自己也迷上了這種遊戲。路過戰場的時候,也用草鞋武裝起來。他們偷窺我們的軍火庫,不止一次地偷走草鞋。我們強烈抗議說:“這還有什麽可玩的呀!”
他們隻好把偷來的破草鞋分我們一半,戰鬥又開始了。
通常,他們在空曠的地方作好防禦準備,我們追著他們尖叫奔跑,狂扔“炸彈”。他們也大聲喊叫,如果我們當中恰好有誰踩到扔在腳下的草鞋,一頭栽到沙地裏,摔個底朝天,他們就得意得哈哈大笑。
遊戲經常要玩到天黑才肯罷休,引得一幫小市民紛紛從角落裏冒出來,聚在一起駐足觀戰,嘀嘀咕咕說我們不像話。沾滿塵土的灰色草鞋像一群烏鴉沒頭沒腦地亂飛,有時候我們的人被重重地砸到了,可玩得興致正濃,哪裏還顧得了疼痛!打完仗,我們常去他們落腳的地方,他們請我們吃甜馬肉,還有一種別有味道的蔬菜羹。晚飯後,還能嚐到香濃的磚茶,夾有核桃仁的奶油甜麵點。
我們很喜歡這些人高馬大的韃靼漢子,他們個個都是了不起的大力士。他們生性純樸,就像孩子似的。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們敦厚善良,重情重義。
他們一旦笑起來就怎麽也止不住了,非笑到憋出眼淚,喘不過氣來才能收場 。其中有個歪鼻子的卡西莫夫人,是個頂級大力士。有一天,他把一口重達二十幾普特的教堂的大鍾,從駁船上一直拖到岸邊很遠的地方。一邊笑,一邊喊著號子:
“哼唷——哼唷——說空話呀,活不幹!說空話呀,不值錢!金幣也扯淡呀!”
有一次,他把維亞希裏托在手掌上,舉得老高老高,說:“瞧,你都碰到天了!”
要是遇上陰雨天,我們就去墓地,擠在亞濟父親的小屋裏。
他的骨骼已完全變了形,胳膊很長,衣服破破爛爛像個乞丐,肮髒的頭發像灌木叢似的從頭上、臉上竄出來。小腦袋活像幹枯帶刺的牛蒡草,細長的脖子就是牛蒡的莖。他滿足地眯起發黃的眼睛,嘴裏飛快地念念有詞:“上帝保佑我別睡不著覺!嗬呦呦!”
我們買了些茶葉、糖和麵包,給亞濟父親帶了點伏特加。
丘爾卡常常板著臉命令他:“生茶炊去,沒用的人!”
那沒用的人便笑嗬嗬地遵從命令幹活去了。我們一麵等茶開,一麵商量事情,他也會給我們出出主意:“聽好了,後天特魯索夫家做四十忌日,要大辦宴席,你們就有骨頭撿了。”
“特魯索夫家的骨頭都歸他家的廚娘。”無所不知的丘爾卡說。
維亞希裏望著窗外的墓地,浮想聯翩地說:“等天晴了,我們就能去森林裏玩了,太棒了!”
亞濟很少說話,神色憂鬱地望著大家,不聲不響地拿出從垃圾堆裏撿來的玩具給我們看,有木頭士兵、斷腿的馬、紐扣和銅片。
他父親把各式各樣的杯子放到桌上,拎上茶炊,等科斯特羅馬站起來斟茶時,他已經喝光了那瓶伏特加,爬上爐炕,伸長脖子,像貓頭鷹似的打量著我們,咕噥說:
“哎,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還是小孩子嗎?呸!一幫小偷!上帝保佑我別睡不著覺!”
“我們才不是小偷呢!”維亞希裏說。
“那就是小小偷。”
如果亞濟的父親實在是太煩了,丘爾卡會喝住他:“閉嘴,沒用的人!”
維亞希裏、丘爾卡和我都受不了他沒完沒了地說起哪家有個病人,哪裏有個快要死的人。他一說起這些,就津津有味,毫無同情心。見我們不想聽,故意逗弄我們:
“啊哈,害怕了吧,小鬼?有個大胖子快要死了,恐怕很長時間還爛不掉呢!”
我們不讓他說,可他偏要說:“你們也要死的,總不能在臭水溝裏泡一輩子啊!”
“那又怎樣?我們就是死了,也是去當天使的……”維亞希裏說。
“你們?還當天使?”他大笑不止,繼續折磨我們,講些毛骨悚然的死人故事。
有時候,他忽然壓低了嗓音跟我們講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聽我說,孩子們,前天剛葬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我已經全打聽到了,你們猜她是怎樣的人呢?”
他總喜歡講女人,而且髒話連篇。不過他的故事卻充滿了哀傷、懸疑的色彩,仿佛在請我們幫他一起解開謎底,所以我們聽得都很仔細。
他講話雜亂無章,常常話還沒講完,就被自己提出的問題打斷了。不過聽了以後,總還能記得一些心驚膽戰的片段。比如:“‘誰放的火?’有人問她。‘我放的。’她說。‘怎麽可能呢?傻瓜,那晚你不是還躺在醫院裏嗎?’‘就是我放的!’她一口咬定。可她為什麽非要這樣說呢?啊呀,上帝保佑我別睡不著覺……”
在這光禿禿、陰森森的墓地裏,幾乎每一位由他埋葬的死者,他對他們的生平都了如指掌。他在講述的時候,仿佛向我們打開一扇扇門戶。我們依次而入,觀察各家的生活,感受到了某些莊嚴凝重的東西。
看起來他能一直講到大天亮,可暮色正從窗口漸漸浸潤開來,這時,丘爾卡從桌邊站起來,說:“我得回去了,我媽會著急的,誰跟我一塊兒走?”
大家都想走了,亞濟送我們到柵欄口,關上門,把瘦得隻剩骨頭的小黑臉貼在門柵上,輕輕說了聲:
“再見!”
我們也對他喊:“再見!”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墓地裏,總覺得於心不忍。有一次,科斯特羅馬回頭看了看,說:“也許我們明早起來,發現他已經死了。”
丘爾卡常常說我們幾個當中亞濟最苦,可維亞希裏不同意,他說:“我們一點兒也不苦。”
我覺得也是。我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的街頭生活,我也喜歡我的同伴們,他們喚起了我心中的熱情,我總想為他們做點事情。
我在學校又遇到了麻煩,同學們譏笑我,叫我臭要飯的、撿破爛的。有一次,吵過架後,他們還去老師那兒告狀,說我身上惡臭難聞,實在沒法跟我一起坐。
我記得,那次誣告深深傷害了我,我沒有勇氣再進學校。他們這麽做絕對是惡意中傷,我每天早晨都洗得幹幹淨淨的才去上學,從來不穿那身拾破爛的衣服。
不過,我還是通過了升三年級的考試,獲得了獎品:一本福音書、一本帶硬殼封麵的《克雷洛夫寓言》和一本沒封麵、也看不懂的《摩根蜃景》。另外,還有一張獎狀。
我把這些獎品帶回家,外公欣喜若狂,激動得不得了,說這些書該好好保存,得鎖到他的箱子裏去。
因為沒錢,外婆臥病在床好些天了。外公一會兒呻吟,一會兒號叫:“我要毀在你們手裏了,你們把我吃空吃窮了……”
於是,我把書拿到書店裏賣了五十五戈比,把錢都給了外婆。
我在獎狀上亂畫一通,交給外公,他看也不看就藏了起來,什麽都沒發現。
離開學校後,我重新回到了街頭生活。正值春光融融的大好時節,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掙的錢也多了。每到禮拜天,我們大家就去野外,到樹林裏去,通常要玩到很晚才回家,雖然精疲力竭,可個個興高采烈,彼此的關係也更親密了。
可是好景不長。繼父丟了工作,又不知去向。母親隻好帶著小弟弟尼古拉搬到外公家來住。外婆去了一個富商家,繡祭壇聖棺上的蓋布,我隻好做起了保姆。
母親整日呆坐不語,身心憔悴,幾乎連走路都力不從心了。小弟弟患了瘰鬁病,腳踝潰爛,虛弱得連哭喊的力氣也沒有。餓了也隻能顫顫悠悠地呻吟幾下,吃飽了就睡,像隻小貓似的輕輕打呼嚕。
外公仔細摸了摸他,說:
“得好好喂他,可我上哪去弄這麽多吃的養活你們啊?”
“他吃得很少……”母親嘶啞地歎了口氣說。
“這個很少,那個很少,加起來還少嗎……”他厭惡地揮了揮手,對我說,“尼古拉需要曬太陽,把他放在沙地上。”
我裝了一袋幹燥潔淨的沙子,倒在窗戶底下太陽曬得到的地方,按外公說的,把弟弟放進沙堆裏,讓沙子一直淹到他的脖子。小家夥好像很喜歡這樣,坐在沙堆裏,喜滋滋地眯起眼睛望著我,他的眼睛很怪,沒有眼白,隻有一對蔚藍色的瞳仁,周圍有一圈淺藍色的光暈。
我很快就對小弟弟產生了深深的依戀,我覺得,他好像能明白我所有的心思。我挨著他躺在窗下的沙堆上,直到窗口傳來外公的尖叫聲:“要死還不容易嗎?有本事你給我活下去!”隻聽到母親不停地咳嗽……尼古拉從沙堆裏抽出手來,晃著蒼白的小腦袋,要我抱他。他的頭發稀疏斑白,臉蛋像個小老頭,卻一臉聰明樣。如果有小貓、小雞靠近了,他會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然後朝我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這一笑讓我心有不安,莫非弟弟已經覺察到,我厭倦了這樣無所事事地守著他,想丟下他跑到街上找夥伴們去玩。
小小的院子垃圾遍地,從大門口起,有幾間搖搖欲墜的棚屋、柴房和地窖,最後拐彎處是一間浴室。屋頂上堆滿了破船板、劈柴、木板和潮濕的碎木塊,這些都是在流冰期和春汛期間從奧卡河上打撈上來的。整座院子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各種木材,這些在水裏浸泡久了的木料早已發了黴,一曬太陽,便散發出陣陣腐臭味。
隔壁是一家小牲口屠宰場,幾乎每天早上,我都能聽到小牛哞哞、小羊咩咩的哀叫聲,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像是在塵土飛揚的天空裏撒了一張無形的血紅的網。
每當牲口被斧背猛擊頭頂、發出陣陣慘叫時,尼古拉也皺起眉、撅起嘴,好像要學牲口叫,可他隻能“噗……噗……”地吹氣。
中午,外公從窗口探出頭來,喊道:“吃飯了!”他把小孩抱在膝蓋上,自己喂他。先把馬鈴薯和麵包嚼爛,放在手指上,再塞進小孩兩片薄薄的嘴唇裏,結果把小嘴和尖尖的下巴弄得黏糊糊的。才喂了幾口,他就掀起小孩的衣服,輕輕按他鼓脹的小肚子,自言自語地說:“夠了沒?不會還要喂吧?”
這時,從昏暗的角落裏傳來了母親的聲音,她正躺在**。
“您又不是沒看到,他在用手夠麵包呢!”
“小孩子哪知道飽了沒有啊……”
隨後,他又把嚼爛的東西塞到弟弟的嘴裏。見他這樣喂,我像是受到了奇恥大辱,隻覺得什麽東西哽在喉嚨裏,想要把它吐出來。“好了!”外公終於說,“給他母親抱過去吧。”我抱起他,可他哼哼唧唧地還想回到桌邊去。母親迎麵站了起來,氣喘籲籲地伸出枯瘦的胳膊,人幹癟得像一株枝葉凋零的細雲杉。
母親幾乎成了啞巴,很難再聽到她激動得呼哧呼哧的說話聲了,整天就靜靜地躺在角落裏。我覺得她快要死了,外公也沒完沒了地提到死,尤其一到晚上,當一股難聞的熟羊皮的腐爛味鑽進窗戶的時候,他談死談得最起勁。外公的床在角落裏,幾乎就在聖像底下,他躺在**,頭朝窗戶和聖像,咕咕噥噥地說道:
“看來,死期快到了,可我們有什麽臉麵去見上帝呢?怎麽跟上帝說呢?一輩子瞎忙活,什麽也沒幹成,到頭來竟落得這麽個下場!”
我睡在爐炕和窗戶間的地板上,地方太短,隻好把腳伸到爐炕下的縫隙裏,常有蟑螂爬到腳趾縫裏來搔癢。可在這個角落裏,我遇見了很多讓我幸災樂禍的事。外公做飯的時候,爐叉和火鉤把兒常常一不小心就碰碎玻璃,像他這樣聰明的人竟然也不知道把爐叉截短一點,真是件好笑的怪事。
有一天,爐子上什麽東西煮過了頭,他手忙腳亂地將瓦罐猛地一拉,結果瓦罐摔得粉碎,爐叉還撞斷了窗框上的橫檔,打碎了兩塊玻璃。這真是飛來橫禍,老頭子坐在地上痛哭起來。“哦,老天爺啊,老天爺啊……”後來趁他不在,我用麵包刀把爐叉柄砍掉一截。被他知道後,罵個沒完:“該死的小兔崽子!要用鋸子鋸,聽到沒有?用鋸子!鋸下來的一截還能做擀麵杖,還能賣幾個錢,你這個喪門星!”
他說完就跑進過道裏去了。母親說:“他的閑事你不要管……”八月份的一個禮拜天,大約中午的時候,母親去世了。那時,繼父剛從外地回來不久,他又混了份差事。外婆帶著尼古拉已搬到他那兒住,就在火車站近旁一套幹淨的房子裏,過幾天準備把母親也搬過去。
母親去世的那天早晨,她輕輕地對我說:“去把葉夫根尼·馬克西莫夫叫來,就說是我要見他。”她說話的聲音比平時要清亮得多。說完,她一手扶住牆壁,從**坐了起來,又加了一句,說,“快去!”
我覺得她似乎在微笑,眼裏閃現出從未有過的亮光。
繼父正在做彌撒,外婆讓我去猶太女人開的小店裏買鼻煙,可那兒沒現成的,我隻好等老板娘把煙葉磨碎了,給外婆帶回去。
等我回到外公家,母親已坐在桌子邊上,換上了幹幹淨淨的雪青色的連衣裙,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跟從前一樣神清氣爽。
“你好些了嗎?”我問她,心裏有絲莫名的膽怯。
她可怕地瞪了我一眼,說:“過來!你又跑哪兒去了,啊?”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她已一把揪住我的頭發,抓起桌上那把又長又韌的刀子,用刀背狠狠打了我幾下,直到刀子從她手裏滑落了。
“撿起來,給我……”
我拾起刀子,放到桌上。母親推了我一把,我坐在了爐階上,戰戰兢兢地打量著她。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地挪到角落裏,在**躺下,用手帕擦臉上的汗水。她的手已經不聽使喚,兩次無力地垂落在枕頭上,手帕隻擦到了枕頭。
“水……”
我從水桶裏舀了一杯水。她費力地抬起頭,咂了一小口,用冷冰冰的手把我推開,深深地歎了口氣。然後,她望了望屋角的神像,又瞧了瞧我,嘴唇微微翕動,像是要擠出一絲笑意,長長的睫毛慢慢地蓋住了眼睛。她的兩肘緊貼在腰間,手慢慢地移向胸口和喉嚨。臉上漸漸蒙上了一層陰影,逐步滲入到臉龐深部。枯黃的皮膚繃緊了,鼻子變尖了,嘴巴奇怪地張著,但已經沒了呼吸。我拿著杯子,在母親身邊不知站了多久,望著她的身體漸漸僵硬,臉色漸漸灰白。
外公進來了,我對他說:“母親死了……”
他看了看**,說:“瞎說什麽?”
他走到爐炕前,拿出烤好的餡餅,把爐門和烤盤碰得乒乓亂響。
我望著他,希望他明白母親已經去世了。繼父進來了,穿一件白色帆布上衣,戴一頂白色製帽,什麽也沒說,拿起一把椅子,放在母親床邊。突然,他把椅子往地上一扔,像吹銅喇叭似的大喊一聲:“她死了,你們看哪……”
外公瞪大了眼睛,手裏拿著爐門,從爐邊跌跌撞撞走過來,像個瞎子。
往母親的棺木上撒幹沙土的時候,外婆仿佛什麽也看不見,踉踉蹌蹌地朝亂墳堆裏摸過去,一頭撞到了十字架上,磕破了臉。亞濟的父親把她攙到他的小屋,外婆洗臉時,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些安慰的話:
“唉,上帝保佑我別睡不著覺!你怎麽了?不要這樣嘛!外婆,您說是不是啊?人活一輩子,還不都一樣!管你是窮是富,誰也逃不了要進墳墓。我說的對不對啊,外婆?”
他向窗外望了一眼,突然跑了出去,很快和維亞希裏一塊兒進來了。他拿了一個斷了的馬刺遞給我,眉開眼笑地說:“瞧瞧,多好的東西,這是我和維亞希裏送給你的。你瞧,這小輪子,怎麽樣?這準是哥薩克騎兵戴過的!我想出兩個戈比,讓維亞希裏把這玩意兒賣給我……”
“你幹嗎要騙人!”維亞希裏生氣地咕噥著,亞濟的父親在我麵前竄來竄去,朝他擠眉弄眼道:
“維亞希裏,你至於嗎?好,你厲害!這不是我,而是他送給你的,是他……”
外婆洗好了,用頭巾裹住青腫受傷的臉,叫我回家。可我不想回去,我知道在喪宴上又有人會喝醉酒,也許還會大吵一場。還在教堂的時候,我就聽見米哈伊爾舅舅跟雅科夫舅舅說:
“今天來個一醉方休,怎麽樣?”
維亞希裏為了讓我高興,把馬刺套在下巴上,伸出舌頭拚命想去夠它,亞濟的父親故意高聲大笑起來,對我喊道:
“你瞧瞧他在幹嗎,瞧瞧!”他見這些還是不能把我逗樂,索性嚴肅地對我說,“好了,好了,你振作一點吧,誰都會死的,連鳥兒都有這麽一天。你聽我說,你要是沒意見,我想在你母親墳上鋪一層草皮,怎麽樣?要不我們現在就去墓地,你、維亞希裏和我,我家亞濟也去,鏟些草皮,鋪在你母親墳上,那可是再好不過了!”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就和他們一起去了墓地。
母親下葬後沒幾天,外公就對我說:“阿列克塞,你別像枚獎章似的老掛在我脖子上,這兒沒你待的地方了,你還是去人間自謀生路吧……”
就這樣,我走向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