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事過後,母親變得更堅強了,說話也更有分量了,儼然成了家裏的主心骨。可是,外公卻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整日裏憂心忡忡,跟原先的他判若兩人。

他幾乎閉門不出,成天獨自一人坐在閣樓裏,讀一本神神秘秘的書,叫什麽《我父親的劄記》。

他把這本書鎖在一個木頭匣子裏,我常常看到他取出以前,都要洗淨雙手。

那本書小而厚,有一個棕褐色的皮封麵。扉頁上墨跡已淡,好像寫著這些:

“無限感激敬贈瓦西裏·卡希林先生惠覽。”落款是一個奇怪的名字,描得龍飛鳳舞,像隻飛翔的鳥兒。

外公小心翼翼地打開厚厚的皮封麵,架上銀邊老花鏡,久久凝視著那行題詞,還不時地**鼻子,防止鏡架滑落。我不止一次地問他,這本書寫些什麽內容,可他總是嚴肅地對我說:“現在你不需要知道。再等等,等我死後,就把它留給你,還有那件浣熊皮大衣也給你。”

他跟母親說話的次數比過去少多了,語氣卻溫和了許多。聽母親講話時,他神情專注,還不時地喃喃自語,做些小動作,有時像彼得大叔一樣眨眨眼睛。

他的幾個箱子裏裝滿了奇裝異服和各類寶貝:花緞裙子,緞子坎肩,鑲銀絲的無袖絲綢長衫,嵌珍珠的雙角帽子和盾形頭飾,花花綠綠的各色絲巾,沉甸甸的莫爾多瓦珠寶項圈和晶瑩剔透的各類寶石項鏈。他把這些都搬到母親房裏,在桌椅上攤得到處都是。母親羨慕地盯著這些玩意兒一一細瞧,他說:

“我們那個時候,穿戴可比現在講究多了!雖然穿得闊綽,可活得簡單,也好相處。這樣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嘍!你試一試,穿穿看……”

有一次,母親去了隔壁房間,出來時一身光華:身著綴金絲的深藍色無袖長衫,頭戴鑲珍珠的雙角帽子。她朝外公深深一鞠躬,問道:“父親大人,這樣可好?”

外公倒吸一口冷氣,頓時整個人神采飛揚。他繞著母親走了一圈,揮舞雙臂,不知所雲地囈語道:

“唉,瓦爾瓦拉,倘若你是位富家小姐,交往的又是些名門公子,將是何等的風光啊……”

母親住在前屋的兩個房間裏,她那裏經常賓客盈門。最常來的是馬克西莫夫兄弟:其中一個叫彼得,是個高大英俊的軍官,蓄著金黃色的大胡子,有一雙藍幽幽的漂亮眼睛。就是當著他的麵,外公曾為啐光頭老爺的事兒,把我打得死去活來。

另一個叫葉夫根尼,是個瘦高個,細長腿,臉色蒼白,留有一撮小黑胡子,眼睛大得像銅鈴。他總是穿那套釘有金色紐扣的綠製服,窄窄的肩膀上有一排金線繡成的縮寫字。他有個習慣,喜歡把烏黑的長波浪卷發從高高的腦門處往後甩,然後謙卑有禮地朝你笑笑。他說話時聲音沙啞,不管提到什麽,總會跳出這樣一句來:“您瞧,我覺得是……”

母親通常都是眯著眼睛聽他談話,不時地用笑聲打斷他:

“你還隻是個孩子,葉夫根尼·瓦西裏耶維奇,請你別生氣……”

“他就是個孩子!”他的軍官兄長一拍膝蓋,表示完全認同。

聖誕節過得熱熱鬧鬧,幾乎每天晚上,母親房裏都有衣著光鮮的客人來來往往,而她總是最漂亮的一個。每次等她和歡鬧的人群一離開,整座房子就像是沉了下去,無聲無息,令人惶恐不安。

外婆像隻老母鵝,穿梭在各個房間裏,不停地拾掇。外公背靠瓦爐在取暖,還自言自語道:

“得了,就依了她自己,我倒要看看會是個什麽結果……”

聖誕節一結束,母親就送我和米哈伊爾舅舅的兒子薩沙去上學。

薩沙的父親又結婚了,後媽一過門就討厭他,三天兩頭打他,外婆這才執意讓外公把他領回來,與我們同住。

我和薩沙一起大約上了一個月的學,所有教過的東西裏我還記得的隻有一樣,那就是:當有人問起“你姓什麽”時,光回答“彼什科夫”是不夠的,我得說:“我姓彼什科夫。”

我也不能對老師說:“幹嗎朝我嚷嚷,老兄,誰怕你啊……”

很快我就厭惡上學了。

相反,表哥剛開始還是很喜歡上學的,也交了不少朋友。直到有一天,他不巧在上課時睡著了,還在睡夢裏拚命大喊大叫:“不,我不了!”醒來後,他請假離開了教室。就為這事,大家一個勁地嘲笑他。第二天,在上學路上,我們才走到幹草廣場的山溝裏,他就停下來對我說:“你一個人去吧,我今天不想去了,還不如玩呢。”說完,他就蹲下身來,把書埋在雪堆裏,走了。

那是個明朗的一月天,大地萬物都在溫暖的陽光裏盡情地深呼吸。我雖然對表哥羨慕得要命,可為了母親,還是咬咬牙,上學去了。

薩沙埋在雪地裏的書本如願以償地沒了蹤影,第二天,他就有了足夠的理由不上學。直到第三天,他逃學的把戲被外公發覺,這下,我倆都免不了要被審訊一番。外公、外婆和母親端坐在廚房桌後,對我們嚴加拷問。我記得,薩沙很可笑地回答外公的問題。“你為什麽連學校都沒到?”“我忘了路了。”他怯生生的眼睛直視著外公的臉,不緊不慢地答道。

“你忘了?”

“是啊,我找啊找……”

“你可以跟著阿列克塞走啊,他知道的。”

“我找不到他了。”

“連阿列克塞也找不到了?”

“怎麽會這樣?”

他尋思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說:“暴風雪來了,我什麽也看不到了。”

大家都被他逗樂了,因為那天是個晴好天氣。薩沙自己也隻好慘笑 ,可外公還是齜著牙嘲弄他:

“那你為什麽不抓住他的手,或抓緊他的皮帶啊?”

“我抓了,可大風把我吹走了。”

他慢騰騰地回答著,也不抱什麽希望。聽他這麽拙劣地撒謊,簡直多此一舉,連我都替他害臊。結果,我倆都挨了打。此後,家裏雇了一個當過消防員、斷了一隻胳膊的小老頭,專門護送我們上學。

他的任務是看住薩沙,不讓他在上學路上溜走,可是一點兒用都沒有。表哥會突然彎下腰,脫掉一隻氈靴,用力朝左邊一扔,又脫下另一隻氈靴,使勁朝右邊一扔,穿著襪子就從廣場上逃走了。這個小老頭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好分頭去拾靴子,然後戰戰兢兢地把我領回家。

那一整天,外公、外婆和母親為找逃學的頑童,幾乎尋遍了城裏的角角落落,直到晚上,才在修道院旁邊的奇爾科夫小酒館裏發現了他,正在那裏為客人跳舞助興呢。

大人們把他帶回家,也沒打他。這孩子死活不開口,誰都拿他沒轍。他跟我一塊兒睡在炕鋪上,蹺起兩條腿,朝著天花板,悄悄對我說:“後媽不喜歡我,爸爸不愛我,連爺爺也不疼我,我憑什麽還要跟他們過下去?我要去問奶奶,強盜都住哪兒,我要投奔強盜去,讓他們一個個都難過得要死!咱倆都去,行不?”

我不能跟他一起走,那時我就有自己的目標:當一個留金黃色大胡子的軍官,所以我必須念書。

我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他沉思了片刻,也同意了:“那也行。你當軍官的時候,我就是強盜王了,你要來抓我,咱倆也不知道誰殺誰,誰抓誰。但我絕不殺你。”

“我也不會。”

在這件事上,我們就這樣商量定了。

外婆來了,爬上爐炕,看了看我們,說:

“講什麽呢,兩隻小老鼠?唉,可憐的小孤兒!”

她可憐了我們一陣,就指責起薩沙的後媽來,那個小酒館老板的女兒——胖大嫂娜傑日達。接著,她還把天下的後爹後媽都罵了個遍,順帶給我們講了個故事:有個叫約納的賢明隱士,他的父親是烏格裏奇人,別洛耶湖上捕魚的漁夫。他小的時候就跟後母打過一場官司,請求神來裁判:

年輕的妻子喪盡天良,

灌毒酒害丈夫一命身亡,

她拿起木船漿,劃到湖中央,

來到最黑暗的旋渦旁,

把小船晃得底朝上,

丈夫像鐵錨沉底墜入汪洋。

她三兩下遊到對麵岸上,

裝模作樣,哭斷肝腸,

善良的人們陪她落淚,為她悲傷:

年輕輕的就成了遺孀,

今後的日子誰可依傍?

但凡人的生死上帝執掌,

他的旨意無人能違抗。

隻有繼子小約納,不相信後娘,

把手放在她心上,溫和對她講:

你的眼淚裏哪有哀傷?

你的心跳得多麽歡暢!

讓我們問問神靈上蒼,

究竟是誰在惡意撒謊,

就讓寶刀落在罪人身上。

後娘聞言,臉露凶光,

衝著約納大叫大嚷:

小畜生目無尊長,白白把你養,

竟敢如此狂妄,將娘誹謗!

眾人見狀,紛紛猜想,

請出老漁翁,讓他問端詳。

漁翁的主張是這樣:

善良的人們聽我講,

我右手執刀拋天上,

哪個有罪就落他身上。

鋼刀飛上天,未見落地上,

人們抬頭問蒼穹,它將在何方?

隻見萬丈霞光,灑在湖麵上,

後娘一陣冷笑,滿臉紅光,

頓時寶刀如飛燕,直刺她胸膛。

善良的人們紛紛跪地上,

祝禱萬能的上帝,神奇的上蒼:

主啊,我們為您感到無上的榮光!

漁翁領著小約納,進了修道院圍牆,

就在隱城基傑查近旁,

有清澈的凱爾仁查河水在流淌

……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渾身長滿了紅斑,出天花了。於是,我被隔離到後屋的閣樓裏,躺了好長一段時間,眼睛上蒙著布,手腳也被寬帶子綁住了。半夜裏常常噩夢不斷,其中有一個特別凶險的差點就要了我的命。

外婆是唯一前來看望我的人,她用湯匙像喂嬰兒一樣地喂我,還給我講好多童話和傳奇故事。

後來,我漸漸好轉了,手腳都鬆了綁。但為了不讓我抓臉,手指上還纏著繃帶,像戴了副無指手套。一天晚上,外婆沒有像往常一樣來看我,我不由得擔心起來。

突然,我像是隱隱約約看到了她,就躺在積滿灰塵的閣樓外的木板上,臉朝下,手臂張開,脖子幾乎已被割斷,像彼得大叔一樣。一隻大貓正從陰森森的角落裏鑽出來,貪婪地瞪著綠瑩瑩的眼睛,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我猛地翻身下床,拚命用腳踢,用肩撞,砸碎了兩扇窗玻璃,從窗口縱身一跳,倒在了一個雪堆裏。那晚,母親正在房裏招呼客人,沒人聽到我打破窗子的聲音,我在雪地裏一躺就是好久。

幸好骨頭沒有摔斷,隻有一個肩膀脫臼了,很多地方被玻璃劃傷了,兩條腿失去了知覺。大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隻能一動不動地躺在房間裏,聽到家裏越來越熱鬧了,門砰砰地響個不停,客人進進出出,川流不息。

暴風雪從屋頂上呼嘯而過,風在閣樓門外嗚嗚嘶叫,煙囪裏鳴著葬歌,爐子的風門在哐當作響。白日裏聽到寒鴉哀啼,深夜的曠野中又傳來淒厲的狼嚎,在這樣的樂曲聲中錘煉,我的心靈在漸漸地成長。

終於,羞答答、靜悄悄,春的氣息已不可阻擋一天天地逼近了,明媚的春光展開熠熠生輝的美目,頻頻顧盼著窗裏的世界。貓兒開始在屋頂上呼朋引伴,叫聲淒慘哀怨。春的腳步聲也已經穿牆而入,冰溜斷裂的清脆聲,積雪搖落的簌簌聲,連馬車上叮當的鈴聲也比冬天響得更歡快了。外婆常來看我,可她嘴裏的酒氣越來越濃,後來就幹脆帶一把白茶壺,藏到我的床底下,眨眨眼睛對我說:

“小乖乖,別告訴你外公那個老鬼!”

“你幹嗎喝酒啊?”

“別問!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她從壺嘴裏猛吸了一口,舉起袖管擦了擦嘴角,掛上了滿足的笑容,問我:

“小祖宗,昨天跟你說什麽來著?”

“說我父親。”

“我說到哪兒了?”

經我提醒後,她就像潺潺流水般不知疲倦地講開了。

關於父親,是她先跟我提起的。那天,她沒有喝酒,一臉的疲憊和憂愁。

“我昨晚夢見你父親了——他吹著口哨,在田野裏走,有條斑點狗跟在他後頭,舌頭一抖一抖的。也不知為什麽,馬克西姆·薩瓦捷耶維奇老是到我夢裏來,看起來,他的靈魂一直不安,沒有著落……”

接連幾個晚上,她都給我講父親的故事,和她講過的所有其他的故事一樣好聽。

祖父當過兵,提過軍官,後因虐待部下,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父親就是在西伯利亞的某個地方出生的。他的日子一直很苦,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從家裏逃走過好幾次。一次,為了找他,祖父帶了條獵犬,像追兔子似的搜遍了整個林子。還有一次,祖父抓到他後,往死裏打他,多虧鄰居把他救下藏了起來。

“小孩子總要挨打嗎?”

“那是。”外婆不動聲色地回答。

祖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九歲時,祖父也死了。

他被當木匠的教父收養,入了彼爾姆市的木工行會,可父親從他那兒逃走了。剛開始,他在集市上給盲人引路。到了十六歲,去了尼爾尼,在科爾欽的輪船上給一個木匠包工頭幹活。二十歲時,已經是一個很不錯的細工木匠和裝飾匠了。他幹活的那家店鋪,也在鐵匠街上,緊靠著外公家的房子。

“真是圍牆不高膽兒不小,”外婆笑道,“那天,我和瓦爾瓦拉正在花園裏摘馬林果。突然,像是聽到什麽動靜,我猛一抬頭,看見你父親正從圍牆上跳下來,可把我嚇著了。一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從蘋果樹後走了出來,穿著白襯衫、絲絨褲,光著腳,沒戴帽子,長頭發用一根皮帶子束在腦後。你猜他來幹什麽?向你母親求婚來了!我以前也見過他幾次,從我家窗戶前經過。每次見到他,我就想:這小夥子真不賴!等他走近,我就問他:‘小夥子,幹嗎有路不走啊?’誰知他撲通朝我下跪,說:‘阿庫琳娜·伊萬諾芙娜,我誠心誠意地請求您,還有瓦爾瓦拉,為我們舉辦一次婚禮吧,請您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當時嚇蒙了,不知該說什麽。我看到你母親,這個小狐狸精,正躲在蘋果樹後,臉羞得跟馬林果一樣紅,朝他做手勢,眼淚汪汪的。‘你們兩個小冤家啊,’我對他們說:‘趁早死了這份心吧,瓦爾瓦拉,你怎麽就這麽糊塗呢?還有你,年輕人,你好好想想,你配得上這門親事嗎?’你外公當初很闊綽,幾個孩子還沒分出去,有四所房子,有錢也有名望。就在前不久,在行會裏剛剛連任滿九年會長,還獎給他一套製服和一頂金邊禮帽,他那時可威風著呢!我把該說的都跟他們說了,自己也怕得要死,可看到他們那沮喪樣,又可憐起他們來了。

“這時,你父親走過來對我說:‘我也知道瓦西裏·瓦西裏耶維奇是絕不肯把瓦爾瓦拉嫁給我的,我隻能偷偷地娶她,所以請您一定要幫幫我們!’要我幫他們,虧他想得出!我揚起手摑了他一巴掌,可他一點沒躲。‘您就是用石頭砸我也行,但您必須幫我們!’他說,‘我是絕不會放棄的!’這時瓦爾瓦拉靠近他,把手搭在他肩上,說:‘我們其實早在五月份就結婚了,我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婚禮。’這話像當頭一棒,把我打暈了。”

說到這兒,外婆笑得渾身顫抖。她吸了一口鼻煙,擦去笑出的淚水,愜意地歎了口氣,繼續說:

“你還小,不知道結婚和舉行婚禮有什麽關係。可一個姑娘家要是未婚生子,那將是件多麽可怕的事情。你一定要記牢,等你長大了,千萬不能誘使姑娘幹這種事,否則就是造大孽了,不但毀了姑娘一輩子,連生下的孩子也是私生子。聽見了吧,你現在就記住!你要會心疼你的女人,全心全意地愛她,不能玩弄她。我對你講的可都是要緊話。”

她陷入了沉思,在椅子上輕輕搖晃著,忽然一個激靈,又接著講了起來:

“那怎麽辦好呢?我打了馬克西姆的頭,扯了瓦爾瓦拉的辮子,可他倒是說了句有理的話,他說:‘打我們也沒用,’她插嘴說:‘想出辦法後,再打我們也不遲。’所以我就問他:‘你有錢嗎?’他說:‘有一些,但全給瓦裏婭買戒指了。’‘你還隻剩三個盧布?’他說:‘不止,還有百來個。’那時東西便宜,錢也值錢。我看著你母親和你父親站在那兒,還是兩個孩子,一對小傻瓜!你母親說:‘我怕你看見,把戒指藏床底下了,可以把它賣了嘛。’真是小孩子!唉,不管怎麽說,我們決定一周後舉行婚禮,牧師由我親自去找。

“盡管這樣,我還是大哭了一場,心驚膽戰的,就怕被你外公知道,瓦裏婭也怕得要命。但總算把一切都準備妥了。

“誰知你父親有個仇人,也是個工匠,心術不正,他早就盯上他們了,也猜到了是怎麽回事兒。

“到了那一天,我把我唯一的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領她出了大門,角落裏藏了輛三頭馬車,她爬上車後,馬克西姆吹了聲口哨,他們就走遠了。我淚流滿麵地走回家,誰知半路撞上那個無賴!他說:‘我是個好心人,不想破壞他們的幸福。阿庫琳娜·伊萬諾芙娜,隻要你肯給我五十個盧布。’我哪有錢,我既不喜歡錢,也從不存錢,所以我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絕了他,說:‘我沒錢,一個子兒也不能給你!’‘那就答應先欠著。’他說。‘怎麽欠?我一旦答應你,我上哪兒弄錢去?’‘到你有錢的丈夫那兒去偷,這還不容易嗎?’那惡棍說。唉,我這個傻瓜,本該拖住他,同他周旋一會兒,可我朝他臉上啐了一口就回家了。那下流東西搶在我前頭,先到了院子裏,把家裏弄得是人仰馬翻!”外婆閉上眼睛,臉上閃過一絲苦笑,說,“當初這麽魯莽,現在回想起來,還後怕著呢。

“你外公勃然大怒,像頭野獸似的咆哮起來,這對他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以前他瞅著瓦爾瓦拉,曾誇下海口,說看他怎樣把她許配給一位貴族,一位老爺。可竟然是這樣的貴族!這樣的老爺!至聖的聖母比我們都清楚,誰和誰該是一對兒。你外公像被火燒著了似的,在院子裏上躥下跳。

“他叫來了雅科夫、米哈伊爾、車夫克裏姆,還有那個麻臉工匠。我見他拿了把鐵錘,就是鐵棒上掛個秤砣的那東西,米哈伊爾拿了杆獵槍。我們的馬都是好馬、烈馬,車是輕車、快車。‘他準能追上他們。’我想。這時,瓦裏婭的守護天使指點了我,我拿起刀,把車轅上的皮圈割破了一點,但願它在半道上斷開。果然,車轅在途中脫落了,還差點讓你外公、米哈伊爾和克裏姆送了命。他們因此耽擱了一會兒,等趕到教堂,瓦裏婭和馬克西姆已經舉行完婚禮,正站在神壇上,真是謝天謝地!

“我們的人衝著馬克西姆猛撲上去,虧得他身強體壯,力大無窮。他隨手一扔就把米哈伊爾扔下了神壇,折了一個胳膊。克裏姆也被他打倒在地。所以你外公和雅科夫,還有那工匠,誰也不敢靠近他了。

“馬克西姆盡管憤怒,卻還算冷靜。‘把鐵錘放下,’他對你外公說,‘我不想惹事,我所帶走的,是得到上帝恩準的,誰也無權從我身邊奪走,那也是我唯一希望你能給我的!’我們的人都嚇得退了回來,你外公坐在車裏,大嚷:‘瓦爾瓦拉,我們父女情分已斷,我再也沒有你這個女兒,也不想再見到你!從今後,你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他到家後,對我又打又罵,我隻是哼了幾下,什麽也沒說,我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後來,他對我說:‘聽著,阿庫琳娜,不要忘了你的女兒已經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你的女兒了,記住了嗎?’我對自己說:你這老紅毛,口是心非!你那火暴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屏氣凝神聽外婆娓娓道來,她講的有些情節讓我好奇,聽外公描述的母親婚禮的場麵又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兒。他雖然反對這樁婚事,婚後也不許母親進門,可婚禮並沒有偷偷地舉行,他也參加了。

我一直沒問外婆,到底哪個才是真的。因為我更愛聽她講,她講的故事更動人。

她講的時候,身子一直輕輕晃悠著,像是泛舟湖上,隨風**漾。每回講到傷心或害怕處,她會突然伸出雙手,像要去抓住什麽似的。

她常常合上眼睛,一雙濃眉微微顫動,布滿皺紋的臉頰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有時候,她容忍萬物的那種盲目的善良讓我深受感動;可也有時候,我真希望她能大叫一聲,把心中的不快都宣泄出來。

“唉,頭兩個星期,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瓦爾瓦拉和馬克西姆的下落,直到他們派了一個小男孩來給我報信。挨到禮拜六,我假裝去做夜禱,偷偷跑去看他們。他們住得很遠,在雜院坡街道的一個廂房裏,所有的手藝人都擠在那兒。那地方又髒又嘈雜,他們倒是滿不在乎的,像一對快活的小貓咪,還在那兒玩耍。我給他們帶了些東西過去:茶葉、糖、果醬、麵粉、幹蘑菇,還有點錢,我也不記得有多少,從你外公那兒能偷多少算多少,隻要不是為了自己,偷也沒什麽的。可你父親什麽也不肯收,他認為這傷害了他。‘難道我們是要飯的嗎?’他問我。瓦裏婭也跟著說:‘媽,你幹嗎要帶這麽多東西來?’我把他倆數落了一頓,我對他說:‘傻小子,我是你丈母娘哎。’我又說,‘傻丫頭,我可是你的親娘!難道你們敢惹娘生氣嗎?娘要是受了氣,聖母都會在天上哭!’說完,馬克西姆就一把抱起了我,在屋裏跳起了舞,不停地打轉,這家夥壯得真跟頭熊似的!而瓦裏婭像隻驕傲的孔雀,神氣地走來走去,談起丈夫來心花怒放,說到家務事更是一本正經,笑死人了。她端上的茶點奶渣餅,硬得要硌掉狼牙也沒問題!那奶渣簡直是把碎沙,一碰就往下撒!

“這樣的日子他們過了很久,直到快要生下你。你外公還是不鬆口,這個老頑固、老強鬼!我還是悄悄地去看他們,他明明知道,卻假裝不知。家裏沒人敢提瓦爾瓦拉的名字,也沒人提起過,我也不提,但其實我知道,你外公的心腸是硬不了多久的。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一天夜裏,暴風雪肆虐而過,狂風破窗而入,像有一群惡狼要撲進來似的,煙囪在厲聲尖叫,仿佛所有的魔鬼都掙脫了鎖鏈。你外公和我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我對他說:‘窮人該如何熬過這一夜啊,有心事的人就更難熬了。’忽然,你外公問我:‘他們過得怎麽樣了?’我說:‘很好啊,還不錯。’‘你以為我在問誰呢?’他又問我。‘當然是我們的女兒瓦爾瓦拉和女婿馬克西姆嘍。’‘你怎麽知道我問的是他們?’我說:‘他爸,這出戲就到此為止吧,也該停了,這樣能對誰好啊?’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你們這幫鬼東西,蠢東西!’然後他又問道,‘那個傻瓜怎麽樣啊?’他想問你父親,‘他真是個傻瓜嗎?’我說,‘傻瓜?不幹活,就等著別人來養活的才是傻瓜。瞧瞧你的雅科夫和米哈伊爾吧,有比他倆更地道的傻瓜嗎?這個家誰在忙活,誰在賺錢?你!他倆幫過你多大的忙啊?’他一聽這話就罵開了,罵我是蠢貨、賤貨、臭婆娘,天曉得還罵些什麽難聽的,我一聲不吭。他說:‘你怎麽能夠被一個來曆不明、對他毫無了解的小子蒙騙呢?’這時我才開口說:‘你真該過去看看他們過得怎樣,他倆好得很呢。’他說:‘我幹嗎要抬舉他們?讓他們自己來好了。’我一聽這話,高興得哭了出來,他鬆開我的頭發,他平時就喜歡這樣撥弄它們。他念叨著:‘好了,老婆子,別哭了,你真以為我是鐵石心腸哪?’你外公以前是一個很好的人,可自從他認定這世上沒人比他聰明後,就變得又凶又蠢了。就這樣,你母親和你父親回來了,在四月齋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天。

“真是高高大大的一對!穿得整齊又漂亮,馬克西姆就站在你外公邊上,你外公隻夠到他的肩膀。他說:‘瓦西裏·瓦西裏耶維奇,您可別誤會我是來討嫁妝的。不,我隻是向嶽父大人請安來了。’你外公聽了心裏美滋滋的,他笑著說:‘啊哈,你這個搗蛋鬼!得了,廢話少說,你們就留下來跟我一起住吧。’馬克西姆皺了皺眉,說:‘這要問瓦爾瓦拉了,隻要她喜歡,我怎麽都行。’接著他倆就開始爭起來,攔也攔不住。我不停地朝你父親使顏色,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腿,可他一點都不肯服軟。

“你父親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清澈、閃亮,眉毛烏黑濃密。有時候,他緊蹙雙眉,眼睛就深深地凹陷下去,他的臉像大理石一樣堅毅。這時,除了我,誰的話他也不聽。我愛他,遠勝於愛過我那兩個兒子,他知道這點,也很愛我。有時候,他會緊緊地擁著我,或抱起我滿屋子轉個不停,他說:‘我愛你超過愛瓦爾瓦拉!’你母親,當時是個十足的小淘氣,撲過來就朝他喊:‘你怎麽敢這麽說,討厭鬼!’我們三人就這樣一塊兒鬧著玩,多好的一段時光啊!

“那日子過得真叫幸福啊,小乖乖!你父親跳起舞來無人能及,唱起歌來百裏挑一,他都是跟瞎子學的,瞎子唱歌比誰都好聽。就這樣,他們搬到了朝花園的那間廂房裏,你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剛好是中午。

“你父親回家來吃午飯,你就呱呱墜地來迎接他了,把他樂得呀,就跟瘋了似的。他還要不停地折騰你母親,以為生孩子有多簡單呢!他把我扛在肩上,帶著我穿過院子,給你外公報喜去了。聽說添了個小外孫,你外公也笑了,他說:‘馬克西姆,可真有你的!’

“可是你兩個舅舅不喜歡他,他不喝酒,一張利嘴不饒人,惡作劇又多,正是這些鬼點子讓他遭了殃。有一天是大齋期,起了大風。突然,家裏狂風大作,刮得跟鬼哭狼嚎一般,大家都慌了神。你外公跑遍了整個院子,叫人點上長明燈,開始禱告,可一下子又沒了聲音,接著,刮得更厲害了。你舅舅雅科夫猜到了,他說:‘那肯定是馬克西姆搗的鬼!’果然,後來他自己也承認了,在閣樓的風口裏放了大大小小的一排瓶子,風對著不同的瓶口,發出各種慘叫。你外公警告他:‘馬克西姆,你當心點,再耍花樣,讓你滾回西伯利亞去!’

“有一年冬天特別冷,野外的狼也逃進了城裏,他們時不時地咬死狗,嚇跑馬,守夜的醉漢也有被它們活吞的。唉,鬧得雞犬不寧!你父親帶上支獵槍,穿上滑雪板,一到深夜就去野地裏,總能打死一兩隻拎回來。他剝了狼皮,塞滿東西,裝上兩個玻璃眼睛,你根本看不出來跟活的有什麽兩樣!

“一天晚上,你舅舅米哈伊爾起來上廁所。突然,他瞪大雙眼,頭發倒豎,喉嚨像被卡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嚇得轉身就跑,連褲子都顧不上拉,結果掉下來絆住了腳,隻聽他連連喘氣,驚叫一聲:‘狼!’

大家順手抄起家夥,衝到過道裏。果然,有個狼頭從過道的櫃子裏伸了進來,大夥兒拿槍射它,拿棍棒打它,可它竟然一動不動。有人爬上去仔細一瞧,隻有一張填滿東西的空狼皮和一個空腦袋殼,前爪就釘在櫃子邊上。那次,你外公對馬克西姆大發脾氣,火冒三丈!不久,雅科夫也跟著他胡鬧。馬克西姆用硬紙板糊出一個狼腦袋,畫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再粘上些破麻絮當毛發。然後他倆就上街去,戴著這個可怕的麵具伸進別人的窗戶裏,把街坊鄰居們個個嚇得半死。還有的時候,他們裹著被單到處嚇人。有一次,嚇跑了牧師,直往崗亭那兒奔,把崗警也嚇得直呼救命。他們這樣到處闖禍,怎麽勸也不聽。我勸過他,瓦爾瓦拉也沒少說他,可他全當耳邊風,還一笑了之,說這麽點小把戲就能把人嚇得抱頭鼠竄,也真是太好玩了。反正,跟他說什麽都是白搭……

“就是這些鬼點子差點要了他的命。你舅舅米哈伊爾跟他父親一樣,小心眼,有仇必報,他下定決心要除掉你父親。有一年初冬的一天,他們四個——馬克西姆,你兩個舅舅,還有個教堂的執事,此人後來因為打死一個馬車夫弄丟了飯碗——外出回來,把你父親從驛站街騙到了久科夫水塘,裝出要溜冰的樣子,可一到那兒,就把你父親推進了一個冰窟窿,我好像跟你說起過的……”

“舅舅幹嗎這麽缺德呢?”

“這不是缺德,是蠢。”外婆吸了口鼻煙,平靜地說,“米哈伊爾又刁又蠢,雅科夫是個膽小鬼……他們把他推下去後,他又遊了上來,抓住一塊冰的邊角,可他們用靴子狠狠踩他的手指。幸虧他們幾個都喝醉了,隻有他還清醒著,也多虧老天助他,他終於站直了身子,在冰窟窿裏喘氣。他們還不肯放過他,朝他頭上扔冰塊,扔不到就隻好走,猜想他自己也會淹死的。可他卻爬上岸來,去了警察局。你知道嗎,警察局就在廣場上,那兒的局長認識他,也認識我們全家,就問他出什麽事了。”說到這兒,外婆畫了個十字,充滿感激地喃喃自語道:

“願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吧,馬克西姆·薩瓦捷耶維奇,這個正直的信徒值得這樣!他沒向警察透露一個字,他說都是自己的錯,醉醺醺走到池塘邊,一不小心跳了下去。可局長說他在撒謊,他壓根兒沒什麽酒味。

“他們在警局裏用酒給他擦身子,換上幹衣服,裹在毛皮大衣裏,把他送回家,陪局長前來的還有另外兩個警察。雅科夫和米哈伊爾還沒回家,他倆正在酒館裏花天酒地替爺娘掙麵子呢。你母親和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渾身發紫,十指血肉模糊,鮮血淋淋,像雪塊一樣的東西緊貼在兩側太陽穴上,原來是冰霜已凍結在頭發叢裏,鬢角都斑白了。瓦爾瓦拉尖叫了起來:‘馬克西姆,他們對你下什麽毒手了?’

“警察局長不停地問這問那,還用鼻子四處嗅嗅。我覺得好像要出事了,趕緊讓瓦爾瓦拉去應付他,自己想法子從馬克西姆口中問得真相。他小聲對我說:‘快去找米哈伊爾和雅科夫,就說我們在驛站街已分道揚鑣了,他們去了聖母街教堂,而我拐進了紡織巷。可別讓他們穿幫了,被警察知道有他們受的了。’

“我去找你外公,我說:‘你陪陪局長,我到大門口等兒子。’我還告訴他事情可能不妙。他哆哆嗦嗦穿好衣服,嘴裏咕噥著:‘我知道,我早就料到會出事。’他那是瞎說,他知道什麽。我去門口接兩個寶貝兒子,狠狠扇了他們幾巴掌。米哈伊爾嚇得酒都醒了,雅科夫醉得稀裏糊塗,口齒不清地說道:‘這事不賴我,都是米哈伊爾幹的好事,他是老大。’我們在局長那兒說盡了好話,他也真是個好人,臨走前說:‘小心點,再有這種事情發生,我饒不了誰!’

“你外公走到馬克西姆身邊對他說:‘謝謝你,孩子,換了別人絕不肯這樣做,我知道這很不容易。也謝謝你,女兒,給我們家帶來這麽一個好女婿。’

“隻要你外公願意,他也能說出像這樣的好話來,隻是後來他蠢得不講理,再也不肯說知心話。

“隻剩我們三人的時候,馬克西姆·薩瓦捷耶維奇流下了眼淚,他不知所雲地哭著問我:‘媽媽,我做錯什麽了,他們要這樣對我?’他總是像個孩子似的叫我媽媽而不叫媽,他根本就是個孩子。他問我‘為什麽’。

“除了陪他一起哭,我還能怎麽樣?畢竟他們是我的兒子,我得可憐他們。你母親一把扯掉了外衣上所有的扣子,衣衫不整地坐在那裏,像是剛和誰打過架。‘咱們走,馬克西姆,’她怒喊道,‘既然兄弟們容不下咱們,咱們惹不起總還躲得起吧!’我訓了她幾句:‘別火上澆油了,還嫌這屋裏不夠亂嗎?’這時,你外公讓那兩個白癡過來賠禮道歉。她二話沒說,扇了米哈伊爾一個大耳光,罵道:‘誰稀罕你賠禮!’你父親也不停地責問他們:‘兄弟們怎麽能這樣啊?我眼看就毀在你們手裏了,沒了手指還當什麽手藝人啊?’最後他們好歹算是和解了。

“你父親從此一病不起,有七個禮拜左右,他躺在**,反複念叨著:‘咱們還是去別的城鎮吧,媽媽,我討厭這兒!’不久,他被派到了阿斯特拉罕去,那兒有國王要來視察,你父親受命去建造凱旋門。

“他們乘的是春季的第一班輪船,我失魂落魄地跟他們告別。他很難受,拚命勸我也一起走。瓦爾瓦拉高興得藏都藏不住,一點不害臊!他們就這樣走了……我也全講完了……”

她咕咚咽了口酒,聞了聞鼻煙,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說:

“我和你父親雖不是母子,可我們的心思是一樣的……”

有時候故事講到一半,外公會突然闖進來,翹起他那張黃鼠狼臉,東聞西嗅,還狐疑地朝外婆瞥一眼,聽她講一會兒,嘟噥道:

“胡說,一派胡言……”

有一次,他突然問我:“阿列克塞,她在這兒喝過酒嗎?”

“沒有。”

“你在撒謊,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他猶猶豫豫地走了。外婆望著他的背影,說了句俏皮話:“老頭子再狡猾,我老太婆也不怕!”

有一天,外公站在房間當中,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地板,說:“孩子他媽……”

“嗯?”

“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

“你怎麽想?”

“這就是命啊,孩子他爸。還記得你一直說要找個貴族嗎?”

“呣。”

“現在找到了吧。”

“一個窮光蛋。”

“那也是她的事。”

外公出去了。

“你怎麽什麽都想知道?”她邊替我揉腿邊抱怨道,“這麽小就樣樣都要問,等你老了就沒什麽可打聽的了。”她笑著搖了搖頭。

“哎,老頭子啊老頭子,在上帝眼裏你隻不過是粒小小的塵埃!阿列克塞,不要說出去,你外公已經身無分文了,他把一大筆錢借給了一位老爺,而那位老爺卻破了產……”

她坐著沉思起來,好久都沒吭聲,臉上的笑影不知什麽時候已變成愁雲。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該怎麽跟你說,”她冷不丁地抖了下身子,說,“跟你說說葉夫斯季格涅伊的故事,好不好?聽好了:

從前有個書記官叫葉夫斯季格涅伊,

自以為世上聰明的人兒隻有他,

牧師和貴族怎麽比得上他?

就連最老的獵狗也不在話下。

他自吹是那西林神鳥,

像隻火雞驕傲得不得了,

街坊鄰居就沒一個好,

凡事都不能讓他開口笑。

瞧了瞧教堂——不高!

瞅了瞅街道——太小!

咬了咬蘋果——不甜!

望了望太陽——升得太早!

不管看見什麽,他都說道。”

外婆瞪大眼睛,鼓起腮幫子,臉上的神情蠢得好笑,她慢騰騰地繼續著:

這玩意兒我隨便搞搞,

比比別人的不要太好,

不過你也知道,

我事情太多時間太少。

她停了一會,又小聲接著往下講:

半夜裏幾個小鬼把他找,

“這兒的東西樣樣不好,

你不妨跟我們去地獄走一遭,

那裏的炭火燒得可是沒的挑!”

書記官還來不及戴他的帽,

小鬼伸出爪子拖著他就跑,

又是叫來又是把癢撓,

有兩個小鬼往他肩上靠,

一下推進了地獄裏的大火苗,

“親愛的書記官,

我們這兒好不好?”

他像螞蟻被熊熊的烈火燒,

瞪大眼睛往四下裏瞧,

他噘起嘴,叉起腰,

不屑一顧回答道:

“你們這兒的煙太大了!”

她用深沉冗長的嗓音結束了這個故事,臉轉向我,又恢複了剛才的笑容對我說:

“那個葉夫斯季格涅伊呀,死活不認輸,自以為多了不起,跟你外公一個樣!好了,該睡覺了……”

母親到閣樓上來看我的次數越來越少,就算來了,也隻不過說上三言兩語,又急匆匆地走了。她越來越會打扮,也越來越漂亮了。可是我覺得她和外婆兩人都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麽事情瞞著我,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我對外婆講的故事也不怎麽感興趣了,就連父親的故事也不能驅散我心中日益增長的莫名的恐懼。

“為什麽父親的靈魂總是不安啊?”一天,我這樣問外婆。

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我躺在**看星星在深藍色的天穹裏緩緩漂遊,我編織著一個個關於父親悲涼處境的故事。他總是形單影隻,手裏拄著根棍子,後麵跟了條毛茸茸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