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把自己的童年時代比喻成蜂巢,形形色色平凡又普通的人們如同蜜蜂,把各自采集到的生活和知識的蜂蜜源源不斷地輸送給我,為我的成長提供豐富的養料。盡管這養料又髒又苦,但隻要是知識,它就是蜂蜜,雖苦猶甜。
自從“好極了”離開後,我又跟彼得大叔成了好朋友。他長得很像外公,瘦削、利落,收拾得幹幹淨淨,隻是整個人都比外公小一號。他就像一個專門為逗人樂而裝扮成老頭兒的調皮孩子,他的臉像由無數根細條編成的鳥籠子,在這些細道道背後凹著兩個小雀似的、樂嗬嗬、骨碌碌的眼睛。他的頭發灰白、卷曲,胡須也卷成一個個小圈圈。他抽煙鬥時冒出來的煙圈跟他的頭發一個顏色,繚繚繞繞盤旋而上,像他說話似的要繞許多有趣的彎子。他說起話來,嗡嗡的低沉嗓音讓人聽著倒還和氣,可我總覺得他言語之間都在揶揄人。
“剛起頭兒,我親愛的主人,那位伯爵夫人塔季揚·克列夫謝娜吩咐我說,‘你去做鐵匠吧。’我才開始做,她又發話了,‘幫園丁幹活去吧。’我倒沒什麽,反正天生的窮人命,到哪兒不是給人賣命。可還沒幹出個名堂來,她又命令我說,‘彼得魯什卡,你好去捕魚了。’去就去吧,可我剛喜歡上這一行,就得跟魚兒說‘拜拜’了,這回讓我進城去趕馬車,繳我的代役租。當車夫也行,讓幹啥就幹啥唄。但她還來不及叫我再改行幹別的,農奴解放了,我也隻剩下這匹馬了,如今它就成我的伯爵夫人囉!”
這匹馬上了年紀,好像原本該是白色的,隻不過被一個醉鬼畫匠塗得亂七八糟,好像還沒塗完似的。
它的腿因為脫了臼而蜷曲著,仿佛由破棉絮拚補而成,枯瘦的腦袋悲哀無力地耷拉著,眼神渾濁迷茫,脖子鬆弛,青筋暴起,幹枯貧瘠的身軀上烙著累累傷痕。彼得大叔對它恭敬有加,從來舍不得打它,給它起名叫“塔娜婭”。
“你怎麽給牲口起個教名啊?”外公有一次這樣問他。
“哪有啊?瓦西裏·瓦西裏耶夫,這怎麽可能呢?我尊敬的老兄,教名裏有塔季揚娜,可沒有塔娜婭!”
彼得大叔識文斷字,還通曉《聖經》。他經常與外公為哪一個聖徒最神聖而爭個沒完。
在指責《聖經》裏的罪人時,兩人都不留情麵,尤其在譴責押沙龍是罪魁禍首的時候。有時他們爭論的純粹是個語法問題:外公認為“作惡”、“犯法”、“欺騙”這三個詞的詞尾應該是“霍姆”,而彼得大叔卻一口咬定是“瓦沙”。
“我說這樣,你偏要那樣!”外公爭得麵紅耳赤,暴跳如雷,“讓你的‘瓦沙’見鬼去吧!”
彼得大叔處變不驚,抽著煙鬥,吞雲吐霧地嘲諷道:“那你的‘霍姆’就好了?在上帝眼裏還不都一樣嗎?上帝在聽你禱告的時候或許就想:說了這麽多,盡胡說八道!”
“阿列克塞,你給我滾!”外公對我大吼大叫,氣得綠眼發直。
彼得大叔很愛幹淨,路過院子看到地上有木塊、骨頭和瓦片之類的統統踢到一邊去,嘴上還抱怨著:“沒用的東西,盡擋道!”
他能說會道,笑嗬嗬的樣子和藹可親。但有時他也會兩眼渾濁無光,像個僵屍似的一動不動,常常呆坐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裏,像他的聾啞侄兒一樣,一言不發。
“你怎麽了,彼得大叔?”
“走開。”他低聲嗬斥道。
我們這條街上的一所房子裏,搬來了一位額頭上長瘤子的老爺,他有一怪癖:一到節日,就守在窗口,舉著把獵槍,朝貓兒、狗兒、小雞兒和烏鴉開槍,有看不順眼的過路人也照打不誤。
一天,他拿槍瞄準了“好極了”,幸好皮上衣完好無損,但幾粒子彈落到了衣袋裏。我記得,當時這位房客翻來覆去地看手上那些藍色的鉛砂。外公催他去告發,他隨手把子彈扔到了廚房的一個角落裏,說:“不值得。”
另有一次,這個槍手打中了外公的腿。外公豈肯罷休,盛怒之下告了官,還召集了所有的證人,可那個老爺卻離奇消失了。
從那以後,隻要街上一有槍響,彼得大叔即刻戴上他那頂褪了色的、隻有節日裏才戴的闊沿帽,衝出家門。
他走到人行道上,雙手疊在後背,挺胸凸肚、威風凜凜地從槍手窗下經過。如果第一遍沒有引起注意,他會接二連三地重來。我們整座房子的人都擠到門口瞧熱鬧,槍手和他的黃毛太太也會從窗口窺視。住在我們右邊的貝特連家也有人出來探個究竟,隻有左邊的奧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陰沉沉的灰色房子裏沒有絲毫動靜。
有時彼得大叔是白費力氣,也許那獵手對此等兒戲不屑一顧,但有的時候雙筒槍也會突然開火:
“砰——砰!”
彼得大叔仍不急不忙地朝我們走來,洋洋得意地說:
“隻打到下擺。”
一天,子彈終於穿進他的脖子和肩膀。“你何苦去招惹那禽獸?”外婆邊用針把子彈挑出來,邊問他,“等著他把你的眼珠子打出來!”
“喲,那怎麽可能呢?阿庫琳娜·伊萬諾夫娜!”彼得輕蔑地說,“他根本不會!”
“可你幹嗎由他胡來呢?”
“胡來?我隻不過想要試試這位老爺!”他仔細瞧了瞧手上的子彈,又說,“他根本不會打槍。我從前的主人、伯爵夫人塔季揚·克列夫謝娜,有個臨時丈夫,她換丈夫就跟換仆人似的。我說的這個臨時丈夫是個軍人,叫馬蒙特·伊裏奇,可了不得了!老太太,您聽說了嗎?他一槍就能命中,簡直就是神槍手!有一回,他叫傻瓜伊格那什站到約四十步開外的地方,在他的皮帶上吊一個瓶子,就掛在兩腿中間,那傻東西張開雙腿,隻知道嘿嘿傻笑。這時馬蒙特·伊裏奇瞄準目標,砰的一槍,不偏不倚正打中瓶子。隻有一次例外,有個牛虻一樣的東西叮上了伊格那什,他避來避去,結果剛好打到膝蓋,在膝蓋骨上中了一槍,雖然醫生在眨眼的工夫裏趕到,可還是不濟事嘍!鋸下的腿給埋了……”
“那傻子呢?”
“哼,還那樣。反正傻瓜要手腳也沒用,向來靠傻混日子,誰都願意同情一個傻子。不是有句老話嗎,‘兔子急了也咬人,隻有傻瓜不欺負人。’”
外婆對這個故事不以為然,她自己知道的還數不過來呢。倒是我有點害怕。“老爺會打死人嗎?”
“怎麽不會?當然會。有時老爺們還互相殘殺。塔季揚·克列夫謝娜家來了個槍騎兵,他跟馬蒙特打了起來。兩人拔出手槍,來到花園裏的湖邊小路上,那槍騎兵砰地就給了馬蒙特一槍,好家夥!打在了肝髒上。馬蒙特去了西天,槍騎兵也被流放到高加索,這就完了!看出來了吧,那是因為他殺了自己的人。殺的要是莊稼漢什麽的,哼!再多也不會有事的。尤其到了現在,因為已經不再是他們的農奴了。以前多少還顧著點,總算還是自己的財產嘛!”
“以前也不會心疼的。”外婆插了句。
“一點沒錯,”彼得大叔附和道,“雖說是財產,可根本不值錢。”
他對我總是和和氣氣的,說話比對其他大人要溫和,眼光也會注視我,可他身上總有什麽東西是我不喜歡的。
他請我們吃他心愛的果醬時,常常在我的麵包上塗得比別人的更厚些,每回他去城裏也會給我帶麥芽糖餅和罌粟籽餅。他老是喜歡慢條斯理、正兒八經地問我:
“告訴我,好孩子,你長大了想幹什麽,當兵還是當官?”
“當兵。”
“當兵好,這年頭當兵也不難了。當個牧師更容易,喊幾聲‘上帝保佑’,就算完事了,比當兵還省事。最好就是去做漁夫,什麽都不用幹,習慣了就行。”
最有趣的是他跟我講釣魚的事情:他會像模像樣地學魚兒圍著誘餌轉,告訴我鱸魚、鯿魚、鯖魚上鉤時是怎樣掙紮的。
“你外公打你的時候,你生氣了吧?”他安慰我說,“其實,這種事根本用不著生氣,好孩子。大人都為你好,不打不成器。就說我以前的主人塔季揚·克列夫謝娜吧,她還專門養了個打手,叫赫裏斯托福爾,他可是個打人的高手,附近莊園裏的主人常向公爵夫人借用此人:‘我親愛的塔季揚·克列夫謝娜,請把你的赫裏斯托福爾借我用用吧,我要收拾一兩個奴才。’於是她就派他過去。”
他還不動聲色,詳盡無遺地給我講述公爵夫人監督打人的一幕幕:她坐在圓柱門廊下的紅色安樂椅裏,穿一襲白色長裙,肩披天藍色紗巾,雍容華貴。她下令讓赫裏斯托福爾當著她的麵,痛打她的農夫和農婦。
“那個赫裏斯托福爾,聽說是個梁瓚人,看著卻像是吉卜賽或烏克蘭人。嘴上的胡須一直蓄到耳邊,下巴刮得光溜溜的,臉色鐵青,怪嚇人的。也不知他的腦子真有病,還是裝傻充愣,不想被人問。他時常溜進廚房裏,裝滿一盆水,把抓到的蒼蠅、蟑螂、甲殼蟲之類的,扔到水裏,用一根木棒按住很久不放,直到淹死它們才肯罷休。要不然就是從自己的上衣領子裏摳出一個虱子來,也把它淹死……”
這些故事我都能倒背如流,光從外公外婆那兒聽來的就不計其數。聽來聽去,講的都是窮人怎樣飽受折磨和淩辱。我不想再聽這樣的故事了。
“跟我講講別的吧。”我央求他。
他先是緊閉嘴唇,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嘴邊,等到他張口說好,皺紋又跑回了眼角。
“好吧,你這個貪心鬼,這兒有個新的。從前有個廚子……”
“誰的廚子?”
“公爵夫人塔季揚·克列夫謝娜的。”
“你為什麽老叫她塔季揚,聽上去像個男人,而不叫她塔季揚娜?她難道是個男的?”
“當然不是,她是夫人啊,不過她也留黑黑的小胡子。她祖上是德國的黑人,一個類似黑人的種族。嘿,再講講我們這位廚子吧,這個故事可有趣了,好孩子……”
這個所謂有趣的故事,無非就是有個廚子把一個餡餅做砸了,就得被迫一口吞下整個餅,結果人一病不起了。
“這算什麽有趣啊。”我恨恨地說。
“那什麽才算有趣呢?你倒說說。”
“我也不知道。”
“那就乖乖地閉上你的嘴。”說完,他又講起了他那些瞎編亂造、沒勁透頂的故事。
逢年過節,我的兩個表哥會常過來玩兒。米哈伊爾舅舅的薩沙愁眉慘目、懶懶散散;雅科夫舅舅家的薩沙認真細心、聰明懂事。
有一天,我們仨爬到了外屋頂上,發現貝特連家院子裏的柴堆上,坐著位穿綠色毛邊禮服的老爺,發黃的小腦袋光禿禿的沒戴帽子,正在那兒逗幾隻小狗玩呢。
我的一位表哥提議,我們也去偷一隻小狗來玩。於是我們很快定下妙計:兩個表哥馬上跑到街上去,等在貝特連家的大門口,由我負責去嚇唬那老爺。等他一受驚逃跑,表哥們就立刻衝進院子,抓一隻出來。
“可我要怎樣去嚇他呢?”
“啐他的光頭。”其中一個說。
對著人的光頭吐唾沫能有多大的事兒?我還看過、聽過比這更缺德的。因此,我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分配給我的任務。
可這事卻闖了大禍了。一位年輕帥氣的軍官領著一隊男男女女從貝特連家出來,直衝我家院子,興師問罪來了。由於我被逮個正著的時候,他倆還在街上伺機逛悠,自然看著像無辜的了,而我卻成了被外公暴扁一頓的可憐蟲。他也想借機討好貝特連家,平息這事帶給他們的恥辱。
正當我渾身傷痛趴在廚房裏的炕鋪上,彼得大叔樂陶陶地看我來了,穿得像要過節一樣。
“好孩子,這主意實在是太絕了!”他低聲說,“活該,這個老公羊。他們這夥人就該啐,最好用磚砸爛他那破腦袋!”
我眼前又浮現出穿綠禮服的老爺那個像孩子似的、圓圓的光腦袋,當他伸出小手去抓發黃的頭皮時,像小狗一樣輕聲哀叫起來。
這件事讓我恨透了兩個表哥,也羞愧不已。可當我看見馬車夫這張刻滿皺紋的老臉,我又忘記了這一切。他臉上的皮肉令人作嘔地顫抖著,可怕極了,就跟外公揍我時一模一樣。
“出去!”我對他大聲嚷道,手腳並用地把他使勁推開。
他朝我擠眉弄眼,得意地笑著,從炕鋪上起身走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想跟他講話,開始回避他,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我隱隱約約地預感到,好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
啐光頭老爺的事過去沒多久,我又在靜悄悄的奧夫相尼科夫家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秘密,我總覺得那所灰房子裏的人過的是神秘兮兮的童話裏的生活。
而貝特連家的房子裏卻是一天到晚歡聲笑語,吵吵鬧鬧。一群年輕貌美的女子引得許多大學生和軍官紛至遝來,他們有說有笑,又唱又跳。這房子本身也一臉的喜氣:明晃晃的窗子照得裏麵的花花草草嬌豔欲滴,可外公很不喜歡這家人。
“一群異教徒,不信神的人!”他這樣稱屋子裏的人,還用了一個肮髒的字眼來形容這家的女人——彼得大叔曾幸災樂禍地用不堪入耳的髒話向我解釋過這個詞的意思。
但外公對死氣沉沉的奧夫相尼科夫家卻充滿敬意。
這是一所高聳的平房,庭院深深,芳草萋萋。院中有口井,井上支著個井棚,由兩根小木柱撐著。
房子位於街後,仿佛像要躲著這條街似的。三扇狹促的拱形窗玻璃被陽光塗得色彩斑斕,泛出彩虹的顏色。
大門的右側有間倉庫,也有三扇窗,不過全是假的:牆上釘著貼板,用白漆在上麵刷出窗框和窗扇的形狀。這三扇瞎眼窗戶看著怪別扭的,整個倉庫仿佛在向世人宣稱:房子的主人想要過與世隔絕的日子。院子裏的一切,空空如也的馬廄、緊閉的大門、空****的倉庫,無不散發出隱忍的傷痛和無言的傲慢氣息。
有時候,有個高個老頭一瘸一拐地在院子裏走動,下巴光溜溜的,嘴上雪白的胡須像鬆針一樣豎立著。也有的時候,有個滿嘴絡腮胡的歪鼻子老頭,從馬廄裏牽出一匹灰色的馬來。
這匹窄胸細腿的馬來到院子後,對周圍的一切不停地點頭,像個謙恭的修女。那跛腳老頭用手掌響亮地拍打它,吹了吹口哨,又長籲了一口氣,就把馬牽回到黑咕隆咚的馬廄裏。我總覺得這老頭想要逃離這所房子,可又像是被魔法鎮住了似的,連大門也邁不出去。
幾乎每天中午到傍晚,都有三個小男孩在院裏玩耍。他們穿著同樣的灰色的上衣和褲子,戴著相同的帽子,長得又是如此相像,都是圓圓的臉蛋,灰褐色的眼睛,我隻能從個子高矮來區分他們。
我從圍牆縫裏觀察他們,可他們好像從未注意過我,這讓我別提有多失望了。
我好喜歡看他們快樂又親密地玩著我從沒玩過的遊戲,還喜歡看他們穿的衣服,特別喜歡看他們互相照顧時的模樣,尤其是兩個哥哥對小弟弟——?一個活潑可愛的小東西。如果他摔倒了,他們也會哈哈大笑,像平常人家笑話摔跤的人一樣,可他們並不幸災樂禍,而是趕緊把他扶起來,用牛蒡葉子或手帕替他擦去手上和膝蓋上的泥土。“瞧你那笨樣!”二哥還不忘要說他一句。
他們仨從不打架,也不捉弄誰,個個聰明機靈,勁頭十足。
一天,我爬到一棵樹上,朝他們吹口哨。他們聽到聲音後,不慌不忙地走到一塊兒,瞄了我一眼,又竊竊私語了一番。我原以為他們肯定會朝我扔石子,這樣我就可以爬下來,在衣服和口袋裏兜滿石頭,再溜回樹上去。誰知他們竟像忘了有我這個人似的,早就去了一個更遠的角落裏玩兒。這使我沒勁透了,可我又不想挑起戰爭。正在這時,有人從窗口叫他們:“快回家了,孩子們!”他們慢騰騰地朝自家房子挪去,活像三隻聽話的小鵝。
好多次,我坐在圍牆上方的樹枝上,總盼著他們能叫我一起玩,可惜他們從來都不叫我。有時候,我老想著已經在跟他們玩了,想得出神時,情不自禁大笑大叫起來,引得他們紛紛朝我看,還互相嘀咕了一陣,我覺得好沒麵子,就自己從樹上滑下來了。
一天,他們玩起了捉迷藏。輪到老二找人了,他用手老老實實地蒙住眼睛,站在倉庫的一個角落裏,一點兒也不偷看,他的兩個兄弟就四處逃散躲了起來。老大機靈地鑽進被倉庫屋簷遮著的一個大雪橇下,可小三繞著口井轉來轉去,不知道該藏哪兒好。
“一!”蒙著眼的老二數數了,“二……”著急的小三爬到井欄上,抓起繩子,伸出兩腳,用力擠進一個空桶裏,隻聽到空桶撲通撲通地碰撞著井壁,轉眼就沉了下去。
我嚇得目瞪口呆,眼看抹足了油的轆轤毫無聲響地飛速旋轉著。我立刻意識到要出事了,趕緊跳了下來,大聲喊道:“他掉井裏了!”
老二幾乎與我同時跑到井邊,他死死抓住繩子,一個勁地踮起腳尖,手也被勒得火辣辣地疼,虧得我及時拽住了井繩。這時候,老大也趕到了,和我一起使勁把吊桶往上拉。
“請你拉輕點。”他懇求我。
我們終於把小三救了上來,他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右手指滲出了血,半邊臉也被劃出好幾道傷,臉色慘白,下半身都濕透了,可他還是笑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說:“我——我怎麽——就掉——掉下去了……”
“你瘋了嗎!”老二嘟噥著抱緊了他,輕輕為他拭去臉上的血痕。老大愁眉緊鎖,開始發話了:“好了,反正也瞞不住的,我們還是回去吧。”
“會打你們嗎?”我問。
他點點頭,向我伸出了手,說:“你跑得可真快。”
他的話讓我受寵若驚,還沒來得及握他的手,他就對老二說:“走吧,他會著涼的,就說隻摔了一跤,別提井裏的事。”
“噢,”小三答應道,“就說我掉到水坑裏了。”說著,他們就走了。
這一切真是轉瞬即逝,我抬頭望了望剛才我縱身一躍、此刻仍在微微抖動的樹枝,有一片黃葉正悄然飄落。
這以後,大約有一個禮拜,我沒在院子來裏見著他們,等他們再次出現時,比以前鬧得更歡了。老大一看見我,就很熱情地對我喊:“下來跟我們一塊兒玩吧!”
我們爬進倉庫屋簷下的大雪橇裏,聊了很久,彼此熟悉了起來。
“你們挨打了嗎?”我問。
“打了,沒事。”老大說。真不能相信這麽好的孩子也像我一樣要挨打,我為此憤憤不平。
“你為什麽要抓鳥啊?”小三問我。
“因為它們叫得好聽。”
“別再抓它們了,讓它們自己飛好了。”
“好吧,我再也不抓了。”
“不過,再抓一隻讓我玩玩。”
“你要哪一種的?”
“要叫起來很好聽的那一種,關在籠子裏。”
“噢,那是黃雀。”
“貓會吃了它的,”老二說,“爸爸也不會答應養的。”
“是啊。”老大也表示同意。
“你們沒有媽媽嗎? ”
“沒有。”老大說,但隨即就被老二更正道:
“有是有,不過,是另外一個,不是親媽,我們的親媽已經死了。”
“這種女人叫後媽。”我說。“對。”老大點點頭。
兄弟三人頓時滿臉愁雲,默不作聲。
我從外婆的故事裏早就知道什麽是後媽,所以知道他們這會兒為什麽沉默不語了。
三兄弟緊緊地挨在一起,像三隻一模一樣的小雞。我想起了故事裏會巫術的後媽,用卑鄙的手段取代了親媽的位置,就安慰他們:
“不用擔心,你們的親媽她會回來的。”
“可是她已經死了,怎麽還能回來呢?”老大無奈地聳聳肩。
真的不會?天哪,多少次,不僅是那些死了的人,就連被碎屍萬段的,隻要灑上幾滴聖水,也就能起死回生了。更何況很多人的死不是真死,而是被巫婆巫師施了魔法。
我於是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外婆講過的故事,可是老大卻譏笑說:
“這些我們也知道,可它們隻是童話!”兩個弟弟一聲不響地聽著,小三蹙緊了眉頭,抿緊了嘴。老二的一隻胳膊肘抵在膝蓋上,另一隻手臂勾住了弟弟的脖子,不知不覺地在向我靠近。
天色已晚,緋紅的雲霞低垂在屋頂。這時,那個白胡子老頭突然出現了,他像個牧師似的穿了件褐色長袍,頭上戴了頂亂蓬蓬的皮帽子。
“他是誰?”他指著我問道。
老大站起身來,朝著外公家的房子點點頭,說:
“他是那兒的。”
“誰讓他來的?”
三兄弟立刻不聲不響地從雪橇裏爬出來,乖乖地回家了。那模樣,又讓我想到了三隻聽話的小鵝。
那老頭毫不客氣地拎起我的肩膀,提著我從院子裏一直向大門口走去。
我被嚇得直想哭,但是他大步邁得飛快,我還來不及哭出聲,就已經被帶到了大街上。
他停下來,站在門口,指著我恐嚇:
“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我找的根本不是你,老妖怪!”我毫不示弱地朝他大吼。
他那隻長手再一次抓起了我,拖著我沿著人行道走, 還不斷地問我同一句話,而那句話就像有重錘敲我腦袋似的,讓我眼冒金星。
“你外公在家嗎?”
我真是倒了天大的黴了,外公偏偏就在家裏。他站到凶神惡煞的老頭跟前,抬起頭,翹起胡子,看著他呆滯無神、瞪得跟銅鈴似的眼睛,慌忙賠禮道:“您瞧,他母親不在,我又忙不過來,沒人管他。務必請您原諒,上校!”
上校大聲哼了一聲,震得屋子發抖。接著,就像根木樁似的向後轉了個身,揚長而去。
沒多久,我就被扔到彼得大叔的馬車上了。
“又挨揍了,孩子?”他邊卸馬具邊問我,“這次又遇上什麽倒黴事了啊?”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誰知他氣得直咬牙,憤憤地說:
“你幹嗎要跟他們在一起?他們是少爺羔子。你這頓打是為他們挨的,就得去問他們討回來!”
他不停地咕噥著,這話觸到了我的痛處。起先,我也覺得他說得有理,可他那張皮肉縱橫的臉不住地抖動,讓人惡心。我還想到了那三個男孩也會因我而挨打,可他們也並沒有對我做錯什麽。
“我為什麽要打他們,”我說,“你就會瞎說。”
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突然對我吼道:“給我滾!”
“你這個傻子!”我跳下地,大聲叫嚷。
“我是傻子?我瞎說?看我怎麽收拾你……”說著他就滿院子地追我,可怎麽也追不上。
這時,外婆來到廚房的走廊裏,我朝她撲了過去,他便一個勁地向外婆訴起苦來:
“這小子一刻都不讓人歇,聽聽他都說了些什麽渾話——他竟敢對我罵娘,罵我是騙子,我這一大把歲數可是他的五倍喲!”
每當有人當著我的麵撒謊,我會不知所措。我站在那兒,慌了神。幸虧外婆一口回絕他:“彼得,你說得也太離譜了點兒,他可不會說這麽沒輕沒重的話!”
若換了外公,他一準兒就信了這個馬車夫的滿嘴胡言了。
從那天起,我和他的關係也陷入了惡意冷戰中。
他會假裝撞我一下,或用韁繩抽我一鞭;他故意放走我的鳥兒,將它們全喂了貓;他還時不時地跑到外公那兒告我的狀,次次都編得天花亂墜。
我越來越覺得他其實跟我沒什麽兩樣,像個孩子,隻不過扮成了老頭的樣子。
我一有機會就拆散他的草鞋,撚鬆綁鞋的繩子,叫他一穿上去,鞋子繩子通通斷開。
一天,我在他的帽子裏灑了胡椒粉,這老頭足足嗆了有一個小時。不管怎樣,我都要絞盡腦汁一報還一報。一到禮拜天,他什麽也不幹,一整天地死盯著我。他不止一次地發現我在跟小少爺們偷偷來往,每次都跑去外公那兒告密。
我還繼續同小少爺們一起玩兒,玩得樂此不疲。
在外公家和奧夫相尼科夫家的院牆之間,有個隱蔽的小角落,掩映在榆樹和椴樹的濃蔭裏,四周還長滿了茂密的接骨樹叢。我就在這樹叢後的圍牆上鑿了一個小洞,蹲在這個洞口跟他們說悄悄話。他們常常一個個地輪著過來,或兩個一塊兒,但總有一個人是要站著望風的,否則被上校抓到,就大禍臨頭了。
他們向我描述日子過得有多麽枯燥乏味,聽了怪叫人難受的。
我問起抓給他們的鳥兒怎麽樣了,還講了許多孩提時的趣事。但他們就是隻字不提自己的父親和繼母,至少我不記得他們曾經說起過。
通常,他們隻想聽我講故事,我就責無旁貸地把從外婆那兒聽來的故事,一股腦兒都跟他們講了。如果有什麽忘了的,就讓他們等我一會兒,我跑去問外婆,這也是外婆最樂意的事。
我不時地向他們提起外婆。有一次,老大唉聲歎氣道:“外婆都是最好的,我們也有過一個好外婆。”
他總是很傷感地重複著這些話:“也有過。”“以前也有過。”“在很久很久以前。”讓人覺得他好像活了一百歲了,哪像隻有十一歲。
我記得,他的手掌窄窄的,手指又細又長,人也很瘦弱,可一雙羞怯的眼睛卻像教堂裏的長明燈一樣清澈閃亮。
我也很喜歡他的兩個弟弟,他們深得我的同情,我總要想方設法逗他們開心。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他們的大哥。
每當我和他們談得正起勁的時候,彼得大叔卻不知不覺地靠近了,他故意拖長了聲音嚇唬我們:
“什——麽?又——在—— 一塊兒了?”
最近,我發現彼得的憂鬱症時不時地發作。這一點,我從他幹活回來的開門聲一聽便知。平常他都會不緊不慢地開門,門鈕隻是懶懶地“吱——呀”一聲;但如果他的心情糟透了,門鈕就冷不防地厲聲尖叫起來,像是有人大聲喊疼。
他的聾啞侄兒去鄉下結婚了,彼得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馬廄上一間低矮的棚屋裏,窗戶小得可憐,屋裏混雜著嗆人的焦油味、發黴的毛皮味、刺鼻的煙草味和難聞的汗臭味。這股味道,使我對他的屋子避而遠之。現在,他連睡覺也不熄燈,這可惹惱了外公。
“彼得,你小心點,別燒了我的屋子!”
“不會有事的,我晚上把燈放水盆裏。”他回答時眼睛卻瞥向一邊。
這段時間,也不知為什麽他的眼睛老朝邊上張望,有日子沒來參加外婆的聚會了,也不再請大夥兒吃果醬了。他的臉更幹癟,皺紋也更深了。走路時,搖搖晃晃像個病人。
一天夜裏,紛紛揚揚下了場大雪。清早,我跟外公在院子裏鏟積雪。忽聽得門閂哢噠一聲,進來一個警察,他關上門,用背擋住,伸出個灰不溜秋的肥手指,示意外公過去。外公靠近他後,他的大鼻子緊貼外公的臉,嘰裏咕嚕不知說些什麽,隻見外公連聲應道:“這兒?什麽時候?讓我想想……”
突然,外公滑稽地跳了起來,嘴裏喊道:“真的嗎?不會吧?”
“噓!”警察警告他別出聲。
外公四下裏望了望,發現了我,說:“帶上鏟子回屋去!”
我躲到一個角落裏,他們去了馬車夫的髒窩。那警察脫下右手手套,用力拍了拍左手掌。
“他也不笨,連馬都不要就逃了。”
我飛快地跑到廚房,把耳聞目睹的一切告訴外婆。她正纏著頭在揉麵粉,頭發和臉上都粘著麵粉疙瘩。
“是偷東西了還是怎麽了,”她隻是一如平常地說:“出去玩吧,沒你的事。”
我又連蹦帶跳回到院子裏,外公站在大門口,帽子也摘下了,正仰頭望天畫著十字。他臉色大變,怒氣衝衝,一條腿止不住地在哆嗦。
“我不是說過了嗎,回去!”他一跺腳,對我嗬斥道。
他自己也跟我去了廚房。一進門,他就喊:
“孩子他媽,你來一下!”
他們去了隔壁房間,悄悄低語了一陣。
等外婆出來時,神色慌張,我就知道出了可怕的事了。
“你為什麽這麽害怕呀?”我問她。
“閉上你的嘴。”她有氣無力地說。
接下來的日子,家裏的氣氛緊張得讓人提心吊膽,外公外婆總是偷偷地使眼色,說些支離破碎讓我聽不懂的話,越發地叫人擔驚受怕了。
“孩子他媽,把家裏的長明燈都給我點上。”外公清了清嗓子,吩咐外婆。
吃午飯時,他們隻是急急忙忙地扒了幾口,沒什麽胃口,倒像是在等什麽人。外公疲倦地鼓著腮幫子,咳了幾下,喃喃自語道:
“魔鬼到底比人厲害啊,瞧瞧,表麵裝得夠虔誠的,還教徒呢,可背地裏呢,都幹了些什麽!”
外婆連連歎氣。
這個白茫茫的冬日可真難熬啊!家裏的氣氛已是惶惶不可終日,每時每刻都能讓人窒息。
傍晚時分,家裏來了另外一個警察,是個紅毛胖子。他一直坐在廚房的凳子上打盹,還不時地打呼嚕,頭一歪一歪地像要掉下來了。
“你們是怎麽查出來的?”外婆問他。
他停了片刻,粗聲粗氣地說:“別著急,我們什麽都能查到。”
我記得,當時我就坐在窗邊,嘴裏含著一枚舊硬幣,不停地朝它呼氣。我要把硬幣上打敗毒蛇的基督教徒、大英雄格奧爾吉的頭像映在結滿霜花的窗玻璃上。
突然,門口傳來了大聲喧嘩聲,門哐當一聲被踢開了,彼得羅夫娜站在廚房門口,打雷似的對著我們喊道:
“還不快去看看,你們房子後麵是什麽!”
她看到有警察,一轉身想往過道裏跑,可警察抓住了她的一個裙角,吃驚地大聲責問她:“站住,你是幹什麽的?都看見什麽了?”
她在門檻上一絆,跌倒在地,就索性跪在那兒,號啕大哭,氣喘籲籲地說:
“我去擠牛奶,忽然就在卡西林家的花園裏發現了有像靴子樣的東西。”
“一派胡言,你這臭婆娘!”外公大發雷霆,“我們花園裏不可能有任何東西,院牆這麽高,連個窟窿眼兒都沒有,滿嘴瘋話,你能看見什麽!”
“哎喲,老天爺啊!”彼得羅夫娜一隻手指指外公,另一隻手抓著自己的腦袋,哭天抹淚道:“天地良心啊,我沒有撒謊。我走著走著,突然發現有一串腳印通向你家花園,有個地方的雪被踩得嚴嚴實實,我就爬到圍牆上想去看個究竟。誰知,他竟躺在那兒……”
“誰——”
這一聲叫喊拖得讓人毛骨悚然。突然,大家都像瘋了似的,推推搡搡地擠出廚房,直奔院子而去。
在一個積雪覆蓋的土坑裏,大家發現了躺在那兒的彼得大叔。他後背靠著根燒焦的木樁,腦袋垂落在胸前,右耳下方有道深長的口子,血盆大口似的張著,幾塊發青的東西像牙齒一樣從口子裏露出來。我害怕得趕緊閉上眼,從睫毛縫裏我見到了那把我熟悉的馬具刀正放在他的膝蓋上,落在刀邊的是他的右手,烏黑的手指蜷曲著。而左手已埋在雪地裏。身下的積雪一點點地在融化,他短小的身軀在鬆軟的雪叢裏愈陷愈深,看起來更像個孩子。右邊的雪地裏,留著一塊像小鳥一樣的紅色痕跡,怪怪的不知是什麽。左邊的雪地完好無損,滑溜溜的泛著白光。他無力地耷拉著腦袋,下巴抵著胸口,鬈曲的胡子已被壓得亂糟糟的。**的胸前掛著個大大的銅十字架,沾滿了一道道凝固了的血痕。
我被七嘴八舌的聲音吵得頭都要裂了。彼得羅夫娜的大嗓門壓根兒就沒停過。警察也高聲叫著瓦列伊,要他去個什麽地方。外公大吼道:“不要踩到腳印!”
他突然皺起眉,看了看地上,威嚴地大聲說:“老總,就算叫破了嗓子也沒用。這是上帝的事兒,得由上帝來管。你們這夥人,唉,一個勁地瞎折騰!”
這時,在場的人都寂靜無聲,有連聲歎息的,有畫著十字的,還有盯著死者看的。
外婆拉起我的手,領我回家了。
“他到底幹了什麽呀?”我不解地問道。
“你沒看見嗎?”她抽泣著答道。
整個晚上直到半夜裏,奇奇怪怪的陌生人在廚房和隔壁的房間裏穿進穿出,警察在那裏發號施令,有個執事模樣的人在本子上記著什麽,不停地像鴨子似的叫著:
“啥?啥?”
外婆給每個人都倒了茶。廚房的桌邊坐了個圓臉麻子,留著小胡子,細聲細氣地跟大家說著:
“沒人知道他的真名,隻曉得他是耶拉吉馬人。還有,他的聾啞侄子根本就不聾,全招了,整件事情知道的就這些。另外,還有個人也招供了——這事一共牽扯到三人。他們很早就開始搶劫教堂,專幹這一手……”
“老天爺哪!”彼得羅夫娜長歎一聲,紅紅的臉上頓時淚流滿麵。
我躺在坑板上望著下麵的人們,一個個都變得又矮又胖,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