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天傍晚我睡覺後醒來,發現兩條腿竟然有了知覺。

我讓它們垂在床沿下,可還是動不了。不管怎樣,我的腿是完好的,以後還能走路,這讓我有了信心。雙腿的失而複得使我歡呼不已,我試著站起身來,可還沒站穩就摔倒了,我摸到門口,又爬下樓梯,心裏打量著大家看到我會有多驚奇。我已不記得怎樣來到母親房裏,又怎麽會躺在外婆的膝蓋上,隻看到身邊圍著些陌生人,其中有個穿綠衣服的小老太婆,她的嗓門最大。

“給他灌熱馬林果湯,再用毯子連頭一塊兒包嚴了……”她凶巴巴地說。

她渾身上下都是綠的——衣服是綠的,帽子是綠的,臉色青得發綠,就連左眼下方那粒疣子上長的一簇毛,也綠得像一小撮野草。她翹起上嘴唇,咧開下嘴唇,露出滿口綠牙,用一隻戴著黑色無指手套的手擋住眼睛上的光,看著我。

“這是誰啊?”我怯生生地問道。

“你的新奶奶唄。”外婆不怎麽高興地回答我。

母親笑了,他把葉夫根尼·馬克西莫夫推到我麵前,說:“他是你未來的父親。”

她又說了幾句話,太快了我沒聽清楚。馬克西莫夫眯縫著眼睛,朝我彎下腰,說:

“我送你盒顏料。”

房間裏很亮,屋角的桌上有個銀燭台,插著五根蠟燭,中間是外公最喜歡的“勿哭我聖母像”,法衣上的珍珠被燭火照得熠熠生輝,金色光輪上的紅寶石豔光四射。黑乎乎的窗子上貼著幾張大餅臉,鼻子都壓扁了。

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飄浮,綠老太婆彎下腰,用冰涼的手指摸我的後耳根,念叨著:“一定要,一定要……”

“他暈過去了。”外婆說著便抱起我向門口走去。

我並沒有暈過去,隻是閉上了眼睛,等她抱我上樓梯,我問:“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

“行了,別提了,聽到沒有?”

“你們合起夥來騙我……”

她把我放到**,自己一頭埋在了枕頭裏,痛哭起來。身子哆哆嗦嗦,泣不成聲地對我說:“哭吧,哭出來吧……”

可我不想哭。

閣樓裏冰冷陰暗,凍得我直發抖,那床也顫顫悠悠地吱吱尖叫。綠老太婆一刻不停地在我眼前晃**,我假裝睡著,外婆也起身離開了。

接下來的日子空白單調。母親宣布訂婚後就搬出去了,家裏死氣沉沉。一天早上,外公拿了把鑿子上樓來,走到窗口,開始挖封住窗框的油灰。外婆端了盆水,帶了塊抹布也進來了。

“老太婆,怎麽樣啊?”外公低聲問她。

“什麽怎麽樣啊?”

“這下你高興了吧?”

外婆的回答跟上次在樓梯上對我說的一樣:“好了,別提它了!”

短短的話語裏別有用意,像是深藏著一樁無人不知卻無人願提、提了就令人不快的大事。外公小心地鑿下窗框上結了一冬的油灰,外婆推開窗戶,花園裏椋鳥高歌,麻雀歡叫,解凍的泥土迎麵撲來一陣陣沁人的芳香,溢滿整間屋子。爐炕上的青磚生氣似的發了白,看上去冷冰冰的。我爬下了床。

“別光腳下地。”外婆說。

“我要去花園。”

我不想聽她的,現在我一見到大人就心煩。

花園裏,嫩綠的草尖兒已偷偷地從泥地裏鑽了出來,蘋果樹上的花蕾也已含苞吐蕊了,彼得羅夫娜家屋頂上的青苔泛出賞心悅目的新綠,鳥雀飛滿枝頭,處處喧鬧嬉戲。空氣裏流淌著幽幽花香,讓人陶醉。

隻有在彼得大叔自殺的那個土坑裏,到處是被積雪壓斷的枯蒿,東倒西歪,幾根淩亂的火燒木烏黑發亮,滿目淒涼,與春日的生機勃勃格格不入。整個土坑完全是多餘的,它的存在隻會讓人心生不快。

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野草拔光,把焦木、磚塊全都扔了,清除掉所有的垃圾,給自己留出一個幹淨的小窩,夏天可以單獨來住,不用和大人在一起。

我很快就動手幹了起來,把最近發生在家裏的煩心事一股腦兒統統丟開。

盡管我還在為那些事情氣惱,可日子一長,也就漸漸地淡忘了。“你為什麽老板著個臉?”外婆和母親總這樣問我。

我被她們問得心有不安,其實我並沒有生她倆的氣,隻不過家裏沒有一件事是讓人高興的。

那個綠老太婆經常和我們一起吃飯、喝茶,坐在那兒就像舊籬笆上的一段爛木樁,眼睛像是用看不見的細線縫在臉上一樣,在皮包骨頭的眼眶裏骨碌碌地翻轉,不肯錯過任何一個細節。當她說起上帝的時候,就朝天花板翻白眼,一提到家長裏短,眼皮就往地下耷拉。

她的眉毛像是用糠皮粘上去的,怪裏怪氣,光禿禿的幾顆大牙嚼起東西來不出一點聲音,拿叉子的時候故意把小拇指翹出來。

她的耳朵一動一動的,耳邊的圓骨球也滾上滾下,疣子上的幾根綠毛在那張幹淨得令人厭惡的皺巴巴的黃臉上蠕動,活像有蟲子在爬。她和她兒子都穿得幹幹淨淨,哪怕隻碰她一下我也會別扭。

她剛來的幾天,想盡法子讓我親她那隻幹枯的死人手,我一聞到她手上那股喀山的黃肥皂氣味,轉身便跑。

“這孩子得好好教訓,明白嗎,葉夫根尼?”她不時地提醒自己的兒子。他也總是順從地點點頭,皺皺眉,沒說什麽。

誰見了這老太婆都會皺起眉,我更是恨她恨得牙癢癢,她兒子也不是個好東西,為了這一肚子的怨恨我可沒少挨打。

一天吃午飯的時候,她很可怕地瞪大眼睛,說:

“哎喲,阿列克塞,親愛的,你幹嗎狼吞虎咽吃這麽快?小心噎著了。”

我不耐煩地從嘴裏掏出東西來,用叉子戳著,遞到她麵前。

“喏,想吃就拿去。”我說。

母親把我拖出了飯桌,我被很沒麵子地趕上了閣樓。後來,外婆也上來了,她捂著嘴哈哈大笑,說:

“哦,天哪,你這調皮鬼,上帝保佑你!”

我一點也不喜歡她捂嘴的樣子,就跑了出去,爬上屋頂,在煙囪後麵一坐就是老半天。

我忍不住想去捉弄他們每一個人,對誰也不想好好搭理,讓我抑製這股衝動真的好難,可我又不得不忍住。

有一天,我在我未來的繼父和祖母的椅子上抹了點櫻桃樹膠,他們倆都被牢牢地粘住了,動彈不得,真是好笑。可我被外公揍了一頓,隨後母親也來到閣樓上,把我拉到她身邊,兩個膝蓋緊緊地夾住我,說:

“你為什麽總這麽不懂事?你知不知道這樣做讓我多難堪!”

她眼睛裏淚光閃閃,摟著我的頭貼在她的臉頰上,這比打我一頓更讓我難受百倍!

我保證再也不去惹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隻要她不再流淚。

“這就對了,”她柔聲說道,“你不能再這麽調皮了,我們很快就要結婚,然後要去莫斯科,回來後你就跟我一起住。葉夫根尼·馬克西莫夫又善良又聰明,我相信你會喜歡他的。你要像他一樣念好多書,然後上大學,然後再當個醫生。隨便你想幹什麽,隻要念好書幹什麽都成。好了,出去玩吧……”

她這一連串的“然後”就像一架不斷往下延伸的梯子,把我引向黑洞洞的寂寞,使我離她越來越遙遠了。她給我描述的未來毫無歡樂可言,我多想告訴她:“不要結婚了,我可以掙錢養活你。”

但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母親總是喚起我對溫柔體貼無限的遐想,可我沒有勇氣對她說。

我在花園裏的工作一天天地進展著,砍去雜草亂蒿後,我在土坑四周用磚塊鋪了一圈,還砌了個座位,寬敞得可以躺人。我又收集了一些彩色玻璃片和碎碗碟,嵌在磚塊間的泥土縫裏,陽光照射下來,這些碎片就會閃閃發光,像教堂裏的神像一樣光燦燦的。

“這主意不錯。”一天,外公仔細打量著我幹的活兒,說:“隻是這些雜草還會再長,你沒有除根,拿把鐵鍬過來,我幫你把土再挖深些。”

我拿來鐵鍬,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咳了幾下,把鐵鍬深深地插進土裏。

“把這些草根都扔了,我要給你種上向日葵和錦葵,那才好呢……”

忽然他倚著鐵鍬不再吭聲,我朝他瞥了一眼,發現他像狗一樣機靈的小眼睛裏竟然滴著眼淚。

“出什麽事了?”

他身子一晃,用手擦了把臉,望著我,說:“咳,我老出汗。瞧,這麽多蚯蚓!”

他又挖了起來,突然跟我說:“都是白費力氣,白幹了。我很快就要賣房子了,也許就在秋天吧,我得有錢給你母親辦嫁妝。唉,至少讓她過得好一些……”

他揮了揮手,扔下鐵鍬朝浴室後的角落裏走去,那兒有他的溫室。

我開始掘地,沒幹多久,就被鐵鍬傷到了腳趾,這使我不能去教堂參加母親的婚禮了。

我隻能走到大門口,目送她挽著馬克西莫夫的手臂漸漸遠去。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踩在從人行道上的磚塊和磚縫間鑽出來的小草上,像是踩著釘子在走。婚禮冷冷清清,回到家裏後,大家都無精打采地喝茶。母親很快去了臥室收拾箱子,繼父在我身邊坐了下來,說:

“我答應要送你顏料,可這兒買不到好的,我自己的又不能給你,我從莫斯科給你帶過來。”

“我要顏料有什麽用啊?”

“難道你不喜歡畫畫?”

“我不會畫。”

“那我送你別的好了。”

母親走過來說:“我們很快就回來的,等你父親考完試,畢了業,就回來了。”

他們說話時把我當個大人,這還差不多。不過,都有胡子的人了還要去讀書,這可沒聽說過。“你讀什麽?”我好奇地問他。

“土地測量。”

我懶得再問土地測量是幹什麽的。

屋子裏一片死靜,隻能感覺到一種像是地毯刮擦時發出的沙沙聲,我盼望夜幕快快降臨。外公背靠爐炕,半閉著眼睛望向窗外。綠老太婆在幫母親理東西,唉聲歎氣絮叨個沒完。外婆在中午時喝醉了酒,怕她出醜,外公已把她鎖進閣樓裏。母親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動身了。

臨別時,她抱起我,用一種不曾有過的眼光望著我。吻著我說:“好了,我走了……”

“告訴他,讓他聽我的話。”外公望著朝霞尚未散盡的天空,悶悶不樂地說。

“要聽外公的話。”她畫了個十字告誡我。

我原以為她會說點別的,誰知半路殺出個外公來,真讓人掃興。

他們上了輛四輪敞篷馬車,母親的裙擺像是被什麽東西鉤住了,她氣急敗壞地拉了好久。

“去幫幫她,你沒看到嗎?”外公對我說。可我難受極了,什麽也不想幹。

馬克西莫夫仔細擺弄著他那兩條穿著緊身藍褲的細長腿,外婆塞給他一些包袱,他都疊在了膝蓋上,用下巴抵著。“夠了——夠了!”他慌裏慌張地皺起蒼白的臉,拖長了聲音喊道。

綠老太婆和她當軍官的大兒子上了另一輛馬車,她坐在車上就好像一座蠟像,一動不動。她兒子用劍柄挑著胡須,哈欠連天。

“這麽說,您得打仗去了?”外公問他。

“非去不可!”

“好,土耳其人該打。”

他們走了。母親好幾次回過頭來,揮動著手帕。外婆倚著牆壁,也含淚朝她揮揮手。外公勉強從眼裏擠出幾滴淚水,他含含糊糊地咕噥著:“不會……有什麽……好……好結果的……”

我坐在石墩上,望著馬車一路顛簸,拐過一個街角就不見了蹤影。霎時,我的心門也緊緊地扣上了……

時間還早,大街上空無一人,家家戶戶的百葉窗都還遮掩著,我從未見過街道如此的空曠寂寥。

遠處飄來牧人哀怨的笛聲。“我們吃早飯去吧。”外公搭著我的肩膀說,“看起來,你注定要跟我在一起了,你這根火柴,也隻有劃我這個破盒子了。”

從早到晚,我倆都在花園裏一聲不響地忙活著。他翻了幾條畦,給馬林果樹紮枝,刮去蘋果樹上的青苔,清除毛毛蟲。而我一直在裝點我的小窩。外公砍去焦木的梢頭,在土坑周圍一根根插好,我把鳥籠子都掛在木棍上,再用幹蒿編了道嚴嚴實實的屏障,擋住陽光露水,一個安樂的小窩就這樣完工了。

“你要學著安排自己的事情,這對你很有好處。”外公說。

我很重視他的這些經驗之談,有時候他躺在我墊有草皮的“坐騎”上,慢條斯理地給我講道理,似乎每一個字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才肯從嘴裏摳出來。

“從現在起,你不能再依賴你母親了,她還會生別的孩子,待他們會比你更親。你外婆染上了酒癮,你也瞧見了。”

他陷入了沉默好半晌,像是在傾聽著什麽,接著又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是她第二次酗酒了。第一次是米哈伊爾被征兵的時候,她求我給他買張免役證。哎,這個老傻瓜,要是當初送他去當兵,也許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我的日子也不長了,剩下你無依無靠,你得養活自己,懂嗎?要學會獨立,不能任人擺布。過日子圖個安穩太平,但一定要有主見。別人的話聽聽無妨,但隻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

除了雨天,整個夏季我都是在花園裏度過的,夜裏暖和,我就墊上外婆送我的一塊羊毛氈,在那兒過夜。有時候她自己也會抱來幹草,鋪在我 “床”邊,挨著我躺下,給我講故事,但時常被她冷不丁的一聲驚叫打斷:

“瞧,又有一顆星星落下了!那是一個純潔的靈魂思念凡塵,有一個好人正在什麽地方誕生了。”

“一顆新星上升了,瞧,多亮啊,像寶石一樣!燦爛的星空啊,你是上帝華麗的法衣!”

“凍死你們,傻瓜!”外公埋怨道,“小心中風啊,強盜會爬進來掐死你們的。”

有時候,夕陽西下,天空裏湧現出火焰般紅彤彤的長河,燃燒後的餘燼飄搖在花園裏天鵝絨般的綠蔭叢中。夜幕降臨,夜色在不斷膨脹、延伸,把大地萬物都融入它恬靜的幽暗裏。白日裏浸透了陽光的樹葉此時已含羞枝頭,小草嬌嗔地撲向大地的懷抱。一切清新柔和,舒緩如歌。

此時,軍營裏吹響了點名的號角。夜色溫柔醇厚,恰似慈母愛撫,沁入心脾。靜謐伸出毛茸茸的小手,輕撓你的心扉,為你拭去白晝的塵囂。幕天席地,遙望星空,浩瀚無垠的蒼穹裏星光璀璨,亙古悠遠……

蒼冷的天穹分外深邃,絢爛的星辰漸次生輝,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將你從塵土上輕輕托起,那感覺妙不可言!不知是大地在你腳下縮小,還是你奇跡般地與星月交融了。

四周越來越靜,夜色越來越濃,天地之間仿佛繃著無形的琴弦,無論是小鳥呢喃,刺蝟窸窣,還是人語竊竊,一如弦上彈奏的音符,清脆響亮。

拉手風琴的聲音、女人的笑聲、軍刀磕碰人行道的磚塊聲、激烈的狗吠聲,這些都如同黃昏的落葉,微不足道。

有時,深夜裏還會傳來醉鬼的喊叫聲、急促的腳步聲,這些都平常不過,不足為奇。

外婆久久難以入眠,手枕在腦後,暗自興奮,毫不關心我是否聽她的講述。

她總能道出優美的傳說,為美麗的夜晚增輝添色。隨著她娓娓敘來,我也甜甜入夢了。清早,太陽直射我的臉龐,把我和鳥雀一同喚醒。早晨的空氣慢慢變暖,緩緩流淌。輕盈的露珠從蘋果樹葉上悄悄抖落,溫潤的青草晶瑩澄澈,如紗薄霧正從芳草地上嫋嫋升起。

淡紫色的天空中,陽光慷慨地將溫暖輻射開去,晴空漸漸湛藍深遠。雲雀高高在上,嚦嚦鳴囀。這美妙的聲色宛如汩汩清泉注入心田,讓我靜享恬淡的喜悅。我隻想快快起身,與天地萬物和諧共存。

那是我一生中最寧靜深思的時光。正是那個夏日,我樹立了堅定的自信,我變得獨來獨往,孤僻離群了。奧夫相尼科夫家孩子的呼喊對我已不具**,表哥們的來訪隻會讓我擔心花園裏的樂土慘遭破壞,那可是我平生第一件獨立完成的傑作。

外公的話我是再也聽不進去了,越來越枯燥乏味,牢騷不斷。他開始動不動就和外婆吵架,還把她掃地出門,她隻好去找雅科夫舅舅或米哈伊爾舅舅,常常一連幾天不回家。外公自己做飯,燙到了手指就又吼又罵,摔盆砸碗,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了。

有時他到我的小窩裏來,舒舒服服地往我的草皮寶座上一坐,盯著我久不開口,突然又冷不防地冒出一句:“你幹嗎不吭聲?”

“不幹嗎。”

“你要知道,我們不是老爺。”他又擺出訓話的架勢教導我,“沒有人教我們該怎麽辦,凡事都得自己學,書本是為別人寫的,學校是為別人蓋的,反正沒我們的份,我們隻有靠自己……”

他想起心事來,一聲不吭,像個啞巴,呆坐的樣子有點可怕。

那個秋天他把房子賣了。

賣房前不久,在一次早餐桌上,他突然陰沉、堅決地對外婆宣布說:

“孩子他媽,我養活你也夠久的了,從現在開始,你自尋生路吧。”

外婆聽了這話,絲毫不為所動,仿佛她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她不緊不慢地取出鼻煙壺,伸到海綿樣的鼻子底下嗅了嗅,說:

“好啊,你怎麽說就怎麽做吧。”

外公在小山下的一座老房子裏,租了兩間黑乎乎的地下室。

搬家那天,外婆找來一隻係有長帶子的破草鞋,把它扔到爐炕裏,蹲下身來,開始呼喚家神:

“家神家神,一家之神,給你雪橇,我們一起搬新家,保佑我們從此平平安安……”

外公站在院子裏,朝窗內瞄了一眼,大叫起來:“不許你搬這東西,你這異教徒,真是丟人現眼……”

“哎喲,孩子他爸,小心惹禍上身啊!”

她一本正經地警告著,可外公怒氣衝衝,不準她把家神帶走。接下去的兩三天,外公把家具物件賣給了幾個收破爛的韃靼人,討價還價的時候,氣得直罵娘。

外婆望著窗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低聲念道:“拖吧,都拖走吧,砸了算了……”

一想到要離開溫暖的小窩,我差點就要哭了。

搬家來了兩輛大車,我坐的那一輛顛得七上八下,時不時地想要把我從一大堆貨物中拋出去。這樣顛沛流離的日子我過了大約有兩年,直到母親去世。

外公搬到地下室不久,母親就回來了。她臉色蒼白,人也瘦了,眼睛看上去更大了,眼神惶恐不安。她對什麽都要仔細打量,仿佛是頭一次見到我和自己的父母,而且看我們的時候沉默不語。繼父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輕輕吹著口哨,不時地咳嗽幾下,兩隻手放在背後,不停地扭動著大拇指。

“天哪,你怎麽這麽會長啊!”母親用發燙的手掌捂緊我的臉頰,對我說。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棕色衣服,肚子鼓了出來,很難看。

“你好啊!”繼父伸出手,說道,“過得怎麽樣啊?”他嗅了嗅空氣,說,“這兒太潮。”

他倆衣衫破舊,麵容憔悴,像是拚命追趕過什麽,現在累得哪兒也走不了,隻想躺下來喘口氣。

喝茶的時候大家悶悶不樂,外公望著窗外雨打玻璃,問道:“這麽說,燒得一無所有了?”

“一無所有了,”繼父毫不含糊地說,“我們差點兒也出不來了。”

“呣,大火無情啊。”

母親緊靠著外婆,湊到她耳邊竊竊私語。外婆眯縫起眼睛,像是不能見光的樣子。

空氣越來越壓抑。突然,外公帶著挖苦的語氣,慢條斯理地大聲說道:“葉夫根尼·馬克西莫夫先生,我怎麽就聽說根本沒什麽火災,而是你在牌桌上輸了個精光。”

屋子裏頓時一片肅靜,隻聽到冷雨敲窗和茶壺噗噗冒氣的聲音。

“父親……”還是母親先開了口。

“叫什麽叫,”外公歇斯底裏地怒吼道:“你還想怎麽樣啊?我早就跟你說過,三十歲的人了,不能嫁個二十歲的。你瞧瞧,細皮嫩肉的小白臉,跟了他,你就能當闊太太了?現在怎麽樣啊,我的好女兒?”

他們四個吵了起來,繼父聲音最響。我跑到過道裏,坐在柴堆上,簡直傻了眼了。這怎麽可能還是我的母親?她以前絕不是這樣的。在房間裏我記不太清楚,可來到這漆黑的過道上,她原先的樣子已清晰地浮現出來。

後來,我也忘了是什麽原因,我又住到了索爾莫夫鎮。那兒的房子很不一樣,牆上沒糊牆紙,木頭縫裏塞滿了麻屑,裏麵蟑螂成群。母親和繼父住在兩間朝街的房子裏,我和外婆住在廚房裏,隻有一扇天窗。

房頂上,工廠的黑煙囪正不停地冒出滾滾濃煙,冷風一吹,整個小鎮都煙霧彌漫。在我們冰窖似的房間裏永遠充斥著一股燒焦的油煙味。一大早,工廠的汽笛就像惡狼一樣號叫:“噢嗚——噢嗚……”要是踮起腳尖站到長凳上,透過窗戶的頂端,剛好能看見亮著燈的廠門敞開著,像老叫花子咧開沒了牙的黑嘴,密密麻麻的人頭正在往裏湧。

到了中午,汽笛又尖叫起來。大門像黑嘴似的張開了,露出一個黑簇簇的深洞,被反複咀嚼過的工人從洞裏嘔了出來,他們像排到街上的一股汙水,風卷著雪花漫天飛舞,把黑壓壓的人群驅散回家。

在這兒幾乎看不到天空,被煙熏黑的屋頂上和落滿煤煙粒子的雪堆上,低垂著一個巨大的灰黑的平頂蓋,以它日複一日的單調色彩扼殺你的想象力,讓你隻感到一陣陣的頭暈目眩。

晚上,工廠上方晃動著渾濁的紅光,照亮了煙囪的頂端,仿佛它們不是從地麵上升起來,而是從煙雲裏落下去,一麵降落,一麵噴吐著紅煙,不停地吼叫著。這讓人難以忍受的嘈雜場麵,像惡毒的蟲子一樣一口一口吞噬著人的內心。

外婆幹起了苦力,從早到晚就忙著做飯、拖地、劈柴、挑水,到了睡覺時累得呼呼直喘氣。

有時候,她做完了飯,套上那件短棉襖,把裙子高高掖起,就動身進城去了。

“去瞧瞧老頭子過得怎麽樣了。”

“我也去!”

“沒看見這風刮得有多大嗎?凍死你!”

每次去城裏,她都要在茫茫的雪地裏走上長長的七俄裏。

母親懷孕了,臉色蠟黃,整日裹著塊鑲有長穗子的灰色破披巾。

我恨死這塊披巾了,它讓母親勻稱挺拔的身子變了形,我也恨那些破穗子,一心想要扯爛它們。我恨這所房子,這個工廠,恨透了整個鎮子。母親穿一雙邋遢的舊氈靴,咳嗽時隆起的肚子不停地顫動。灰藍色的眼睛裏神情冷漠而憤怒,她常常木然地盯著空****的牆壁,目光仿佛被牆壁粘牢了。有時候,她整整一個小時望著窗外的街道,一個勁地發呆。那條街道很像人的下巴,一部分牙齒老得發黑,參差不齊,另一些已稀鬆脫落,補上的新牙又大得可笑,恐怕連下巴都合不上了。

“我們幹嗎要住這種地方?”我問道。

“唉,你別問。”她說。

那些天,她不怎麽跟我說話,就是開了口,也是使喚我幹這幹那的:

“把這給我,全拿走,去一趟小店……”

她很少肯讓我出去玩,因為我每次出去,都被一群野孩子打得鼻青臉腫的才回來。打架是我唯一的樂趣,要打就打個痛快。母親為此用皮帶抽我,把我惹急了,下次打架就會打得更凶,母親的懲罰也變本加厲。我終於警告她,如果她還這麽打我,我就咬她的手,自己跑到野地裏凍死算了。她驚恐地推開我,在房間裏轉了一圈,累得氣喘籲籲地說:“小畜生!”

在我心中,那些朝氣蓬勃、五彩紛呈,被稱為愛的彩虹已漸漸褪色,取而代之的是隱隱作痛、空虛、孤獨、百無聊賴的心境。我仇視周圍的一切,這種仇恨如藍色的火焰噴薄而出。

繼父對我很苛刻,跟母親也極少說話。隻知道吹口哨、咳嗽,或站在鏡前,不停地用細木條剔他滿嘴的歪牙。他和母親吵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冷漠地稱呼她“您”,這樣的稱呼讓我忍無可忍。

吵架時,他總要把廚房門關得嚴嚴實實,有意不讓我聽到他說話。可我豎起耳朵,仍能聽見他甕聲甕氣的聲音。有一天,他剁著腳大喊:“就因為您這該死的大肚子,我沒法往家裏請客人,您這頭老母牛!”

我大吃一驚,在疊鋪上暴跳如雷,一頭撞到了天花板,舌頭被咬出了血。

每逢禮拜六,就有幾十個工人來找繼父賣糧票,這種糧票在工廠的小店裏才能用,是老板當作工資發給他們的。繼父以半價買進,他坐在廚房裏跟他們交易,每接過糧票,都要裝腔作勢皺一下眉,說道:

“一個半盧布。”

“葉夫根尼·馬克西莫夫,你就不怕上帝……”

“一個半盧布。”

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沒過多久,在母親分娩前,我被送到了外公那兒。

他已經搬到了庫納維諾的砂石街,在那兒的一幢兩層樓房裏租了個小房間,有個俄式火爐,兩扇朝院子的窗戶,這條街道再往下就到了納波爾教堂墓地的圍牆。

“怎麽啦?”外公出門來迎我,尖聲笑了起來。“俗話說,‘好朋友不如親娘’,現在還不如你的老鬼外公了!唉,你們這些人啊……”

我還沒來得及熟悉新家,母親和外婆就帶著嬰兒來了。繼父因為詐騙工人被趕出了工廠,也不知道沾了誰的光,很快又當上了火車站的售票員。

打發了一段無聊的日子,我又隨母親住到了一間石屋的地窖裏。她即刻送我去上學,開學第一天,學校就跟我過不去。

我穿著母親的鞋子,大衣是外婆的外套改的,黃襯衫,長腿褲,這身行頭被同學們笑個沒完。因為穿的是黃襯衫,便得了個“方塊”[23]的外號。

我很快和男孩子們打成一片,可是牧師和老師都不喜歡我。

老師是個黃臉禿子,動不動就要流鼻血,老是鼻孔裏塞兩團棉花進教室。他坐到講台後麵,帶著很重的鼻音問我們問題,問到一半突然沒了聲音,原來他拉出棉花在搖頭晃腦仔細地瞧。

他的臉扁平,黃銅色,皺紋裏夾著像綠銅一樣的東西。最受不了的是他那雙完全多餘的眯縫眼,沒有它們,這張臉就已經夠醜的了。兩個死魚眼整天盯著我,害我沒事老想把臉擦幹淨。開頭幾天,我坐在第一排,幾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這真讓人受不了。除了我,他的眼裏好像再沒有過別人,不停地用鼻音說:

“彼斯科夫,你要換襯衫了!彼斯科夫,腳不要蹭地!彼斯科夫,你的鞋子又漏了一攤水!”[24]

為此,我想了一個損招,狠狠報複了他一下。一天,我找到半個凍壞的西瓜,挖空瓜瓤後,把它吊在過道門的滑輪上,門一打開,西瓜便升了上去,可老師一關門,瓜皮就落了下來,像一頂帽子,不偏不倚剛好扣住他的光頭。

那晚,管門人帶著老師的字條把我遣送回家,為了這場惡作劇,我沒少受皮肉苦。

還有一次,我在老師的抽屜裏撒了鼻煙灰,他接連不斷地打噴嚏,隻好離開教室,讓他的軍官女婿來代課。軍官命令全班同學都唱《上帝保佑沙皇》和《自由啊,我的自由》,誰唱跑了調,他就用尺子敲誰的腦袋,敲得咚咚響,很好笑,但不怎麽疼。

宗教課老師是個年輕英俊、頭發鬆軟的牧師。他不喜歡我,因為我沒有《創世紀》,而且我還學他說話的樣子。

他一進教室就要問我:“彼什科夫,書帶了嗎?是啊,書。”

“是啊,沒帶。”

“什麽‘是啊’?”

“沒什麽。”

“你回家去吧!是啊,回家,我不想教你。是啊,一點都不想教你。”

這一點也難不倒我,我就在鎮上幾條肮髒的街道裏隨便逛逛,在喧鬧聲裏東張西望,一直等到放學才回家。

牧師有張溫文爾雅基督式的臉,女人似的眼神親切柔和,一雙溫柔的小手拿什麽東西都小心翼翼,不管是書本、尺子,還是羽毛筆,仿佛它們都是有生命的,對它們愛護備至,唯恐輕輕一碰就要傷到它們。他對學生可沒這麽好了,不過大家還是很喜歡他。

雖然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可學校還是通知我,由於不守規矩即將被開除。

這使我很鬱悶,看來一場暴風雨快要來臨了。母親現在動不動就會生氣,打我也越來越成了家常便飯。

好在救星突然降臨,大主教赫裏桑夫親臨我校,我記得他還是個駝背。

主教個子矮小,穿一件寬大的黑袍,在講台邊上坐下後,從袖管裏露出雙手,對我們說:“來,孩子們,我們談談好嗎?”頓時,教室裏如沐春風,充滿了歡聲笑語。

他叫了好多同學後才問到我:“你多大了?怎麽長這麽高啊!小朋友,你常在雨水裏淋的吧?”

他伸出一隻留有尖尖長長的指甲的瘦手放在課桌上,另一隻手撚著稀疏的胡須,慈祥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的臉,提議說:“好,跟我講講《創世紀》裏你喜歡什麽?”

我回答說沒有書,也沒學過《創世紀》,他扶了扶帽子,問道:

“怎麽會呢?這些東西應該學的!不過,你總知道一點吧,有人跟你講過嗎?知道《詩篇》嗎?好!祈禱詞呢?喏,你瞧!《聖徒傳》知道嗎?那麽,詩歌呢?好!你的學問不少啊!”

我們的牧師進來了,滿臉通紅,氣喘籲籲。主教給他畫了個十字,為他祝福。他正準備講我的不是,被主教一抬手攔住了,說:“等等……你給我們講講上帝的仆人,阿列克塞,好嗎?”

“多好的詩歌啊,是吧,孩子?”當我因為忘詞停下來時,他說,“你還會什麽?大衛王的故事,知道嗎?很好。我太想聽了!”

我發現,他是真的想聽,也很喜歡詩歌。他讓我講了好久,才叫我停下來,問我:“你學過《詩篇》吧?誰教你的?你慈祥的外公嗎?他很壞!哈哈,肯定是你太淘氣了吧?”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可還是承認了。

老師和牧師也七嘴八舌說起我的壞話來,證明確有其事。主教垂下眼睛聽他們數落我,然後歎了口氣,說:“聽聽他們是怎麽說你的,來,過來。”他把一隻滿是檀香氣味的手放在我頭上,問道:

“為什麽這麽淘氣呢?”

“念書沒勁兒。”

“沒勁兒?不應該啊。孩子,如果你覺得念書沒勁兒,書就念不好,可你的成績挺好的。看來還有別的原因。”

他從懷裏掏出一本小書,一邊在上麵寫,一邊說:“彼什科夫· 阿列克塞,對了。呣,孩子,不要太淘氣了,稍微有一點不要緊,可要是太頑皮了,誰受得了啊?孩子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是!”一群歡快的聲音齊聲應道。

“你們怎麽樣啊?不太淘氣吧,嗯?”

“不對,我們太淘氣了!”男孩子們調皮地笑著說。

主教往椅背上一靠,把我摟入懷裏,他出其不意地說了幾句話,連老師和牧師也都忍不住笑了,他說:“可不是嗎?我在你們這麽大的時候,也調皮得很,咱們怎麽都一個樣啊!”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又問了許多問題,巧妙地把大家難住了,彼此爭論不休,氣氛越來越活躍。

最後,他站起來說:“小淘氣們,我得走了,舍不得你們啊!”

他舉起胳膊,把大袖口捋到肩膀,朝大家畫了個很大的十字,祝福道:

“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祝福你們多行善事。再見!”

大家齊聲高呼:“大主教再見,您要再來啊!”

他點點高筒帽下的頭,說:“來,我一定來!我要給你們帶書來。”

他從容地離開教室,對老師說:“讓他們都回去吧。”

過道上,他拉起我的手,壓低聲音說:“以後不要再這麽調皮了,好嗎?我理解你為什麽這麽淘氣。好,再見了,孩子。”

牧師一邊穿外套,一邊和顏悅色地說:“從現在起,你應該來上我的課了。是啊,應該的。不過,要坐安穩了!是啊,要老實點!”

我在學校裏的事就這樣過去了,可在家裏卻闖下了大禍:我偷了母親一個盧布。

我絕對不是故意的。一天傍晚,母親去了其他地方,留下我照看小孩。閑來無聊,我就想找點事兒做,翻出繼父的一本書——大仲馬的《醫生劄記》,書裏夾著兩張鈔票,一張十盧布,一張一盧布。

我看不懂那本書,剛想合上,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用那一個盧布,我不僅能買《創世紀》,也許還能買本“魯濱孫”的書呢。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這本書的。那天很冷,下課的時候我給大家講童話故事,可突然有人不屑地說:

“童話淨瞎編!‘魯濱孫’才好看呢!”

另外有些孩子讀過“魯濱孫”的,也都說好。他們瞧不起外婆的童話,這讓我很生氣。下定決心要把這本書弄到手,讀了以後,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那簡直是胡說八道!

第二天我帶了一本《創世紀》、兩本破舊的《安徒生童話》、三磅白麵包和一磅香腸去了學校。

在弗拉基米爾教堂附近的一個角落裏,有個昏暗的小書店,我在那兒看到過“魯濱孫”這本書,又小又薄,黃顏色的封麵。第一頁上畫著個頭戴尖頂獸皮帽,身上也裹著獸皮,胡子拉碴的男人,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這副樣子,還不如那兩本破破爛爛的《安徒生童話》呢。

課間大休的時候,我把麵包和香腸分給大家吃。接著,我們一起讀《夜鶯》,這真是一個美妙的童話,開頭就把大家深深地吸引住了。

“在中國,所有的人都是中國人,連皇帝也是中國人。”

這句話讓我記憶猶新,我被它質樸的幽默和輕快的韻律逗樂了,它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真好。

我沒能在學校裏讀完《夜鶯》,因為時間不夠。回到家裏,母親正捏著鍋柄在煎雞蛋,她很小聲地問我:“你拿了一個盧布了?”

“嗯,用來買書了……”

她掄起鍋柄就朝我狠狠地打過來,還沒收了我的書。我後來一直沒找到書,這比打我一頓難受多了。

我好幾天沒去上學了。肯定是繼父把我的事情告訴了他的同事,同事又說給自己的孩子聽,同學們就把它傳到了學校,我下次再去學校的時候,迎接我的是一個新綽號——小偷。

雖然簡單、幹脆,可我是冤枉的。我並沒有隱瞞拿走盧布的事實,但沒有人肯相信我,不管我怎樣費力地去解釋。

所以,我隻好回到家,對母親說再也不去學校了。

“你撒謊!”她低聲說。“不可能有人知道你拿了盧布。”

“那你去問好了。”

“一定是你自己說漏了嘴。老實說,你有沒有提過?不要撒謊,我明天就去學校,我會查出到底是誰說的!”

我報出了那個學生的名字。她大驚失色,頓時淚眼汪汪。我去了廚房,躺在自己的**,那隻不過是搭在爐子後麵的幾口舊箱子罷了。隔壁房間傳來母親的嗚咽聲:“天哪,我的天哪……”

熱乎乎的油抹布發出陣陣令人惡心的氣味,我實在躺不住了,隻好起床去了院子裏。

母親大聲叫住我:“你上哪兒去?過來!”

我倆坐在地上,薩沙躺在她的膝蓋上,抓著她衣服上的紐扣,不住地點頭說:“豆豆。”其實他想說“扣扣”。

我依偎在母親懷裏,她摟住我,說:“我們沒錢,每一個戈比,每一個戈比……”

她說不下去了,用滾燙的手臂箍緊我。

“這個畜生……畜生!”她突然恨恨地說,這是我第二次聽她說這句話了。

薩沙也跟著模仿:“‘去’生。”

他長得很怪,笨手笨腳的,腦袋特別大,一雙漂亮的藍眼睛笑盈盈地朝周圍看看,像是在等待什麽。他很早就開始咿呀學語了,從來也不哭,日子過得怡然自樂。他身體虛弱,還不怎麽會爬,可是一見到我,就格外高興,伸出小手讓我抱他,用軟軟的小手摸我的耳朵。不知什麽原因,他手指上總有一股紫羅蘭的香味。

他沒有生病,卻突然夭折了。那天早晨他還跟平常一樣,樂樂嗬嗬的。到了傍晚,教堂敲晚禱鍾的時候,他已經躺在桌上了。這事發生在第二個小孩尼古拉出生後沒多久。

母親果然說話算話,她去學校解釋了我的事情,我可以重新上學了。但是,又得跟外公一起住了。

一天喝晚茶的時候,我從院子裏來到廚房,聽到母親幾乎絕望地大聲叫喊:

“葉夫根尼,別走,我求求你了!”

“滾開!”繼父說。

“我知道你要去找她!”

“沒錯,去又怎樣?”

兩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母親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畜生!”

我聽見繼父重重地打了她一下,我衝進房間,看到母親跪倒在地,背和手肘撐在椅子上,頭往後仰著,眼裏閃著憤恨的光。繼父穿了一身新製服,衣冠楚楚,他的細長腿正在猛踹母親的胸口。

我抓起桌上一把銀柄的麵包刀——這是父親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使出全身力氣,朝繼父的腰上刺去。

幸虧母親一把推開了他,刀子隻把衣服撕了個大口子,還劃破了一點皮。

母親抓起我,尖叫著把我往地上一摔,繼父從院子裏跑回來,把我拉開了。

天已經很晚了,他還是出去了。我躺在爐子後麵,母親來看我。她輕輕地抱起我,親吻我,哭著說:

“原諒我,親愛的,是我不對,可你怎麽能這樣呢?那可是刀子!”

我冷靜地告訴她,我要殺了繼父,然後再自殺。

我想我能做到,至少我要試試。

直到現在,那條細長腿還不時地在我眼前晃動,穿著鑲有亮邊的褲子,正在猛踢女人的胸口。

每當我回想起俄國人令人憎惡的野蠻生活,不禁捫心自問,這種醜行值得一提嗎?深思熟慮後,我堅信必須要提,因為它們是根深蒂固的醜惡的真實。時至今日,這種醜惡仍在苟延殘喘。我們一定要對這種真實追根溯源,才能將它從猙獰可恥的生活中,從我們的心靈和記憶的最深處連根鏟除。

促使我描寫這些醜惡的另一個積極的原因是:盡管它們令人痛恨,把無數美好的靈魂摧殘壓迫,但俄國人的心靈依然不屈不撓,蓬勃向上。他們正在與苦難搏鬥,最後的勝利非他們莫屬。

我們的生活令人驚訝,不僅因為它有滋生敗類的沃土,更因為它還哺育了一個個鮮亮、健康、富有創造力的新生命。人類固有的善良在不斷地生根發芽,這讓我們深信不疑,美好光明的新生活必定會向我們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