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拾遺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著我多少的

思量的輕輕的腳跡,

比長腳的水蜘蛛,

更輕更快的腳跡。

從蒼翠的槐樹葉上,

它輕輕地躍到

飽和了古愁的鍾聲的水上,

它掠過漣漪,踏過荇藻,

跨著小小的,小小的

輕快的步子走。

然後,躊躇著,

生出了翼翅……

它飛上去了,

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飛舞,

在蘆葦間,在紅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隻雲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現在它是鵬鳥了。

在浮動的白雲間,

在蒼茫的青天上,

它展開翼翅慢慢地,

作九萬裏的翱翔,

前生和來世的逍遙遊。

它盤旋著,孤獨地,

在迢遙的雲山上,

在人間世的邊際,

長久地,固執到可憐。

終於,絕望地,

它疾飛回到我心頭

在那兒憂愁地蟄伏。

見毋忘我花

為你開的

為我開的毋忘我花,

為了你的懷念,

為了我的懷念,

它在陌生的太陽下,

陌生的樹林間,

謙卑地,悒鬱地開著。

在僻靜的一隅,

它為你向我說話,

它為我向你說話;

它重數我們用凝望

遠方潮潤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說的話,

而它的語言又是

像我們的眼一樣沉默。

開著吧,永遠開著吧,

掛慮我們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微笑

輕嵐從遠山飄開,

水蜘蛛在靜水上徘徊:

說吧:無限意,無限意。

有人微笑,

一顆心開出花來,

有人微笑,

許多臉兒憂鬱起來。

做定情之花帶的點綴吧,

做迢遙之旅愁的憑借吧。

霜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霧的嬌女,

開到我鬢邊來。

裝點著秋葉,

你裝點了單調的死,

霧的嬌女,

來替我簪你素豔的花。

你還有珍珠的眼淚嗎?

太陽已不複重燃死灰了。

我靜觀我鬢絲的零落,

於是我迎來你所裝點的秋。

流水

在寂寞的黃昏裏,

我聽見流水嘹亮的言語:

“穿過暗黑的,暗黑的林,

流到那邊去!

到升出赤色的太陽的海去!

“你,被踐踏的草和被棄的花,

一同去,跟著我們的流一同去。

“衝過橫在路頭的頑強的石,

濺起來,濺起浪花來,

從它上麵衝過去!

“瀉過草地,瀉過綠色的草地,

沒有躊躇或是休止,

把握住你的意誌。

“我們是各處的水流的集體,

從山間,從鄉村,

從城市的溝渠……

我們是力的力。

“決了提防,破了閘!

阻攔我們嗎?

你會看見你的毀滅。……”

在一個寂寂的黃昏裏,

我看見一切的流水,

在同一個方向中,

奔流到太陽的家鄉去。

我們的小母親

機械將完全地改變了,在未來的日子——

不是那可怖的汗和血的榨床,

不是驅向貧和死的惡魔的大車。

它將成為可愛的,溫柔的,

而且仁慈的,我們的小母親,

一個愛著自己的多數的孩子的,

用有力的,熱愛的手臂,

緊抱著我們,撫愛著我們的

我們這一類人的小母親。

是啊,我們將沒有了恐慌,沒有了憎恨,

我們將熱烈地愛它,用我們多數的心。

我們不會覺得它是一個靜默的鐵的神秘,

在我們,它是一顆充著慈愛的血的心的,

一個人間的孩子們的母親。

於是,我們將勞動著,相愛著,

在我們的小母親的懷裏;

在我們的小母親的懷裏,

我們將互相了解,

更深切地互相了解……

而我們將驕傲地自慶著,

是啊,驕傲地,有一個

完全為我們的幸福操作著

慈愛地撫育著我們的小母親,

我們的有力的鐵的小母親!

昨晚

我知道昨晚在我們出門的時候,

我們的房裏一定有一次熱鬧的宴會,

那些常被我的賓客們當作沒有靈魂的東西,

不用說,都是這宴會的佳客:

這事情我也能容易地覺出,

否則這房裏決不會零亂,

不會這樣氤氳著煙酒的氣味。

它們現在是已經安分守己了,

但是扶著殘醉的洋娃娃卻眨著眼睛,

我知道她還會撒癡撒嬌:

她的頭發是那樣地蓬亂,而舞衣又那樣地皺,

一定的,昨晚她已被親過了嘴。

那年老的時鍾顯然已喝得太多了,

他還渴睡著,而把他的職司忘記:

拖鞋已換了方向,易了地位,

他不安靜地躺在床前,而橫出榻下。

粉盒和香水瓶自然是最漂亮的嬌客,

因為她們是從巴黎來的,

而且準跳過那時行的“黑底舞”;

還有那個龍鍾的磁佛,他的年歲比我們還大,

他聽過我祖母的聲音,又受過我父親的愛撫,

他是慈愛的長者,他必然居過首席。

(他有著一顆什麽心會和那些後生小子和諧?)

比較安靜的恐怕隻有那桌上的煙灰盂,

它是昨天剛在大路上來的,它是生客。

還有許許多多的有偉大的靈魂的小東西,

它們現在都已斂跡,而且又裝得那樣規矩,

它們現在是那樣安靜,但或許昨晚最會胡鬧。

對於這些事物的放肆我倒並不嗔怪,

我不會發脾氣,因為像我們一樣,

它們在有一些的時候也應得狂歡痛快。

但是我不懂得它們為什麽會膽小害怕我們,

我們不是嚴曆的主人,我們願意它們同來!

這些我們已有過了許多證明,

如果去問我的荷蘭煙鬥,它便會講給你聽。

秋天的夢

迢遙的牧女的羊鈴,

搖落了輕的樹葉。

秋天的夢是輕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

於是我的夢靜靜地來了,

但卻載著沉重的昔日。

哦,現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

你這樣的女人

丁香花一樣清香淡雅的女子

一襲紫衣

及腰的長發

隻為

千年前的一句承諾

隻為

前世的未了情緣

千年後

帶著一顆癡心

從古老的年代走來

打著他送的小紙扇

從煙雨蒙蒙的小巷

青石鋪就的小道

娉婷走過來

用你的感覺

用你的心

一路尋尋覓覓

漫漫長路

何處是你的盡頭

何處是你的港灣

煙雨迷茫

你跌倒了

爬起

繼續優雅地走下去

你這樣的固執的女人

漫漫長路

何處是你的終點站

滾滾紅塵

何處是你停泊的港灣

在這條路上

繼續優雅地走著

你這樣的一個癡心女人

禦街行

滿簾紅雨春將老,說不盡,陽春好。

問君何處是春歸,何處春歸遍杳?

一庭綠意,玉階佇立,似覺春還早。

天涯路斷蘼蕪草,留不住,春去了。

雨絲風片盡連天,愁思撩來多少?

殘鶯無奈,聲聲啼斷,與我堪同調。

夜坐

思嗎?

思也無聊!

夢嗎?

夢又魂消!

如此中秋月夜,

在我當作可憐宵。

獨自對銀燈,

悲思從衷起。

無奈若個人兒,

盈盈隔秋水。

親愛的啊!

你也相憶否?

狼和羔羊(寓言詩)

一隻小羔羊,

飲水清溪旁。

忽然有一頭餓狼,

覓食來到這地方。

他看見羔羊容易欺,

就板起臉兒發脾氣:

“你好膽大妄為,

攪渾了我的飲水!

我一定得責罰你,

不容你作歹為非!”

羔羊回答道:“陛下容稟:

請陛下暫息雷霆,

小臣是在下流飲水,

陛下在上流,水怎樣會弄穢?

陛下賢明聰慧,

一定明白小臣沒有弄渾溪水。”

饑狼聞言說道:“別嘴強,

我說你弄渾就弄渾。

你這東西實在可惡,

去年你還罵過我。”

“去年我怎樣會對陛下有不敬之辭?

那時我還沒有出世,

我是今年三月才出胎,

現在還是在吃奶。”

“不是你,一定是你的哥哥。”

“我沒有弟兄。”“真可惡,

不要嘴強,我不管你,

不是你哥哥,一定是你的親戚。

你們這些家夥全不是好東西,

還有看羊人和狗,全合在一起,

整天跟我為難,從來不放手,

別人對我說,一定得報仇。”

說時遲,那時快,

狼心起,把人害,

一跳過去把羊擒,

咬住就向樹林行,

也不再三問五審,

把羔羊送給五髒神。

寓言曰:一朝權在手,黑白原不分,

何患無辭說,加以大罪名。

不管你分辯聲明,

請戴紅帽子一頂。

讓你遭殃失意,

我且飽了肚皮。

斷篇

我用無形的手掌摸索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破碎,那一角是和著血的泥,

那遼遠的地方依然還完整,硬堅,

我依稀聽到從那裏傳來雄壯的聲音。

遼遠的聲音啊,雖然低沉,我仍聽到,

聽到你的呼召,也聽到我的心的奔跳,

這兩個聲音,他們在相互和應,招邀……

啊!在這血染的島上,我是否要等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