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錢人吉米

“今天怎麽過?你們有什麽點子嗎?還是讓我告訴你們吧,我想好了。”傑拉爾德說,隔著綠草茵茵的山坡,他們看著管家那高大健壯的身影越來越小。其他人還都沒想。

“我們要除掉那個醜八怪。呃,得想出一個很好的辦法,做得幹淨利索。之後回家,把戒指封進信封裏,這樣它就不能跟我們玩什麽新花樣了。然後,咱們到房頂上去,安安靜靜地看看書,吃吃蘋果。告訴你們吧,我對這些冒險煩透了。”

其他人也這樣說。

“現在,來想一想,”他說,“想你們從來沒有想過的辦法,怎樣除掉那個醜八怪?”

每個人都在想,但心煩意亂,腦子都不轉了,用梅布爾的話說,他們想的那些主意根本不值得一想,更別提說出來了。

“我猜吉米不會出問題。”凱思琳焦急地說。

“哦,他沒問題,他帶著戒指呢。”傑拉爾德說。

“他可別再發什麽鬼願。”梅布爾說,但傑拉爾德讓她住嘴,讓他要好好想想。

“我想我坐著想時想到的主意最好,”他說著就坐下了,“有時你大聲說出來,想到的主意最好。醜八怪是實實在在的,不會有錯的。他在那個通道裏變成了真人。如果能把他再弄回那裏,也許還能再變回去,那我們就可以把衣服和其它東西收拾回家了。”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凱思琳問。梅布爾更是直言不諱,坦白地說,“我才不去那個通道呢!”

“害怕了!大白天的!”傑拉爾德嘲笑她。

“那裏麵可不是什麽大白天兒。”梅布爾說,凱思琳禁不住渾身一抖。梅布爾說,凱思琳渾身“如果我們走上去,猛地把他的衣服扯掉,”她說,“那他隻是衣服,就不會是真人了。”

“不會吧!”傑拉爾德說,“你怎麽能知道他衣服下麵是什麽樣子。”

凱思琳渾身又是一抖。陽光一直都很燦爛,白色的塑像,綠色的大樹,噴泉,平壇,猶如劇中景色那樣愉悅浪漫。

“不管怎麽樣,”傑拉爾德說,“得把他找回來,關上那石門。我們隻能指望這麽多。然後回家吃蘋果,看《魯賓遜漂流記》,或看《瑞士家族》,或喜歡什麽就看什麽,隻要裏麵沒有魔法就行。我們現在必須動手。他現在並不可怕,真的。他是真人,你們也都看到了。”

“我想這就不同了,”梅布爾說,並試著感覺或許這真的是不同了。

“瞧瞧那太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傑拉爾德堅持著,“走吧。”

他牽著她倆兒的手,很堅定地朝杜鵑花叢走過去。剛才吉米和醜八怪在那兒等著呢。傑拉爾德邊走邊說,“他是個真人”,“陽光很好,”“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他一遍遍地重複著,免得出什麽差錯。剛走近灌木叢,那些油亮的葉子便悉悉簌簌地響,顫抖了幾下,分開了,還沒等女孩們往後退幾步,吉米就一下閃現在陽光下,眨著眼睛。樹枝在他身後又合上了,既不晃動,也沒有沙沙聲,不像有另一個人要出現的樣子。就吉米自己。

“他呢?”兩個女孩齊聲問。

“他在樅樹林路上走來走去,”吉米說,“做書上的算術題。他說他非常有錢,要進城去股票交易所什麽的,在那裏,如果聰明的話,人們會把紙換成金子,他說的。我也想去股票交易所,你們不去嗎?”

“我不太在乎錢,”傑拉爾德說,“我的錢足夠了。說說他在哪兒,我們必須除掉他。”

“他有輛機動車,”吉米接著說,分開那些溫暖光亮的杜鵑花葉,“也有一個帶網球場的花園,一個湖,一輛雙駕馬車,還時不時去雅典度度假,就像那些去馬爾加特[35]的人。”

“最好的辦法,”傑拉爾德順著灌木叢走,“是告訴他,想出去的話,最近的路是穿過那個旅館,那個昨晚他認為的旅館,然後把他帶進通道,推他一把,我們就趕緊跑出來,把門關上。”

“在那兒他會餓死的,”凱思琳說,“要是個真人的話。”

“我想不會,戒指的魔力哪能那麽久啊。反正這是我唯一能想出的法子了。”

“他很有錢,”吉米邊走邊說,不去管灌木叢發出的喀喀聲。“他要為住他那兒的人們建一座圖書館,把他的畫像掛裏麵,他覺得人們喜歡那樣。”

過了那一片杜鵑叢,孩子們走上了一條平坦的路,路上長滿了小草,兩旁是高高的鬆樹和千奇百怪的樅樹。“他就在那個拐角旁,”吉米說,“他就是錢多得不得了,不知道怎麽花。他正在建一個飲馬的水槽,一個飲水噴泉,頂端安放他的半身像。怎麽不在床邊給自己建一個遊泳池呢,那樣,早上就一個跟頭從**翻進去了。我希望我很有錢,那我會示範給他看。”

“這是個明智的願望,”傑拉爾德說,“我們怎麽就沒想到呢。啊呀!”他大叫了一聲,是有原因的。在那綠鬆蔭路上,靜寂的樹林裏這會兒隻能聽到樹葉沙沙的響聲和三個孩子急促不安的呼吸,吉米的願望實現了。以一種迅速又清晰可見的速度,吉米變得很富有。可怕的是,雖然他們可以看到有事情在發生,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且還阻止不了。他們看到的,隻是那個從他們記事起就在一塊兒玩,一塊吵架,吵完又和好的吉米,在不斷地變老,真恐怖。整個過程發生在幾秒鍾之內。但就在這短短幾秒鍾,他們看到吉米從少年到青年,到中年,接下來的事情更他們目瞪口呆,雖然難以描述但實實在在的是,他們看到吉米成了一位老紳士,穿著講究但又顯得挺古板,正透過眼鏡看看他們,問去最近的火車站怎麽走。若沒有詳細地看到這個變化的發生,他們不會猜到這個又胖又有錢的老紳士是誰,他戴著高高的帽子,穿長外套,又大又紅的印章在肥大的馬甲邊緣晃來晃去。這是他們的吉米。但是,他們親眼看到了,知道這是個可怕的事實。

“呃,吉米,不要!”梅布爾絕望地叫起來。

“真可惡。” 傑拉爾德說。凱思琳大哭起來。

“小姑娘,別哭,”眼前那個曾是吉米的人說,“還有你,小夥子,你就不能禮貌地回答一個正兒八經的問題?”

“他不認識我們了!”凱思琳嚎啕大哭。

“誰不認識你們?”那個曾是吉米的人有些不耐煩。

“你,你不認識我們了!”凱思琳嗚咽著。

“我當然不認識你們,”那人回話說,“但你也犯不著這麽傷心吧。”

“呃,吉米,吉米,吉米!”凱思琳哭得更響了。

“他不認識我們,”傑拉爾德承認,“或者,吉米,你不是開玩笑吧?如果你開玩笑,那可是在做一件很蠢的事。”

“我的稱呼是吉米先生,”那個曾是吉米的人把自己的名字說得準確無誤。

順便提一下,該用短一點的名字來稱呼這個又老又胖又有錢的吉米,就叫他“那人”吧,來代替“那個曾是吉米的人”。

“我們該怎麽辦?”梅布爾小聲問,然後敬畏地大聲說,“呃,吉米先生,或者你說怎麽稱呼,你一定得把戒指給我。”那該死的戒指在那人手指上很顯眼。

“當然不行!”那人肯定地說,“看來你還是個挺貪婪的小孩呢。”

“那你想幹什麽?”傑拉爾德幹巴巴地問,話裏充滿失望。

“你對我這麽感興趣真是抬舉我了,”那人說,“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去最近的車站怎麽走?”

“不,”傑拉爾德說,“不願意!”

“那好,”那人仍舊很禮貌,但顯然已經生氣了,“也許你願意告訴我去最近的瘋人院怎麽走?”

“不,不不不!”凱思琳大叫,“你還沒有糟到那種程度。”

“或許我沒有,但你們是那樣,”那人回敬他們,“如果不是瘋子,就是傻瓜。不過,前麵有位先生也許還正常。事實上,我好像認得他。”確實有一位先生,正走過來,那是老醜八怪。

“呃,你不記得傑瑞了嗎?”凱思琳大喊,“還有凱茜,你的小貓咪呀?親愛的,親愛的吉米,別犯傻了!”

“小姑娘,”那人透過眼鏡不高興地看著她說:“你沒能受到更好的教養,真遺憾。”他笨拙地朝醜八怪走過去。他們互相揚了揚帽子問好,客套幾句,接著並肩走上了綠色的鬆林路。三個可憐的孩子跟在後麵,給嚇壞了,暈頭轉向,心驚膽戰,更糟的是,他們這下都沒了主意。

“他想變得有錢,這下他倒真有錢了,”傑拉爾德說,“他可有錢買票了,買什麽都行。”

“咒語該解除的時候當然會解除,不是嗎?他會發現自己呆在一個討厭的地方,或許是一個真正的高檔旅館,還不知道是怎麽去的。”

“不知道醜八怪還能活多久。”梅布爾說。

“是啊,”傑拉爾德回答,“這倒提醒了我,你們兩個得把衣服什麽的收拾收拾,藏起來,藏哪兒都行,明天拿回家。”又悶悶不樂地加了一句,“如果還有明天的話。”

“呃,不要啊,”凱思琳的話裏又開始帶哭腔,“沒這麽糟糕吧,地球照樣轉。”

“想想看,”傑拉爾德說,“我當然得跟著吉米,你們兩個回家,告訴法國家庭女教師,我和吉米在火車上跟一位先生走了,就說他看起來像一個叔叔。他確實像叔叔。以後肯定會有一頓狠吵,但是這事一定要做。”

“一聽就是謊話,”凱思琳說,“看來你靠傍敲側擊都搞不到點真東西。”

“別擔心,”她哥哥說,“這不是謊話,這跟我們陷入魔法一樣真實,就好像在夢裏撒謊,你也沒辦法不是。”

“哦,我隻希望一切趕緊結束。”

“你希望頂什麽用。”傑拉爾德發火了,“再見。我得走了,你們留下。如果你認為這樣做開心,我才不信呢,這不可能,太玄了。告訴女教師,我和吉米下午茶的時候回來。若回不來,那也是沒辦法。我對別的事沒法幫忙,但要幫吉米。”他跑了起來,因為女孩們已經落後了,而醜八怪和那人(原來的吉米)也已經加快了腳步。

女孩們隻好看著他們遠去。

“我們必須找到那些衣服,”梅布爾說,“隻能這樣了。過去,我常想當個女英雄,可等真遇上機會就不一樣了,是吧?”

“說的沒錯,”凱思琳說,“等找到衣服,藏到哪兒呢?不會是那通道吧?”

“不會!”梅布爾堅決地說,“藏到那個大石恐龍獸裏麵,裏麵是空的。”

“在石頭中他會變活呀。”凱思琳說。

“有太陽時他不會的,”梅布爾很有信心地告訴她,“況且也沒有戒指。”

“今天吃不到蘋果,書也看不成了。”凱思琳說。

“是啊,不過,一到家我們就玩最幼兒園級的遊戲。咱們來開一個過家家茶會。這會讓我們覺得跟本就沒有過什麽魔法。”

“要那樣得開個盛大的茶會。”凱思琳半信半疑。

這會兒,我們看到了傑拉爾德那小小的身影,步伐很堅定,正跟著兩位老先生的足跡走呢,陽光下的路麵騰起白色浮塵。他把手插進褲兜,埋在沉甸甸的硬幣中,心裏很滿意,那是他在集市上表演魔術時分到的錢。網球鞋走起路來悄無聲息,不久到了車站。他悄悄躲在售票處一邊,偷偷聽曾是吉米的那個人在說什麽。“一張去倫敦的票,頭等車廂。”他說。那人和醜八怪溜達著去了站台,一路上彬彬有禮地談論著時事和穀物市場。等他們走遠,傑拉爾德買了一張三等廂的往返車票,也去倫敦。火車飛快駛進車站,尖聲鳴笛,突突噴氣。乘客在標著藍線的車廂就座,乘務員們則進了黃色的木頭車廂。汽笛聲傳來,旗子揮舞幾下。準備就緒,一陣顛簸,火車上路了。

“真不明白,”傑拉爾德獨自一人坐在三等車廂裏,“火車和魔法怎麽就可以同時進行。”

但的確可以。

梅布爾和凱思琳忐忑不安地細細查找著杜鵑叢、蕨叢以及各式的樅樹林,發現了六堆物品,有夾克、帽子、裙子、手套、高爾夫球杆、曲棍球杆、掃帚柄。正值中午,烈日當頭,她們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地把這些東西搬到山上。一隻巨大的石恐龍獸在一片落葉鬆林中若隱若現。恐龍獸肚子上有一個洞。凱思琳教梅布爾俯下身,自己踩著她的背爬了上去,爬進這個龐然大物冷冰冰的石頭肚子裏。梅布爾把衣服和棍杆之類遞上去。

“這裏麵空間很大,”凱思琳說,“它的尾巴通到地下,就像一個秘密隧道。”

“小心裏麵有什麽東西爬出來跳到你身上,”梅布爾說,凱思琳趕緊下來了。

向法國家庭女教師做解釋肯定得費一番口舌,但是,就像凱思琳後來說的,任何一點小事情都會轉移大人們的視線。她們正解釋著帶傑拉爾德和吉米去倫敦的那個人確實看起來像個叔叔,忽然窗前閃過一個人影。

“那是誰?”女教師忽然問,還用手指著。大家都知道這樣不禮貌。

是管家從醫生那兒回來了,頭上貼了消炎貼,早上那討厭的傷口花了不少時間清洗。

她們告訴她那是耶爾丁城堡的管家。“天啊!” 她說了一聲,也就不再咄咄追問男孩們的事。午飯比往常晚了很多,飯桌上誰也沒講話。

午飯後,女教師出去了,帶著頂粉紅玫瑰的帽子,撐著玫瑰鑲邊的太陽傘。女孩們則沉悶地玩著過家家茶會,用的是真的茶。喝到第二杯,凱思琳突然哭起來。梅布爾摟著她,自己也哭了。

“我希望,”凱思琳抽泣著,“呃,我真的希望知道他們在那裏!那還會好受一點。”

傑拉爾德知道男孩們在哪裏,但這也不能使他有所安慰。讓你來想想,他是唯一知道他們在哪裏的人,因為吉米不知道他自己其實不是真的有錢人而是個小孩子,也不能指望醜八怪知道什麽,比如在哪裏之類。茶會玩得很像那麽回事,但還是不能讓她們安心。倒第二杯茶的時候,凱思琳的手都是顫抖的,茶灑在了外麵。

這裏是老寬街總監大樓,傑拉爾德埋伏在一段樓梯上,隻能說埋伏,沒有別的詞來形容了。他下麵的一層樓上,有一個門,掛著牌子——“醜八怪先生,股票經紀人(股票交易所)”。上麵的一層樓上,有另一個門,上麵是他弟弟的名字。他弟弟一下子變得有錢了,既是魔法又是悲劇。吉米的名字下麵沒有什麽說明。那人(曾經的吉米)擁有了大筆的錢,傑拉爾德猜不出他這會兒該屬於什麽階層。門開了,他弟弟走了進去,他看到很多職員和許多紅木辦公桌。很明顯,那人的買賣做得還不小。

傑拉爾德該做什麽?他能做什麽?

尤其像傑拉爾德這樣一個小孩子,幾乎就不可能走進倫敦一個大辦公室,對裏麵的人解釋說那年長、可敬的上司並不是如他表麵看起來的樣子,而隻是他的弟弟,隻不過是因為一個魔法戒指而忽然變老,變得有錢而已。若你覺得有這樣做的可能,好,那就去試試吧。他也不能敲開醜八怪先生的門(他現在可是股票交易所經紀人),告訴他的職員,他們的頭兒其實什麽都不是,隻不過是意外地被魔法變活的幾件舊衣服而已。而且他也解釋不了,它怎麽在一個非常高檔但又事實上不存在的旅館裏過了一夜,就變成了真人。

看到了吧,傑拉爾德的處境可是荊棘遍布啊。平日的晚飯時間早過了,傑拉爾德越來越餓,這似乎成了最大的問題。如果他要監視的人在辦公室裏呆得實在太久,傑拉爾德就有可能餓死在倫敦大樓的樓梯上。他越來越清楚這個事實。

一個男孩吹著口哨上樓了,頭發像門口的一塊新的蹭鞋墊,手裏提著個深藍色的包。

“你給我六便士的麵包,我給你錢。”傑拉爾德果斷決策,像個偉大的指揮官。

“先給看看你的錢。”那男孩的反應也不慢。傑拉爾德把錢拿出來晃了晃,“好,成交。”

“貨到付款。”傑拉爾德從來沒想到自己還會用布商們的行話。

那男孩露齒一笑,一臉的佩服。

“知道規矩,不是吃素的。”

“還不夠,”傑拉爾德故作謙虛,“快去吧,哥們兒。我得在這兒等。你願意的話,我幫你看包。”

“我也不是吃素的”男孩把包搭在肩上,“我從你這麽大時就一直很守信用。”

他說完就拔腿走人,不一會兒帶著麵包回來了。傑拉爾德付了六便士,收下了麵包。幾分鍾後,那個男孩從醜八怪先生的股票經紀人辦公室出來,傑拉爾德叫住了他。

“那家夥什麽情況?”他問道,大姆指比劃著。

“賺大錢的,”那男孩說,“富得流油。汽車,什麽都有。”

“那你知道樓上那位?”

“他比下麵這位還有錢。在英國銀行有戒備嚴密的地下室,是他專用的,放著成箱成箱的錢,就像糧販子家裏靠牆擺著的箱子那樣。他叫吉米。讓我呆在裏麵半小時還可以,門敞著,警察去玩賭博遊戲去了,但時間不能再長了,真的。把麵包都吃掉的話,你準得撐死。”

“你來一個?”傑拉爾德把袋子伸了過去。

“我們辦公室的都說,”男孩拿了麵包,開始說起傑拉爾德並沒問到的情況,也算是吃得光明正大。“這倆兒人在生意上相互拆台,拚死拚活的有不少年了。”

傑拉爾德大為驚訝,搞不懂到底什麽魔力以及還需要多少什麽東西才能給富翁吉米和醜八怪杜撰出一段曆史和過去,他倆可是昨天才出現的啊。如果把他倆帶回去,那這男孩會忘掉他倆嗎?再例如在這個城市裏跟他倆有生意往來的人們呢?那間有紅木桌子和職員的辦公室會消失嗎?那些職員是真的嗎?紅木桌子呢?他自己是真的?這個男孩呢?

“你能保密嗎?”傑拉爾德問那個男孩,“你是在說著玩吧?”

“我得回辦公室了。”男孩回答。

“那去吧!”傑拉爾德說。

“你不用那麽規矩,”男孩說,“我說保證沒事。要是晚了,我知道怎麽讓鼻子出點血就應付過去了。”

傑拉爾德恭喜他有這招兒,很有用也很得體,接著又說,“我給你五個先令,真的。”

“為什麽?”男孩自然得問問。

“如果你肯幫我個忙。”

“說吧。”

“我是幹私人調查的。”

“偵探?你看起來可不像。”

“看著像有什麽好的?”傑拉爾德有些不耐煩,又拿了一個麵包吃起來,“要找上麵那個老家夥。”

“警察找他?”那男孩漫不經心地問。

“不,是傷心的親屬。”

“‘浪子回頭’,”男孩說,“‘既往不咎’,明白了。”

“我好歹得把他帶回他們那兒。如果現在你能進去傳個話兒,說生意上的一個人想見他。”

“等一下!”那男孩說,“我有個主意,比這強得多。你進去見醜八怪先生。他正巴不得讓那老頭一兩天裏出點事兒呢。今天早上他們還在辦公室這麽說。”

“我想想。”傑拉爾德說著,把最後一個麵包放在膝蓋上,特意騰出手托住下巴。

“別忘了我那五個先令。”男孩提醒一句。

樓梯上靜悄悄的,時不時有職員的咳嗽聲從那人辦公室傳出,醜八怪先生辦公室的打字機也在嗒嗒嗒地響。一會兒,傑拉爾德站了起來,把麵包吃完。

“你說得對,”他說,“我得試一下。這是你的五個先令。”

他拍掉衣服前襟上的麵包屑,清清喉嚨,接著敲了敲醜八怪先生辦公室的門。門開了,他走了進去。

那個頭發像蹭鞋墊的男孩猶豫了一回,離開辦公室這麽長時間,得讓他那訓練有素的鼻子做一個充分的解釋。還真沒白等。他下了幾層台階,轉過樓梯拐彎的地方,聽到醜八怪先生的聲音,慢條斯理小心翼翼,這聲音在這個樓層(和股票交易所)很聞名。

“然後我就讓他給看看那個戒指,把它捋下來。但要記住,這隻是一個意外,你不認識我。我可不能跟這種事兒有瓜葛。你肯定他真的腦子有病?”

“太肯定了,”傑拉爾德說,“他的確是讓那個戒指搞瘋了,處處都受它控製。我就知道會這樣。想想他那些傷心的親屬吧。”

“當然,當然,”醜八怪先生和顏悅色,“這正是我想到的。”

他去了樓上的另一間辦公室,傑拉爾德聽到那人對員工說要出去吃午飯。接著,可怕的醜八怪和吉米(在傑拉爾德眼裏他同樣可怕)下了樓梯往街上走,一路談論著股票,熊市,牛市什麽的。兩個男孩躲在陰暗的樓梯平台上,盡量不讓他們看到,然後跟在後麵。

“我說,”頭發像蹭鞋墊的男孩用佩服的口氣輕聲問,“你的任務是什麽?”

“走著瞧,”傑拉爾德說得毫不客氣,“跟上!”

“你告訴我。我得回去了。”

“那好,我告訴你,但你不會信。那個老先生其實一點也不老。他是我的弟弟,忽然就成了你看到的這樣兒。另外一個根本就不是人,幾件舊衣服而已,他裏麵什麽也沒有。”

“還真挺像的。”那男孩承認,“我說,是不是你搞的?”

“哦,是一隻魔法戒指,把我弟弟變成這樣了。”

“哪有什麽魔法,”男孩說,“我在學校學過。”

“好吧,”傑拉爾德說,“再見。”

“呃,接著講!”男孩說,“但,是你搞的吧。”

“哪兒呀,是那隻魔法戒指。等我拿到它,我就許願去另外一個地方,就去了。然後,我可以對付他倆了。”

“對付?”

“是啊,一旦你對那戒指許了願就沒法反悔了。隻能等它自行失效,就像等一隻彈簧自己伸直了那樣。但新的願望還會實現,我差不多能保證這一點。管它呢,碰碰運氣再說。”

“你是個街霸,對吧?”男孩說得畢恭畢敬。

“走著瞧吧。”傑拉爾德又重複一遍。

“我說,你可不是去那個高檔的地方吧!你進得去?”

男孩停住腳,被皮姆酒店[36]的富麗堂皇給震住了。

“沒錯,就去那兒。隻要我們風度好一點,就不會被趕出來。你也一起去,午飯我請客。”

我不知道傑拉爾德為什麽那麽依戀那個男孩。他可不是什麽好孩子。或許是因為除了那個曾是吉米的人和醜八怪之外,這個男孩是傑拉爾德在倫敦唯一認識的人,也是唯一可以講話的一個。他可不願跟那倆人說話。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就像傑拉爾德以後說的,“跟有魔法似的!”大酒店裏很擁擠,服務生匆匆忙忙地把飯菜端上桌,人們匆匆忙忙地吃著。叉子盤子叮當響,啤酒從瓶子裏汩汩冒出來,人們嘰嘰喳喳講話,許多好吃的散出的氣味都讓人流口水。

“要兩塊肉排,”傑拉爾德說著,亮出了一大把錢,免得讓人懷疑他動機不良。

接著,旁邊一張飯桌上傳來講話聲,“是啊,真是少有的傳家寶啊,”那人從手上褪下戒指,醜八怪先生伸出他那所謂的手去接,嘴裏咕噥著稀世珍寶什麽的。頭發像蹭鞋墊的男孩屏住呼吸,盯著這一切。

“還真有一隻戒指。”他承認。戒指從醜八怪先生手上滑落,滾到了地上。傑拉爾德猛撲上去,就像獵犬逮野兔似的,他把戒指套在手指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喊一聲:

“讓我和吉米在花神像後麵的通道裏。”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安全的地方。

酒店的燈光、聲音、香味倏忽間消失了,就像蠟油滴進火裏,雨滴落進水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知道,傑拉爾德也不會知道酒店會發生什麽。雖然傑拉爾德很心切地把報紙翻來翻去,想找找諸如“知名人士異常失蹤”之類的消息,但報上什麽也沒有登出。我也不知道那頭發像蹭鞋墊的男孩又做了什麽,想了什麽。傑拉爾德就更不知道了。但他想知道,我也就不在乎那兩個便士了。不管他想什麽做什麽,地球還是照樣轉。酒店的燈光、聲音、香味消失殆盡。沒有了燈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沒有了聲音,而是一片寂靜;沒有了牛排、豬肉、羊肉、魚、小牛肉、卷心菜、洋蔥、胡蘿卜、啤酒、香煙的味道,而是一股又潮又濕的黴味,長時間關著的地下室裏的氣味。

傑拉爾德一陣惡心,頭暈眼花。其實心底裏還有一件事,一旦等他想起來,會讓他更惡心更頭暈。這會兒,重要的是想出合適的話來,安慰安慰眼前這個曾是吉米的城裏人,讓他保持冷靜,等時限一到,就像等一個彈簧自己伸直,咒語就會解除,一切恢複原狀。但他想不出什麽話來。沒話可說。也沒有必要了,因為黑暗中傳出一個聲音,不是那個曾是吉米的城裏人,而是真正的吉米的聲音,他是傑拉爾德的弟弟,隻因為許了一個倒黴的願望而從沒錢的小吉米變成了那個富有的老吉米。另一個聲音說,“傑瑞!傑瑞!你醒了嗎?我做了一個怪夢。”

接下來的一小會兒沒了動靜。

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靜悄悄的,到處是嗆鼻子的黴味。他摸索著抓起吉米的手。

“好了,吉米,老弟,”他說,“現在不是做夢了。又是那討厭的戒指。我隻能許願來這裏,好讓你從夢裏醒過來。”

“來哪兒?”他也緊緊抓著那隻手不放,要在大白天兒,肯定被笑話,說他太孩子氣。

“花神像後麵的通道裏。”傑拉爾德說,又加了一句,“沒事兒了,真的。”

“呃,可能沒事兒。”黑暗中吉米回答,帶著一肚子氣,但還沒到讓他鬆開哥哥的手的份兒上,“但現在怎麽出去啊?”

這會兒他知道了,知道比從戚普塞[37]到耶爾丁城堡的閃電飛行更頭暈的是什麽了。但他還是很果斷地說:“我當然會再許一個願,讓我們出去。”雖然他一直都知道,戒指實現了的願望是沒法反悔的。

沒有實現。

傑拉爾德許了願。一片漆黑中,他小心翼翼地把戒指遞給吉米,吉米也開始許願。

但還是原地未動,他們還在花神像後麵黑洞洞的通道裏,這個通道至少還讓一個醜八怪找到了一個高級旅館。石門關著。他們甚至不知道門在哪兒。

“有火柴就好了!”傑拉爾德說。

“為什麽不把我留在夢裏?”吉米幾乎要哭了,“那裏很亮,我正打算吃鮭魚和黃瓜呢。”

“我還正打算吃牛排和薯條呢。”傑拉爾德不高興地回了一句。

他們現在有的隻是寂靜、黑暗和泥土的氣息。

“我常常想,活埋是什麽滋味,”吉米緩緩地低聲地說,“現在知道了!”“哦!”他忽然尖叫起來,“這不是真的!不是!這隻是一個夢!”

有一小會兒的沉默,可以讓你從一數到十。接著,傑拉爾德充滿勇氣地回答,“對。”聲音穿透了黴味、寂靜和黑暗。“這隻是一個夢而已,吉米老弟。我們再堅持堅持,也可以時不時地喊兩聲,為了好玩呀。但這真的隻是一個夢,當然了。”

“當然,”吉米說。四周還是一片寂靜、黑暗和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