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的詩 我底記憶
夕陽下
晚雲在暮天上散錦,
溪水在殘日裏流金;
我瘦長的影子飄在地上,
像山間古樹寂寞的幽靈。
遠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著白日底長終;
落葉卻飛舞歡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風。
荒塚裏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樹枝頭把蝙蝠迷上,
它們纏綿瑣細的私語
在晚煙中低低地回**。
幽夜偷偷地從天末歸來,
我獨自還戀戀地徘徊;
在這寂寞的心間,我是
消隱了憂愁,消隱了歡快。
寒風中聞雀聲
枯枝在寒風裏悲歎,
死葉在大道上萎殘;
雀兒在高唱薤露歌[薤(xiè)露歌:《薤露》,中國古代著名的挽歌。原文為:“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以薤上之露比喻人的生命易逝。薤,一種植物。],
一半兒是自傷自感。
大道上是寂寞淒清,
高樓上是悄悄無聲,
隻那孤岑的雀兒
伴著孤岑的少年人。
寒風已吹老了樹葉,
又來吹老少年底華鬢,
更在他底愁懷裏
將一絲的溫馨吹盡。
唱啊,我同情的雀兒,
唱破我芬芳的夢境;
吹吧,你無情的風兒,
吹斷了我飄搖的微命。
自家傷感
懷著熱望來相見,
冀希從頭細說,
偏你冷冷無言;
我隻合踏著殘葉
遠去了,自家傷感。
希望今又成虛,
且消受終天長怨。
看風裏的蜘蛛,
又可憐地飄斷
這一縷零絲殘緒。
生涯
淚珠兒已拋殘,
隻剩了悲思。
無情的百合啊,
你明麗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輕盈,
使我難吻你嬌唇。
人間伴我的是孤苦,
白晝給我的是寂寥;
隻有那甜甜的夢兒,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長睡沉沉,
長在那夢裏溫存。
可是清晨我醒來
在枕邊找到了悲哀:
歡樂隻是一幻夢,
孤苦卻待我生挨!
我暗把淚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淚珠兒已拋殘,
悲思偏無盡,
啊,我生命底慰安!
我屏營待你垂憫:
在這世間寂寂,
朝朝隻有嗚咽。
流浪人的夜歌
殘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頭哭泣嚶嚶,
哭她細弱的魂靈。
怪梟在幽穀悲鳴,
饑狼在嘲笑聲聲
在那殘碑斷碣的荒墳。
此地是黑暗底占領,
恐怖在統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來到此地淚盈盈,
我是顛連飄泊的孤身,
我要與殘月同沉。
Fragments[標題是法文,收入《望舒詩稿》時譯為《斷章》。]
不要說愛還是恨,
這問題我不要分明;
當我們提壺痛飲時,
可先問是酸酒是芳醇?
願她溫溫的眼波
**醒我心頭的春草:
誰希望有花兒果兒?
但願在春天裏活幾朝。
凝淚出門
昏昏的燈,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曉天;
淒涼的情緒;
將我底愁懷占住。
淒絕的寂靜中,
你還酣睡未醒;
我無奈躑躅徘徊,
獨自凝淚出門:
啊,我已夠傷心。
清冷的街燈,
照著車兒前進;
在我底胸懷裏,
我是失去了歡欣,
愁苦已來臨。
可知
可知怎的舊時的歡樂
到回憶都變作悲哀,
在月暗燈昏時候
重重地兜上心來,
啊,我底歡愛!
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難遣難排,
恐懼以後無歡日,
愈覺得舊時難再,
啊,我底歡愛!
可是隻要你能愛我深,
隻要你深情不改,
這今日的悲哀,
會變作來朝的歡快,
啊,我底歡愛!
否則悲苦難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來,
我將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底歡愛!
靜夜
像侵曉薔薇底蓓蕾
含著晶耀的香露,
你盈盈地低泣,低著頭,
你在我心頭開了煩憂路。
你哭泣嚶嚶地不停,
我心頭反複地不寧;
這煩憂是從何處生
使你墮淚,又使我傷心?
停了淚兒啊,請莫悲傷,
且把那原因細講,
在這幽夜沉寂又微涼
人靜了,這正是時光。
山行
見了你朝霞的顏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卻似曉天的雲片,
煩怨飄上我心來。
可是不聽你啼鳥的嬌音,
我就要像流水地嗚咽,
卻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淚珠盈睫。
我們彳亍[彳亍,音chìchù。慢步走,走走停停。]在微茫的山徑,
讓夢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鳥,
和你不盡的纏綿意。
殘花的淚
寂寞的古園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淒豔的殘花
對著蝴蝶泣訴:
我的嬌麗已殘,
我的芳時已過,
今宵我流著香淚,
明朝會萎謝塵土。
我的旖豔與溫馨,
我的生命與青春
都已為你所有,
都已為你消受盡!
你舊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拋向何處?
看見我憔悴的顏色,
你啊,你默默無語!
你會把我孤涼地拋下,
獨自蹁躚地飛去,
又飛到別枝春花上,
依依地將她戀住。
明朝曉日來時
小鳥將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會眷顧舊情
到此地來憑吊我!
十四行
微雨飄落在你披散的鬢邊,
像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帶草間
或是死魚飄翻在浪波上,
閃出神秘又淒切的幽光,
誘著又帶著我青色的靈魂
到愛和死底夢的王國中睡眠,
那裏有金色的空氣和紫色的太陽,
那裏可憐的生物將歡樂的眼淚流到胸膛;
就像一隻黑色的衰老的瘦貓,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著懶腰,
流出我一切虛偽和真誠的驕傲;
然後,又跟著它踉蹌在輕霧朦朧,
像淡紅的酒味飄在琥珀鍾,
我將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記憶中。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靜,聽啊,遠遠地,在林裏,
在死葉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個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裏已多年;
是一個纏綿煩瑣的希望,
它早在遺忘裏沉湮。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這一個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驚醒了。
這是纏綿煩瑣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驚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來
將你與我煩擾。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靜,聽啊,遠遠地,在林裏,
驚醒的昔日的希望來了。
Spleen[標題是法文,收入《望舒詩稿》時譯為《憂鬱》。]
我如今已厭看薔薇色,
一任她嬌紅披滿枝。
心頭的春花已不更開,
幽黑的煩憂已到我歡樂之夢中來。
我底唇已枯,我底眼已枯,
我呼吸著火焰,我聽見幽靈低訴。
去吧,欺人的美夢,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癡想!
我頹唐地在挨度這遲遲的朝夕!
我是個疲倦的人兒,我等待著安息。
殘葉之歌
男子
你看,濕了雨珠的殘葉
靜靜地停在枝頭,
(濕了淚珠的微心,
輕輕地貼在你心頭。)
它躊躇著怕那微風
吹它到縹緲的長空。
女子
你看,那小鳥曾經戀過枝葉,
如今卻要飄忽無跡。
(我底心兒和殘葉一樣,
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憐地等待著微風,
要依風去追逐愛者底行蹤。
男子
那麽,你是葉兒,我是那微風,
我曾愛你在枝上,也愛你在街中。
女子
來吧,你把你微風吹起,
我將我殘葉底生命還你。
Mandoline[標題是法文,收入《望舒詩稿》時譯為《曼陀鈴》。]
從水上飄起的,春夜的Mandoline,
你咽怨的亡魂,孤冷又纏綿,
你在哭你底舊時情?
你徘徊到我底窗邊,
尋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悵地哭泣到花間。
你淒婉地又重進我的紗窗,
還想尋些墜鬟[鬟(huán),古代婦女所梳的環形發髻。]的珠屑——
啊,你又失望地咽淚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來到我耳邊低泣;
啼著那頹唐哀怨之音;
然後,懶懶地,到夢水間消歇。
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冷漠,淒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淒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裏,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我底記憶
我底記憶是忠實於我的,
忠實得甚於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著的煙卷上,
它存在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杆上。
它存在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幹的花片上,
在淒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底喧囂,
但在寂寥時,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底聲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底話是很長,很長,
很多,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底話是古舊的,老是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底音調是和諧的,老是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底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底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甚至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淒淒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
路上的小語
——給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發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會使我想起你的溫柔來的。
——它是到處都可以找到的,
那邊,你看,在樹林下,在泉邊,
而它又隻會給你悲哀的記憶的。
——給我吧,姑娘,你底像花一樣地燃著的,
像紅寶石一樣地晶耀著的嘴唇,
它會給我蜜底味,酒底味。
——不,它隻有青色的橄欖底味,
和未熟的蘋果底味,
而且是不給說謊的孩子的。
——給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樣的,十八歲的心,
那裏是盛著天青色的愛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給任何人的,
除非別人願意把他自己底真誠的
來作一個交換,永恒地。
林下的小語
走進幽暗的樹林裏
人們在心頭感到了寒冷,
親愛的,在心頭你也感到寒冷嗎?
當你擁在我懷裏
而且把你的唇粘著我底的時候?
不要微笑,親愛的,
啼泣一些是溫柔的,
啼泣吧,親愛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底胸頭,在我底頸邊。
啼泣不是一個短促的歡樂。
“追隨我到世界的盡頭,”
你固執地這樣說著嗎?
你說得多傻!你去追隨天風吧!
我呢,我是比天風更輕,更輕,
是你永遠追隨不到的。
哦,不要請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隻屬於我的。
什麽是我們的戀愛的紀念嗎?
拿去吧,親愛的,拿去吧,
這沉哀,這絳色的沉哀。
夜是
夜是清爽而溫暖;
飄過的風帶著青春和愛底香味,
我的頭是靠在你**的膝上,
你想笑,而我卻哭了。
溫柔的是縊死在你底發上,
它是那麽長,那麽細,那麽香;
但是我是怕著,那飄過的風
要把我們底青春帶去。
我們隻是被年海底波濤
挾著飄去的可憐的épaves[法文,沉舟的意思。],
不要講古舊的romance[旖旎風光的意思。]和理想的夢國了,
縱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淚。
我是怕著:那飄過的風
已把我們底青春和別人底一同帶去了;
愛嗬,你起來找一下吧,
它可曾把我們底愛情帶去。
獨自的時候
房裏曾充滿過清朗的笑聲,
正如花園裏充滿過薔薇;
人在滿積著的夢的灰塵中抽煙,
沉想著消逝了的音樂。
在心頭飄來飄去的是什麽啊,
像白雲一樣地無定,像白雲一樣地沉鬱?
而且要對它說話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雲說話一樣。
幽暗的房裏耀著的隻有光澤的木器,
獨語著的煙鬥也黯然緘默,
人在塵霧的空間描摹著慘白的**
和燒著人的火一樣的眼睛。
為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一樣的事,
雖然自己的夢是和別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
而從外邊,寂靜是悄悄地進來。
秋天
再過幾日秋天是要來了,
默坐著,抽著陶器的煙鬥,
我已隱隱地聽見它的歌吹
從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著管弦樂:
這個使我想起做過的好夢;
從前我認它是好友是錯了,
因為它帶了憂愁來給我。
林間的獵角聲是好聽的,
在死葉上的漫步也是樂事,
但是,獨身漢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沒有閑雅的興致。
我對它沒有愛也沒有恐懼,
我知道它所帶來的東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著,安坐在我的窗前,
當浮雲帶著恐嚇的口氣來說:
秋天要來了,望舒先生!
對於天的懷鄉病
懷鄉病,懷鄉病,
這或許是一切有一張有些憂鬱的臉,
一顆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緘默著,
還抽著一支煙鬥的
人們的生涯吧。
懷鄉病,哦,我嗬,
我也是這類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著回返
到那個天,到那個如此青的天,
在那裏我可以生活又死滅,
像在母親的懷裏,
一個孩子笑著和哭著一樣。
我嗬,我真是一個懷鄉病者,
是對於天的,對於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裏我可以安安地睡著
沒有半邊頭風,沒有不眠之夜,
沒有心的一切的煩惱,
這心,它,已不是屬於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拋棄了
像人們拋棄了敝舄一樣。
斷指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訴說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它是被截下來的,從我一個已犧牲了的朋友底手上,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常縈係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候的情景:
“為我保存著這可笑又可憐的戀愛的紀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隻能增加我的不幸了。”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像一個歎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著淚水,雖然微笑是在臉上。
關於他的“可憐又可笑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隻是他是在一個工人家裏被捕去的,
隨後是酷刑吧,隨後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後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於他“可笑又可憐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了酒時;
但是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隱藏著,
他想使它跟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
是赤色的,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
正如他責備別人底懦怯的目光
在我們底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粘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候,我會說:
“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