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一個禮拜六,一大清早,我就去了彼得羅夫娜家的菜園裏捉紅腹灰雀。
可是好久過去了,這些肚子紅紅的壞家夥,驕傲得不得了,怎麽也不肯進我撒下的網。它們一個勁地炫耀著自己的美,要麽在結了冰的雪地上踱來踱去,神氣極了;要麽跳到銀裝素裹的灌木枝頭,像是爭奇鬥豔的花兒在搖曳著,抖落下一陣陣藍瑩瑩、亮晶晶的雪花。
景色如此誘人,就算捕不到鳥兒,也沒什麽不高興的。更何況,我也不是非要捉到它們不可,捕鳥時帶給我的興奮已遠遠勝過結果。我最喜歡的還是觀察和思考鳥兒們的生活。
有什麽比得上在一個粉雕玉砌的冬日裏,坐在白雪皚皚的田野邊,四周萬籟俱寂,隻有鳥雀啁啾更讓人心曠神怡的呢?遠處有駕三套馬車駛過,清脆的鈴聲時隱時現——那是俄羅斯的百靈鳥在冬季裏憂傷地歌唱……我忽然覺得渾身刺骨的冷,耳朵也凍僵了,隻好收拾起網和鳥籠子,翻過圍牆,來到外公的院子裏,徑直向家裏走去。
大門敞開著,一個大個子鄉下人正牽著一架套有三匹馬的帶篷大雪橇往外走。馬背上熱氣騰騰,鄉下人快活地吹著口哨,我心猛地一沉,問他:“你送誰來了?”
他轉過身來,用手遮住額頭上的光線,朝我瞥了一眼,跳到馬背上,說:“牧師!”那就跟我沒關係了,既然是牧師,他準是來找哪一個房客的。
“走嘍,我的小雞仔!籲——”他大聲吆喝著,揮動著馬鞭,馬頓時揚塵而去,留下了串串鈴聲。
我望著他們遠去,關上門,回到屋裏。我一進廚房,就聽到從隔壁房間裏傳來了母親低沉的聲音:
“那現在怎麽辦呢?難道還要殺了我?”
我顧不上脫衣服,扔下鳥籠就朝裏屋衝去,誰知一頭撞到外公身上,被他抓了個正著。
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要強咽下一團怒火似的,氣急敗壞地說道:
“你媽來了,去吧!站住!”
他晃了我一下,差點把我摔倒,又把我推向房門口,說:“進去,進去。”
我跌跌撞撞地來到門口,凍僵了的手指顫悠悠地連門把手都摸不著,最後好不容易打開了門,可我站在門口愣住了。
“啊哈,他來了!”母親說。“天哪,長這麽高了。你不認得我了?看你們給他穿成那樣!瞧,耳朵都凍壞了!哎喲,媽,快拿鵝油來!”
她站在屋子中間,彎下腰,站在背後給我脫衣服。然後,又拿我當個皮球似的轉來轉去。
她的大身板裹在一件鬆軟暖和的紅外套裏。那外套寬敞得可以跟男人的袍子比,碩大的紐扣從齊肩處一直斜到下擺,我從沒見過這麽怪的衣服。
她的臉好像瘦了,蒼白了許多,深凹下去的眼睛顯得更大了,頭發也更黃了。
她把我脫下的衣服扔到一邊,不屑地拉動深紅的嘴角,命令似的問我:“怎麽,不說話?不高興了?嘖嘖,瞧你那襯衣髒的!”
後來,她在我耳邊抹了點鵝油。剛開始覺得疼,可她身上那股清新好聞的氣味減輕了我不少的疼痛。我緊緊地依偎著她,一個勁地盯著她的眼睛,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她一邊說,外婆也一邊輕聲抱怨著:“他越來越不像話了,連他外公也不怕了。唉,瓦裏婭,瓦裏婭……”
“好了,媽,別埋怨了,會好的!”
和母親相比,周圍的一切顯得如此渺小、衰老、了無生趣。我覺得自己也跟外公一樣,像個小老頭似的。她把我緊緊地夾在兩膝間,伸出溫暖厚實的手掌,不停地捋我的腦袋。
“該剪頭發了,”她說,“也該上學了。你想上學嗎?”
“我已經識字了。”
“要學的可多著呢。瞧你都長成個大小夥了!”她一邊逗弄我,一邊爽朗地笑著。那笑聲,讓我聽了心裏暖暖的。
這時,外公進來了,陰沉著臉,怒發衝冠,兩眼通紅。母親一把推開我,大聲問道:“你想讓我怎樣,爸?要我走嗎?”
他走到窗邊,用指甲刮著結在玻璃上的冰條,一聲不吭。
屋裏的氣氛緊張得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覺得渾身上下都長出了耳朵和眼睛,胸膛也快要炸開了,真想大聲喊出來。
“滾出去,阿列克塞,”外公悶聲發話了。“為什麽?”母親問他,又把我拉回到她身邊。
“你哪兒也別去,我不許你走!”
母親站起身來,像一片紅雲飄忽在房間裏。
她走到外公背後,“爸,你聽我說……”
“住嘴!”外公尖叫著。
“你不要對我嚷嘛!”母親小聲抗議著。
“瓦爾瓦拉!”外婆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擺著手指,也大聲警告母親。外公無力地坐到沙發上,咕噥著:
“這是怎麽了,造反了?啊?我是你什麽人?你敢這樣對我!”
突然,他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咆哮起來:“你讓我丟盡了臉,這就是你幹的好事!瓦爾瓦拉!”
“你出去。”外婆命令我。
我怏怏不樂地去了廚房,爬上爐炕,從那兒我能聽到他們的談話——時而激烈地爭吵,時而又鴉雀無聲,像突然睡著了似的。
他們談論的是母親生了個孩子,又拿他送了人。但我還是不明白外公為何要生這麽大的氣,是因為母親生孩子未經他的允許,還是母親沒把孩子給他帶來?後來,他也到廚房來了,臉漲得跟豬肝似的,頭發蓬亂,精疲力竭。外婆跟在他身後,用衣角抹著臉上的淚水。
他重重地坐在長凳上,兩手撐住凳子,緊咬著發灰的嘴唇,臉已經氣得變了形。外婆在他麵前跪了下來。
“饒了她吧,他爸,看在基督的分上,你就饒了她吧!誰沒有錯的時候啊?那些老爺、富紳家裏不也要出這樣的事嗎?她是個女人,偏偏模樣又俊。求你饒了她吧,他爸,我們誰沒犯過錯啊……”
外公往後一仰,靠著牆,直盯著外婆,哭喪個臉,抱怨道:
“好啊,那是當然了!還用說嗎?你什麽人不原諒?什麽事不饒恕?哼,真老糊塗了你!”
他朝她俯下身去,一把抓起她的肩,使勁搖晃著。“可是上帝呢?”他很快地嘀咕著,“他老人家可不會事事都寬恕,嗯?我們瞅著就是要入土的人了,一把老骨頭了,還遭這份罪!不得安生,沒有樂子,更別提什麽指望了!總有一天會淪為要飯的——記著我的話,會餓死街頭的!”
外婆抓起他的手,坐到他身邊,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那又怎樣?有什麽好怕的?不就要飯嗎!你待在家裏好了,我拿碗出去要,不會有人不給咱們的——我們餓不死!你就別操這份心了!”
突然,他像隻老山羊似的扭過頭來,摟著外婆的脖子,朝她越貼越近,顯得格外瘦小、憔悴,還不停地哭訴著:
“你真傻,真是個有福的傻婆娘,最後還肯守著我的人!你什麽都不在乎,真是傻到家了!你想想,我們為這幾個不爭氣的做牛做馬,不知受了多少罪!如今老了,啥都沒得到,哪怕就一點點……”
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我跳下爐炕,跑到他們身邊。這次,母親大老遠地回來,外公外婆也從未這麽和氣地交談過,還破天荒地準許我分擔他們的悲傷,他倆都緊緊地摟著我,撫摸我,淚如雨下。這一切,怎能不讓我喜極而泣!
外公輕輕咬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喂,你這小鬼頭,現在你媽來了,用不著外公這個老妖怪了,是吧?還有你外婆,也不用她老慣著你了。好哇,你這沒良心的!”
他兩手一張,推開我們,挺直了身子。“人人都要走,巴不得離開這個家,都為了自己……好吧,叫她進來,”他很生氣地說,“還不快點……”
外婆離開了廚房,而外公走到一個角落裏,低著頭,嘴裏念念有詞:“最仁慈的主啊,您瞧,您都瞧見了吧!”說完,還一個勁地捶胸頓足。
我不喜歡他這樣,他對上帝說話時,總要吹噓一番。
母親進來了,一身紅衣服給這個房間帶來了喜氣。她坐在靠桌的長凳上,外公外婆分坐兩邊,她那寬鬆的袖子搭在二老的肩上。
她嚴肅地小聲講著,老兩口隻是聽著,不出聲。好像她是母親,外公外婆卻成了孩子。
三番兩次的激動讓我疲憊不堪,所以一上炕鋪,我就睡著了。晚上,兩位老人穿上節日的禮服去做夜禱。外公今天穿著行會會長的製服,外加一件浣熊皮的大衣,別提多神氣了。外婆朝他笑眯眯地眨眨眼,還輕輕推了推母親,說:“瞧瞧你父親,像不像一隻愛臭美的小山羊?”這可把母親給逗樂了。
房間裏就剩我們母子二人。母親坐在沙發上,盤起腿,拍拍她身邊的位子,讓我過去。
“快過來啊,坐這兒。說說看,過得怎麽樣?不好,是不是?”
“什麽怎麽樣啊?我也不知道。”
“外公打你嗎?”
“現在不常打了。”
“真的嗎?好啊,再跟我隨便聊聊吧。”
我一點都不想提起外公,於是便告訴她,就在這個房間裏曾經住過一個很好的好人,可大夥兒都不喜歡他,所以外公把他攆走了。
看得出,母親對這事不感興趣,她說:
“說點別的吧。”
我又告訴她三個小男孩的事兒,還講了上校怎樣把我掃地出門。
“這人可真夠惡的!”說著她抱緊了我。
她不再說話了,隻是眯著眼睛,搖搖頭,望著地上。
“外公為什麽對你發這麽大的脾氣啊?”我忍不住問她。
“我罪有應得。”
“你要是把孩子給他帶來就好了……”
她一下子愣住了,皺了皺眉,咬緊了嘴唇,突然哈哈大笑,把我攬入懷裏。
“你這個小傻瓜!不過,以後一個字都不許再提了,聽見沒有?什麽都不要說,連想也不要想!”
她輕輕地對我說了很多很嚴厲的話,可我一句也沒聽懂。
她站了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動,用手指戳戳下巴,還不時地揚起一雙濃眉。
脂油蠟燭在桌上獨自淌著燭淚,鏡子裏唯有它黯然的身影。地板上,黑影憧憧;牆角邊,長明燈火意興闌珊。窗外,月華如水,悠悠飛瀉,灑在滿窗霜花上。母親環視四周,像是要從這空落落的牆壁和屋頂上尋出什麽。
“你什麽時候睡覺啊?”
“再過一會兒。”
“噢,你下午剛睡過。”她歎了口氣,想起來了。
“你要去很遠的地方嗎?”我問。
“去哪兒?”
她一臉的詫異,托著我的下巴,盯了老半天,淚水從我眼裏湧了出來。
“你怎麽哭了?”
“脖子弄疼了。”
可我的心更疼,我知道她不能待在這兒了,她肯定會去更遠的地方……
“你長大後準和你爸一個樣兒,”她邊說邊踢著腳上的地毯。“外婆跟你說起過他嗎?”
“說過了。”
“她很喜歡馬克西姆,非常非常地喜歡。他也很愛她……”
“我聽說過。”
母親瞧了瞧蠟燭,微微蹙起眉,把它吹滅了。“這樣會好些。”她說。
不見了燭光,房間裏清冷了許多。憧憧黑影消失了,月光像打碎了的玉盤,碧盈盈地落了一地。映在窗玻璃上,似繁星點點。“你以前都住過哪些地方啊?”
她提了幾個城鎮的名字,像是從早已遺忘的角落裏重新拾起,在屋子裏不停地徘徊,像隻盤旋的老鷹。“你怎麽穿那樣的衣服?”
“這是我自己做的。我的東西都是自己做的。”
她竟然與眾不同,這讓我滿心歡喜。可我也很難過,她才說了這麽一點點。如果我不問,她大概什麽也不會說。
我們倆又挨著坐到了沙發上,默默無語,緊緊地依偎著。直到一對老人帶了一身的香燭味,神色安詳、和藹可親地回到家。
晚餐的氣氛神聖而莊重,我們都小聲謹慎地說著話,像唯恐吵醒了一個剛剛睡著的人。
很快,母親開始下工夫教我學民用字母。她給我帶來了好多書,其中一本是《國語》。我花了好幾天,才從這本書裏學會讀民用字母寫的書,可她馬上又讓我背詩歌,我倆的苦日子也就從此開始了。
我背的第一首詩歌是這樣的:
大路寬又長,
上帝賜地方。
不勞斧鍬鏟,
馬蹄塵土揚。
可我總是把“地方”念錯一個音節,念成了“平常”,把“鏟”念成“砍”,還把“馬蹄”的第三格錯讀成第二格。
“你隻要動動腦筋,”母親打斷了我,“這‘平常’怎麽行啊?小笨蛋,應該說‘地方’,懂不懂?”我當然懂了,心裏一直都念“地方”,可就是鬧不明白,怎麽念著念著就變“平常”了呢?母親很生氣,罵我是個不開竅的草包。罵得這麽難聽,誰受得了?我隻好拚了命地背這首詩。在心裏默記的時候,還一字不差。可一說出口還是錯。
我恨死這些亂七八糟的詩句了,得想法子報複它們。於是,就把一些讀起來差不多的詞堆在一塊兒,亂編一通,誰也看不懂,這下我可得意了。
不過,這個惡作劇也把我害慘了。有一天,母親很滿意地給我上了一課,讓我背詩。我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竟然嘀咕成這樣:
一條路,兩個角,奶渣子,便宜貨,
馬蹄下,牧師倒,洗衣盆……
等我反應過來,哪裏還來得及,母親雙手撐著桌麵,猛地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責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咕噥著,早已嚇呆了。
“你會不知道?快說!”
“就那樣了。”
“哪樣?”
“好玩唄。”
“站角落去!”
“為什麽?”
“去不去!”她吼得更凶了。
“哪個角落?”
她沒再理我,隻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嚇得我手足無措,不清楚她要我幹什麽。
在一個供著聖像的角落裏,有張圓桌,桌上的花瓶插滿了花草,雖已枯萎,仍然香氣襲人。另外一個角落裏,放著一口蓋了毯子的箱子。第三個角落有床占著,第四個角落就是門背後了。
“我還是不知道你要我幹什麽。”我說,我想破了腦袋也沒弄明白。
她往椅子裏一沉,仍不開口,輕輕擦了擦額頭和臉頰。
“外公沒讓你站過牆角嗎?”
“什麽時候啊?”
“任何時候!”她沒好氣地叫了起來,重重拍了兩下桌子。
“沒有,我記得沒有。”
“站牆角——是一種懲罰。你連這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懲罰啊?”
“天哪!”她歎了一口氣,“過來吧。”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大聲嚷啊?”我走近了問她。
“那你為什麽故意把詩歌背成那樣?”
我極力解釋說,閉上眼睛我也能按書上的背,可隻要一念出聲來,別的字也跟著蹦出來。“那是你裝的吧?”我發誓沒裝。但很快我自己也吃不準了,心想可能真是裝的吧。
於是我不急不忙把詩又背了一遍,這次竟一字不漏。我自己也傻了眼了,頓時麵紅耳赤,羞愧交加。我站在母親麵前無地自容。淚眼蒙矓中,見她神色黯然,雙唇緊閉,愁眉深鎖。
“這又該怎麽講?”她連問話的聲音都變了,“還敢說沒撒謊!”
“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
“你這人沒法管!”她低著頭,說,“走吧。”
她讓我背的詩越來越多,可我一首也記不住。不過,倒是很想將這些格律嚴謹的詩篡改成歪詩,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也容易實現。成群結隊不相幹的詞招之即來,很快就同那些平平仄仄的呆板文字混為一談。不管我怎樣努力去記,那一行行對仗工整的詩句,都與我無緣,令我望塵莫及。
有一首悲涼詩——大概是維亞澤姆斯基公爵所寫——沒少讓我心煩。
無論清晨還是日暮,
垂垂老者鰥寡孤獨,
……
渴望麵包降臨窗口。
我總是要忘記第三句:哀哀乞求伸出雙手。
母親氣得隻好向外公訴苦,說我成天瞎編搗亂。
“被慣壞了,他就那樣!”他陰沉著臉說。
“其實,他記性好著呢,禱告詞記得比我都牢。記性能和石頭比——刻上去,想抹也抹不掉。修理修理他就好了!”
外婆也來湊熱鬧。
“童話和歌詞他都記得,這詩歌不就和歌詞一樣嗎。”
他們說的都沒錯,我也自願認罰。可不知為什麽,隻要讓我看見詩歌,一串串像蟑螂似的鬼魅字符也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爬了出來,竟然都能連詩成行。
白天和晚上,咱家大門口,
瘸子和孤兒,停停又走走。
為了討麵包,苦苦把人求,
討來賣給誰,彼得羅夫娜。
她要這幹啥?拿去喂奶牛,
換來辛苦錢,醉酒山溝溝。
晚上,我跟外婆一起睡,把書上學來的和自個兒編的全都講給她聽。偶爾她也會開懷大笑,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會責備我。
“瞧瞧,隻要你肯用心,什麽事做不成啊?不過,你可別嘲笑乞丐,連基督也要過飯,所有的聖人都要過飯。”
我又咕噥出一首來:我被乞丐嚇,我對外公怕,上帝快幫我,有啥好辦法?不被他找碴,遠離棍棒打……
“小心你的舌根爛掉,臭小子,無法無天了!”外婆氣急敗壞地叫起來。
“被你外公聽到了還了得?”
“誰怕誰啊!”
“你為什麽就不能讓你苦命的母親少擔點心呢?你不添亂,就已經夠她難受的了。”外婆好言相勸。
“她難受什麽啊?”
“閉嘴!這不是你問的事兒!”
“我知道,是因為外公……”
“我再說一遍,給我閉嘴!”
盡管日子黯淡,近乎絕望,可我不想被人覺察。所以,依然我行我素,裝得滿不在乎。
母親上的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難對付了。數學我倒不怕,可不會寫作文,語法更是一竅不通。
最讓我揪心的是,母親在外公家裏怕是待不下去了。
她變得越來越憂鬱,常常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大家,一連幾小時呆坐在朝花園的窗戶前,整個人像要蔫了似的。
她剛來的幾天,動作利索,精神抖擻。可現在,眼睛下有了黑黑的影子,衣服皺巴巴,頭發亂蓬蓬,連扣子也不扣。
看她這麽憔悴,我怎能不傷心?在我心裏,她應該永遠都穿戴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比誰都好看。
給我上課時,她常常心不在焉地望望牆壁,或遠眺窗外。提問的聲音有氣無力,還總是忘記聽我回答。脾氣也變得暴躁,時不時地朝我喊叫。
有時,我問她:“你不喜歡和我們在一塊兒嗎?”
“做你的功課吧!”她毫不客氣地說。
我還發現外公像是在準備著一件什麽事情,讓外婆和母親都很害怕。
他常常走到母親房裏,鎖上門,不久就會傳出他的尖叫聲,像歪膀子牧人尼卡諾爾吹出的刺耳的木笛聲。
這時候,母親也會大聲嚷嚷,滿屋子都能聽見:“絕不可能,門都沒有!”
她重重地摔門而出,外公還在她身後吼叫。
那時已是晚上,外婆正在廚房裏給外公做襯衫,一邊縫,一邊嘀咕著什麽。聽到摔門聲後,她說:
“老天爺,她去找那些房客了。”
突然,外公衝了進來,對著外婆的頭狠狠一巴掌。過後,又甩了甩打疼了的手掌,劈頭蓋臉地罵道:
“臭婆娘,什麽時候才能閉上你那張臭嘴?”
“你才老傻瓜呢。”外婆理了理被打亂的頭發,說話時聲音出奇的平靜。“讓我閉嘴?你那一肚子壞水隻要讓我知道,我就告訴她……”
他怒不可遏地朝外婆撲了過來,雨點似的拳頭劈劈啪啪地落在她頭上。
外婆毫無反抗,隻是不停地說著:“打啊,接著打,你這老傻瓜!打重些,再重些!”
我從炕鋪上拚命朝他扔枕頭,扔毯子,抓起地上的靴子也砸了過去。可他氣瘋了,什麽都沒注意。外婆倒在了地上,他還要踢她,直到自己也被絆倒,還打翻了一桶水。他立馬跳起來,凶巴巴地吐了口唾沫,哼了一聲,惡狠狠地掃視四周後,跑出廚房,回到他閣樓上的房間去了。
外婆站起身,痛苦地呻吟著,慢慢地靠到長凳上坐了下來,梳理已亂得打結的頭發。
我從炕鋪上跳下來,她生氣地對我說:“把這些枕頭什麽的,全都收起來,放到爐炕上去。好啊,會扔枕頭了!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兒!那老鬼真是個十足的瘋子!”
忽然,她哎喲一聲,攢起眉頭,把我叫過去。
“看看這兒,”她朝我低下頭,說,“什麽東西這麽疼啊?”
我撥開她厚厚的頭發,發現一根發針已刺到頭皮裏去了。拔出後,竟然又發現了一根,嚇得我渾身發抖。
“我還是把媽叫來吧,”我說,“我害怕。”
“你說什麽?去叫你媽,你敢!”她搖搖手,大聲喝住我。“謝天謝地,沒讓她聽到,也沒讓她看到。你還敢去叫她,給我滾!”
外婆憑著她挑花邊的靈巧手指,在自己烏黑濃密的頭發堆裏,慢慢地摸索起來。我壯著膽子,幫她拔出了兩枚已被壓彎的粗發針。
“疼嗎?”
“不怎麽疼。明天洗個熱水澡,把傷口衝衝就好了。千萬別告訴你媽他打我的事兒,行不,小乖乖?”她和顏悅色地哄著我。“這父女倆已經是冤家對頭了。你不會再說了,是吧?”
“我不說。”
“你可別忘了!我們把這兒收拾一下。我臉上看得出有傷嗎?沒有?那就好,一切還是原樣……”
她開始擦地板,我心悅誠服地對她說:“你可真像個聖人,別人打你,這樣折磨你,還跟沒事兒一樣。”
“什麽亂七八糟的話!聖人!虧你想得出來!”
她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地擦著,嘴裏還不停地念叨著什麽。我坐在爐炕沿上,心裏盤算著怎樣報複外公,他得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這是他第一次當著我的麵,這樣毒打外婆。
在昏暗中,我眼前又浮現出他可怕的樣子:抖動著倒豎的紅毛,臉漲得血紅血紅。我的心被這奇恥大辱煎熬著,真恨不得馬上想出一個足以報複他的好辦法。兩天後,我去了他閣樓上的房間裏,他正坐在地上,麵前有個打開了的盒子,他在整理文件。旁邊椅子上放著他最心愛的教堂日曆——由十二張厚厚的灰紙組成,每一天都被劃出一個小格子,畫有當天所有的聖徒像。
外公可寶貝這本日曆了,隻有他對我難得滿意的時候才允許我瞧上一眼。每當我看到這些可愛的小灰人,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們當中有一些人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像基裏可和烏莉塔、受苦受難的瓦爾瓦拉,還有潘苔雷蒙,等等。阿列克塞悲慘的一生更讓我唏噓不已,我尤其喜歡關於他的一些美妙的詩句,外婆常常動情地背給我聽。當你看著這幾百個聖人像,你就會感到莫大的安慰,原來受苦受難的人早已有之。
但是,我現在決定要把這本日曆剪碎。趁外公走到窗口,去看一份印有幾隻老鷹的藍色文件,我一把抓起幾張,立刻逃到樓下,從外婆桌上拿起剪刀,爬上爐炕,開始剪聖人的腦袋。可我才剛剪了一排,就心軟了,隻好剪起格子的邊線來。
還沒來得及剪第二排,外公已經冒出來了,他站在爐炕階上,責問我:
“誰讓你拿走日曆了?”忽然,他發現了散落在炕鋪上的一個個小方格。
他抓起一把看了個究竟,趕緊扔掉,又抓起另外一把,等他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氣得下巴都扭曲了,胡子亂顫,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氣,把那些小紙片兒都吹散了。“你都幹了些什麽!”
他終於怒吼了,抓起我的腿猛地一拉,我從炕鋪上翻了下去,幸好外婆及時抱住我。“我非殺了你們不可!”外公咆哮著,揮拳向我和外婆襲來。
這時,母親來了。我躲到了一個角落裏,她用身子擋住我。“別亂來了!”她邊喊邊推開外公亂舞的拳頭,說:“你冷靜點!”
“我不活了!”外公一下子躺在窗邊的長凳上,號叫著:“你們都跟我作對,你們!”
“你還好意思這樣鬧嗎?”母親低聲問道。
外公邊嚷嚷,邊一個勁地踹凳子,閉緊眼睛,胡子好笑地朝天花板上翹了起來。在我看來,當著母親麵的這一場胡鬧,連他自己都覺得害臊了,所以才理虧得不敢睜眼。
“我會把這些碎片都粘到白棉布上,不是更好看嗎?比紙可牢多了。”母親仔細瞧著這些紙片兒,說,“瞧瞧,又皺又舊的,還散了呢。”她跟他說話的語氣,就像上課時教我不懂的地方一樣。
外公霍地站起身來,一本正經地整了整襯衣和馬甲,清了清嗓子,說:“你今天就得黏好,明天我再把剩下的給你。”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他欠揍!”他彎曲著一個指頭對著我說。
“他是該揍,”母親說,“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她彎下腰來問我。
“我偏要這樣做。他要是再敢打一下外婆,我就剪光他的胡子!”
外婆正脫著被撕破了的外套,無奈地搖搖頭。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說嗎?”她厭惡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繼續說道:
“讓你的舌頭腫起來,看你還怎麽嚼舌根!”母親看了她一眼,走近了問我:“為什麽打她?”
“丟不丟人啊,瓦爾瓦拉?這種事情你好意思問他?沒你的事!”
“哎呀,媽,我的好媽媽!”母親親熱地抱了抱她,對她說:“你是最好的母親,別擋著我……”
她們相視了片刻,走開了。過道裏傳來了外公的腳步聲,震得地板直響。
母親剛到的幾天,就和快樂的軍人妻子成了好朋友,幾乎每晚都要去她那兒。在那裏,她還結識了貝特連家的幾位漂亮的姑娘和軍官。
外公討厭這事,他常在晚餐桌上,朝他們家那個方向晃勺子,嘰裏咕嚕地念道:
“又是聚會,這幫該死的人!晚上又別想睡安穩覺了!”
很快,他就讓所有的房客全搬走了。然後,也不知從哪裏拉來了兩車舊家具,就放在空出來的房子裏,把大門緊緊地鎖上了。
“不會再找房客了,從現在起,我要自己招待客人。”
一到節假日,客人就陸陸續續登門來了。
外婆的妹妹馬特廖娜·伊萬諾芙娜,就是其中常來的一個。她是個吵吵鬧鬧的大鼻子洗衣婦,穿一件條子花紋的綢衣,戴一塊金閃閃的頭巾。
隨她同來的還有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叫瓦西裏,是個繪圖員,長頭發,穿一套灰色衣服,是個很幽默、好脾氣的人;另外一個叫維克托,穿得花裏胡哨,長了張馬臉,一臉的雀斑。他在門口脫套鞋的時候,像個小醜似的尖溜溜地唱著:
“安得烈爸爸,安得烈爸爸……”這讓我摸不著頭腦,想想也怪可怕的。
雅科夫舅舅帶著他的吉他也常來,一起來的還有個禿頭獨眼龍,是個鍾表匠。這人不愛說話,穿一件黑色長禮服,像個修道士。
他老是笑嘻嘻地坐在角落裏,頭歪向一邊,用一根手指抵著刮得光溜溜的下巴。
此人臉色黝黑,那隻獨眼總是特別留神地盯著每一個人。他話不多,而且說來說去都是那句:
“不麻煩您,一樣的……”
我第一眼見到他,就突然想起了很早(還住在新街)時候在哪兒也見過這個人。
有一天,街上響起了一陣不祥的鑼鼓聲,一輛高大的黑車被士兵和人群團團圍著,從監獄一直向廣場緩緩駛去。
車裏的凳子上坐了一個人,戴了頂圓圓的帽子,手上的鐐銬隨著身子的晃動,不斷地發出響聲。脖子上掛了塊寫有很大白字的黑牌子。
那人低著頭,像是在讀牌子上的大字……
“這是我兒子。”母親把我介紹給鍾表匠,我害怕地躲開他,把手藏到了背後。
“不麻煩您。”他說,一張油嘴可怕地歪到右耳根,一把抓起我的皮帶,拖到他跟前,把我輕快地轉了一圈。
“很好,小夥子挺壯的。”他放開我,稱讚道。
我坐到一張大得可以躺人的皮沙發上。外公吹牛說,這曾是格魯吉亞公爵坐過的。
我從角落裏看到大人們無聊乏味地應酬著,那個鍾表匠的表情奇怪而可疑地變化著。
他肥胖的臉上油光滿麵,像是油溶化了,在不斷往外流。他笑的時候,厚嘴唇咧向右邊的臉頰,那小鼻子像是盤子裏的餃子,也跟著滑過去。一對招風大耳居然也能動,時而向那隻獨眼上的眉毛靠齊,時而向顴骨聚攏。看起來,他要是想把耳朵當手掌去捂鼻子,也沒什麽問題。有時,他伸出黑乎乎、圓滾滾、像小棒槌似的舌頭,在流著油的厚嘴唇上舔個圈。我倒不覺得這一切有多滑稽,不過,實在是怪異叢生,我好奇地盯著他想看個究竟。
客人們喝著摻有甜酒的茶,聞起來有一股燒焦的洋蔥味。他們還喝著外婆自釀的各種果子酒,有金燦燦、綠瑩瑩的,還有像焦油一樣黑黝黝的。他們喝著濃鬱的酸奶,嚐著裹有蜂蜜的罌粟籽甜餅。又吃又喝,熱得滿頭大汗,不停地誇獎外婆手藝好。吃飽喝足後,坐到椅子上休息。一個個滿麵紅光,鼓鼓囊囊,懶洋洋地請雅科夫舅舅為他們彈唱一曲。
舅舅低下頭,一邊調琴弄弦,一邊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起來:
哦,曾經的日子有多美,
吵吵鬧鬧從頭到尾。
麵對喀山的小姐妹,
我向你一一倒苦水
……
我覺得這首歌太憂傷了,外婆也說:“唱點別的吧,雅科夫,唱首像樣點的。莫特裏婭,你還記得從前唱過的那些歌嗎?”
洗衣婦擺弄著她那件沙沙作響的絲綢衣服,神氣地說:“我的老姐姐喲,您還不知道吧,如今,哪還興那玩意兒啊。”
舅舅眯縫著眼睛瞟了外婆一眼,好像她離他很遠似的,仍不知悔改地撥弄著令人鬱悶的老調,念著好難聽的歌詞。
外公正在和鍾表匠鬼鬼祟祟地說著什麽,邊說還邊用手指比畫。獨眼龍抬起眉頭,朝母親瞥了眼,連連點頭,油膩膩的臉上閃過難以捉摸的表情。
母親還是同往常一樣,跟洗衣婦的兩個兒子——謝爾蓋耶夫兄弟倆坐一塊兒。她挺嚴肅地跟瓦西裏小聲交談,他歎息著說:“呣,是得好好想想。”
維克托帶著酒足飯飽的笑容,兩腳不停地蹭著地板,尖起嗓子唱道:“安得烈爸爸,安得烈爸爸……”在場的人都不再說話,愣愣地望著他。洗衣婦振振有辭地解釋說:“這是他從戲班子裏學來的,人家也這麽唱……”
這樣沉悶無趣的晚會大概有過兩三次。一個禮拜天的下午,剛剛做完午間禱告,那個鍾表匠又來了。
當時我正坐在母親房裏,幫她把小玻璃珠穿到一件破了的刺繡上。突然,門被推開了,外婆神色慌張地探進臉來,壓低了聲音說:
“瓦爾瓦拉,他來了。”
母親一動不動,一點也不慌張。很快房門又被打開了,外公站在門口,一臉嚴肅地說:“穿好衣服,該走了,瓦爾瓦拉!”“去哪?”母親既沒起身,也沒看他,冷冷地問道。
“走吧,上帝會保佑你的。別拗了,他為人沉穩,是鍾表行裏的能手,會成為阿列克塞的好父親的……”
“我早就告訴過你,門都沒有!”母親平心靜氣地打斷了他。
外公向她跨了一大步,伸出雙手,像個瞎子似的,不知道要摸什麽。
“去!否則我揪住你的頭發,拖也要把你拖去!”他毛發倒立,聲嘶力竭地喊道。
“拖我?”她站起來反問道,立刻臉色慘白,可怕地眯起眼睛。很快,她脫下了上衣和裙子,隻剩下一件內衣,對外公說:“好了,來拖我啊!”
母親一把推開他,徑直走到門口,說:“好了,你還走不走啊?”
“我詛咒你!”外公恨恨地說。
“誰怕了?你不走了?”
她打開門,可外公抓起她衣服的下擺,跪倒在地。“你會毀了你自己的,瓦爾瓦拉,你這魔鬼,別給我丟人現眼!”他哀號著,“孩子他媽,孩子他媽……”
外婆已擋住母親,像趕小雞似的把她趕回房間。
“瓦爾瓦拉,你傻不傻!”她埋怨道:“回去!別丟人了!”
她把母親推進房裏後,別上門鉤,彎下腰一手拉起外公,另一隻手指著他狠狠罵道:
“哼,你這老鬼,瘋子!”
她把他往沙發上一按,就像撲通一聲扔下一個破娃娃,他張著嘴,搖頭晃腦。她又對母親不客氣地下令道:“還有你,還不快穿上衣服!”
外婆把我推下沙發,吩咐說:“快去舀一勺水來。”她聲音雖小,心平氣和,卻不可抗拒。
我跑到過道裏,聽到有人在前屋沉重地踱來踱去。“我明天就走人!”母親說。
我走進廚房裏,靠近窗邊坐下,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外公一邊抽泣,一邊呻吟,外婆在旁邊嘮嘮叨叨。這時,房門砰的一聲,屋裏一片死寂,靜得怕人。我忽然想起叫我來幹什麽,匆匆忙忙舀了一勺子水,走到過道裏,正撞上那個鍾表匠,低著頭,一手摸著皮帽子,喉嚨裏不斷發出嘎嘎的像鴨子的叫聲。外婆跟在他背後,兩手疊在肚子上。一邊鞠躬,一邊低聲說道:
“您也知道,這事勉強不了。”
他在門檻上絆了一腳,朝院子撲了過去。外婆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渾身發抖,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偷偷笑還是在暗暗哭。
“出什麽事了?”我連忙跑上去問她。
她一把奪過我的勺子,潑了我一腳的水,喝道:
“去哪兒舀水了?還不把門關上!”
她去了母親房間,我又回到了廚房裏。隻聽她們一個勁地在唉聲歎氣,也不知咕噥些什麽,像是使勁在推一樣重東西。
那天,天氣晴朗,冬日暖陽穿過掛滿冰霜的窗玻璃,懶洋洋地探了進來。午飯已經擺好在桌上,錫製的器皿和兩個盛酒的長頸玻璃瓶閃著冷冷的光,一個裝著棕紅色的克瓦斯,另一個裝著外公愛喝的伏特加,綠瑩瑩的酒裏浸著郭公草和金絲桃。
透過冰雪消融的窗戶一角,我看到了屋頂上雪光閃閃,圍牆柱子和掠鳥籠子都像戴上了亮晶晶的白帽子。掛在窗框上的鳥籠沐浴在和煦的陽光裏,而籠子裏我的小鳥正沐浴在歡歌笑語裏:乖巧的黃雀悠悠鳴囀,紅腹灰雀啾啾不休,紅額金翅雀娓娓歌唱。
可婉轉的鳥啼聲和明媚的霽雪天都不能帶給我絲毫快樂,仿佛日子是多餘的,一切都是多餘的。我本想把鳥兒放了,可剛取下鳥籠子,外婆就氣衝衝地跑進廚房,兩手拍腰,急忙忙奔向爐坑,嘴裏還罵道:
她從爐子裏掏出一個大餡餅,用手指敲敲已被烤焦的麵皮,懊喪地呸了一口,說:
“焦得跟塊碳似的,竟烤成這模樣!你們這些個魔鬼,活該把你們撕個粉碎!不許瞪著我看,死貓頭鷹!信不信我把你們砸得像破罐子一樣稀巴爛!”
她終於哭出聲來了,手拿餡餅翻來覆去,不停地敲打著硬邦邦的外殼,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眼眶,滾落在烤幹了的餡餅上。
外公和母親也來到廚房,她把餡餅往桌上一扔,盤兒碗兒被震得叮當響。
“看看,弄成什麽樣子,你們惹的好事,去死吧!”
母親這時已神清氣爽,她摟住外婆,好生勸她別再難過。
外公萎靡不振,疲憊不堪地坐下後,在脖子上係好餐巾,陽光照得他浮腫的眼睛隻好眯縫起來,訥訥念道:
“得了,將就著點,好餡餅也不是沒吃過。上帝就這樣摳門,幾年的老賬卻要在幾分鍾裏算清……他才不管你什麽利息呢。瓦爾瓦拉……你也坐下,湊合吃吧!”
他的腦子好像出了問題,吃飯時說起上帝來沒完沒了,還滔滔不絕地談起瀆神的亞哈,談起當父親的艱難。
外婆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吃你的飯,囉唆什麽!”
母親笑了,清澈的眸子一閃一閃。她一邊推推我,一邊問:“剛才嚇傻了吧?”剛才我並不怎麽害怕,倒是現在很不自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頓飯他們吃了很多,時間也拖了很久,像是在過節。真不敢相信,半小時前,他們還齜牙咧嘴,吵得臉紅脖子粗,險些動起手來。
我也不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實,眼淚裏究竟有幾分傷心。反正,我已經慢慢習慣了他們的哭鬧和喊叫,動不動就互相折磨,轉眼又沒事了。漸漸地,我對這些現象習以為常,它們越來越不能打動我的心了。
許久以後,我才意識到,由於生活的貧困和無聊,俄羅斯人就像孩子似的常拿痛苦解悶,而很少有人會羞於自己的不幸。
在無邊無際的單調沉悶中度日,悲傷能成為樂趣,玩火也是樁樂事。仿佛不在好端端的臉上抓出道傷痕來,就空落落的沒了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