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譯詩 惡之花
波特萊爾[夏爾·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19世紀著名的象征派詩人,代表作《惡之花》。]
信天翁
時常地,為了戲耍,船上的人員
捕捉信天翁,那種海上的巨禽——
這些無掛礙的旅伴,追隨海船,
跟著它在苦澀的漩渦上航行。
當他們把它們一放到船板上,
這些青天的王者,羞恥而笨拙,
就可憐地垂倒在他們的身旁
它們潔白的巨翼,像一雙槳棹。
這插翅的旅客,多麽呆拙委頹!
往時那麽美麗,而今醜陋滑稽!
這個人用煙鬥戲弄它的尖嘴,
那個人學這飛翔的殘廢者拐躄!
詩人恰似天雲之間的王君,
它出入風波間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墮落在塵世,笑罵盡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礙它行走。
高舉
在池塘的上麵,在溪穀的上麵,
臨駕於高山,樹林,天雲和海洋,
超越過灝[灝,同“皓”。指月亮。]氣,超越過太陽,
超越過那綴星的天球的界限。
我的心靈啊,你在敏捷地飛翔,
恰如善泳的人沉迷在波浪中,
你欣然犁著深深的廣袤無窮,
懷著雄赳赳的狂歡,難以言講。
遠遠地從這疾病的瘴氣飛脫,
到崇高的大氣中去把你洗淨,
像一種清醇神明的美酒,你飲
滂渤彌漫在空間的光明的火。
那煩鬱和無邊的憂傷的沉重
沉甸甸壓住籠著霧靄的人世,
幸福的惟有能夠高舉起健翅,
從它們後麵飛向明朗的天空!
幸福的惟有思想如雲雀悠閑,
在早晨衝飛到長空,沒有掛礙,
——翱翔在人世之上,輕易地了解
那花枝和無言的萬物的語言!
應和
自然是一廟堂,那裏活的柱石
不時地傳出模糊隱約的語音……
人穿過象征的林從那裏經行,
樹林望著他,投以熟稔的凝視。
正如悠長的回聲遙遙地合並,
歸入一個幽黑而淵深的和協——
廣大有如光明,浩漫有如黑夜——
香味,顏色和聲音都互相呼應。
有的香味新鮮如兒童的肌膚,
柔和有如洞簫,翠綠有如草場,
——別的香味呢,腐爛,軒昂而豐富。
具有著無極限的品物底擴張,
如琥珀香、麝香、安息香、篆煙香,
那樣歌唱性靈和官感的歡狂。
人和海
無羈束的人,你將永遠愛海洋!
海是你的鏡子;你照鑒著靈魂
在它的波浪的無窮盡的奔騰,
而你心靈是深淵,苦澀也相仿。
你喜歡汩沒到你影子的心胸;
你用眼和臂擁抱它,而你的心
有時以它自己的煩囂來遣興,
在難馴而粗獷的呻吟聲中。
你們一般都是陰森和無牽羈:
人啊,無人測過你深淵的深量;
海啊,無人知道你內蘊的富藏,
你們都爭相保持你們的秘密!
然而無盡數世紀以來到此際,
你們無情又無悔地相互爭強,
你們那麽地愛好殺戮和死亡,
哦永恒的鬥士,哦深仇的兄弟!
美
哦,世人!我美麗有如石頭的夢,
我的使每個人輪流斫喪的胸
生來使詩人感興起一種無窮
而緘默的愛情,正和元素相同。
如難解的斯芬克斯,我禦碧霄:
我將雪的心融於天鵝的皓皓;
我憎惡動勢,因為它移動線條,
我永遠也不哭,我永遠也不笑。
詩人們,在我偉大的姿態之前
(我似乎仿之於最高傲的故跡)
將把歲月消磨於莊嚴的鑽研;
因為要叫馴服的情郎們眩迷,
我有著使萬象更美麗的純鏡:
我的眼睛,我光明不滅的眼睛!
異國的芬芳
秋天暖和的晚間,當我閉了眼
呼吸著你炙熱的胸膛的香味,
我就看見展開了幸福的海湄,
炫照著一片單調太陽的火焰;
一個閑懶的島,那裏“自然”產生
奇異的樹和甘美可口的果子;
產生身體苗條壯健的小夥子,
和眼睛坦白叫人驚異的女人。
被你的香領向那些迷人地方,
我看見一個港,滿是風帆桅檣,
都還顯著大海的風波的勞色,
同時那綠色的羅望子[羅望子,常綠喬木,可作觀賞樹,也可作調味料及水果,俗稱“酸角”。]的芬芳——
在空中浮動又在我鼻孔充塞,
在我心靈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贈你幾行詩
贈你幾行詩,為了我的姓名
如果僥幸傳到那遼遠的後代,
一晚叫世人的頭腦做起夢來,
有如船兒給大北風順勢推行,
像縹緲的傳說一樣,你的追憶,
正如那銅弦琴,叫讀書人煩厭,
由於一種友愛而神秘的鎖鏈
依存於我高傲的韻,有如懸係:
受咒詛的人,從深淵直到天頂,
除我以外,什麽也對你不回應!
——哦,你啊,像一個影子,蹤跡飄忽,
你用輕盈的腳和澄澈的凝視
踐踏批評你苦澀的塵世蠢物,
黑玉眼的雕像,銅額的大天使!
黃昏的和諧
現在時候到了,在莖上震顫顫,
每朵花氤氳浮動,像一爐香篆;
音和香味在黃昏的空中回轉;
憂鬱的圓舞曲和懶散的昏眩。
每朵花氤氳浮動,像一爐香篆;
提琴顫動,恰似心兒受了傷殘;
憂鬱的圓舞曲和懶散的昏眩!
天悲哀而美麗,像一個大祭壇。
提琴顫動,恰似心兒受了傷殘,
一顆柔心,它恨虛無的黑漫漫!
天悲哀而美麗,像一個大祭壇;
太陽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一顆柔心(它恨虛無的黑漫漫)
收拾起光輝昔日的全部餘殘!
太陽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我心頭你的記憶“發光”般明燦!
邀旅
孩子啊,妹妹
想想多甜美
到那邊去一起生活!
逍遙地相戀,
相戀又長眠
在和你相似的家國!
濕太陽高懸
在雲翳的天
在我的心靈裏橫生
神秘的嬌媚,
卻如隔眼淚
耀著你精靈的眼睛。
那裏,一切隻是整齊和美,
豪侈,平靜和那歡樂迷醉。
陳設盡輝煌,
給年歲砑光[砑光,用石塊碾壓或摩擦布匹等,使其密實而光亮。],
裝飾著我們的臥房,
珍奇的花卉
把它們香味
和入依微的琥珀香,
華麗的藻井,
深湛的明鏡,
東方的那璀璨豪華,
一切向心靈
秘密地訴陳
它們溫和的家鄉話。
那裏,一切隻是整齊和美,
豪侈,平靜和那歡樂迷醉。
看,在運河內
船舶在沉睡——
它們的情**流浪;
為了要使你
百事都如意,
它們才從海角來航。
西下夕陽明,
把朱玉黃金
籠罩住運河和田隴
和整個城鎮;
世界睡沉沉
在一片暖熱的光中。
那裏,一切隻是整齊和美,
豪侈,平靜和那歡樂迷醉。
秋歌
一
不久我們將沉入寒冷的幽暗,
再會,我們太短的夏日的輝煌!
我已經聽到,帶著陰森的震撼,
薪木在庭院的石上聲聲應響。
整個冬日將回到我心頭:憤怒,
憎恨,戰栗,恐怖,和強迫的勞苦,
正如太陽做北極地獄的囚徒,
我的心將是紅冷的一塊頑物。
我戰栗著聽塊塊墜下的柴木;
築刑架也沒有更沉著的回響。
我心靈好似個堡壘,終於屈服,
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擊撞。
為這單調的震撼所搖,我好像
什麽地方有人匆忙把棺材釘……
給誰?——昨天是夏;今天秋已臨降!
這神秘的聲響好像催促登程。
二
我愛你長晴碧輝,溫柔的美人,
可是我今朝覺得事事盡堪傷,
你的愛情和妝室,和爐火溫存,
看來都不及海上輝煌的太陽。
然而愛我,溫柔的心!做個慈母,
縱然是對刁兒,縱然是對逆子;
戀人或妹妹,請你做光耀的秋
或殘陽的溫柔,由它短暫如此。
短工作!墳墓在等;它貪心無厭!
啊!容我把我的頭靠在你膝上,
悵惜著那酷熱的白色的夏天,
去嚐味那殘秋的溫柔的黃光。
梟鳥
上有黑水鬆做遮障,
梟鳥們並排地棲止,
好像是奇異的神祗,
紅眼射光。我們默想。
它們站著一動不動
一直到憂鬱的時光;
到時候,推開了斜陽,
黑暗將把江山一統。
它們的態度教智者
在世上應畏如蛇蠍:
那芸芸眾生和活動;
對過影醉心的人類
永遠地要受罰深重——
為了他曾想換地位。
音樂
音樂時常飄我去,如在大海中!
向我蒼白的星
在濃霧蔭下或在浩漫的太空,
我揚帆往前進;
胸膛向前挺,又鼓起我的兩肺,
好像張滿布帆,
我攀登重波積浪的高高的背——
黑夜裏分辨難。
我感到苦難的船的一切熱情
在我心頭震顫;
順風,暴風和臨著巨渦的時辰,
它起來的**
搖撫我。——有時,波平有如大明鏡,
照我絕望孤影!
快樂的死者
在一片沃土中,那裏滿是蝸牛,
我要親自動手掘一個深坑洞,
容我悠閑地攤開我的老骨頭,
而睡在遺忘裏,如鯊魚在水中。
我恨那些遺囑,又恨那些墳墓;
與其求世人把一滴眼淚拋撇,
我寧願在生時邀請那些饑鳥
來啄我的賤體,讓周身都流血。
蟲豸啊!無耳目的黑色同伴人,
看自在快樂的死者來陪你們;
會享樂的哲學家,腐爛的兒子。
請毫不懊悔地穿過我臭皮囊,
向我說,對於這沒靈魂的陳屍,
死在死者間,還有甚酷刑難當!
裂鍾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裏,
對著閃爍又冒煙的爐火融融,
聽遼遠的記憶慢騰騰地升起,
應著在霧中歌唱的和鳴的鍾。
幸福的是那口大鍾,嗓子洪亮,
它雖然年老,卻矍鑠而又遒勁,
虔信地把它宗教的呼聲高放,
正如那在營帳下守夜的老兵。
我呢,靈魂開了裂,而當它煩悶
想把夜的寒氣布滿它的歌聲,
它的嗓子就往往會低沉衰軟,
像被遺忘的傷者的沉沉殘喘——
他在血湖邊,在大堆死屍下底,
一動也不動,在大努力中垂斃。
煩悶(一)
我記憶無盡,好像活了一千歲,
抽屜裝得滿鼓鼓的一口大櫃——
內有清單,詩稿,情書,訴狀,曲詞,
和卷在收據裏的沉重的發絲——
藏著秘密比我可憐的腦還少。
那是一個金字塔,一個大地窖,
收容的死者多得義塚都難比。
我是一片月亮所憎厭的墓地,
那裏,有如憾恨,爬著長長的蟲,
老是向我最親密的死者猛攻。
我是舊妝室,充滿了凋謝薔薇,
一大堆過時的時裝狼藉紛披,
隻有悲哀的粉畫,蒼白的蒲遂
呼吸著開塞的香水瓶的香味。
當陰鬱的不聞問的果實煩厭,
在雪歲沉重的六出飛花下麵,
拉得像永恒不朽一般的模樣,
什麽都比不上跛腳的日子長。
從今後,活的物質啊,你隻是
圍在可怕的波浪中的花崗石,
瞌睡在籠霧的撒哈拉的深處;
是老斯芬克斯,浮世不加關注,
被遺忘在地圖上——陰鬱的心懷
隻向著落日的光輝清歌一快!
煩悶(二)
當沉重的低天像一個蓋子般
壓在困於長悶的呻吟的心上
當他圍抱著天涯的整個周圈
向我們瀉下比夜更愁的黑光;
當大地已變成了潮濕的土牢——
在那裏,那“願望”像一隻蝙蝠般,
用它畏怯的翅去把牆壁打敲;
又用頭撞著那朽腐的天花板;
當雨水鋪排著它無盡的絲條
把一個大牢獄的鐵柵來模仿,
當一大群沉默的醜蜘蛛來到
我們的腦子底裏布它們的網,
那些大鍾突然暴怒地跳起來,
向高天放出一片可怕的長嚎,
正如一些無家的飄零的靈怪,
開始頑強固執地呻吟而叫號。
——而長列的棺材,無鼓也無音樂,
慢慢地在我靈魂中遊行;“希望”
屈服了,哭著,殘酷專製的“苦惱”
把它的黑旗插在我垂頭之上。
風景
為要純潔地寫我的牧歌,我願
躺在天旁邊,像占星家們一般,
和那些鍾樓為鄰,夢沉沉諦聽
它們為風飄去的莊嚴頌歌聲。
兩手托腮,在我最高的頂樓上,
我將看見那歌吟冗語的工場;
煙囪,鍾樓,都會的這些桅檣,
和使人夢想永恒的無邊昊蒼。
溫柔的是隔著那些霧靄望見
星星生自碧空,燈火生自窗間,
煙煤的江河高高地升到蒼穹,
月亮傾瀉出它的蒼白的迷夢。
我將看見春天,夏天和秋天,
而當單調白雪的冬來到眼前,
我就要到處關上窗扉,關上門,
在黑暗中建築我仙境的宮廷。
那時我將夢到微青色的天邊,
花園,在純白之中泣訴的噴泉,
親吻,鳥兒(它們從早到晚地啼)
和田園詩所有最稚氣的一切。
亂民徒然在我窗前興波無休,
不會叫我從小桌抬起我的頭;
因為我將要沉湮於逸樂狂歡,
可以隨心任意地召喚回春天,
可以從我心頭取出一片太陽,
又造成溫霧,用我炙熱的思想。
盲人們
看他們,我的靈魂;他們真醜陋!
像木頭人兒一樣,微茫地滑稽;
像夢遊病人一樣地可怕,奇異
不知向何處瞪著無光的眼球。
他們的眼(神明的火花已全消)
好似望著遠處似的,抬向著天;
人們永遠不看見他們向地麵
夢想般把他們沉重的頭抬起。
他們這樣地穿越無限的暗黑——
這永恒的寂靜的兄弟。哦,都會!
當你在我們周遭笑,狂叫,唱歌,
竟至於殘暴,盡在歡樂中沉醉,
你看我也征途仆仆,但更麻痹,
我說:“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麽?”
我沒有忘記
我沒有忘記,離城市不多遠近,
我們的白色家屋,雖小卻恬靜;
它石膏的果神和老舊的愛神
在小樹叢裏藏著她們的赤身;
還有那太陽,在傍晚,晶瑩華豔,
在折斷它的光芒的玻璃窗前,
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睜目不閃,
凝望著我們悠長靜默的進膳,
把它巨蠟般美麗的反照廣布
在樸素的台布和嘩嘰的簾幕。
赤心的女仆
那赤心的女仆,當年你妒忌她,
現在她睡眠在卑微的草地下,
我們也應該帶幾朵花去供奉。
死者,可憐的死者,都有大苦痛;
當十月這老樹的伐枝人噓吹
它的悲風,圍繞著他們的墓碑,
他們一定覺得活人真沒良心,
那麽安睡著,暖暖地擁著棉衾,
他們卻被黑暗的夢想所煎熬,
既沒有共枕人,也沒有閑說笑,
老骨頭冰凍,給蟲豸蛀到骨髓,
他們感覺冬天的雪在滲幹水,
感覺世紀在消逝,又無友無家
去換掛在他們墓欄上的殘花。
假如爐薪嘯歌的時候,在晚間,
我看見她坐到圈椅上,很安閑,
假如在十二月的青色的寒宵,
我發現她蜷縮在房間的一角,
神情嚴肅,從她永恒的床出來,
用慈眼貪看著她長大的小孩;
看見她凹陷的眼睛墜淚滾滾,
我怎樣來回答這虔誠的靈魂?
亞伯和該隱[《聖經》中的人物。亞當和夏娃的兩個兒子,哥哥該隱種地,弟弟亞伯牧羊。該隱因嫉妒而殺死了亞伯。見《舊約·創世紀》。]
一
亞伯的種,你吃,喝,睡:
上帝向你微笑親切。
該隱的種,在汙泥水
爬著,又可憐地絕滅。
亞伯的種,你的供牲
叫大天神聞到喜歡!
該隱的種,你的苦刑
可是永遠沒有盡完?
亞伯的種,你的播秧
和牲畜,瞧,都有豐收;
該隱的種,你的五髒
在號饑,像一隻老狗。
亞伯的種,族長爐畔,
你袒開你的肚子烘;
該隱的種,你卻寒戰,
可憐的豺狼,在窟洞!
亞伯的種,戀愛,繁殖!
你的金子也生金子。
該隱的種,心懷燃熾,
這大胃口你得當心。
亞伯的種,臭蟲一樣,
你在那裏滋生,吞刮!
該隱的種,在大路上
牽曳你途窮的一家。
二
亞伯的種,你的腐屍
會壅[壅,yōng。將土或肥培在植物根上。]肥了你的良田!
該隱的種,你的大事
還沒有充分做完全;
亞伯的種,看你多羞
鐵劍卻為白梃[梃,tǐng。棍棒。]所敗!
該隱的種,升到天宙,
把上帝扔到地上來!
窮人們的死亡
這是“死”,給人安慰,哎!使人生活
這是生之目的,這是唯一希望——
像瓊漿一樣,使我們沉醉,振作:
使我們有勇氣一直走到晚上;
透過飛雪,凝霜,和那暴風雨,
這是我們黑天涯的顫顫光明;
這是記在簿錄上的著名逆旅,
那裏可以坐坐,吃吃,又睡一頓;
這是一位天使,在磁力的指間,
握著出神的夢之賜予和睡眠,
又替**的窮人把床來重鋪;
這是神祗的光榮,是神秘的倉。
是窮人的錢囊和他的老家鄉,
是通到那陌生的天庭的廊廡!
入定
乖一點,我的沉哀,你得更安靜,
你吵著要黃昏,它來啦,你瞧瞧;
一片幽暗的大氣籠罩住全城,
與此帶來寧謐,與彼帶來煩惱。
當那凡人們的卑賤庸俗之群,
受著無情劊子手“逸樂”的鞭打,
要到奴性的歡慶中采擷悔恨,
沉哀啊,伸手給我,朝這邊來吧,
避開他們。你看那逝去的年光,
穿著過時衣衫,憑著天的畫廊,
看那微笑的悵恨從水底浮露,
看睡在涵洞下的垂死的太陽,
我的愛,再聽溫柔的夜在走路,
就好像一條長殮布曳向東方。
聲音
我的搖籃靠著書庫——這陰森森
巴貝爾塔,有小說,科學,詞話,
一切,拉丁的灰燼和希臘的塵,
都混和著。我像對開本似高大。
兩個聲音對我說話。狡獪,肯定,
一個說:“世界是一個糕,蜜蜜甜,
我可以(那時你的快樂就無盡)
使得你的胃口那麽大,那麽健。”
另一個說:“來吧!到夢裏來旅行,
超越過可能,超越過已知!”
於是它歌唱,像沙灘上的風聲,
啼喚的幽靈,也不知從何而至,
聲聲都悅耳,卻也使耳朵驚卻。
我回答了你:“是的!柔和的聲音!”
從此後就來了,哎!那可以稱做
我的傷和宿命。在浩漫的生存
布景後麵,在深淵最黑暗所在,
我清楚地看見那些奇異世界,
於是,受了我出神的明眼的害,
我曳著一些蛇——它們咬我的鞋。
於是從那時候起,好像先知,
我那麽多情地愛著沙漠和海;
我在哀悼中歡笑,歡慶中淚濕,
又在最苦的酒裏找到美味來;
我慣常把事實當作虛謊玄空,
眼睛向著天,我墜落到窟窿裏。
聲音卻安慰我說:“保留你的夢:
哲人還沒有狂人那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