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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賞罷月了,麻糖和藕都吃過了。
人都打著哈欠,準備睡覺了。
街上冷冷清清,月亮依然高高掛在天空,照得街上青石板鋪的路,一塊一塊的,看得清清楚楚。
母親突然感到不舒服了,奶奶關切地問:“是要生了吧?!”母親點點頭,並要奶奶去燒點水,準備著。
母親生人從來生得快,不要一餐飯的工夫毛毛就會下地的。
奶奶剛把水燒好,母親在屋裏喊她了:“娘!娘!快幫我從**抽點草出來!”
奶奶急忙跑進房來,從**扯出一把墊鋪的草,丟在地上,還沒有撥開,母親雙膝往稻草上一跪,毛毛就下地了。
奶奶趕緊攙著她,胞衣跟著下來了。奶奶要母親睡到那鋪好灰袋子的**去,然後她再來洗毛毛,斷臍。
毛毛的哭聲很大,呱!呱!一聲接著一聲地大喊。奶奶說:“好大的喉嚨,急性子!”
父親是不進那個生了毛毛的房子裏去的,因為生了毛毛有穢氣,男子漢熏了穢氣,就要倒黴的。
父親是個三十幾歲的男子漢了,他身邊還沒有兒子,對於母親的這次生男生女,他是很急切地要知道的,而且在心裏盼著生個兒子。
他站在房門外麵:“娘!娘!是個伢崽還是女崽?!”
“女崽!”
女崽兩個字,猶如一瓢冷水淋頭,一下子使他垂頭喪氣。他坐在堂屋裏,隻是連連地歎氣,唉!唉!……奶奶在房裏洗毛毛,包毛毛,忙得滿頭大汗,她喊:“四滿!幫我在灶裏添把火,把水燒開,煮幾根麵把月婆子吃!”
時間已進入午夜,月亮依然高掛在天空。
這時,有打漁鼓的老人走過,那唱聲,有些淒然。一個小女崽敲著碟子伴奏,嘀裏咚咚……嘀裏咚咚……另外,還有一個拉二胡的算命瞎子,那弦子的聲音,也有些單調、古怪,老是拉著:哎咕……哎咕……哎哎……咕咕……深更半夜,居然還有算命的!
奶奶聽到弦子的古怪聲音,就喊了一聲:“看個八字。”
瞎子聽到喊聲,就收了弦子,捏著探路的棍子,點點戳戳地進屋來了。
讓罷坐。
奶奶說:“早半個時辰生的!”
瞎子默念了幾句:“是醜時生?”
奶奶又嗯了一聲。
瞎子念:“癸亥年,辛酉月,巳醜時。”
瞎子又問:“是男是女?”
“女崽!”
瞎子凝神地想了一下,聲音很高地說:“這八字不要怪我講直話!”
“當然要講直話。”
“這女崽命太大,滿得三朝,難滿一七。”
奶奶聽了八字先生的話,臉色白了,不說話了,哀歎了幾聲,坐著不動了。
母親睡在**,她也聽到八字先生的話了,她喊:“娘!娘!你進屋裏來!”
奶奶呆呆地坐在那裏,隻是不動。
父親也聽到八字先生的話的,他看娘急呆了,他說:“八字先生從來都講鬼話,我再不信了。那幾個死了的,生出來時,都說是好八字!”
確實,前麵生的三個伢崽,一個女崽,生出來時,八字先生都說他們是好八字,長命百歲的,可後來,都不滿兩歲,一個個全死了。
奶奶聽了父親的話,心裏馬上輕鬆了許多,她希望那個瞎子講的是鬼話。
因為是個女崽,父親並不看重她,她很“賤”,長得結結實實。六歲了,父親才給她取名字,因為是八月十五生的,就叫她建明。
奶奶和母親都很疼愛她,尤其是奶奶,更疼愛。
她出生的那年,奶奶都快七十歲了,她六七歲時,奶奶已是七十幾歲的老人了,但她很健旺,她身材高大,一雙大腳,走起路來,身板挺得很直。
奶奶穿那種古老的長襟衣服,那衣長得過了膝蓋。
她的衣服,都是一個銅錢厚的家織布做的,隻有一件花絲角黑夾衣,天藍色洋布裏子的,比較時新一點。那是她的大女婿,一個木匠,在外麵做工夫,孝敬嶽母,扯把她的。她總說:“那種洋貨,不結實。”她隻出客走人家,才穿一下,回到家裏,趕緊脫了折好,放在木箱裏。
她的腳上,總穿那種兩片蚌殼似的中間有縫的尖頭鞋子,那鞋,不管是單鞋、棉鞋,都是一個式樣,黑貢緞的麵子,白布底子,鞋尖上用翠藍絲線,繡著兩個“壽”字,一邊一個對著襯。這些鞋,都是她的兩個外甥女,給她做來的。
奶奶一輩子,都梳那種“高鬏子”頭,把一頭的發,都梳到頭頂上去,用一根銀管簪管起來,那頭發高高地堆在頭頂上,有點像峨眉山上的老道士。
奶奶的頭發,都由母親梳,因為年老了,手提不上去。母親要求她多次,要她把那發式改一下,說太古氣了,也難得梳。但奶奶總是很抱歉一樣,笑著搖搖頭。每次都要看到那一頭白發,梳得高高的,挽在頭頂上,她才心滿意足的。
奶奶的牙齒全掉了,她的兩個女兒,住在鄉下,經常給她搭來一些雞蛋和蒸爛了的肉。她從不大吃一餐的,總是留著慢慢地吃,一餐吃一點點就夠了。那些葷菜,隻有她和孫女兒吃。
吃雞蛋,每餐打一個圓的,放碗裏,多放些鹽,再放兩粒豆豉,煮飯時放在飯鍋裏蒸了。吃的時候,她分一半給建明,自己吃一半。吃完了,建明瞪著眼睛,看著那隻碗裏,有一點點湯,奶奶端起碗,把那一點點湯,倒進她的飯碗裏,幫她用筷子拌一下說:“沒有了,吃完這碗飯!”
建明七八歲了,還剃“馬桶蓋”,母親說:女崽都這麽大了,應該留辮子了,再不留辮子更加野氣了。
奶奶說:“就是太野,喜歡和小夥(小孩)打架,留了辮子,打起架來,別的小夥抓住辮子就要吃虧了。”
她的手指甲,總是留得長長的,打起架來手指甲就當武器用,不是抓破了別人的臉,就是抓破了別人的手。
有一次,她把本街的私塾先生趙四爹的孫子反反的臉抓破了皮,出了一點血,她就慌慌張張地跑回家躲起,臉上盡是泥土,衣服被反反把前襟扯破了,吊起一塊。
反反哭喪著臉,由他的娘領著來家裏告狀了。
“你屋裏的女崽,打了我的伢崽了,你看,把臉都抓爛了,要抓瞎了眼睛怎麽得了!”
母親說:“我屋裏那是個怪東西,我們實在打得有了,她就是不怕。”
“下次再抓人,我可要打她了!”
“你隻管幫我打是了。”
其實,母親也是講一下的話,因為打了別人的伢崽了,要真的別人打她的女,她也不得答應的。
隻有父親,氣得拿起一把掃把,倒過來,把建明從奶奶的**拖出來,咚咚地在她頭上雨點般地打,邊打邊問:“下次還撩禍不?我把你手指頭剁了,看你還抓人?!”
她用雙手護著那被打痛了的腦殼,隻覺得有一個個的小包包鼓起來。一邊還說:“他先罵我馬桶蓋,蓋臭屎!”但她並沒有哭出來,隻是痛得流了眼淚。
奶奶扯開了父親,並說:“不要那樣打自己的人,打怕了,以後打架不敢還手,吃了虧回來哭,難得慪氣。”
趙四爹當然不是什麽頭麵人物,一個私塾先生。可一個女崽,竟敢打他的孫子,還把臉抓破了,真是豈有此理!氣得他白胡子翹起來罵:“養女不教如養豬!像什麽話!”
奶奶從屋裏石灰壇子裏,拿出來幾片黃糖,把反反吃,一邊說:“莫哭了,算了,下次你也莫罵她了!”
七歲那年,奶奶又給她算了一次命。
這一次,八字先生可再沒有說她的命長命短的事了,而是說她是個“克星”。
那瞎子,轉動著瞎眼珠子,默著神,捏著手指頭,數著時辰。他說:“這女崽要是一個伢崽就好了,可惜是個女崽,要是一個伢崽,那是大富大貴的命的,肯定要做大官的。一個女崽,養女的家裏,是不順當的。”
想了一下,他又說:“這女崽是鐵掃星轉胎,她頭上戴著鐵帽子腳上穿著鐵鞋子,有哥哥姐姐她要頂死,有弟弟妹妹她要踩死,嗨!莫怪我講直話,這女崽要趕快找婆家,屋裏才得順當!”
母親聽了瞎子的話,急得直流淚,因為下麵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死去了,現在隻有這個女留在身邊。哪裏舍得把別個屋裏去的。
父親說:“哎呀呀!鐵掃八敗!難怪這幾年沒得好日子過,一個崽好好的就死去,趕快把她嫁出去!”
“我不信那瞎子熱燒亂講,一個小女,哪有那麽大的煞星!”奶奶說的。
父親又氣又急地說:“好!好!你護著她,看著我絕後好了!”
這年秋天,父親到鄉下過繼了他大哥的一個滿崽來,他叫蘆保,已經十歲了,在鄉下已是一個放牛的小夥子了。
蘆保第一次進城來,第一次看見街,看見街上那麽多的人,他第一次看見那麽大的河灘,他驚訝得有些發呆。
蘆保是家裏最小的兒子,他有六兄弟。他人長得鼓鼓敦敦,墨黑墨黑,穿一身他娘織的家織布藍色的褲褂子。
蘆保來了,因為是個兒子,父親就上街去買來一本國語書,他自己教蘆保讀書識字。
父親小時候,全家人種田,隻有他讀過幾年書,後來因為廢科舉了,他才沒讀的。奶奶經常講起這件事,說父親小時聰明,先生誇他要做秀才的,還說可能中舉人的咧!唉!可惜廢科舉了!
父親在家下苦力,推穀,舂米,做小本生意,但他還不願丟掉一個讀書人的架子,他喜歡穿長袍馬褂子,冬天戴一頂有大紅頂子的貢緞西瓜皮帽子。他最愛看《三國誌》了,他不喜歡劉備,說他沒有出息,他的江山靠哭得來的;隻有曹操,是個奸雄,“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曹操才是一代英雄。
奶奶說他專愛看《三國誌》,學了一肚子的奸,把奸賊當好人學。
那國語第一冊,多麽新鮮,有圖有字,那第一課上,畫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穿著學生裝,女的穿著裙子,各人手裏都拿了一根竹棍子當馬騎。圖下麵,寫著八個大字,四個生字:“馬來!馬來!走開!走開!”
父親每天吃過晚飯,端著一盞美孚燈,帶著蘆保上樓去。樓上有一張破桌子,他們兩個在樓上念書,樓下聽得真切:“馬來!馬來!走開!走開!”像唱歌似的。
父親很賣勁地教,蘆保很大聲地念。父親很高興。
父親把那四個生字,另用一張紙寫著,要蘆保認,可他一個也不認識了,父親感到很失望。
建明看見蘆保的新書,那本國語第一冊,很是羨慕,隻想自己也有一本才好,天天讀它,那該多麽有趣。
她找母親吵:“我要買一本書啊!我也要和蘆保哥哥一樣的書啊!”她纏著母親哭。
母親向父親哀求:“你就讓她和蘆保一起讀吧!”
父親瞪著一雙小眼睛,沒好氣地說:“哼!她不讀書就蠻野的了,再讀了書,識了字,將來好出我的醜啊!”
她沒有得到讀書的機會,奶奶就天天給她講好聽的故事。
奶奶的記性好,她有好多故事,有些是憑她自己的想象編的,她講故事像煮菜一樣,在原汁原湯中添油加醋,再下作料,講起來津津有味,有聲有色。
什麽二十四孝呀!梁山伯祝英台呀!白蛇傳呀!七仙姑下凡呀!烈女傳呀!貞節牌坊呀……她說,那個二十四孝呀!都是些好得不得了的孝子,死了都要上天的,“百行孝為先嘛”。那最後一個孝子,原先是個很凶暴的不孝之子,後來他改過懺悔了,所以叫他懺悔孝子。
她說那個懺悔孝子,平日隻曉得打罵母親,很是凶暴。有一天,他在地裏做事,做得累了,坐在樹下歇氣,忽然聽見樹上的鳥窩裏,小鳥吱吱地亂叫,他抬頭一看,原來是一隻大鳥的嘴巴裏,含著食物,在那裏喂小鳥。懺悔孝子看得發呆了,他看見那些小鳥,一個個都是不能飛的紅嫩的沒毛的小鳥,它們隻能伏在窩裏等大鳥來喂食。大鳥一來,一個個都張開小嘴,吱吱地急得亂叫,大鳥就把自己嘴巴裏含的食物,填進它們的嘴裏,填完了,那些小鳥又伏在窩裏等,大鳥又急急忙忙地飛走了,它又去尋找食物去了,等一下又飛回來喂。那大鳥多麽的辛苦,那些小鳥等在窩裏,全靠它一口一口地來喂。
懺悔孝子看了,他突然感動了,覺悟了,他想自己小的時候,母親也是一口一口地來喂自己的,因此,他懺悔了。
中午,母親來給他送飯了,他老遠看見母親提著籃子,他就想跑去接她。
那母親,平日被他打怕了的,她看著兒子跑著來,以為又要來打她了,她嚇得沒法,在路邊,抱著一棵樹,幾頭就撞死了。
懺悔孝子看著母親撞死了,傷心極了,又痛苦又後悔。他就把那棵樹砍了,雕刻了母親的像。他每天到地裏去做事,背著那像,放在麵前,回家時,又背進屋裏,隨便吃什麽東西,都要先供著母親,每天三餐供飯,等母親吃了他才吃的。因此,二十四孝裏,也算他一個懺悔孝子。
奶奶說:一個人做錯了事,隻要曉得懺悔,還是好的,“浪子回頭金不換!”
夏天晚上乘涼的時候,奶奶指著天上的星星說:“你看,那天上有七顆星子在一起的,那就是七姊妹,那最後一顆是七妹,它不太亮。七妹就是七仙姑,她曾下凡來了,和董永結了夫妻,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後來王母娘娘知道了,說她犯了天規,派了天兵天將下來,把她捉回去了。”
董永的兒子就沒了娘,他六七歲懂得人事時,看見別的小孩都有親娘,就隻他沒得親娘。董永出去做田去了,留他一個人在家裏,他就坐在家裏哭得傷心傷意的:“我要親娘啊!我要親娘啊!”
一個神仙聽到了他的哭聲,感動了,他就化作一個老和尚,下凡來指點他。那和尚走到董永家裏,對他的兒子說:“你哭什麽呀!這麽傷心!”
董永的兒子說:“為什麽別的小夥都有親娘,就隻我沒有呀!”
說著說著,他又傷心地哭起來了。那老和尚說:“你莫哭,到七月七日晚上,你到拱橋那裏去躲起來,那裏有七隻鴨婆要過橋的,你拖著最後那一隻莫放,喊娘就是了。”
董永的兒子不哭了,他還想再問:他的娘為什麽是一隻鴨婆?可那個老和尚早已不見了。
等到七月七日,他就躲到拱橋那裏,到很晚的時候,果然有七隻鴨婆來了,他就去拖住最後那隻,大聲地喊娘,那隻鴨婆就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女人。
因為是兒子喊了娘,七仙姑就現了原形,那六姊妹笑她“思凡”,七仙姑不好意思了,所以那最後一顆星子是不大亮的,因為她總是躲著躲著,怕羞。
奶奶講的故事,實在好聽,她想:七仙姑為什麽不好意思呢?為什麽不能“思凡”呢?她問奶奶,奶奶說:“神仙是不能思凡的,她思凡就是想念董永和她的兒子了,王母娘娘不答應的。”
她還是不懂,神仙為什麽想不得兒子,想不得董永。她還想問奶奶那王母娘娘自己有不有兒子?她想不想的?但她不問算了,反正搞不清那些神仙的事。
奶奶又講梁祝姻緣,那“十八相送”的詩詞,她背得爛熟,講起來,像唱歌一樣好聽。
建明總覺得那個梁山伯真是一個大蠢子,那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是一個女人呀”,他都不曉得,呆頭呆腦,她為他急死了,急得要蹬腳板了,“祝英台是個女人呀!還不曉得!”奶奶說:“這是講故事,又不是真的,你幫他急什麽呀!”
“梁山伯是個蠢子吧?”
“不是蠢子,他是個讀書的書呆子,不呆哪有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呀!”
她總想:要是他聽懂了祝英台講的話就好了,也不會去死了變蝴蝶了,唉!唉!
那年冬季,本街一個熬糖的鋪子裏,販來一些牛皮的鼓,那大鼓有小洗臉盆那麽大,中號的有菜碗那麽大,頂小的隻有飯碗那麽大小。
那些鼓,都是用朱紅油漆光了的,非常漂亮。那些鼓,掛在熬糖鋪子裏的櫃台裏,放著朱紅的光亮,使人看了真是愛煞。
她看著那些鼓,想要得不得了,回家跟奶奶講,她要買一個頂小的鼓來玩,奶奶不肯,她就哭。奶奶說:“那東西是戲班子裏用的,哪能買來耍的!”
她不依,說成文的奶奶給成文買了一個,我也要買一個。
父親看她哭得討厭,給她兩耳光子,還罵她做瘟神,要把她送出去。
鼓沒買,挨了打。
她拖住奶奶不放,一邊哭,一邊嚎:“我要買小鼓,我要買小鼓啊!”還幹脆戀在地下坐了。
母親很生氣地說:“你和成文比,他爹爹是四老爺,你娘老子又不是闊佬,哪裏買得鼓起!”
奶奶說:“那小鼓一吊多錢一個,等發了財我買一個把你!”
她知道奶奶講空話,是騙她的,她不管,隻是使勁地哭,嚎:“我要買小鼓啊!我要買小鼓啊!”
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她不吃,奶奶說:“吃了飯再買!”
她知道奶奶又是騙她的,她也知道奶奶最疼她,她就說:“哼!你不買鼓把我,我就不吃飯了!”
奶奶說:“不吃飯就會餓死了!”
她說:“我曉得不屙屎就是了!”她想:不屙屎,不進不出,大概就餓不死了。
奶奶和母親聽了她的蠢話,都忍不住大笑起來,罵她是個“蠢東西”!
到晚上,奶奶把飯端來,一個噴香豆豉蒸雞蛋,故意讓她聞著,因為中午餓了一餐,奶奶心痛得要死。她聞著那雞蛋香和飯的香味,口水流出來,但她硬頂著,還說:“不買鼓把我,不吃你的臭飯!”
奶奶看她硬不吃,沒得法子,她出去了一會兒,拿著一個頂小的鼓回來了。
她看見了鼓,趕緊用手去擦掉滿臉鼻涕眼淚,向奶奶撲去,抱著那鼓,把它翻來覆去地看,果真是那隻小鼓,臉上浮起勝利的笑來。睡覺的時候,她抱著小鼓,一起睡在被子裏,用手不斷地摸著它,一下子睡去了。
早上打開眼睛,第一件事,用手去摸小鼓,沒有摸到,趕緊滾起來,把被子翻開,沒有,她跳下床,爬到床底下,沒有,櫃底下,尿桶角裏……到處找遍,鼓失蹤了,它到哪裏去了啊!鼓啊!我的鼓啊!她想著,她納悶,賊沒有來,鼓怎麽不見了,她傷心得又要大哭了。她正在亂找著急得要哭,奶奶板起副臉罵她:“敗家子!一吊多錢!死人還守塊板!一個小鼓都守不住!”
這樣,她莫名其妙地丟了鼓,但奶奶一本正經地罵她,她再也不敢要買鼓了。
每年春節之後,正月裏,城裏的幾個大廟,唐公廟、火神廟、關帝廟……隨哪個廟唱戲都少不了她去看戲的,她是戲迷。
她看戲,一定要爬戲台子,蹲在戲台子上的大柱子腳下,仔細地看和聽。那些穿著黑衣服的警察,手裏捏著一根短棍子,上台來轟的時候,她就從戲台邊上溜下來,等他們走了,她又爬上台去了。因為小孩子看戲站地上是看不見聽不清的,所以她看戲必得爬台子。
父親知道了她看戲爬台子的事,回來又少不了摸掃把把。打得腦殼鼓起一些小包包,還罵她做“下九流”!
她看完戲回來,心裏也裝滿了戲回來,回到家,她嘴巴和手腳都不得歇氣,她走到廚房去,尋一根柴棍子,站在堂屋裏,左手叉腰,右手拿著柴棍子,憋足氣,使勁耍起花槍來,心裏想著穆桂英、樊梨花她們掛帥的威風,她們的頭上插著長長的野雞毛,口裏喊著“帶馬來!”那些男兵趕緊跪著,給她們帶馬,真是有味。她有時還尖著嗓子學唱,有時也喊一聲“帶馬來!”
她最愛看“大鬧嚴府”了,那嚴小姐帶領一群丫環,那些丫環,每人手裏都捏著一截短棍子,闖進嚴府,那小姐嘴裏唱著:“眾丫環!……聽根由……叫你們打來,隻管打……哎喲喲奴的冤家……”
於是,一頓乓乓乒乒,稀裏嘩啦,亂打一通。
一個大官想來攔住,被嚴小姐一把揪住胡子,拖來拖去,真是開心死了。又把嚴嵩的大“寶貝”也砸了,嚴小姐還大罵他是奸賊,那嚴嵩,朝庭的宰相,好不威風,但對自己的“報應”女,竟毫無辦法。
她看“昭君出塞”“雷梅吊孝”,總是淚流滿麵的,鼻涕和眼淚都流進嘴巴裏,苦鹹苦鹹的,那昭君喊一聲:“哎呀!表弟呀!”在她心裏掀起無限的悲苦。
她繼承了奶奶的優點,記性好,看戲、聽故事,看了聽了,能繪聲繪色地講把別的小孩子聽。
她有三個小夥伴,就是房東家的兩個孫女和一個孫兒,大毛,小毛和中生。
大毛比她大三歲,中生大兩歲,小毛大一歲。
她叫大毛姐姐,中生哥哥,小毛就平起平坐地叫她小毛。
他們三個的父親死了,母親改了嫁,他們同自己的祖父母過活。
他們家住在後棟,前麵一棟租把建明家做米賣。
他們住的地方,靠著河邊,那裏有很好玩的大河灘。夏天,她經常和小毛偷偷地溜去河灘上玩,她們打上赤腳,坐在河灘上那些大塊的石頭上,把手和腳都浸在水裏,涼快極了,再舒服不過了,髒髒的手和腳都洗得幹幹淨淨。
那河灘上有大小卵石,都是曲光溜滑的,好看極了,還有那些大石頭的縫縫裏,躲藏著小蝦、小螺螄。她捉蝦玩,那些小蝦們,被她們捉住了,亂蹦亂跳,她們撕下那些比頭發絲還細的蝦腿,蝦胡子,再把它們放在大石頭上,讓它們曬太陽,一刻刻工夫,那些活蹦亂跳的小蝦,就曬死了,那顏色由白慢慢變成肉紅色。
她們去撈絲草玩,那絲草,撈上來,又亮又綠,又滑溜溜的,一綹一綹的,捏著它又細又軟,很有味。她們又拿它來梳辮子玩,又把它搓成坨子玩,玩膩了,把它拋向水裏,看著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她們俯下身子,看見鏡子一般的亮水裏,映出她們兩個小頭臉。手在水裏打動著,那水漂忽漂忽的,那兩個小頭臉也就隨著水在漂忽著,臉在笑著,嘴巴裂開著,露出了那些小白牙齒,一個腦殼上豎著一對羊角辮,一個腦殼剃著“馬桶蓋”。
她看著那水裏的影子,覺得蠻好玩,蠻得意,那就是她們自己。
多麽好玩的河灘。河灘的對麵,是一片沙洲,沙洲上栽滿了楊柳。夏天,又成了一個綠洲。她們多麽想去光顧那一個美麗的綠洲,但瞧見那河中心湍湍的急流,總是使她們膽怯。
在天幹的夏季,一些婦女,卷起褲腳,挑著筐子,走到沙洲上去拾柴火,會遊泳的男孩子們,是經常去那沙洲的。
她們把河灘上一切,都享受一遍,感到玩膩了,就去拾那些小卵石,拾那些好看的,曲光溜滑的,又雪白似玉的小石子,拾呀拾的,她們把衣服的口袋拾滿了,走起來沉甸甸的,帶回來拋子玩。
晚上,最得意的遊戲是玩“老虎吃羊”“偷瓜”,對門的孩子希婆、隔壁的幺螺螄、米貴都來參加。那做老虎的,總是中生哥哥,因為他個子大,他是哥哥,那個“大老虎”,總愛吃最後一隻小羊,因為她最小,總是排在羊的末尾,拖著一個夥伴的衣服,那“老虎”打得兩個圈圈子,就抓住最末的一隻小羊了。
她被中生哥哥抓住了,不消講,那“老虎”張著大口,啊嗚啊嗚地吃起來,把她從頭至腳地吃一遍,吃得她在地上打滾,笑得出氣不贏了,沒有一點力氣了,口裏隻嚷著:“哎喲喲!”
他們玩娶新娘子遊戲,建明總不願做一個抬轎子的,或者吹喇叭的,她要做新娘子,頭上蓋著母親的圍裙,兩個孩子用手搭成轎子,把她抬起來,幾個孩子吹起喇叭打起鏘鏘來,口裏放著鞭炮:“劈裏啪啦,嘭!”熱鬧極了,她就哼哼哈哈裝模作樣地哭起來了,她那哭又和唱是分不開的:“娘呀!養我十六歲呀!花花橋子抬走了呀!娘呀!苦呀!”
“娘的鞋子爛了沒人做了呀!缸裏沒水沒人挑了呀!娘呀!苦呀!……”
她苦著一副臉,演著新娘子的角色,一路地哭下去,唱下去,別的孩子笑痛了肚子,可她不笑的,她想著新娘沒有笑的。
她九歲的那年,奶奶去世了。
那是一個夏天,奶奶下鄉去收她的養老租,她的養老田是種田的兒子幫她種著的。
這一年,大概是人老了,回到了鄉下,受了一點熱,開始拉稀,後來就起不了床了,幾天之後就去世了。
奶奶的死對她的打擊很大,她像一下子從天堂裏掉進了地獄,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奶奶的愛。她感到孤獨,淒涼了,她悲痛了好久。
奶奶去世的那個冬天,她的父親又患了急性的風濕性關節炎。
那病來得好凶,隻見他一天到晚躺在**叫喊痛死人。母親急得要死,天天請中醫來看病,吃中藥,打火罐,又紮銀針,但是做了等於沒做一樣:“哎喲!痛死我了!”父親的叫喊聲,震得人心發抖。
有些鄰居來看的,他們建議做這個,又建議做那個,有的說:“我看這種病法,絕不是一般的痛,肯定是有個鬼精在作怪。”
父親自己也相信是鬼精在作怪了。
母親去請來一個師公送鬼。
那師公一來,穿上了一件紅綢子的長袍,戴一頂紙糊的寶塔高帽,臉上畫得一塊青一塊紫,青麵獠牙,好不嚇人。
那師公手裏端著一碗涼水,半迷糊著眼睛,在父親的房子裏連走帶跳的,嘴裏念念有詞,像在唱,又像在嚇唬什麽一樣,吹胡子瞪眼睛的。
師公端著涼水,用中指蘸著向房子的四方彈去。
師公念過,唱過,跳過,嚇唬過之後,那碗涼水,仍端在師公的手裏,他用眼睛直直地盯著瞪著那一碗涼水,又用中指,在碗裏畫來畫去,一邊畫一邊念,畫過念過之後,他把那一碗涼水,端著送到父親的嘴邊。要他一口氣喝盡。
師公在房子裏施過了法,就把那些準備好的錢紙、紙衣、紙褲子,還有金銀錠紙,用一隻大篾籃子裝起,交給母親提著,師公在前麵大聲地有時又悄聲地念叨,一直往河邊奔走,母親提著籃子在後麵跟著他,似乎一直是把那鬼精送到河邊。
師公對著河水流去的北方,又加緊的念叨了好一陣,不知是和鬼精們說好話,還是在嚇唬他們?反正那師公的意思,是要他們遠走高飛,似乎說走吧!走吧!打發了你們那麽多的錢財物件,夠了,不然就不客氣了!
母親把那一大籃子的紙貨,堆在河邊,一把燒了,跟著師公打轉身回來。
回到屋裏,師公恐鬼精再來似的,他又用了一張土黃色的四方紙,用一支毛筆,在一隻大碗裏,蘸著土紅在畫一張符,那符拐彎抹角的畫,好像畫了一大盤子的蚯蚓似的。
師公把畫的那張蚯蚓似的符貼在父親的房門上。
師公趕完了鬼,在家喝了燒酒,飽餐了雞肉,吃了飯。
走的時候,接過母親遞給他的紅包,提著三牲(雞、魚、肉),滿麵紅光地回去了。
師公去了之後,父親似乎有了好轉,沒有大聲地喊叫了,母親心裏也似乎放下一個沉重包袱。
師公走後不到一頓飯的工夫,父親開始皺眉,又開始咧嘴,開始還細細哼著,後來又抵不住地大喊大叫:“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在喊叫的時候,還帶罵師公:“那個騙子!哎喲喲!吃了我的酒飯,騙了我的錢!要他不得好死!”母親聽著父親的叫喊,心又開始打顫顫了。
斜對門的皮家婆,悄悄地對母親說:“這種痛法,不像是一般的病痛,一定是什麽冤魂不散了,要請老和尚來超度,才得好的。”
母親又急急忙忙地趕到高山寺去請和尚來念經。
那個老和尚,肩著一個燒過灸的腦殼,疤疤癩癩,令令光光,穿一件寬大的黑袈裟,白布襪子,青布鞋子,用一塊香色的大綢帕子包著他的經書和佛像,還有一個木魚,走來了。
母親接著他,他用手掌合著,放在鼻子那裏,弓著背,低著頭,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母親把張擦幹淨了的方桌,移到神龕那裏,焚起了香燭,用洗淨的茶杯,倒上了香茶。
那老和尚,解開他的綢帕子,取出經書,又拿出一個木魚,最後把一張彩色的觀世音坐蓮台的像,放在桌子上。他跪在一個草製的佛凳上,扶著桌子,閉著眼睛,敲著木魚,念起經來。
那經,也不知是念些什麽,仔細地聽,隻見老和尚嘴巴碎碎地動著,舌頭卷著音,像貓吃老鼠一樣的聲音,一片啊嗚啊嗚……,像是南無……南無……下麵是什麽,再也聽不明白。
和尚念了三天經,吃了三天素,燒了三天香,點了三天燭,供了三天茶。
和尚走的時候,又是一個大紅包,幾斤清油,還有香米。
老和尚的徒弟,一個小和尚來接他,帶來一個大篾籃子,提都提不動,掮著回高山寺去了。
母親在和尚走了之後,她又去關帝廟,燒了香,許下了雄雞願。
一切該做的都做過了,一切該請的醫生也都請過了,道法佛法也都施過了,就是不見得好。
父親的膝蓋,越腫越大,越紅,越痛,人痛得隻剩幾根骨頭了。又有人說:“這是貓兒頭,不得好的。”
確實,那膝蓋腫得竟像一隻貓的腦殼。
父親痛苦難當,後來,又有人對他說:“鴉片煙可以治,吃幾口可以止痛,多吃可以治好的。”
就這樣,他又吸上了鴉片煙。
鴉片煙並沒有治好他的腿,痛了半年多,那條腿,瘦骨嶙峋的,像一根幹枯的柴棍子,膝蓋那裏彎起,終於成了殘廢了,變成了一個跛子。
從此,他一天到晚地躺在**,呼嚕呼嚕地抽鴉片煙,空下來的時候,他也不下床的,隻是嘴巴不歇氣地罵人。罵母親是一個賤女人,鐵掃八敗的女人。討了這種婆娘,害得人財兩空還差點送了性命……母親埋怨自己的命苦,消得這種男人。
那支鴉片槍,把屋裏的餘錢剩米都吸光了,奶奶死後留把他的一畝多好水田也賣了,生活變得極為艱難。
這一年,建明經過了這些災難,她似乎一下長大許多,她懂事了。
母親一個人推穀、舂米。推穀的架子上,有母親的一雙大手,也搭上了她的一雙小手,那石碓的踏板上,母親一雙大腳,又增添了兩隻小腳。
她幫母親做著那些極辛苦的事,想著能幫她解除一些勞苦,心裏感到一種欣慰。
那推穀的推子,用力推幾下,“呼嚕呼”,倒進去的穀子,很快從推子的邊上灑出來,像下雨一樣,它們已經脫去了穀殼,變成了糙米。
開始推幾下,覺得蠻新鮮、很好玩,但老是推,就不是滋味了,那胳膊酸溜溜的,酸得發脹。
那石碓,開始去踩幾下,“嗄嚓隆!”也不覺得怎樣,也是蠻好玩的,但隻要一直踩下去,把那一坑米舂熟了,那腿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踩到最後,抬都抬不起來了。
太累的時候,她又想偷懶了,又想出去玩了,但母親喊她:“建明!米!就這一點了,再幫我搭一把,輕鬆多了!”
她趕快過去了,有時腿子酸得難受,她也咬著牙幫母親舂完那些米,可她是多麽想去玩啊!
中生在本街的私塾讀了四年古書,又讀了一年民眾夜校的高年級,他的祖父母決定讓他去桂林的姨母家學印刷去。那兩老認為,有錢的人家送子弟讀書,沒錢的人家,隻好去學手藝,這是根本。
學了三年,十六歲出師回來探親。
她的白粗布衫子,用淘米水洗,用米湯水漿,總是洗得白生生的。到河邊去擔水,總要帶一塊帕子,對著那亮亮的河水把那一臉的灰汗,洗得幹幹淨淨,顯出白裏透紅的本來麵目,顯出少女的青春美,覺得心裏很舒服,很滿意。
她到中生家去了,說去找小毛。
中生看見她,她也看見中生了。她過於靦腆,紅著臉,抿著嘴,再也不是那個頑皮的小妹妹了。
中生已長成了一個十六歲高個子男子漢了,他皮膚較黑,單鳳眼,高鼻梁,留了西式頭發,穿一身青斜紋布的學生裝,講起話來喉音很重了。
中生是男孩子,到底大膽些,他使勁看著她的臉和那雙不敢正視他的眼睛說:“三年不見,你都長成大姑娘了!”
他說罷跑進房去,翻他的包袱,出來時手裏拿著一塊繡花鉤邊的小手帕,看著她的眼睛說:“送給你!”
她越發臉紅了,羞羞答答地接了他的手帕,不說話,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趕緊低了頭把那手帕拿在手裏,東折西折,左折右折地折了一陣,心跳得不成,把手帕折成了一塊餅幹似的,放進衣袋裏,低著頭跑回家去了。
她多麽想在中生家多待一會兒,談談三年來的變化,講講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和想到的喲,可彼此像隔著一堵牆。
三年工夫,全變了。
中生的老祖母,在他還沒有回來之前,就在那裏張羅著中生的親事了,她接了幾個媒人送來的女孩子生庚八字,一個個的都放在神龕上壓過了,但都不是“前世姻緣”,因為那些生庚八字壓在那裏,七天之內,家裏不是碰了鍋就有打了碗的事,總也不吉利。因此,她都退了信,“八字合不來。”
中生回來了,又有媒人上門來,中生說:“奶奶急什麽!”
老祖母說:“唉!那能不急呢?我一擔二鬥穀子就剩下你這一根苗了!”
中生看老祖母急的,就說:“要討就討建明吧,我們從小一直耍大的,她能做事,生得也好!”
老祖母聽了他的話,氣得起了高腔:“你昏了!她老子是鴉片鬼!名聲敗壞!屋裏窮得褲子都沒得穿!”
中生想申明他的理由和決心:“她老子吃鴉片,那是她老子,建明是建明,她是好人,我要討親就討她!”
老祖母大哭起來,邊哭邊訴:“你好呀!翅膀硬了呀!要飛了呀!不要我們了呀!連討親也不由我們做主了呀!”
中生的祖父,聽到老太婆的哭訴,氣得在堂屋的桌子上,啪的一巴掌,茶杯跳到地上打得粉碎,破口大罵:“婊子養的!反了!你在外麵混了幾年,把祖宗都丟了!”
中生看著形勢,再也不敢申辯,隻是說:“我還年輕,我暫時不討親,等幾年再說。”
建明家確實窮得不成,母親帶著她拚死拚活的累,但也供不上父親的那支鴉片槍,那鴉片槍,吸著她們母女的血和汗,她們好恨呀,可有什麽法子,一年到頭,要買一雙襪子的錢都沒有。
那辛苦一年的肉豬,到過年殺了,還不清那些該死的鴉片債。
街坊鄰居看到她,都說:“這女崽越長越標致了,那臉上燈草都劃得血出來!”
有的說:“一個好女崽,可惜投錯了胎,沒有投得好老子!”
大毛姐出嫁了,因為她祖父曾是鹽商,翻了鹽船,破了產的,家裏沒有錢辦嫁妝,隻好嫁到鄉下一個較富裕的農民家去了。嫁過去不到一年,那丈夫被抓去當了壯丁,不知開到哪裏去了,生死不明。
大毛姐姐經常回來住,也總是哭哭啼啼的,老祖母橫起一雙眼睛,咬著牙齒罵她:“嚎什麽喪,你八字醜了,怪得哪個!把兒子帶大,將來靠兒子養你!”
大毛姐姐抱著那個毛毛,眼淚滴在毛毛臉上。她想自己才十九歲,前途多麽渺茫!怎麽靠?
小毛也有了婆家了,那是一個破產地主家的少爺,住在河西鄉下。那一次一個媒婆陪著他來城裏相親,穿起長袍馬褂子,戴一頂博士帽子。人很矮,瘦精精的。用兩隻小瘦手提著袍子走路,站在那裏不動的時候,袍子就掃著地上的灰。
小毛躲在屋子裏,從門縫裏偷看了一眼,忍不住眼淚唰唰地流,說那不像個人,像一個瘦猴子,醜死了。
老祖母嘟起嘴巴,板起臉孔,沒好氣地說:“人矮點瘦點有什麽關係!又不是買吃的東西,他家裏有錢!有用人,又是獨生兒子,不得抽壯丁!哪裏去訪這樣的婆家!”
小毛姐姐哭了幾回,但也沒有敢大吵大鬧,她知道那樣也是枉然的。
小毛姐姐結婚兩年,沒有生育,患了“氣鼓病”,肚子鼓起好大,醫不好,後來做了短命鬼。
她祖母歎息著:“唉!多好的婆家,有吃有穿,姑爺又溫順,可她沒得命消受!”
永州城,本來安靜得像池塘死水,踏著命運的軌道,生死循環,從不改樣。
這年開春,鬼子的炮火,從北往南打過來,逃難的人群,湧向這塘死水,打破了千年的沉寂,它一下子改變了。
它再不是清一色的地方方言了,變成了南腔北調,五花八門。
街上不再是隻有熟識的伢崽、女崽了,來了軍人、學生,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穿戴,啊喲喲!你快看!那女人頭上的頭發打著卷卷子,啊喲喲!那人的皮袍子怎麽翻穿起?哎呀!怎麽那樣講話,一點都聽不懂,像狗叫一樣。一切都變得那麽奇特、新鮮,又看不慣。
中生的那間房,沒有窗戶,隻是從樓上透下來一個洗臉盆那麽大的洞,照射著那個十平方米的小房間。
那是一家北方佬,三兄弟,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兩個哥哥是教書的,一個弟弟在讀書。
那大哥四十來歲,穿一身中山裝,戴一副金絲眼鏡,是個工程兵的教官,人很隨和,每天出來進去,總是客氣地向人打招呼。看見街上的小孩子,總要逗一下,喊一聲“小孩!”
那老二,三十來歲,穿西裝,戴玳瑁框子眼鏡,手裏老捏著一根花竹做的“自由棍”。人也很謙恭的樣子,一天出來進去,說話不懂,但總是笑臉相迎。
那老三,十七八歲,剃光頭,學生裝,每天出來進去,從不作聲,像一條悶頭魚似的。
這三個大男人,晚上擠在一張三尺大的床鋪上,也不知他們怎麽攤開了的。那床,原是中生一個人睡的單人床。
小毛告訴建明:“那些北方佬,他們不洗澡,不吃飯,每天光吃麵條。”
她又說:“他們三個人,用一個臉盆洗臉、洗衣服、洗菜,晚上又屙尿。”
她又說:“那些北方佬,講話難聽死了,他們都是一些大舌頭(卷舌音)。”
她又說:“那些北方佬,把伢崽女崽,都喊作小海(小孩)了,真是笑死人!”
她們在一起時,對於那些北方逃難來的人評頭品足,覺得也還開心。
結婚
那是一個淒風苦雨的黑夜,王四瞎子和徐屠夫,倆人踏著木屐,打著雨傘,到了建明家。徐屠夫,一個殺豬的粗人,現在年紀老了,殺不動豬了,哪家有什麽事,需要幫個忙,跑跑腿,傳傳信,隻要混得一碗飯吃,掙得幾個小錢的事,他都去幹。但是做媒這種差使,他似乎還沒有做過。這次來建明家,還是第一次,也是王四瞎子抬舉他,邀他一起來,幫王四瞎子提鞋,敲敲邊鼓的。
王四瞎子,一隻眼睛瞎了的,另一隻眼睛,也隻有幾分光,他走路的時候,腦殼仰起朝著天,眼珠子翻著白,手裏一根竹棍子拄著,腳老在地上探來探去的。王四瞎子是個賭徒,自己又開著賭行抽頭的。聽說他賭錢,是不用眼睛看的,他搖骰子時,專憑耳朵聽。
王四瞎子雖然隻有半隻眼睛看得見,可沒有人不怕他的,他結交地痞流氓、打手、賭棍、嫖客,是一個有名的地頭蛇。
王四瞎子和徐屠夫,今天為什麽事來到建明家,她是不清楚的。
王四瞎子和徐屠夫,一進大門,就恭喜了建明的父親,並喜笑顏開地與他談起了有位軍官老爺,看中了他的女崽,說那軍官老爺有錢有勢,有地位;說現在國難時期,三百畝水田的財主,也當不得他的差使;說隨便到哪裏,都有得吃,有得住,有錢有勢;說你要找著一個這樣的女婿,那真是老太爺做定了。他又說:你若不放心,先給你一千元現金,以後包你享福不盡。
母親在一邊聽著,別人幾句話,他就一口答應把女崽許人家了,那人是什麽樣子都沒有見到,騙子、拐子……都不知道的,她心裏一下子產生了憂慮。她說:“四爺!你老說那個人有錢有勢有地位,可他是哪裏的人呀!”
王四瞎子心裏不耐煩,覺得女人家一出來講話,就要打爛砂鍋問到底的,很不耐煩地說:“哎呀!李家嫂子,你也太不懂行情了,如今我們這個小地方,有幾個做大官的?日本鬼子在打我們,現在南方、北方,都是一方了,他是北方人,如今北方人還好些咧!嗯?”
母親又問:“多大歲數了?”
王四瞎子很不耐煩地說:“哎!歲數當然要比你的女崽大些,別人是大官,你的女崽才十幾歲,哪有十幾歲的人做大官的?你想想?”
母親又問:“他結過婚沒有?”
王四瞎子看她盤根究底地問,顯然很不高興了,衝著她大聲說:“當然是沒得老婆,才找你的女崽!過去結婚沒有,我們沒有問他!”
母親又急急地說:“我就這個女崽!不嫁外鄉人!”
父親發脾氣了,覺得這樣的好事,攀這樣的好親戚,真是難得的機會,還要挑三揀四的,太不識抬舉了。他怕得罪了王四瞎子他們,趕快賠小心地說:“你們莫和她講,一個女流之輩。”
王四瞎子和徐屠夫,看那形勢,是父親當家做主,他又是一個窮困的大煙鬼,貪財如命的家夥,認為這樁生意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王四瞎子和徐屠夫,他們很清楚,隻要有錢,這樁生意會很快做成。他們兩個出得門來,邊走王四瞎子邊對徐屠夫說:“那個大煙鬼,窮得沒褲子穿,我們說到一千元現金時,他眼睛馬上亮了,就是這一下子把他打動了,我們這個媒做定了!”
徐屠夫,隻是咧著一張大嘴,使勁地笑,隻說:“四爺真了不起,全靠你一張嘴,三下兩下的就把事情說通了,將來謝你一個大豬頭!”
第二天的上午,王四瞎子和徐屠夫兩人滿麵春風的又來了。他們是來邀父親出去的,並喊他作“老太爺”了。他們兩人,一邊一個,把父親夾在中間,連擁帶挾地把他帶到鼓樓街,直上“清玉軒”大酒樓。
那裏早已備下了一桌筵席。
一個四十多歲,有滿臉連腮胡子的軍閥,坐在那裏等著。
父親到了那裏之後,那軍官趕緊站起身來,王四瞎子介紹說:“這位軍官老爺,他愛慕你的女崽,可算是真心實意的了,他今天備了這桌酒菜,請你來賞光的。”
錢大富堆著一副笑臉,站在那裏,他看到一個幹癟襤褸的老頭子,彎著背,伸著頸根,站在他的麵前。
錢大富趕緊從褲子口袋裏取出美麗牌香煙,抽出一根,拿出打火機,請他抽煙,並說:“我愛慕你的姑娘,她要嫁了我,錢是不成問題的!”
父親抽著煙,看著錢大富把隨身帶來的公文包,擱在桌子上打開來,取出一疊嶄新的大額的票子,那是現金一千元。他又從包的另一層,取出一個小包來,那是一套金器,打開來,金光閃閃。他又從另一層,取出四件衣料子,全擺在桌子上。要父親過目。
他從沒見過這些東西,這麽多錢,心在撲撲地發抖,全身都不自在了,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嘴巴不聽使喚地叫起“賢婿”來。
王四瞎子和徐屠夫,站在一邊,像導演似的,笑嘻嘻的,果然成功了。
酒席間,王四瞎子和徐屠夫,拿出了早準備好的筆、墨、紅紙,擺在桌上。
父親鄭重其事地拿起筆,在一張大紅紙上,寫下了自己女兒的“紅庚”,這“紅庚”是憑據,是父親的親筆,要反悔都沒反悔的餘地的。
“紅庚”寫完之後,皆大歡喜。
父親和錢大富,在筵席間,互相敬酒,又定了稱呼:“嶽父大人”,“賢婿”。
王四瞎子和徐屠夫,因為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們的心裏,好不歡喜,又用大杯痛飲了美酒。
父親在“清玉軒”酒樓,酒醉飯飽之後,帶著錢大富交給他的那些錢財,那些大額的嶄新的票子,還有那些閃閃發光的金器回家了。他想著:我真是一個有福之人,沒料到人到老來才得福。這時,他忽然想起他小的時候,一個八字先生講的話來,那瞎子說我將來要享福的,說我有中舉人的命的。後來廢科舉了,把我的鴻運也廢掉了,沒有中舉。誰想到老了,碰上這種運氣,做起“老太爺”來,他越想越覺得是他命中注定的了,他老了是要享福的了。他就那麽東倒西歪的,拿著那些錢財回到了家。
母親看到他帶回那麽多的錢,還有金器、料子,她憑直覺,感到女崽的事不妙,一定已成定局了,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抖了,她質問他:“你把女崽賣了?!”
他正在做著要享福的美夢,當“老太爺”的美夢,正在酒醉醺醺,興高采烈的時候,哪裏還容得別人來幹涉。
他惡狠狠地衝著母親說:“你是個叫花婆!想有這個福氣!我的女,女崽是我的!我有權嫁她!你少管閑事!”
建明知道父母吵架了,是因為她的終身大事,但她還摸不著底細。自己心裏也有些恍惚,十五歲的人了,是要嫁人的,那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唉!唉!總不是像小毛姐姐那樣,嫁一個猴子精一樣的人吧?她越想越為前途憂慮,像一個漂在河中間的人,打不到底,頂不著天,整天六神無主,東想西想,總覺得錯變了女人,女崽們有什麽法子啊?任別人來嫁你,不能自己想哪個就嫁哪個的。
事情的變化,比想象的快得多,說來就來了。那是父親接了彩禮,又寫了“紅庚”的第二天上午。王四瞎子和徐屠夫,他們陪著錢大富興高采烈地來了。
錢大富,並不是什麽猴子精,他穿一身草綠色呢軍裝,腰間掛著一根斜皮帶子,大搖大擺地往屋裏走來,他筆直地往建明身邊走,輕狂地笑著,兩隻眼睛毫無顧忌地盯著建明,好像他們是很久以前認識的老熟人似的。父親上前稱他“賢婿”,他沒聽見一樣,他隻顧盯著建明,想和她打招呼,說話。父親一個勁地拱手作揖讓座,但他沒有馬上反應過來,眼睛仍隻盯著她,隨便地站在那裏。
建明突然發現屋裏進了生人,父親稱“賢婿”的,她心裏明白了。她本來站在風車邊,正在車米。她看到了錢大富,手一下子軟了,風車裏的米,嘩嘩地往地上撒。她胸口悶得一下子出不得氣,像開水在那裏翻滾了,她差一點要倒在地上了。
她踏進自己的房間,一頭倒在**,又從**滾在地上,她用手捏成拳頭,在自己的胸膛上使勁地捶打,她把自己的頭臉在泥地上使勁地磕碰。隻一下子,碰得鼻青臉腫,不像個人了。
當她換過氣來時,想起那張有疙瘩的老臉和那一臉的絡腮胡子,那雙死盯著她的老色鬼眼睛,她的心不住地顫抖,啊!那是我的丈夫!天哪!我前世作了什麽孽啊!
她頓時想起了王四瞎子和徐屠夫兩個不得好死的家夥,昨天請父親去吃酒席,今天又陪著這個老男人來家裏,他們作興已經把她賣給這家夥了。她在地上滾著大罵起來。
她罵王四瞎子:“死瞎子!你今世瞎眼,來世要跛腳!你三世沒得屁眼屙屎的!”
她罵徐屠夫:“你今世殺豬,又做虧心事!來世你要變豬把別個殺的啊!不得好死的啊!”
她狠狠地罵他們都是些爛崽!痞子!封門絕戶斷子絕孫的壞蛋!
憑著她心中的恨,她想衝出去咬他們幾口!咬死他們才解恨!但她隻是大哭大喊!大叫大罵!她隻自己在地上打滾,她想尋死了啊!
那個可憐的母親,她從自己的親身經曆中,體會到這事沒有法子挽回了,這是女崽的“命”了,是前世修成的八字了,有什麽辦法啊!
王四瞎子和徐屠夫,本來興高采烈的,認為這樁“喜”事太順利了,沒想到碰在建明這塊硬石上,給他倆丟了臉,挨了一頓臭罵,簡直下不了台了,而且他們最擔心的是怕錢大富生氣,不要建明了,那豈不前功盡棄!他們也擔心鬧出人命案來,這鬼女崽竟是這等橫蠻,不要命,簡直沒有見過。
他們本來打算馬上成親的,本來商量好不需再擇佳日的,免得夜長夢多,怕出漏子,看來原定的計劃要落空了。
錢大富原以為:下了彩禮,又寫了“紅庚”,是她父親親筆寫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哪還想到有這個麻煩呢?!真是出乎意料,他雖是厚臉皮,但總也感到是一件丟臉的事吧? 有些進退兩難了。
王四瞎子和徐屠夫,趕緊來收拾這個殘局,挽回錢大富的麵子要緊,他們對下不得台的錢大富說:“這個女崽太年輕,不懂事,等她娘老子說清了再來,錢姑爺先到我們家裏去坐坐!”
錢大富本來那副興高采烈的臉,一下子變成鐵青色,但他又不敢發脾氣,也隻好順水推舟的答應和王四瞎子他們一起出門走了。
由於建明的反抗,婚期推延了。
父親看到這種情況,急了,他怕錢大富要他退彩禮,那就“老太爺”當不成了,享福的夢眼看要告吹,他氣得臉發青,跛腿也發起抖來,他嘴裏嚷著:“打死她!打死算了!打死也不犯法!”
他跛著一隻腿,想去打她,雖然母親拖住他,但他哪裏容得,尋到一根頂門的棍子,劈頭打去,“你這個賤貨!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不要姓錢的!我將來給你找一個白胡子衝衝的老公!哼!你不要,由得你!”
建明被打得昏頭昏腦,耳朵裏還聽到父親的話,她想:他是一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心又狠,手又辣,隻要別人出大價錢,他哪裏有什麽兒女情啊!看來這事是無法改變的了,逃吧!逃走了就沒事了。逃到桂林去,去找中生哥哥,他會收留我的吧?中生哥哥的影子,似乎在眼前晃了一下。接著是中生祖母的老臉,橫著一雙老蒜泡眼,嘴巴翹起老高。
她又想:那是逃不脫的,中生哥哥收留你,他的老祖母也不會答應的,到時被抓回去,也隻落得一個“找野漢子”的罪名,父親不打死,醜也要醜死了啊!
她左想右想,想不出一條活路來。這幾天,小毛也不敢來找她說話了,那個老祖母在家裏管著她,還罵三罵四的:“哼!女的嫁人,不由父母做主哪個做主?!這麽烈法,沒見過!”
一個影子老纏著她,那副嬉皮笑臉的輕狂相,那個打著皺皮疙瘩和濃濃絡腮胡子的臉,時時刻刻在她的腦子裏晃來晃去,心裏像一把刀割著似的痛苦難當,要做那個人的老婆,隻有死了算了,死了倒也清淨了,什麽也看不見了,死吧!死吧!
她到廚房,把火柴拿來,用牙齒將那些火柴頭,一根根地啃下來吞下去。
母親闖進來看見了,她大喊:“不得了了呀!鬧死人了呀!”
父親跛著一條腿,從外屋趕來了,他一眼看見那些火柴棍棍,那火柴頭子都被啃得精光,他嚇得魂都飛了,趕緊到廚房裏,取來一隻飯碗,奔到門角落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在那尿桶裏,舀出一碗臭熏熏黃澄澄的尿來,他喊母親抓住手腳,他就上前來灌。但她不要命地拳打腳踢,她命都不要了,那裏還管什麽臉麵,母親一個人,無論如何抓她不住,父親也攏不得邊,母親隻好大聲地喊:“曾家婆,快來幫個忙,救人啊!”
那曾家婆,住在緊隔壁,她年輕時是一個“籮行”的挑夫,鐵腳板,她力氣大,喉嚨也大,是一個與男人平起平坐的搬運工。現在五十多歲了,她的職業,已傳把她的兒子了,她隻在家做些家務事,但她是女中豪傑,人好,肯幫忙,隨哪個左鄰右舍,有什麽事,隻要喊一聲“曾家婆”,她馬上就來了。母親一喊,她趕緊來了。
她進門一看,知道是回什麽事了,救人如救火,她趕緊爬上床,把建明抱過來,用她的兩條鐵一般的腿,夾住建明的下半身,用手抱住她的上半身,她喊母親捉住她的兩隻手,她又要父親快去拿一根筷子來,她用手指死勁捏住建明的鼻子,那鼻子差點都要被她捏破了,建明憋得一臉紫紅,有些發青,大汗淋淋,再也無法憋下去了,隻得把嘴巴打開一條縫,想透一口氣,曾家婆的一根筷子,及時地塞進嘴裏,把嘴巴撬開了,那一碗黃澄澄臭熏熏的尿,由父親端著,母親幫著忙,順順當當地灌進了她的肚子裏。
那尿灌進去之後,人的眼睛翻了白了,馬上翻腸倒肚嘔開了花。
曾家婆出了一身大汗,趕快跳下床來,她歎了口氣說:“唉!總算不怕了!”
母親說:“好了!好了!不怕了,嘔出來了,你看那就是!”她指著嘔出來髒東西。
那**、地上,嘔了個一塌糊塗,肮裏肮髒。
她閉著一雙眼睛,躺在**,人已昏過去了,臉色蒼白,頭上出著熱汗和冷汗,頭發濕漉漉的,嘴裏流著那些嘔出來的黏液和飯,中間還夾雜著那些吃進去的黑色火柴藥。那一碗尿雖然是灌進了她的肚裏,但又全嘔出來倒在**了。母親又喊父親,快去請王醫生來,幫她看病,拿脈,看是不是還有什麽危險。
父親急得像一隻無頭蒼蠅似的,跛著一條腿,急急忙忙地奔到王醫生家,請來了中醫王醫生。
王醫生問是什麽病?人怎麽變成了這樣?
父親告訴他:“剛才吃了火柴藥,灌進了尿,嘔成這樣子的。”
她像一團火,被水撲過了,還留著一些餘熱一樣,昏昏迷迷地躺了五六天,終於沒有死,又活轉來了。
母親整天整晚地守著她,得不到休息,兩眼總是流著淚。她熬得眼珠通紅,發黑眼暈,也不敢離開一步。
她看見女崽還是活的,心裏總算放了心,她勸她喝些稀粥,吃些蒸雞蛋,幫她洗臉,幫她洗腳,幫她梳頭發,撫著她,摸著她,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的心肝寶貝,哪有不心痛的啊!
建明閉了幾天的眼睛,又睜開來了,她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為她熬夜,為她操勞,被磨得疲憊不堪,痛苦不堪。她心疼母親,可她更恨父親。她心中積滿了怨和恨。
等了十來天,她又能起床了,但她心裏,更增加了死的念頭,因為她這些天來躺在**,更難容忍的是錢大富的影子,那影子殘酷地纏著她,不肯放鬆一步。她睡著了,又被那些皺皮疙瘩和連腮胡子嚇醒,簡直像一些魔鬼,那輕狂的笑,那盯著她的雙眼,她的心時時刻刻在顫抖,經常是在夢裏嚇得冷汗淋淋。
夜深了,母親睡著了,輕輕地發出一點鼾聲,她疲憊過度,困得像一攤爛泥。
她從床裏麵爬過母親擋住她的身體,穿上自己的棉衣棉褲,把鞋子襪子都穿上。因為人很久沒起床,走起路來不得勁,東倒西歪的,她用手扶著牆,開了後門,跌跌撞撞地直奔河灘。河灘,那是一個多麽熟悉的地方,河灘啊,那是她童年的樂園,她和她的夥伴,曾在這河灘,度過多麽美好的時刻,那些石子,那清亮亮的河水。
但這時,對她來說,隻有一條路,死。
河灘是寂靜的,安詳的,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似的。
清清的水,靜靜地流……
世間的人也都在入睡,進了各種各樣的夢鄉。
啊!天呀!十五歲的建明,她像一朵剛開放的花,就要被人**、踐踏。
沒有人來同情她,沒有人來搭救她,天上的神仙啊!也不見下凡來!她受到了這種的摧殘,她的希望隻有死了,死罷,死了就幹淨了。
她一直奔到二碼頭,那是一個泊船的碼頭,水最深,顯得黑洞洞的。
她站在碼頭上,不顧一切地跳下去了……二碼頭河邊的客棧裏,有人在吊樓裏打夜牌,聽到了投水的聲音,就喊起來:“有人投水啊!快救呀!”
北風凜冽,農曆十一月的白霜,撲滿了大地,也撲滿了這隻小船的艙板。船老板把她放在那艙板上攤著,她身上的水,流滿了艙板,艙板也是濕淋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