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的歲月
古意答客問
孤心逐浮雲之炫燁的卷舒,
慣看青空的眼喜侵閾的青蕪。
你問我的歡樂何在?
——窗頭明月枕邊書。
侵晨看嵐躑躅於山巔,
入夜聽風瑣語於花間。
你問我的靈魂安息於何處?
——看那嫋繞地、嫋繞地升上去的炊煙。
渴飲露,饑餐英;
鹿守我的夢,鳥祝我的醒。
你問我可有人間世的掛慮?
——聽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過客的跫音。
燈
燈守著我,劬[劬,qú。勞苦,勤勞。]勞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著古舊的節日衣衫的
歡樂兒童,
憂傷稚子,
像木馬欄似的
轉著,轉著,永恒地……
而火焰的春陽下的樹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聲,
搖著我,搖著我,
柔和地。
美麗的節日萎謝了,
木馬欄獨自轉著,轉著……
燈徒然懷著母親的劬勞,
孩子們的彩衣已褪了顏色。
已矣哉!
采擷黑色大眼睛的凝視
去織最綺麗的夢網!
手指所觸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為枯枝。
燈守著我。讓它守著我!
曦陽普照,蜥蜴不複浴其光,
帝王長臥,魚燭永恒地高燒
在他森森的陵寢。
這裏,一滴一滴地,
寂靜墜落,墜落,墜落。
秋夜思
誰家動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聽鮫人的召喚,
聽木葉的呼息!
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
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詩人雲:心即是琴。
誰聽過那古舊的陽春白雪?
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將它懸在樹梢,
為天籟之憑托——
但曾一度諦聽的飄逝之音。
而斷裂的吳絲蜀桐,
僅使人從弦柱間思憶華年。
小曲
啼倦的鳥藏喙在彩翎間,
音的小靈魂向何處翩躚?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塵土,
香的小靈魂在何處流連?
它們不能在地獄裏,不能,
這那麽好,那麽好的靈魂!
那麽是在天堂,在樂園裏?
搖搖頭,聖彼得可也否認。
沒有人知道在哪裏,沒有,
詩人卻微笑而三緘其口:
有什麽東西在調和氤氳,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贈克木[金克木(1912-2000),現當代著名詩人,翻譯家,學者。1936年,金克木居於杭州,戴望舒曾去探望他,別後寄此詩以贈之。]
我不懂別人為什麽給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們不需要的名稱,
它們閑遊在太空,無牽無掛,
不了解我們,也不求聞達。
記著天狼,海王,大熊……這一大堆,
還有它們的成分,它們的方位,
你絞幹了腦汁,漲破了頭,
弄了一輩子,還是個未知的宇宙。
星來星去,宇宙運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陽無量數,太空無限大,
我們隻是倏忽渺小的夏蟲井蛙。
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古時諺語:“不癡不聾,不做阿家阿翁”,意為不裝聾作啞,故作糊塗,就不能做好公婆。形容為人長輩,應寬宏大量。],
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單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陽。
也看山,看水,看雲,看風,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還看人世的癡愚,人世的倥傯:
靜默地看著,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樂在空與時以外,
我和歡樂都超越過一切的境界,
自己成一個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來供你鑽究,讓你皓首窮經。
或是我將變一顆奇異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讓人算不出軌跡,瞧不透道理,
然後把太陽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複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無渚涯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麽經緯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
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
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
於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並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晞曝:被日光蒸發,曬幹。]於你的眼睛的
蒼茫朦朧的微光中,
並在你上麵,
在你的太空的鏡子中
鑒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凍的火的影子。
我伸長,我轉著,
我永恒地轉著,
在你永恒的周圍
並在你之中……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動脈,
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們也同樣在你的
眼睛的鏡子裏顧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夜蛾
繞著蠟燭的圓光,
夜蛾作可憐的循環舞,
這些眾香國的謫仙不想起
已死的蟲,未死的葉。
說這是小睡中的親人,
飛越關山,飛越雲樹,
來慰藉我們的不幸,
或者是懷念我們的死者,
被記憶所逼,離開了寂寂的夜台來。
我卻明白它們就是我自己,
因為它們用彩色的大絨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讓它留在幽暗裏。
這隻是為了一念,不是夢,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鳳。
寂寞
園中野草漸離離,
托根於我舊時的腳印,
給他們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盤桓從茲消隱。
日子過去,寂寞永存,
寄魂於離離的野草,
像那些可憐的靈魂,
長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複到園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後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雲霧,
來振撼我斑斕的彩翼。
元日祝福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希望。
祝福!我們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堅強的生命將從而滋長。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力量。
祝福!我們的人民,
堅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難會帶來自由解放。
白蝴蝶
給什麽智慧給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開了空白之頁,
合上了空白之頁?
翻開的書頁:
寂寞;
合上的書頁:
寂寞。
致螢火
螢火,螢火,
你來照我。
照我,照這沾露的草,
照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這裏,讓一顆芽
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
長成樹,開花;
讓一片青色的蘚苔,
那麽輕,那麽輕
把我全身遮蓋,
像一雙小手纖纖,
當往日我在晝眠,
把一條薄被
在我身上輕披。
我躺在這裏
咀嚼著太陽的香味;
在什麽別的天地,
雲雀在青空中高飛。
螢火,螢火
給一縷細細的光線——
夠擔得起記憶,
夠把沉哀來吞咽!
獄中題壁
如果我死在這裏,
朋友啊,不要悲傷,
我會永遠地生存
在你們的心上。
我們之中的一個死了,
在日本占領地的牢裏,
他懷著的深深仇恨,
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
當你們回來,從泥土
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
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
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著太陽,沐著飄風,
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
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
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隻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
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麽細,那麽軟……現在隻有蓬蒿;
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
隻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麵,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
貼在上麵,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隻有那裏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
因為隻有那裏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那裏,永恒的中國!
心願
幾時可以開顏笑笑,
把肚子吃一個飽,
到樹林子去散一會兒步,
然後回來安逸地睡一覺?
隻有把敵人打倒。
幾時可以再看見朋友們,
跟他們遊山,玩水,談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煙,
念念詩,坐上大半天?
隻有送敵人入殮。
幾時可以一家團聚,
拍拍妻子,抱抱兒女,
燒個好菜,看本電影,
回來圍爐談笑到更深?
隻有將敵人殺盡。
隻有起來打擊敵人,
自由和幸福才會臨降,
否則這些全是白日夢
和沒有現實的遊想。
等待(一)
我等待了兩年,
你們還是這樣遙遠啊!
我等待了兩年,
我的眼晴已經望倦啊!
說六個月可以回來啦,
我卻等待了兩年啊,
我已經這樣衰敗啦,
誰知道還能夠活幾天啊。
我守望著你們的腳步,
在熟稔的貧困和死亡間,
當你們再來,帶著幸福,
會在泥土中看見我張大的眼。
等待(二)
你們走了,留下我在這裏等,
看血汙的鋪石上徘徊著鬼影,
饑餓的眼睛凝望著鐵柵,
勇敢的胸膛迎著白刃:
恥辱粘住每一顆赤心,
在那裏,熾烈地燃燒著悲憤。
把我遺忘在這裏,讓我見見
屈辱的極度,沉痛的界限,
做個證人,做你們的耳,你們的眼,
尤其做你們的心,受苦難,磨煉,
仿佛是大地的一塊,讓鐵蹄蹂踐,
仿佛是你們的一滴血,遺在你們後麵。
沒有眼淚沒有語言的等待:
生和死那麽緊地相貼相挨,
而在兩者間,頎長的歲月在那裏擠,
結伴兒走路,好像難兄難弟。
塚地隻兩步遠近,我知道
安然占六尺黃土,蓋六尺青草;
可是這兒也沒有什麽大不同,
在這陰濕,窒息的窄籠:
做白虱的巢穴,做泔腳缸,
讓腳氣慢慢延伸到小腹上,
做柔道的呆對手,劍術的靶子,
從口鼻一齊喝水,然後給踩肚子,
膝頭壓在尖釘上,磚頭墊在腳踵上,
聽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飛機在梁上**……
多少人從此就沒有回來,
然而活著的卻耐心地等待。
讓我在這裏等待,
耐心地等你們回來:
做你們的耳目,我曾經生活,
做你們的心,我永遠不屈服。
過舊居(初稿)
靜掩的窗子隔住了塵封的幸福,
寂寞的溫暖飽和著遼遠的炊煙——
陌生的聲音還是解凍的呼喚?……
挹淚的過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間。
過舊居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炊的香味,
對我是多麽熟稔。
這帶露台,這扇窗,
後麵有幸福的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閑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昵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午餐?……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麽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塗啦,是不是今天
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台,這扇窗,
那裏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隻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麽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年歲,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麽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像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遊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日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那裏,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台上——
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示長女
記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兒,記在你幼小的心靈:
你童年點綴著海鳥的彩翎,
貝殼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嵐的蒼翠,繁花的繡錦,
和愛你的父母的溫存。
我們曾有一個安樂的家,
環繞著淙淙的泉水聲,
冬天曝著太陽,夏天籠著清蔭,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靜,
歲月在窗外流,不來打攪
屋裏終年長駐的歡欣,
如果人家窺見我們在燈下談笑,
就會覺得單為了這也值得過一生。
我們曾有一個臨海的園子,
它給我們滋養的番茄和金筍,
你爸爸讀倦了書去墾地,
你媽媽在太陽陰裏縫紉,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後在溫柔的懷裏尋溫柔的夢境。
人人說我們最快活,
也許因為我們生活過得蠢,
也許因為你媽媽溫柔又美麗,
也許因為你爸爸詩句最清新。
可是,女兒,這幸福是短暫的,
一霎時都被雲鎖煙埋;
你記得我們的小園臨大海,
從那裏你們一去就不再回來,
從此我對著那迢遙的天涯,
鬆樹下常常徘徊到暮靄。
那些絢爛的日子,像彩蝶,
現在枉費你摸索追尋,
我仿佛看見你從這間房
到那間,用小手揮逐陰影,
然後,緬想著天外的父親,
把疲倦的頭擱在小小的繡枕。
可是,記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兒,記在你幼小的心靈:
你爸爸仍舊會來,像往日,
守護你的夢,守護你的醒。
在天晴了的時候
在天晴了的時候,
該到小徑中去走走:
給雨潤過的泥路,
一定是涼爽又溫柔;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淨了塵垢;
不再膽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們的頭,
試試寒,試試暖,
然後一瓣瓣地綻透;
抖去水珠的鳳蝶兒
在木葉間自在閑遊,
把它的飾彩的智慧書頁
曝著陽光一開一收。
到小徑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時候,
赤著腳,攜著手,
踏著新泥,涉過溪流。
新陽推開了陰霾了,
溪水在溫風中暈皺,
看山間移動的暗綠——
雲的腳跡——它也在閑遊。
贈內
空白的詩帖,
幸福的年歲;
因為我苦澀的詩節
隻為災難樹裏程碑。
即使清麗的詞華
也會消失它的光鮮,
恰如你鬢邊憔悴的花
映著明媚的朱顏。
不如寂寂地過一世,
受著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為後人說起時,
但叫人說往昔某人最幸福。
蕭紅墓畔口占[口占:指即興作詩,不打草稿,隨口吟誦而成。]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口號
盟軍的轟炸機來了,
看他們勇敢地飛翔,
向他們表示沉默的歡快,
但卻永遠不要驚慌。
看敵人四處鑽,發抖:
盟軍的轟炸機來了,
也許我們會碎骨粉身,
但總比死在敵人手上好。
我們需要冷靜,堅忍,
離開兵營,工廠,船塢;
盟軍的轟炸機來了,
叫敵人踏上死路。
苦難的歲月不會再遲延,
解放的好日子就快到,
你看帶著這消息的,
盟軍的轟炸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