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人意料的是,外公竟把房子賣給了酒館老板,然後又在纜繩街上新添了一處住宅。這條街道一直通向田野,雖然沒鋪石子,遍地是草,但是既幹淨又安靜,街道兩側分布著一幢幢五顏六色的小房子。

新房子比原來那所更漂亮、可愛。房子的正前方塗的是暖洋洋的深紅顏色,在三扇天藍色的窗扉和閣樓上那扇帶柵欄的百葉窗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左邊的屋頂被榆樹和椴樹的濃蔭形影不離地覆蓋著。院子和花園裏有多處絕妙的藏身角落,像是特意用來捉迷藏的。

花園不大,卻其樂無窮。連那兒的灌木叢也長得枝繁葉茂,惹人喜愛。園子的一個角落裏有一間清清爽爽的小浴室,像座玩具房子。另一個角落裏是一個荒草叢生的大大的深水坑,依稀可辨從前浴室失火後殘餘的木炭痕跡。

園子的左邊是奧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馬廄的圍牆,右邊是貝特連家的房子,花園深處連著的是賣牛奶的彼得羅夫娜家的屋子。這個胖乎乎的紅臉女人,有著一副喋喋不休的大鍾似的嗓門,讓人受不了。她家的小屋破舊陰暗,爬滿了青苔,有相當一部分已經陷入土裏,兩扇窗戶像眼睛似的,一眨不眨地望著田野。田野裏整天有士兵在那兒操練,明晃晃的刺刀在秋日的斜暉裏更覺得耀眼。

整座房子住滿了人,都是我從未見過的:前邊住著的是個韃靼軍人,他有個長得像小肉球似的妻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彈她那把裝飾考究的吉他,她常常引吭高歌的便是下麵這首:

去愛一個你不愛的人?哦,不!如果你是聰明人,就該另覓佳人。找個意中人,她有多動人,傾國又傾城!

她的丈夫,胖得也像個肉球,這會兒正坐在窗邊, 鼓著發青的腮幫子, 一個勁地抽著煙鬥。一對快活的棕色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咳嗽起來聲音怪得像狗叫:

“汪嗚——汪——嗚嗚——”

搭在倉庫和馬廄上方的一間暖和的簡易棚屋裏,住著兩個馬車夫和一個高高的韃靼人。韃靼人叫瓦列伊,是個勤務兵,一臉的愁苦相。那個頭發花白的小個兒車夫,人們都管他叫彼得大叔,另外一個是他的聾啞侄子斯捷潘,長得魁梧結實,麵若銅盤。所有這些陌生人都讓我捉摸不透。

但是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一個外號叫“好極了”的搭夥房客,他住在後屋廚房邊上一間狹長的屋子裏,兩扇窗戶一扇朝花園,另一扇朝院子。

此人是個駝背高個,兩撇分開的小黑胡子把他的臉色襯得更加蒼白,他戴著眼鏡,目光和善。總的來說,他言語不多,為人謹慎。當人家告訴他茶飯已備好時,他總是說:“好極了!”於是,外婆就在人前背後都這麽叫他。

“阿列克塞,去叫‘好極了’喝茶。‘好極了’,多吃點,你怎麽不吃啊?”

他的房間裏堆滿了木頭箱子和一些我看不懂的書,到處散落著裝有各色**的瓶子,還有一些銅絲、鐵塊和鉛條。

他老是穿那件棕色的皮上衣和灰條子的褲子,渾身沾滿顏料,散發出陣陣刺鼻的味道。

他從早到晚就站在那兒忙著熔化鉛條、焊接銅絲什麽的,或在小天平上稱東西,也不知道嘴裏在咕噥什麽,有時燒傷了手指就吹幾下,跌跌撞撞地走向掛在牆上的圖表,擦擦眼鏡,湊近了細看,那粉筆似的白灰鼻子都快要撞到牆了。有時候,他會突然在屋子中間或窗戶邊上停住腳,閉上眼,抬起頭,不聲不響,像座雕像。

我穿過院子爬到他的屋頂上,從開著的窗子裏觀察他。

我看到桌上的酒精燈閃著藍色的火焰,他弓著黑乎乎的身影在一個破本子上記東西,鏡片像清冷的冰塊,冽著寒光。

也不知道這人變的什麽戲法,我好奇得不得了,常常趴在屋頂上一連幾個小時都不願離去。

有時候,他會呆立在窗戶中間,雙手搭在背後,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屋頂,但他好像從來沒有發現過我,這讓我很惱火。忽然,他又會急匆匆地回到桌子邊上,使勁地彎下腰,把桌上的東西亂翻一通。

我想,如果他是個有錢人,穿戴得體,我或許會怕他。可他是個窮光蛋,又髒又皺的襯衫領子從外衣領口上露了出來,褲子打過補丁還滿是汙跡,光腳穿著雙很破的鞋子。我從外婆的同情和外公的鄙夷中得知,在窮人身上沒有絲毫危險或可怕的東西。

整座房子的人都不喜歡“好極了”,大夥都嘲諷他。快樂的軍人妻子笑他是“粉筆鼻”,彼得大叔說他是藥師和巫師,而外公認為他是法師、共濟會分子。

“他到底是幹什麽的呀?”我問外婆,可被她厲聲喝道:

“沒你的事。不該問的就別問,知道嗎?”

終於有一天,我鼓起勇氣來到他的窗邊。

“你在幹什麽?”我問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吃了一驚,在鏡片後打量我很久,然後才伸出那隻滿是燙傷疤痕的手,對我說:

“來,爬進來吧。”

他居然讓我爬窗進去而不是走正門,這讓我覺得他好了不起。他自己坐在一個箱子上,讓我坐在他前麵,一會兒把我挪到這邊,一會兒又把我挪到那邊,最後問我:

“你從哪兒來啊?”

這話問得多奇怪!要知道,我每天四次在廚房裏吃飯喝茶, 回回都是挨著他坐的。

“這兒是我外公家。”

“哦,是的。”他說,隨後就盯著自己的手指不出聲了。

但我覺得有必要讓他明白:“不過,我不姓卡希林,我姓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他用錯誤的音調重複了一遍,“好極了!”

他把我推開,起身來到桌子邊上,“好了,坐下,別吭聲。”

我一坐就是很久,看他用鉗子把一根根銅絲銼成碎屑,銼夠了,就把這些金黃色的碎末撣到一塊,倒進一個大杯裏,再從一個罐頭裏倒出鹽一樣的白色粉末,加到銅屑裏,最後又倒入黑色**。杯中的混合物開始撲哧撲哧地冒煙,發出刺鼻的怪味,嗆得我拚命咳嗽。

“不好聞吧?”這個怪物竟然得意地問我。

“難聞極了!”

“啊哈,這就對嘍, 小朋友,好極了!”

我不明白這有什麽可樂的,“這麽難聞,怎麽會好極了!”我生氣地問他。

“可不是?”他眨了眨眼,大聲道,“凡事並不都這樣啊,小朋友,你喜歡玩羊拐子嗎?”

“你是說羊拐子遊戲?”

“對,就是它。”

“玩啊。”

“我給你用鉛灌一個,一扔就中的,喜不喜歡?”

“喜歡!”

“那我就動手做了。”

他再次走到我身邊,手裏拿著那個冒煙的大杯,用一隻眼睛瞟著我。

“我給你做了以後,你就不要來我這兒了,行不?”這可把我氣炸了。

“你就是不做我也絕不再來了!”我毫不留情地回敬他,氣衝衝地去了花園。

在那兒,外公正忙著給蘋果樹施肥。已經是秋天了,樹葉早就開始落了。

“來,把馬林果的枯枝剪掉。”外公把大剪刀遞給我。

“‘好極了’是幹什麽的呀?”我問道。

“鬼知道,”外公生氣了,“簡直是在糟踐房子,燒焦了地板,弄髒了牆紙,還被他撕破了一大塊。得讓他滾。”

“對,讓他滾。”我一邊剪著馬林果樹枝,一邊應道。

但是我太性急了。

雨天的晚上,如果外公外出,外婆就會在廚房裏開聚會招待所有的房客們,包括兩個馬車夫、勤務兵、快活的軍人妻子、賣牛奶的大嗓門彼得羅夫娜等都常來。這時還能看到“好極了”也坐在角落裏的爐子邊上,不動彈也不出聲。

聾啞人斯捷潘跟韃靼人瓦列伊在玩牌,瓦列伊刮著啞巴的大鼻子,說道:

“你這個鬼東西!”

彼得大叔帶來一條長白麵包和一罐馬林果醬,把麵包切成片,塗上厚厚的果醬,放在手上,一一遞給客人。

“請您嚐嚐看。”他邊說邊深深地鞠躬。

當有人從他手中拿走麵包片後,他會仔細查看他黝黑的手掌,如果有果醬滴在上麵,就立刻舔幹淨。

大嗓門彼得羅夫娜帶來的是櫻桃酒,快活的胖女人帶的是堅果和糖果。就這樣,豐盛的宴會開始了,這可是外婆最喜歡的活動。

就在“好極了”拍我馬屁,要我離開他那兒不久,外婆辦了這樣一個聚會。那晚,秋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秋風簌簌掠過,樹枝搖搖晃晃地倒向牆壁。廚房裏卻溫暖如春,大夥兒彼此緊挨著,人人都笑臉盈盈,格外親切。此時的外婆興致大增,打開了故事匣子,一發不可收拾。

她坐在爐炕邊上,腳踩爐階,俯身向著大夥兒,她的臉被一盞小鐵皮燈照亮了,在她興致正濃的時候,她都習慣這樣坐,還不忘對大夥兒作一番解釋:

“我喜歡坐高了講,這樣講起來好些。”

我就坐在她腳邊的爐階上,剛好在“好極了”頭頂的上方。

外婆講起武士伊萬和隱士米龍的故事來,朗朗上口,如行雲流水。

有個將軍叫戈爾將,

他褻瀆真理害忠良,

他欺壓百姓狠心腸,

他像躲在洞裏的虎豹豺狼。

隱士米龍捍衛真理有聲望,

戈爾將一直伺機把他傷。

將軍招來忠實的武士名伊萬,

“快叫那傲慢的老兒刀下亡!

頭顱砍下,胡須拔光,

我等他的腦袋把狗賞。”

伊萬奉命前去殺米龍,

一路上苦思冥想意彷徨:

並非是我要他亡,

而是將軍的命令難違抗,

也許命中注定就這樣。”

伊萬來到米龍的地方,

手握利劍襟下藏,

鞠躬請安禮周詳,

“正直的老人,您一向可安康?

最近過得怎麽樣?”

隱士嗬嗬一笑神色安詳,

未卜先知,機智對他講:

“伊萬努什卡,你不肯把實情講,

可你的來意我早已知端詳,

萬事萬物上帝來執掌,

是善是惡難逃他手掌。”

說得伊萬羞愧難當,

抽出寶劍露鋒芒,

用衣襟擦得亮晃晃。

“我本不想叫你劍下亡,

就讓你最後一次求上蒼,

為你,為我,為人類的安康……”

米龍雙膝跪倒在地上,

再起身來到橡樹旁,

橡樹躬身對他表敬仰,

老人含笑把話講:

“伊萬,為人類祈禱時間長,

你還要等上許多時光!

不如一刀送我見閻王,

免得你受累又遭殃!”

伊萬怒氣衝衝眉一揚,

誇下海口不思量:

“君子一言豈能忘?

等你禱告百年也不算長!”

老人從清晨祈禱到晚上,

再從深夜禱告到天亮。

春去夏來秋風送爽,

送走冬日又迎春光。

小橡樹吸風飲露茁壯成長,

聖者的祈禱年複一年不改樣,

直至今日他還是這模樣。

老隱士哀聲對上帝講:

求您讓苦難的人們把福享,

求聖母讓人間遠離悲傷。

武士伊萬靜候他身旁,

戎裝盔甲早已腐爛光,

手中寶劍鏽得像根棒,

可憐一身臭皮囊,

風吹日曬寒來暑往,

蚊叮蟲咬遍體鱗傷,

才離虎豹又來豺狼,

一動不動痛苦難當,

就是不能立即命喪。

瞧吧,這就是他的下場,

誰讓他聽從惡言當替罪羊,

誰讓他昧著良心為虎作倀!

為給我們這些有罪之人添吉祥,

老隱士直到如今還在祈禱上蒼,

禱告聲如潺潺溪水匯入了汪洋!

可她的故事才開了個頭,我就發現“好極了”開始不對勁了:雙手不停地將眼鏡拿上拿下,隨著外婆動聽的故事節奏,他的兩條胳膊東揮西舞的,時而點點頭,用手壓壓眼睛,時而擦擦額頭和臉上的汗。這時倘若有人咳嗽、走動,腳擦到地板發出聲響,他會極不耐煩地小聲警告你:“噓——噓——”

外婆的故事講完了,他揮動著手臂亂跳一通,還激動地轉了幾個圈,自說自話道:“這故事好極了!一定得把它記下來,簡直太逼真了!”

這時我才看清楚他竟然哭了,眼裏噙滿淚水,一直淌到臉頰。

這副怪模樣讓人想笑又不忍心,看著他在廚房裏跳來跳去的滑稽樣,想把眼鏡戴上,卻怎麽也夠不到耳邊。彼得大叔第一個笑出聲來,其他人覺得尷尬都沒出聲。

“對,趕緊把它記下來,”外婆忙說:“這也不是什麽壞事,這樣的故事我多著呢!”

“哦,不!隻要這一個,隻有它是地地道道俄羅斯的。”“好極了”興奮得大聲嚷嚷。

他突然在廚房中間停了下來,開始大聲講話,右手使勁地揮動著,顫動的左手握住眼鏡,慷慨陳詞,滔滔不絕,伴著他的嘶喊和跺腳,一遍遍重複著這句話:“不能讓人牽著你的鼻子走,不能,萬萬不能!”

後來他的聲音一下子沒了,看看周圍一張張驚愕的臉,他不安地耷拉著腦袋,偷偷溜走了。大夥兒極不自在地相對苦笑,外婆也挪到了炕上一個陰暗的角落裏,長籲短歎。

“他這是怎麽了?生什麽氣了嗎?”彼得羅夫娜用手擦著厚厚的紅嘴唇問道。

“沒事,”彼得大叔說,“他就這德行。”

這時外婆從炕上爬了下來,給茶壺加柴添火,一聲不吭。

“文人先生們都這樣——喜怒無常的。”彼得大叔不緊不慢地說道。

“光棍就這麽怪!”

瓦列伊悶悶不樂地插了一句,惹得大夥兒都笑了。彼得大叔又補充說:“哭成那樣了吧?釣慣了大鱘魚,吃不慣小鯡魚嘍!”

廚房裏頓時變得索然無味,我的心不由得為之一震。“好極了”大出我的意料,又深得我的同情,他那浸滿淚水的雙眼在我的腦海裏怎麽也揮之不去。

那天他在外麵過的夜,回來已是第二天午飯後了,衣衫不整,狼狽不堪。

“我昨天不該鬧的。”他像個犯了錯的小孩,滿懷歉疚地對外婆說,“您生我氣了?”

“我生什麽氣呀?”

“我當時說那樣的話。”

“您也沒傷到誰。”

我總覺得外婆有點怕他,說話時不看他,聲音也輕得出奇。

他靠近外婆,毫無掩飾地向她吐露:

“您瞧,我孤苦伶仃,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的,一個人壓抑久了,受不了的時候就爆發了……那個時候看到樹,看到石頭,都想跟它們說話。”

外婆避開幾步,問他,“那你為什麽不結婚呢?”

“唉!”他搖搖手,緊皺著眉頭,歎了歎氣走開了。

外婆望著他走遠後,吸了口鼻煙,轉過身來,嚴厲地告誡我:

“別老跟著他轉,天曉得他是幹什麽的。”

但我對他的好奇心卻有增無減。

我注意到,在他說了“我孤苦伶仃”這句話後,臉色都變了,而這句話裏的有些意思我能聽懂,也被觸動了,我決定去找他。

我站在院子裏從他的窗口望進去,裏麵空無一人,到處散落著稀奇古怪、毫無用處的東西,跟它們的主人一樣。

我又去了花園,在那兒的土坑裏找到了他。他正蜷身坐在一道燒焦的橫梁上,雙手抱住脖子,手臂支著膝蓋。橫梁上沾滿泥土,一端翹起,底下雜草叢生。他坐在那兒顯然是不舒服的,這讓我更加憐憫他。

他坐在那兒,睜著貓頭鷹似的空洞的眼睛,好久都沒有看到我。突然,他令人生厭地問道:

“來找我?”

“才不。”

“那幹什麽?”

“不幹什麽。”

他摘下眼鏡,用一塊布滿紅黑汙點的髒手帕擦了擦,對我說:

“那,你爬過來吧。”

我坐到他身邊,他摟緊我,說:

“我們就這樣坐著,別說話,好嗎?…… 你很強吧?”

“嗯。”

“好極了。”

我們就這樣坐在那兒好久也沒說話。

這是一個初秋的傍晚,溫和、靜謐、冷冷清清。花木雖妍,咫尺間卻已零落成泥。也許是盛夏讓大地耗盡了元氣,如今她隻有力不從心地呼出陰冷的潮氣。晴空如洗,寒鴉劃過落霞,勾起人縷縷惆悵。萬籟俱寂,悄無聲息。細微得如小鳥抖羽、落葉飄零聲,也能讓人為之一震,但瞬間又被卷入無邊無際的沉寂中去。

此時此刻,思緒飛揚,輕盈、空靈、纖如蛛絲,無以言表,轉瞬即逝,宛若流星。這綿綿思緒灼痛人的心靈,愛撫它又灼傷它,使它沸騰,使它熔化,直至鑄就永恒,人性由此定格。

我依偎在“好極了”溫暖的懷裏,和他一起透過蘋果樹烏黑的枝丫眺望漫天紅雲,一行忙碌的白腰朱頂雀在雲中穿梭,幾隻紅額金絲雀在啄食牛蒡幹果裏青澀的果瓤。田野上升起一片片灰藍色的雲彩,雲彩的邊緣紅霞飛湧。群鴉歸巢,緩緩飛向墓地。一切那麽美好,那麽純淨,又那麽不同尋常。

有時候,他會深深地歎息,問我道:

“好極了,不是嗎,小朋友?很潮吧?你冷不冷?”

當天色漸暗,周圍的一切隱入夜幕時,他說:

“好了,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走到花園門口,他停了下來,說:“你外婆人真好,嗬,大地多美啊!”

說著他就微笑著閉上雙眼,聲音不高但念得鏗鏘有力:

“瞧吧,這就是他的下場,

誰讓他聽從惡言當替罪羊,

誰讓他昧著良心為虎作倀!

……”

“你一定要記住,小朋友!”他警告我,把我往前一推,問我:“會寫字嗎?”

“不會。”

“一定要學,一旦你學會寫字,就把你外婆講的寫下來,那很有用。”

打那以後,我們成了朋友。

我可以時不時地去找“好極了”,坐在他塞滿破爛的箱子上,看著他旁若無人地把鉛絲熔化,給銅絲加熱,然後用一把有著漂亮錘柄的小錘子敲打燒紅了的金屬,再用銼刀、砂紙和其他的器具加工,其中有樣工具細得像頭發絲似的。他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在那架精確的銅天平上稱量過,再混合各種**,倒入一個很厚的白瓷杯,弄得滿屋子烏煙瘴氣。接著,他皺起眉頭去翻一本大部頭的書,抿著嘴唇,喃喃自語,或低聲哼唱起來:

“啊,沙朗的玫瑰……”

“你在做什麽啊?”

“一樣東西,小朋友。”

“什麽東西?”

“哦,你看,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

“可外公說你在造假錢。”

“你外公?哼,胡說八道。錢這東西,小朋友,不值得這樣。”

“那沒錢你能買麵包嗎?”

“不錯,沒錢是買不了麵包。”

“我說對了吧。那肉呢?”

“沒錢也買不了肉。”

他輕聲笑了出來,這讓我感到愜意。後來他又像給小貓撓癢似的撓我的耳後根。“小朋友,我說不過你,”他求饒了,“每次你都讓我無話可說,我們還是別說了吧。”

有時候,他也會放下手裏的活,陪我坐到窗邊來,我們倆一起望著窗外的蘋果樹落葉翩翩,望著屋頂上雨滴紛紛,灑落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裏。

“好極了”話雖不多,可句句都很關鍵。通常,如果他想讓我去注意某樣東西,就推推我,或朝我眨眨眼,使個眼色就行了。

我本來看不出院子有什麽特別之處,可從他的輕輕一推和片言隻語中,所有的事物都變得不同尋常,而且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裏。

一次,有隻貓兒在院子裏追逐,突然停下來盯著自己在水坑裏的倒影,抬起爪子就要朝影子打過去。這時,“好極了”輕聲念道:

“貓是驕傲多疑的動物。”

還有一次,有隻叫瑪瑪依的金紅色大公雞,飛到籬笆上,還沒站穩,就撲騰著翅膀,險些掉下來。這個笨家夥惱羞成怒了,扯長了脖子,咯咯咯地傻叫個不停,想要發泄。

“它是將軍,自視甚高,但愚蠢極了。”

再有一次,笨手笨腳的瓦列伊像匹老馬,慢悠悠穿過泥地來到院子裏,抬起他浮腫的胖臉睥睨著天空,一束秋陽的白光正射在他胸前,照得上衣那幾枚銅扣仿佛火燒似的。韃靼人停住腳步,彎曲著手指撫弄那些扣子。

“他以為別著軍章,正陶醉著呢。”

很快,我對“好極了”的依賴變得寸步難離,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要與他分享。他自己雖然寡言少語,可從不阻止我說出自己的心裏話。而外公就沒這麽好了,總是罵我:

“別煩了,嘰嘰喳喳跟個麻雀似的!”

外婆滿腦子裝的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聽不進別人的。

隻有“好極了”總能耐心地聽我講,還常常笑著對我說:“小朋友,這哪是真的,你自個兒編的吧。”

他話雖不多,可句句及時又有理,好像能明白我的心思。在我還沒有開口的時候,他就已經看穿了我所有的謊話,隻用了三個字就使我無話可說了:

“你撒謊。”

有時候我故意編些故事,講得跟真的似的,去試試他的魔力,可他一聽就搖著頭對我說:

“你撒謊,小朋友。”

“你怎麽知道呢?”

“哦,我當然知道了。”

外婆常帶我去幹草廣場挑水。有一天,我們看到五個城裏人在毆打一個鄉下人,他們把他按在在地上,像一群瘋狗似的撕打他。

外婆趕緊甩掉水桶,抄起扁擔,向那幾個城裏人衝了過去,大聲讓我“閃開”!

可我害怕極了,躲在她身後跑,朝敵人扔石子。她用扁擔奮力地戳他們,狠狠地打他們的頭頸,後來其他人也過來幫忙,城裏人最終被趕跑了。

外婆給那個鄉下人洗傷口,他那張臉已被打得血肉模糊了,用髒得發黑的手指堵住被打爛的鼻孔,迸出的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濺到外婆的臉上和胸口,他不住地咳嗽、哀號。外婆也戰栗不已,驚叫起來。我隻要一想到這些,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回家後,跑到“好極了”那兒,把這件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他停下活兒,站到我麵前,手上像舉劍似的高舉著一把長銼刀,透過鏡片,一臉嚴肅,死死地盯著我。突然,他打斷了我的話,超乎尋常地大聲說道:

“好極了!就應該這樣!很好!”

由於那件事對我的震撼實在太大,我顧不上“好極了”說些什麽,仍一個勁地往下講。可他抱住我,在地上來回走動。

“夠了,夠了,”他大聲喝道,“該說的你都說了,明白嗎?夠了!”

我這才停了下來。起先我心裏很不痛快,可想起那事,我突然驚奇地發現,他打斷的的確是時候,我也的的確確把事情都講了。

“不要老想著這些事情,”他說,“忘了它們吧。”

有時,他會說些出其不意的話,讓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一次,我跟他講起我的冤家對頭克留什尼科夫,這個大頭胖墩是新街上一個打架的好手,我總是贏不了他,他也別想贏我。

“好極了”傾聽我的苦惱後,跟我說:

“這沒什麽,那樣用力隻是白費勁,真正用力出手要快,越快你就越有力,懂了嗎?”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天,我試著揮拳快些,果然輕易就把那小胖墩打得趴下了。這使我對這位搭夥房客的話更奉為神靈。

“你要知道怎樣去抓住每一件事物,懂嗎?這點很難——要學會抓住事物。”

我雖然不懂他話裏的含義,可類似的這些話我都記下了。看似平淡無奇,可總藏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抓一塊石頭、一片麵包、一隻杯子、一把錘子,這難道還要學嗎?

這所房子裏的人越來越不喜歡“好極了”,就連快樂的女房客養的那隻可愛的貓咪也這樣,它會爬到其他所有人的膝蓋上,就是不肯去“好極了”那兒,輕輕喚它也不理睬。為此,我還打它,揪它耳朵,好言勸它不要害怕這個人,就差沒哭鼻子了。

“我衣服上有股酸的怪味,它就不肯來了。”他這樣解釋。但我知道別人,甚至包括外婆,都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敵視他,這不公平,我難過極了。

“你怎麽還跟著他瞎混啊?”外婆生氣地責問我,“當心,他把你教唆壞了!”

外公這個紅毛吝嗇鬼,隻要一聽說我去找過“好極了”,每次都把我往死裏打。

我當然沒有把大人不許我去找他的事兒對他說,但我坦率地告訴他人們對他的看法。“外婆怕你,說你會施魔法。外公也是,他還說你對上帝不敬,和你有關的人都會遭殃的。”

他甩甩頭,像要趕走蒼蠅似的。蒼白的臉上泛出一抹微笑的紅暈,這使我頭暈目眩,心都快揪起來了。

“我早知道了,小朋友,”他心平氣和地說,“這太糟了,不是嗎?”

他們到底還是把他趕走了。

一天,吃過早飯,我發現他坐在地上正往一個箱子裏理東西,嘴裏哼著那句“啊,沙朗的玫瑰”。

“嘿,再見了,小朋友,我要走了。”

“為什麽?”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回答說:“難道你不知道,這房間你媽媽要來住。”

“誰說的?”

“你外公。”

“他撒謊。”

“好極了”把我拉到身邊,我依偎著他坐在地板上,他平靜地說:“別生氣了,我以為你知道這事而有意不告訴我,這樣不好,小朋友。”

我有點委屈,不知為什麽,還有點生他的氣。

“聽我說,”他麵帶笑容,近乎耳語地問我,“還記得我叫你別來找我嗎?”

我點點頭。

“我那時傷你的心了,是嗎?”

“嗯。”

“我不是有意要這樣,但我知道如果你跟我做朋友,大人就要罵你。”

他像我的同齡人一樣和我說話,這讓我喜出望外,好像我也早就料到他會這麽說了。於是,我告訴他:“這個,我早猜到了。”

“好,那就好,事情就是這樣的,小朋友。”

但此時我的心卻在隱隱作痛。

“可為什麽大家都不喜歡你?”

他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裏,使勁眨著眼睛,回答說:

“因為我跟他們不一樣,明白了嗎?就因為這個,我跟他們不是同一類人。”

我默默地扯著他的袖子,不知該說些什麽。

“別難過了,”他勸我,湊到我耳邊說,“也不要哭。”

可淚水還是從他已然模糊的鏡片下悄悄滑落。

我們像從前一樣坐在那兒,好久也沒怎麽說話,隻是偶爾交談了幾句。

那晚,他高高興興地同大夥兒告別後,又緊緊地抱了抱我,就這樣走了。

我偷偷跟到大門外,望著他在大車上四處顛簸,車輪吃力地碾過凍結了的泥地,艱難地前進著。

他一走,外婆就忙著打掃這間髒屋子,我在各個角落間竄來竄去,想要擋著她,不讓她掃。

“走開!”外婆一絆到我,就大聲嚷嚷。

“你為什麽要趕他走?”

“礙你什麽事了!”

“你們這群傻瓜,全都是!”我也嚷嚷。

她抓起一塊濕布就朝我扔過來,厲聲喝道:“你中了什麽邪啦?”

“我說他們都是傻瓜,沒說你。”我糾正道,但還是沒能讓她消氣。

“哎,謝天謝地,他總算走了,”外婆在晚飯桌上說,“每回我見到他,心裏就跟被刀紮似的。嘿,早該攆他走了。”

我氣得拗斷了勺子,也因此挨了打。

就這樣,我們之間的友誼結束了。他是我所結識的祖國大地上無數特殊卻最優秀的兒女中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