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陌生人
梅布爾覺得仿佛置身一場刻意安排好的噩夢中,傑拉爾德也在其中,還問她是不是傻子。她當然不傻,但覺得差不多也快傻了。她繼續應付著那些不可思議的人客氣但含混不清的提問。常聽姑媽說起不可思議的人,好,這下可知道他們是些什麽人了。
夏日的黃昏漸漸隱在融融月色中。醜八怪們的影子映在白色路麵上,比它們實實在在的本人還可怕。梅布爾暗想,要是夜裏黑得什麽也看不見就好了,不過接著心裏一哆嗦,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
高帽子醜八怪不停地問傑拉爾德,諸如學校如何,什麽體育活動,怎麽玩,什麽雄心壯誌等等。傑拉爾德心裏嘀咕,這魔咒什麽時候才能解除!魔戒似乎以7為基數發揮魔力。這些醜八怪的生命是7小時?還是14或者21小時?7的乘法表這麽複雜,讓傑拉爾德暈了頭(頭腦最清醒的時候這隻不過是個智力遊戲)。正雲裏霧裏地想呢,忽然他大吃一驚,發現已經到城堡的大門了。
大門當然是上了鎖的。
醜八怪用所謂的手晃了晃鐵門,白費力氣。“知道吧,”傑拉爾德解釋道,“肯定是太晚了。還有一條路,但得鑽過一個洞。”
“女士們,”尊者醜八怪反對;但女士們異口同聲,宣稱她們喜歡冒險。“刺激!”身插玫瑰的女士補充道。
於是,他們繞路朝那個洞走去。月光下這洞不太好找,因為月光往往給那些最為熟悉的東西披上了偽裝。傑拉爾德走在前麵,拿著從朝聖者出院子時搶來的車燈;梅布爾畏畏縮縮地跟著,之後是醜八怪們。它們的木胳膊腿撞在石頭上,發出空洞洞的喀喀聲。一路上,醜八怪們發出令人驚奇咕嚕聲,半帶著男子漢的勇氣,半帶著小女生的忐忑不安。他們跟燈光,走過拱門下沿著長滿蕨的斷崖中的通道。
鑽出洞,到了月光沐浴下的意大利花園,這迷人的景色,使不少醜八怪那畫出的紙嘴唇中發出清晰一聲“哦!”,表示驚讚。尊者醜八怪像是說,這肯定是喬治表現賣弄的地方!沒錯。
碎石路彎彎曲曲,很有藝術性,還有大理石壇,腳步踏上的回聲從沒有這樣奇怪。灰色的草坪平平整整,帶著露水,落在上麵的影子從沒有這樣美麗。傑拉爾德正想著這些,或想著諸如此類的事情(他真正在想的是“我敢打賭以前從來沒像這樣,在這個地方也沒有這樣!”)這時,忽然看到赫耳墨斯神[33]的雕像從基座上跳下來,朝他和同伴們跑過來,像個街頭小子,滿是好奇,躍躍欲試地要加入一場街鬥似的。傑拉爾德也發現,隻有他自己看到了這個白色大物在朝前跑。他知道是魔戒的作用,能讓他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把魔戒從手指上褪下,沒錯,赫耳墨斯神還在基座上,跟聖誕節堆的雪人沒什麽兩樣。再把戒指帶上,又看到赫耳墨斯神了——圍著他們轉了幾圈,盯著醜八怪們沒有知覺的臉挨個看不停。
“像是個高級旅館,”高帽醜八怪說“這地麵鋪得才叫品位。”
“咱們本該從後門走的,”梅布爾突然說,“前門9:30就鎖了。”
一個矮墩墩的醜八怪,戴著黃藍兩色板球帽,一直很少說話,這會兒嘟噥著冒險了,再感年青了什麽的。
接著他們沿著大理石砌邊的遊泳池走過去。池裏麵有金魚,隱隱約約泛著光,那是那個史前巨獸洗澡喝水的地方。月光下的池水閃著粼粼的光,鑽石一般,他們中隻有傑拉爾德一個人能看到渾身鱗甲的巨蜥在睡蓮中打滾,自得其樂。
他們快步走上花神廟的台階。花神廟背靠著陡峭的山,幾乎是懸崖絕壁,雖沒有別致的拱門,倒也點綴了花園的景色。梅布爾轉到女神像後麵,摸索著。傑拉爾德的車燈晃來晃去,像探照燈,照到了一條又高又窄的通道。門是一塊大石頭,緊閉著。在梅布爾的手指觸動下,石門開始慢慢轉動。
“就這兒。”她說,呼吸有些急促,後頸冰涼,起了雞皮疙瘩。
“老弟,你拿燈引路。”郊區醜八怪用他那誇張但又討人喜歡的聲音說。
“我得在後麵關門。”傑拉爾德說。
“讓公主關吧,我們幫她。”戴花冠的醜八怪動情直言。傑拉爾德覺得她真多事。
傑拉爾德還是不失風度地堅持自己負責把門安全地關上。
“你們肯定不想讓我遇上麻煩。”他說。醜八怪們也同意,這是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這可是他們最後的一次這樣和善和通情達理。
“拿著”傑拉爾德把車燈塞給老醜八怪,“你是當然的領導,直著往前走。”又小聲問梅布爾,“有台階嗎?”
“不會永遠沒有,但到現在還沒有”她也小聲說,“已經有好一段了,接著會有彎道的。”
“竊竊私語,”最小的醜八怪突然說,“沒有禮貌。”
“他本來就沒有禮貌,”女醜八怪輕聲說,“別介意,沒人教育過他”說著,神秘兮兮地抓住梅布爾的胳膊,軟塌塌的令人毛骨悚然。
尊者醜八怪拿著燈在前麵引路,其他人深信不疑地跟在後麵,一個個消失在窄窄的入口中;傑拉爾德和梅布爾站外邊,大氣不敢喘,惟恐細微的呼吸也會讓醜八怪們停住腳,他們幾乎因獲救而抽泣,但高興得太早了。通道裏麵忽然一陣嘈雜,傑拉爾德和梅布爾拚命地想把門關上,而醜八怪們則拚命地要把門再次打開。是因為在黑暗的通道裏看到了什麽讓他們驚慌的東西,還是因為他們空空的腦袋想到這條路不可能是去什麽真正的高級旅館,或是因為靈感的警示讓他們確信上當了,梅布爾和傑拉爾德永遠也不會知道。但他們知道的是,醜八怪們再也不友好而平易近人了,他們已經有了可怕的變化。“不!不!”“我們不能再走了!”“讓他領路!”的叫聲打破了美妙夜晚的寂靜的夢。女醜八怪們尖叫著,壯醜八怪的嘶啞堅決的喊聲帶動了集體的反抗,更糟的是,這幫可怕的家夥一個勁地在推,本來快要合上的窄石門這會兒又漸漸地打開了,背著燈光,從門縫露出一群掙紮的黑影。用充填成的手抓著門,棍棒做的胳膊暴怒地伸到門外。門若是關上了,就會把醜八怪們永遠排出這個世界。他們嘟噥聲不再是尋常有話好說的那種語氣,而是帶著恐嚇,帶著極其恐怖的威脅。
那隻充填成的手落在傑拉爾德的胳膊上,一瞬間,所有那些過去隻在想象中才有的恐怖一下子變成了現實,就像人在溺死之前眼前閃過自己的一生那樣,他看見他從梅布爾那裏索要而她又給了他的東西。
“使勁推,使出你全身的力氣!”傑拉爾德喊著,把腳後跟抵在花神像的基座上,用力推著,像個男子漢。
“我不行了,不行了。”梅布爾嗚咽著,也試著用腳後跟抵住基座,但腿不夠長。
“不能讓他們出來,絕對不能!”傑拉爾德喘著粗氣。
“等我們出來有你們好瞧的!”的叫喊從門裏麵傳出,那種聲調因為狂暴和豁嘴原因,本來是聽不清的,隻有對那個無法描述的時刻有著極度恐懼的人才能聽出來。
“怎麽了?”忽然傳來一個新的聲音,清濁分明、幹脆而洪亮,一個新的影子驟然落在了花神廟的大理石地板上。
“過來幫忙,推門!”傑拉爾德的聲音剛好能使新來的人聽見,“如果他們出來,會把我們都殺死的。”
一個穿著天鵝絨衣服的健壯肩膀忽然插在了傑拉爾德和梅布爾中間,強壯男人的有力的腳後跟抵在了女神像基座上。沉重狹窄的石門漸漸後退,終於關上了,門上的彈簧哢噠一聲,暴跳如雷,氣勢洶洶,威嚇跋扈的醜八怪們終於被關在裏麵了,傑拉爾德和梅布爾留在了外麵,不可思議地解脫了。梅布爾癱倒在大理石地板上,為成功和筋疲力盡,好好地哭了一場。我要在場,我會轉移視線,不會去見證傑拉爾德是不是也同樣倒地痛哭。
陌生人(傑拉爾德後來斷定他是看獵場的)低下頭,當然是看著梅布爾,說:
“起來,別跟個小廢物似的。”(他或許應該說,“兩個小廢物”。)“他們是誰,到底怎麽回事?”
“我不可能告訴你。”傑拉爾德喘息拂定。
“我們應該搞明白,是吧?”陌生人友善地說。
“走,到外麵月光下,咱們回想回想。”
雖然腦子裏一片混亂,傑拉爾德還是想到,一個看獵場的能用這樣的詞兒,多半有浪漫的經曆。同時,他也知道,這樣的人不是能用一個離奇的故事就能“擺平”的,像擺平依萊莎、約翰遜,甚至家庭女教師那樣。事實上,用他們僅有的故事看來是擺平不了他的。
傑拉爾德要是還沒有站起來,他現在也站了起來,拽著梅布爾的胳膊和熱乎乎的手,她還在哭鼻子。這會兒,不好擺平的陌生人拉起傑拉爾德的手,把兩個孩子都領出了花神圓頂的影子,來到月光皎潔的花神台階上。他坐下,兩個孩子坐在兩側,他胳膊分別挽住傑拉爾德和梅布爾的各一隻手,穿過他天鵝絨衣袖,貼在他臂下兩側的天鵝絨衣服上,使人感到友好又安全,然後說,“好了!說吧!”
梅布爾隻一個勁地哭鼻子。我們得原諒她,她已經夠勇敢的了,我敢說,所有的女英雄,從聖女貞德[34]到格麗絲,也有抹眼淚的時候。
但傑拉爾德說,“沒用。如果我編故事,你一眼就能看穿。”
“這可是對你的識別力的恭維。不管怎麽著,”陌生人說,“告訴我真相又能怎樣?”
“即使告訴你真相,”傑拉爾德說,“你也不會信的。”
“試試看,”天鵝絨說。他的臉刮得很幹淨,大眼睛,月光下亮亮的。
“不行,”傑拉爾德說,顯然說的是實話,“你要麽會覺得我們瘋了,讓我們閉嘴,要麽,哦,反正沒什麽好處。謝謝你幫了我們,還是讓我們回家吧。”
“我想,”陌生人若有所思地說,“你們是不是太有想象力了?”
“想想吧,我們造了他們,”傑拉爾德開始很熱切,但接著又小心地打住了。
“如果‘他們’指的是我幫你們關在那邊墳墓裏的人,”陌生人說著,鬆開梅布爾的手,把她攬進懷裏,“記得當時我看到了他們,也聽到了聲音。我就是全相信你們的想象,我也會懷疑如此使人深信不疑的東西會是你們杜撰的。”
傑拉爾德把胳膊支在腿上,手托著下巴。
“好好想想,”棉天鵝絨說,“你想你的,我來說說我的看法。我想你們不會看出我是誰。我從倫敦過來,來照管一大筆財產。”
“我還當你是看獵場的呢。”傑拉爾德插了一句。
梅布爾把頭枕在陌生人肩上,“原來是個英雄。那,我知道了。”她抽泣了一下。
“才不是呢,”他說,“叫管家更貼切一些。在這第一天晚上,我出來呼吸月光下的空氣,走到一座白色的建築,聽到嘈雜的腳步聲,還有狂亂的求助,當時我一時衝動,幫著關上了門,也不知道石門後麵是些什麽人。現在,我就不該問我幫著把誰關在裏麵了?我是說,我幫的是誰?這樣問一下不是很合理的嗎?”
“當然應該問。”傑拉爾德承認。
“那好。”陌生人說。
“好吧,”傑拉爾德說,“事實是:不。”停了一下,補充一句,“事實是,真不能告訴你。”
“那就得去問問另一方了,”天鵝絨說,“讓我去打開那個門,自己弄清楚。”
“告訴他,”梅布爾第一次開了口,“別管他信不信,我們不能放他們出來。”
“好吧,”傑拉爾德說,“我告訴你。聽著,管家先生,你能以英國紳士的名義發誓嗎?因為,當然我知道你是紳士,不管是不是管家,你能發誓不把我們講的告訴任何人嗎,而且你不能把我們送進瘋人院,不管聽起來我們多麽像瘋了。”
“好,”陌生人說,“我可以發誓。但如果你們隻是打打架或鬧鬧別扭什麽的,把人家關進了洞裏,是不是該把他們放出來?知道吧,他們會給嚇死的。我猜畢竟都是些孩子。”
“你聽聽就知道了,”傑拉爾德回答,“他們可絕不是什麽孩子!我從頭開始說?”
“當然。”陌生人答道。
梅布爾從陌生人棉天鵝絨的肩上抬起頭,說“那我來開頭。我發現了一枚戒指,說它能讓我隱身,隻是說著玩的,結果真的隱身了,隱身了二十一個小時。你別管戒指從哪裏來的。傑拉爾德,接著說。”
傑拉爾德接著講下去了,講了很長時間,因為故事本身就很精彩。
“因此,”故事要結尾了,“我們把他們帶到這兒,等七小時一過,或十四小時,或二十一小時,反正是跟七有關的一個時間,他們就又會變回一堆舊衣服。他們是九點半變活的,我想七小時後會變回去,也就是四點半。現在該讓我們回家了吧?”
“我送你們回家,”陌生人換了一種語氣,有種讓人氣惱的親切,“走吧。”
“你不相信我們,”傑拉爾德說,“你當然不信,沒人會信。但如果我願意,我可以讓你相信。”
三個人都站了起來,陌生人直盯著傑拉爾德的眼睛,最後,傑拉爾德說出了陌生人對他的想法。
“不,我看起來不會像瘋子吧?”
“你沒瘋。但你是個很有頭腦的男孩,不一般。你不覺得有點生病發燒什麽的感覺?”
“但凱思琳、吉米、法國家庭女教師和伊萊紮,以及那個說‘是福克斯那家夥,我敢發誓!’的人,還有你,你看到他們在動,聽到他們的喊聲,難道你也生病了嗎?”
“沒有,就是很想多知道些情況。走,我送你們回家。”
陌生人走上通向大門的寬路,傑拉爾德說,“梅布爾住在城堡裏。”
“跟耶爾丁伯爵沒關係,”梅布爾趕緊說,“我是管家的侄女。”
一路上她都牽著陌生人的手,到了仆人們出入的門,她抬起臉,讓陌生人吻了一下,然後進去了。
他們走在通向大門的路上。“可憐的小家夥。”管家說了一句。一會兒來到了學校門口。
“哎,”要分別了,傑拉爾德說,“我知道你要幹什麽,你要去打開那個門。”
“有眼力!”陌生人說。
“可別,不管怎樣,等到天亮吧,我們都過去,十點鍾能到那兒。”
“好吧,十點鍾在那兒見。”陌生人回答,“再見,喬治,你們可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小孩兒。”
“我們是很怪,”傑拉爾德承認,“但你也一樣,晚安。”
四個孩子穿過草坪去花神廟。他們邊走邊說,說昨夜的曆險,說梅布爾的勇敢,其實已經說了整整一個上午了。這會兒已經不是十點,而是十二點半。因為有法國女教師撐腰,伊萊紮堅持要“大掃除”,而且得仔仔細細地幹,打掃昨晚的“垃圾”。
“親愛的,你是女英雄,該獲旨維多利亞十字勳章,”她熱情地說,“該為你立一座塑像。”
“會變活的,如果放這兒的話,”傑拉爾德一本正經。
“我其實不該害怕。”吉米說。
“白天大不一樣,不會有事。”傑拉爾德向吉米保證。
“真希望他會在那兒,”梅布爾說,“他那麽可親,是個頂好的管家,很有紳士風度。”
“但他不在,”吉米說,“你隻是在做夢罷了,就像你夢到塑像都活了。”
他們走上灑滿陽光的大理石台階,很難相信,這就是昨晚讓梅布爾和傑拉爾德心驚膽戰的恐怖地帶。
“我們是不是該把門打開了,把衣服拿回家?”凱思琳建議。
“先聽聽動靜,”傑拉爾德說,“難說他們還沒變回衣服呢。”
他們把耳朵貼在門樞上,昨夜門樞後麵傳出的是醜八怪們的尖叫和威嚇聲。裏麵很安靜,像溫馨的早晨一樣。就在轉過身時,他們看到了來碰麵的人——他在花神基座的另一邊。但不是站著,而是張著胳膊仰麵躺那兒。
“呃,看!”凱思琳指著那兒大叫一聲。那人的臉色鐵青,前額上有一道傷口,四周都紫了,有血淌在白大理石地麵上。同時,梅布爾指著另一個地方,她倒沒有哭,不像凱茜。她指著的是葉子油亮的杜鵑叢,有一隻尖頭尖腦的紙臉從裏麵探出來,陽光下紅白非常顯明。孩子們朝他看時,那張紙臉又縮回了油亮的葉子底下。
很明顯,不幸的管家肯定是在咒語解除之前打開了石門,而那些醜八怪還沒有變成僅僅一堆衣服,帽子和拐杖。他們從洞裏衝出來,打了他。他躺在那裏,失去了知覺。頭上那道嚇人的傷口是高爾夫球杆還是曲棍球杆打的?傑拉爾德在想。女孩們飛跑過去,梅布爾把他的頭放在自己大腿上,凱思琳本想這麽做的,但梅布爾搶先了一步。
梅布爾急躁地說“水!水!”其實吉米和傑拉爾德不用好說也都知道一個昏迷的人最需要什麽。
“用什麽盛?”吉米很疑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又順著綠色山坡看了看大理石砌邊的水池,那裏長著水蓮。
“用你的帽子,什麽都行。”梅布爾說。
兩個男孩走開了。
“萬一他們跟著我們呢。”吉米說。
“什麽跟著我們?”傑拉爾德搶白一句。
“醜八怪們,”吉米小聲說。
“誰怕?”傑拉爾德問。
但他還是很小心地左右看看,走了條離灌木叢遠的路。
傑拉爾德把水舀在草帽裏,折回花神廟。他小心翼翼地用兩隻手端著帽子,但水往外漏得很快,於是用牙從胸前衣兜裏叼出手絹,扔進草帽中去。就是用這條濕手絹女孩們把管家眉間的血跡擦幹淨。
“我們應該用嗅鹽,”凱思琳說,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兒,“我知道應該……”
“那樣最好。”梅布爾也承認。
“你姑媽有沒有……”
“有,但是……”
“別當膽小鬼,”傑拉爾德說,“想想昨晚吧。醜八怪們不會傷害你,他肯定是惹他們了。聽著,你跑,我們保證沒有什麽跟在你身後。”
沒辦法,隻好把備受關愛的傷者的頭移給凱思琳。梅布爾這樣做了。她四下瞅瞅杜鵑叢環繞的山坡,然後朝城堡飛跑過去。
其他三個人彎身守著依舊昏迷的管家。
“他沒死,是吧?”吉米不安地問。
“沒死,”凱思琳向他保證,“他的心還是熱的,我和梅布爾給他試過脈,醫生都這麽做。他長得真好看!”
“還不算老。”傑拉爾德承認。
“真不知道你說的好看是什麽意思,”吉米說。突然,一個影子落在了他們旁邊的大理石上,響起第四個聲音,但肯定不是梅布爾的。她匆忙而去的身影已經離的很遠了,雖還能看得到。
孩子們抬起頭,看到了上了年紀的醜八怪,就是那位尊者。吉米和凱思琳尖叫起來,很遺憾,但他們的確是這樣。
“別叫!”傑拉爾德野蠻地喊,他還戴著那隻戒指。
“別出聲!我把他弄走。”他小聲加了一句。
“這事兒可真糟糕!”尊者醜八怪說。他聲調很特別,發出的舌音有些怪,發鼻音時,就像在極冷天氣裏幹活的人。但不是昨晚那種可怕的“哦”“啊”聲。
凱思琳和吉米俯身擋住管家。由於是人的身軀,所以俯身也起不了多少保護作用。但傑拉爾德戴著戒指,戒指能讓人無所畏懼。他直盯著醜八怪的臉,開始說話。盡管這張臉跟自己在學校畫的幾乎一樣,但畢竟有所不同,因為已經不是紙做的了,而是一張真的臉,手也是真的,盡管瘦瘦的,幾乎透明。它朝前挪了挪,想更清楚地看看管家。很顯然,它有腿有胳膊,是真腿真胳膊,還有一根自己的脊柱。它竟然真的活了。
“怎麽這會弄成這樣?”傑拉爾德問,努力保持平靜。
“很抱歉。”醜八怪說,“昨晚在通道裏,其他人肯定是走錯路了,他們沒找到旅館。”
“你找到了?”傑拉爾德疑惑地問。
“當然了,”醜八怪說,“最尊貴的,就像你說的那樣。離開旅館後,我沒走前麵的路,想故地重遊,看看白天這樹林是什麽樣。旅館裏的人好像不太知道這條路。我看到其他人都在門口,很生氣的樣兒。他們在這兒呆了一整夜,想出來。然後門就開了,肯定是這個人打開的,我還沒來得及保護他,那個沒教養的人,你記得那個戴高帽子的吧?”
傑拉爾德還記得。
“打了他的頭,他就倒在現在這個地方了。其餘的人四散了。我正打算找人幫幫忙,正好看到你們了。”
這會兒,吉米嚇哭了,凱思琳的臉跟張白紙似的。
“怎麽了,小家夥?”尊者醜八怪很和氣。吉米立即由哭變成了尖叫。
“來,戴上戒指!”傑拉爾德生氣地小聲說,他把戒指套在了吉米熱乎乎濕漉漉躲躲閃閃的手指上。吉米的哭嚎嘎然而止。倒是傑拉爾德打了個冷戰,這下真體會到了昨晚梅布爾是什麽感受。但現在是白天,傑拉爾德可不是膽小鬼。
“我們得找找其他人。”他說。
“我想,”老醜八怪說,“他們大概去洗澡了,衣服在樹林裏。”
他用手指了指,動作很生硬。
“你倆兒去看看,”傑拉爾德說,“我來照顧這夥計的傷。”
樹林裏,吉米跟獅子一樣勇敢無畏。他發現了四堆衣服,還有掃帚柄,曲棍球杆和麵具,恰好是昨晚做男醜八怪用的東西。兩個女醜八怪坐在陽光下的一個石頭座位上。凱思琳十分小心地湊過去。大家都知道,白天的勇氣要比晚上足一些。她和吉米走近長椅,發現那兩個醜八怪隻不過是做的木偶,沒有生命了。吉米把他們晃散了架,凱思琳這才舒了口氣。
“看,咒語解除了。”她說,“但那個老先生,他可是真人,隻是恰好長得像我們做的醜八怪而已。”
“不管怎樣,他已經穿上了掛在廳裏的那件夾克。”吉米說。
“不,隻是像那件而已。咱們回去吧,到那個昏迷的陌生人那兒。”
他們回到那裏,傑拉爾德請求老醜八怪和吉米一起躲進灌木叢。
“因為,”他說,“這個可憐的管家快醒過來了,有陌生人在會嚇著他的。吉米跟你作伴。”又連忙加了一句,“我們幾個中,吉米可是你最好的伴兒。”
這話當然沒錯,吉米戴著戒指呢。
於是,他們兩個消失在杜鵑叢後麵。梅布爾帶著嗅鹽回來了,正好管家也睜開了眼睛。
“生活就是這樣,”她說,“我完全可以回去的。但是……”她立刻跪下來,把嗅鹽瓶湊到管家鼻子底下,直到他打了個噴嚏,無力地把她的手推開了,微弱地問:“出什麽事了?”
“你的頭受傷了,”傑拉爾德說,“躺著別動。”
“把瓶子拿開。”他虛弱地說,又躺下了。
很快,他坐了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幾個孩子都沒說話,惶惶不安的樣子。
這個大人知道昨晚的秘密,而孩子們誰都也拿不準,若是有人製造了醜八怪,把它們變活,變成有危險,能打架,會發怒的活物,那麽,不管這人多麽年幼,會受到法律上的什麽嚴厲處罰呢?這個大人會說什麽,會怎麽做?
他說,“真是怪事!我昏了很久了?”
“幾個小時吧。”梅布爾認真的說。
“時間不長。”凱思琳也回答。
“不知道。我們發現你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傑拉爾德說。
“我現在沒事了。”管家說著,目光落在沾著斑斑血跡的手帕上。“我知道,頭給撞了一下。你們一直在給我做急救。非常感謝。但真是怪事。”
“什麽怪事?”出於禮貌,傑拉爾德問了一句。
“嗯,大概也不是什麽怪事。總覺得在昏倒之前看到你們了,或者不管什麽,但我不省人事的時候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到你們了。”
“沒夢到別的,隻有我們?”梅布爾屏住了呼吸。
“呃,有很多東西,不可思議的東西。但你們很真實。”
每個人都深深吐了口氣,放了心。這其實算是幸運地逃過一劫,後來他們一致這麽認為。
“你真的沒事了?”他站起來的時候,孩子們都問。
“已經很好了,謝謝。”他邊說邊往花神像後麵瞅了幾眼,“知道嗎,我夢見那裏有一個門,當然沒有了。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們。”他眼睛(女孩們稱他的眼睛是美麗善良的)看著他們,加了一句,“你們來可真是我的運氣。以後你們隻要想來,隨時都可以,知道吧。”又說,“你們在這裏完全自由。”
“你是這裏新來的管家,對吧?”梅布爾說。
“對,你怎麽知道?”他立即反問。但他們沒有回答他們是如何知道的,而是發現了他要朝哪個方向走,並且在熱情地握手之後,孩子們選了另一條路,大家都希望能很快再次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