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們003

街上人說這兩個女崽是周老倌從人販子手裏買的,不曉得當丫環還是做小老婆用的。有人說:“那個老不死的老痞子,兩個女崽都被他開了苞,你不信?那個小的講起來還哭呢!”

“那個小女崽臉色好難看,黃黃青青的,才十二歲,又沒有做‘大人’,老不死的每天晚上抱著兩個睡,什麽畜牲!”

有一天,小女崽很高興地跑來告訴我:“我爺爺今天吃了早飯出去了,他說要下午才回來。我們好好玩一上午。”我說:“我到你屋裏去玩一回吧,我從沒去過你屋裏。”小女崽說:“那好,隻是莫玩久了,我怕爺爺闖回來。”我說:“你爺爺好惡的吧?”她說:“爺爺最怕別人進他的屋子了,他出去時交代的:‘不要帶外麵的人到屋裏來玩。我曉得了要打斷你的腿!’”我說:“隻玩一下子就回來。”她說:“那好吧。”

我和小女孩到了他們住的房子門口,兩扇大門關得鐵緊。小女孩在大門上用手拍了幾巴掌,喊大姐姐出來開門。那個大女孩開了門,看見我跟在後麵,有點驚嚇的樣子。我趕緊衝進去,看到一座好大的房子,有四個間子。一間是她們和爺爺三個人睡的間子,裏麵有一個很大很古老的床,雕龍畫鳳的,床頭還嵌著小鏡子。其餘三個間子是大銅鎖鎖著的。我趴在那窗戶上看了一下,壁上掛著一些老大的掛鍾,還有各式座鍾,但都不走,也不打點。就那麽掛著或者坐在桌子上。那大櫃都是朱紅的,櫃門上用玻璃嵌著花鳥仙女之類的彩色畫。牆壁上也貼了一些美女畫,屋裏到處積滿了灰塵,小女崽說:“爺爺從來不準我們進去掃地的。”

小女崽說:“每年到六月初六的那天,他自己開開門,從那大櫃裏搬出什麽狐皮袍子、羊皮襖子,什麽毛線呢,毛嗶嘰的男女衣服,放在天井裏曬,到下午趕緊收藏起來,不要我們插手的。他說,另外那兩間房子都是些古董瓷器,什麽大花瓶、羅漢菩薩,還有一些畫,隻有他看得懂。我們不曉得那些東西有什麽用。”

天井裏種了一棵橙子樹。進門的地方有一塊大坪,可以洗衣曬衣的。堂屋很大,可以擺得兩桌酒席。有吃飯的桌子,是紅漆的。還有四把太師椅。要是在這屋裏“躲摸子”,玩“老虎吃羊”是最好的了。可那個老家夥不準人進來,生怕別人偷他的寶貝。什麽寶貝,其實盡是些破爛,邋遢死了。

大女孩見我到處看,嚇得要死,她說爺爺要是曉得你來了,我們到晚上又要跪到地上挨打了。你是小夥計,不懂事,快走吧!

我趕快出來了,要小女崽到我家裏去拋子玩。

那一年,因為日本飛機經常來,老是放警報,叫得很嚇人。有時緊急警報響起來了,那些警察還到各家各戶去喊:“趕快躲呀!你們不怕死啊!”我們就躲到城門洞裏去,那城門洞比一般防空洞還好,是大石頭砌的。裏麵又通氣,夏天好涼快。洞裏有很多石板可以坐著。也有人帶一個板凳的,因為有些人年紀太老了,怕坐在那個冰冷的石頭上,涼了屁股生病。

周老倌子的婆娘要搬回來住了,她原來在縣衙門那條街上開旅館。那條街躲警報不方便,這老婆娘有五十幾歲了,一雙小腳走不動。她就和她的兒子商量,搬回瀟湘門,把這裏的旅館頂(租)出去。

老婆子這一要回來住,周老倌子就急了,趕快把兩個女崽賣給廣西來的人販子。那是買去賣把窯子裏的。街上的人都說,老家夥賺了雙倍的錢,不光賣女崽得了好價錢,又賺到了跟她們兩個睡覺的好處。不然到唐班裏找一個沒**的女崽,起碼得兩三百塊錢睡一晚。這樣賣了,又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老婆子一雙小腳,清清爽爽、利利索索的樣子,年輕時肯定很漂亮。她請人把房子修整了一下,把那些老家夥的“寶貝”全搬進了一間房子裏鎖著。她帶著兒子、媳婦和侍候她的養女住了兩間房子。對於老家夥,她是不大搭理的。

她那兒子快三十歲了,長相標致,討了一個東安縣的女崽做老婆,白嫩漂亮。因為家裏沒開旅館了,兒子沒有什麽事做,他就在城門洞口擺了一個很大的香煙攤子。他娘每天中午去給兒子送飯吃。

那香煙攤子雖然品牌齊全,價格也平,但一天還是賣不了幾包。窮人太多了,吃得起香煙的人沒幾個。他擺這個攤子,隻是免得天天待在家裏吃閑飯,而且妻子又懷了孕,將來孩子出生,事情就更多了,趁這個機會,多少總要賺些錢。

有一天,周老倌子看著老婆去送飯去了,他就走進廚房,本想調戲那個老婆子的養女,但養女在天井裏洗衣服。隻有媳婦一個人在廚房裏端著洗臉盆在打熱水洗臉。周老倌子看著沒有別人在,他就在媳婦的屁股上摸捏了一把,媳婦大喊一聲“哎喲”,臉盆打翻在地,她就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養女趕快跑過來,看到這個情況,又趕緊跑到城門洞香煙攤子那裏,要少老板趕快回去,說少奶奶坐在廚房的地上哭臉。少老板問什麽事,她隻要他趕快回去。養女幫他守著攤子,少老板就打起飛腳跑回去了。老太婆也趕緊回去了。

少老板回到家裏,妻子哭哭啼啼地向他訴說,說你那個老不死的老子,趁你們都不在家,就想占我的便宜。少老板聽完,把老婆扶到房裏,幫她洗了臉,就筆直地往老家夥房裏衝,他隻想捶他一頓。不管他什麽老子不老子的,太下流了,竟敢調戲自己的媳婦!

周老倌子知道自己不是兒子的對手,他就躲在房間裏,把門緊關著,一聲不作。

兒子氣得踢他的門,那門是雜木的,裏麵又是用雜木棍子撐著的,結實得很,根本無法踢開。

老家夥躲在房裏嚇得要死。他本來隻想調戲一下,也沒打算“扒灰”,竟遭到如此下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這裏了,他倒不是怕醜,主要是怕兒子不放過他,打他一餐死的,那才受不了呢。

他想著自己身邊還有數百塊花邊,隻要救到命在,以後還怕沒好日子過?

他直等到半夜過後,把那些花邊,用一個枕頭套子裝著,用繩子捆緊,再用一件帆布衣包了。又收拾幾件換洗衣褲,一起用一個大包袱背了,趁天還不太明,別人都在睡覺,他就溜出來了。他直奔縣衙門那條街,找著他老婆曾經開的那家旅館,拍開了門,擠進屋去,要老板給他開一間好的間子,他包了,一個月要多少錢?

那老板並不認識他,老板拿出一個冊子,說你要登記一下,如今抗日,警察局天天來檢查,怕有漢奸混進城來。

周老倌子填了真姓,名字改了一下。他說要住裏麵一點的好房子。他拿出五元花邊,又問你們這裏現在可還有姑娘玩?老板看他一眼,一個糟老頭子,怎麽一來就打聽這等情況,老板說:“是你要?還是別人要?”他說:“你看我不能嫖嗎?明天你幫我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來,我會賞你光洋的。”老板說好吧,明天幫你訪訪看。

隔了好久,他兒子到旅館的老板那裏去收租錢。發現周老倌子在店裏吃飯,並有一個姑娘陪著。他兒子故意問老板,這個客人是哪裏來的,老板說:“有天早晨,天不太亮他就來了,一來就交了五塊花邊,要住裏麵一些的好房間,還包一個女人。他已經住了一晌了,不知道他有些什麽來曆,反正蠻有錢的。”

兒子沒有作聲,站在那裏看著,真是自己的父親。他忍著,直等到他們吃過飯進到房子裏,兒子衝進去,罵他老子,你這個老**棍,老不死的!還用手在他的臉上各打了兩耳光。打完之後,他並沒有告訴老板那是他的父親就走了。

就在那年的夏天,日本飛機在縣立女子小學那裏丟了幾顆炸彈。

把那家旅館炸得稀爛,周老倌子也在那場災難中,被炸得粉碎。

呂四老爺和他的兒孫們

一六酒米店

瀟湘門進城門第四號門牌,就是“一六酒米店”。隔著街跟我家對門,那招牌就放在店門口的櫃台上,灰灰色的。聽大人講,有五六十年了,現在就剩下那塊褪了色的招牌了,別的什麽也沒有了。

它當年是一家很大的酒米店。是“府官”(永州府)呂四老爺開的。當年的四老爺官做到好大?我們不清楚。隻知道他的鋪子好威風。鋪麵後是一正一橫的房子,一個有花鳥魚蟲的大花園,又寬大又氣派。這在一個貧民區,一片稀爛的房子陪襯下,更是顯得闊氣了。

那鋪子不但有官氣,又有鬼氣。說是早幾十年間,他們家走鴻運,來了“捎鬼”幫他發財。那“捎鬼”不捎別的東西,專門幫他家裏捎來好醋。

一個能裝擔把水的酒塔子的醋,每天賣光了。第二天早上又是滿滿的一塔子的醋。這事隻有釀酒的老師傅知道,他偷偷地向四老爺透了個信,說這是您老做了好事,積了德,得到好報。這事後來也隻有賬房先生暗地裏知道。他也和沒事一樣的。

四老爺家的酒米店,酒不出名,醋倒是出了大名了。整個永州都知道“一六”的醋,醇香又酸,價格便宜。於是粉館、麵館、飯店、旅店、客棧,不消講,都用“一六”的醋。甚至幾十裏外的人家都專門趕來買他家的醋。

這醋塔子,專門由一個老師傅掌管著。專有一間醋房,專用的醋塔。老師傅賣完醋就把房門鎖上。第二天早上開門,又是一塔滿滿的好香的醋。

大概維持了一年多的時間。有一次說是老師傅忘了鎖門,臨時去外麵幹什麽事情去了。有個年輕的小師傅,心裏因為有些懷疑,為什麽不見老師傅做醋,隻見他天天賣醋。這時他看見老師傅忘了鎖那醋房的門了,他就跑進去看看。不看還好,這一看他就奇怪了,大喊大叫地說:“奇怪了!昨天醋賣光了,沒有人再來釀它,今天又是一塔子滿的了!”

賬房先生聽到了他的喊叫聲,出來對著那個小師傅的臉上扇了兩個耳光,還踢了他兩腳,並且要他馬上滾蛋。因為他的喊叫聲,點破了“捎鬼”的機密,它就再也不會來了。

小師傅莫名其妙地挨了打,還要他滾蛋,他當然想不開了。他就跟賬房先生吵鬧,憋著一肚子的悶氣,要到四老爺那裏去討個公道,他到底錯在哪裏?

那四老爺也不講什麽話,也不說賬房先生打錯了他。隻問他還有好久的工錢沒有結,要他領了工錢回家去。小師傅越發想不通了,四老爺平常最講公道話的。他是一個做官的人,也這麽不講理了。

小師傅氣得在自己的頭上捶了兩捶,實在想不通。想起自己在外麵老老實實做了幾年的工夫,現在被這樣不明不白地轟回去,還挨了打,多丟麵子。晚上他死人都睡不著覺。起床來解開兩根水桶索子,搭在樓上的橫杆上,吊下來,端一條凳子站上去,就一索子吊死了。

第二天早上,老師傅起來看看醋房,塔子裏是一滴醋星子都沒有了。再一看小師傅吊在樓上的橫杆上,舌頭伸出來好長。

嚇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隻好放肆地哭:“是我害了他啊!我為什麽忘了鎖門的啊?他有什麽錯啊?就怪我忘記鎖門了啊!”他邊哭邊拍打自己的頭,真是人死財空啊!他跑到四老爺那裏,一雙腿在地上跪著,放肆地哭,要四老爺處罰他。

四老爺看著小師傅人都死了,怕他家屬來告狀,趕快要老師傅把小師傅的屍體放下來。拿出幾塊銀光洋來,要老師傅去幫他辦小師傅的喪事。他又趕快派出人去通知小師傅的父母,不得了,人命關天的事。

後來小師傅的父母來了,看著兒子的屍體擺在堂屋裏,穿得整整齊齊的,棺材放在一邊,是要等他們來看清了再入棺的樣子。老師傅告訴二老,小師傅是自己想不開,老爺並沒有打他。老師傅說了事情的頭尾,說四老爺是個好人,願意出兩百塊光洋供你二老養老,就這樣了結了吧。

二老看著兒子已經死了又不能複生,是他自己發了蠢氣,怪哪個呢?就同意安葬了。因為他們家還有三個兒子,這是個滿崽。哭了一場,就回去了。

四老爺真是倒黴的事連著來了。接著是他婆娘生第三個兒子,請了一個接生婆來,那孩子可能個子太大,生了兩天才生出來。生產後大出血,聽說那血流得墊被都透過了,床底下的血是一攤一攤的。隻兩天產婦就死了,毛毛請了個奶娘帶大的。

那街上的議論紛紛,多嘴多舌的周家奶奶說:“產風鬼到了他屋裏,有人看見。一個穿黑衣黑褲頭上包著黑帕子的女人,手裏還提了一個籃子,籃子裏有剪刀。他屋裏又不曉得化紙敬菩薩。還不是,找了個替身去了。”

因為家運不好,四老爺就不做生意了。在家裏休息。賬房先生是他的表親,就留下來幫他冬天做存米生意。收一冬存米,幾十百把擔,全放在樓上,用圍子圍著。等第二年夏天青黃不接、米價大漲時再拋出去。這當然也是個好生意。因為他還有些錢,不能坐吃山空啊。四老爺是最懂得這些道理的人。

兒子三少爺

四老爺的三個兒子,隻有老三小時候最會讀書。那時老先生常誇他將來是要中舉人的料。不過後來廢科舉了。

他父親死後,三兄弟中隻有他在做官,做小官。他算是吃得開的。他在全州當縣錢糧官。後來他就在全州自立門戶,結了婚,老婆也是一個淑女。賢惠聰明,也還漂亮。

四老爺死的時候,他回來送葬,帶著媳婦和兩個女崽回來。

後來三少爺又升了官,到長沙做稅務局長去了。三少奶奶就回到永州老家,她住在老家。這時他們有兩個女崽一個伢崽了。她很會理家。三少爺去了長沙,說等那邊搞好了,再來接他們去長沙一起住。

可三少爺在長沙做了稅務局長之後,一天到晚很多朋友找他,打牌、請客,還嫖女人。下屬們勸他討個姨太太,他有些猶豫。稅務部門的人覺得他太土氣,跟他說,討個把姨太太不算什麽,現在大家都是吃喝嫖賭的,你一個人裝什麽正經?於是有人做中,討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姨太太。出席酒宴什麽的,也帶著她。那姨太太第二年就生了個男孩子,這樣一來,他就在思想上有了負擔,想著家裏的兒女、太太來了會不會吵鬧打架?那就不怎麽好過了。

事情總會漏風的。三少爺的一個老朋友從長沙回永州老家探親,三少奶奶就到他家裏去打聽三少爺的情況。

那老朋友吞吞吐吐地說:“長沙是個大城市,不像我們這裏,做官的哪個都有幾房姨太太的,沒有才是怪事。”

這一說,三少奶奶急得問:“我們三爺也有姨太太了嗎?”

那老朋友不好直說,隻是笑笑說:“不太清楚,最好你自己去那裏住著,是最好的。因為有了錢勢的人,哪個都想來巴結你。今天幫做媒送個美女來,明天又邀你去吃酒席,後天又約你去打麻將,名堂多得很。他們的目的就是想在他的局子裏謀個小差事幹幹,混碗飯吃而已。”

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她知道那就很危險了。她回來趕緊打點行李,拖著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坐船往長沙趕。她覺得自己太大意了,怎麽可以把一個有權有勢有錢的丈夫放在千裏之外不管呢?做老婆的也太大方了,太不懂事了。那麽些人包圍著他,能不出事嗎?

到了長沙,找到三少爺住的公館。進門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妹崽,樣子好像還老實,還有一個小孩子,歲把多的樣子,會走路了。那妹子看到三少奶奶了,似乎有些害怕,低著頭,不敢作聲,心裏猜想可能是局長家裏的老婆和孩子來了。

三少奶奶喊拖洋車的將她的行李搬進房裏去。看看住房還有一間空著,她就把鋪蓋搬進去。她一肚子火,借著罵女兒站著不幫她的忙,就罵道:“你瞎了狗眼,還不給我滾!”

那年輕妹子看著她越發害怕了,趕緊收拾她的東西,把被子都捆好了。

等三少爺回來,大吃一驚,老婆孩子都來了。他說:“你怎麽先不來個信?我好去接你呀!”

“我不要你接!知道你在這裏唱好戲咧!”

“不要那麽說嘛!我們是老夫老妻了。”邊說就趕緊去抱過兒子來親,又去抱兩個女兒。向妻子做解釋說:“是朋友幫我搞的,說我太土氣,單身生活多不好。”

說著就去叫那個姨太太來:“玉鳳!玉鳳過來!”

那玉鳳嚇得不敢過來,說:“我要回娘家去,小兒子是你的,我不要。我本來要嫁個單身男人的,是你的那個朋友王科長騙了我,說你有權有勢有錢。如果不答應就對我不客氣。我才上了這個當。”

三少爺從櫃子裏拿出兩百塊光洋給她,要她回去找個好男人過日子,兒子留下來。

那妹子拿著兩封光洋,喊了輛洋車,拉著她的箱子和行李。親了一口兒子就哭著走了。

三少奶奶歎了一口氣,覺得那妹子也可憐。為了幾個錢,一個黃花女崽做了別人的姨太太,隨便給點錢就打發走了。

那妹子一走,三少奶奶的女兒和兒子都去打那個小弟弟。說他是個雜種,不要他。他爸爸說:“他是你爸爸的種,不要打他。讓他跟你們一樣吃飯、穿衣服、玩耍。姐姐們要照顧他。都是爸爸的親生兒女。你們要打他,爸爸就不喜歡你們了。”

後來那個小家夥還是經常挨打。吃什麽東西時,母親分給每人一份。但那個小的拿在手裏吃時,有時又被大孩子搶去了。

三少爺的官沒有做到三年,錢是賺了不少,但是被撤了職。

在長沙他沒有買房子。隻得全家又坐船回到永州,住在“一六酒米店”後棟的房子裏。

這時的三少爺每天戴一頂拿破侖的帽子,手裏拿一根棕色的有鉤把的棍子。冬天是狐皮袍子,夏天是紡綢衫子。走起路來很有派頭的樣子。每天吃了早餐,就從“一六酒米店”那堂屋的後麵出來,往瀟湘廟那邊走去。不知他去哪裏。有消息靈通的人說他去永州的名人羅子雯家裏打麻將去了,有的說是去拉關係找工作去了。

冬天,夏天。天天看見他那麽出去要晚邊才能回來。有時三少奶奶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他一路出去,是拜訪一些有權勢的人。當時永州的有權勢的闊佬就是羅子雯、胡唐侯了。

忽然有一天,說是三少爺當了區長了,河邊上裝了一船稻穀來。三少奶奶不知往哪裏存放。後來她決定用圍子圍在自己的堂屋裏。她要大女崽與伢崽各拿一把籮行裏的籌簽,到河邊去,每一擔穀子插一根。小女崽在家裏把那插在穀子上的籌簽收回來。等穀子挑完了再去對數。

那小崽一歲多時就離開了娘,在三個不是嫡親的姊妹中間生活,盡受欺負。他長得很醜,腦殼不是圓的,額頭往後斜。頭發似乎一年四季都是那樣子,稀稀疏疏,好像這裏有兩根,那裏有兩根,看起來又像一個和尚腦殼。鼻子沒有鼻梁,眼睛細小得很,嘴皮特薄,沒有一點血色,像個要死的孩子。我看見他的時候,總有六七歲了吧?覺得他好奇怪的,跟別的小孩都不同。我們跟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孩一天在外麵玩耍,東跑西顛。他隻在門口看著,躲在那個沙拉子(柵欄門)後麵。

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在門口看街。眼睛像總也打不開一樣。穿一套灰不溜秋的衣褲。那麽大了還穿開襠褲(是那些大孩子穿過不要的衣褲)。肚子好大啊!腿子和手膀子很細。走起路來很費力。像個小腳的老太婆。

他吃了早飯就走到那個沙拉子那裏,用手搭在沙拉子的木棍上,肚子擠在沙拉子的縫縫裏,清鼻涕流出來,他又縮進去,吞下去。呆呆地看著街上挑河水的、洗衣洗菜的,還有內河街那邊過來的人。直到快要吃中飯時才回去。

他好像心裏蠻懂事,但從來不作聲。後母有時給他一塊糖或是什麽吃的東西,那哥哥一把就搶走了,後母有時夾點肉或魚放在他的碗裏,也被哥哥搶走。他也不哭不叫,隻是看著他吃。一個幾歲的孩子,要吃的孩子,為什麽有那麽好的忍耐力,真使人想不透。那兩個大姐姐也不喜歡他,不同情他,經常敲他的腦殼。有時媽媽發點東西給每個孩子一份,大姐姐不吃他的,但故意把他的打著掉在地上,他又趕快撿起來放在嘴裏。

有時候他在看街的時候,摸摸身上的口袋,挖出一點不知哪裏撿到的什麽東西放到嘴巴裏,一聲不響地嚼著。他從不作聲,你要問他,他隻搖頭。他那大肚子不知是水腫病還是氣鼓病(也可能是蛔蟲)。街上有些女人家看著他遭孽,問他每餐吃幾碗飯?問他肚子餓不餓?他從來不答話。隻用眼睛看看你,也不哭也不笑,隻是鼻子裏清鼻涕流出來。他經常縮鼻子。

一個夏天,他突然腹瀉,他一個人睡在後麵的房間裏,因為廁所在花園後麵。有好幾十步遠,他動不得了,就在房子裏拉,拉了一地,一身一褲子的屎。大孩子們把間門關著,沒有人理。第二天就死了。

三少奶奶去籮行叫了土工,要他準備一個小木匣子,來了兩個木工,土工看見那死人身上盡是拉的屎,不敢下手。三少奶奶又從屋裏拿出來一刀解手紙,請他們幫忙。土工沒法,隻好用紙包著抬起放進匣子裏抬走了。

街上的女人家議論說:“三少爺隻管自己快活,害了人家女崽,又生一個這樣的小崽子,活生生地磨死了,多可憐啊!”

大孫女荔荔

呂四老爺的大孫女,小名叫荔荔,在瀟湘門是一枝花了。沒有一個人不說她長得漂亮的,說她祖宗不知積了什麽德,生出這麽一個好看的女崽來。

荔荔的父親死得早,她就跟著母親過,上麵還有一個哥哥。

長到十來歲的時候,她就不大出來了。專門在家裏繡花。慢慢地越繡越好,鳥繡得像活的,鳳繡得要飛起來,牡丹花朵朵逗人愛。見過她的繡品的都想看看她的人,看過她的人又都想討一件她的繡品,荔荔性格脾氣又好,總是爽快地答應人家。鄰居都說,她呂家幾代都沒有見過這麽好的女崽了。

等到十六七歲時,媒人一串串地來。說某某大綢緞店的少爺如何。又來一個什麽大鹽行的少爺如何如何。反正川流不息地有人來說媒的。

後來來了一個在道州做財糧官的親戚說:“道州知縣的兒子想找一個漂亮的媳婦,全道州沒有一個看得上的,就是嫌不漂亮。我想大小姐確實夠條件了。而且又是門當戶對的。大小姐的爺爺也做過府官嘛。”

大小姐想起道州那地方,心裏就有些不願意。都說道州牯子是最野蠻的,又那麽遠。不過她的哥哥滿口同意了,說:“好!機會來了,縣長,官不小啊!攀上這門親,隻要隨便開一句口,我就可以撈個小官當當了。好!太好了!”

老娘隻有一個女崽,也舍不得放那麽遠去。坐轎子都要好幾天,回娘家看一次起碼得半年了。不大想這門親事。

但兒子是決定了。並勸老娘:“隻要有錢有勢,遠點算什麽?隻要想回來就回來了。永州眼麵前哪裏有縣官的兒子呀?沒得。這種好機會不能錯過。”

他又找妹妹講:“做縣長的媳婦可是貴人了啊!家裏肯定丫頭小子一大群。隨什麽事你隻要動口就是,一天到晚手指頭都不要你打濕的。他們家就是這根獨苗,你去了又沒三叔兩娌的,隻有一個老娘。隻要你不嫌棄她,你這麽漂亮聰明的媳婦,她不天天當寶貝捧著才怪哩!”

他把十八歲的妹妹說得心上心下的。她想,就是不知道人品怎麽樣?隔得這麽遠,又沒有人講起告訴我,要是個浪子怎麽辦?她覺得哥哥隻想別人家裏多麽富貴,將來自己好做官。連不為她多想一下。她一個人想著這終身大事,心裏沒有底,就細細地哭了。

因她哥哥答應了媒人。過了半個月就來了下定的禮品:綢緞多少匹,金器多少件。因為路遠,水禮(肉、雞等等)都沒有辦,就免了。但來了兩百光洋。她哥哥喜歡得隻差點要用頭走路了。

到快過年的時候,開來一艘大官倉船,縣太爺親自從道州來接媳婦了。新郎也來了,穿的長袍馬褂,帽子兩邊插了兩片金葉子。

縣太爺在永州租了大旅館幫兒子成親。娘家辦了很多嫁妝,主要是**用品,都是小姐自己繡的。因為木器不好搬,在道州準備好了。

結婚的那天,大小姐什麽都不關心,就隻想看新郎公一眼。新郎公來花轎邊迎她時,她覺得這個人個頭還是可以,人也文質彬彬的。到吃交杯酒時,她就大起膽子看了一眼,啊呀!怎麽臉上一臉的狗蚤斑?一片一片的。她心裏冷了半截。

新娘本來就漂亮,一裝扮起來就更漂亮了。

縣太爺想:“真沒想到,永州這個地方出這麽漂亮的女人!亭亭玉立不講,那水色,那眼睛,真夠得上一個大美人了。等我回道州,請他幾十桌,讓大家開開眼!”

他們結婚後三天回門,拜見嶽母娘。大少奶奶跟著這個滿臉紅色狗蚤斑的姑爺,心裏難過得講不出話來。

第四天,他們就坐著官倉船回道州去了。哥哥嫂子送親,也隨船去了道州。

道州家裏當然好,使女、丫環、小子一大群。房子很大很闊氣,擺滿了紫檀木的好家具,那床都是經過精雕細作的。

到家就拜了祖宗,家娘家爺。家娘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崽,真是喜咧了嘴。

官員們都來道喜,送禮,看新娘子。新娘子任何人都可以隨意地看的,越看越好看。

嫂子住了半個月,就一定要回永州了。因為家裏還有老母親,不能在外麵久留。但哥哥就不回去了。親家爹安排了他一個專送公文的差事,就安個官名叫“秘書”,每月有四十塊大洋咧。

大小姐嫁到道州,三年後才生了一個女崽。女崽像她的父親,臉上皮膚也粗糙,不好看。脾氣也古裏古怪,七八歲了,還動不動就哭臉,大小姐拿她沒有一點辦法,隻好隨著她。但是大小姐生了這個女崽之後,再也沒有生第二個小孩了。想起這事,她經常歎氣,覺得自己的命不好。

那縣長老爺子,看著一個那麽漂亮的媳婦,怎麽不會生崽呢?真是怪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他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還沒有一個孫子在麵前。想起總覺得對人不住一樣。這樣,他就主張兒子到永州去納妾,找個會生崽的姨太太回來。

大小姐和她的丈夫,帶著個八歲的女崽坐船回到永州瀟湘門的老家。大小姐回到娘身邊,得到一些安慰。但她的丈夫不願住在她家裏,他要去住大旅館,大小姐也隨他了。大少爺住進他們十年前結婚的那個大旅館。而且他跟旅館老板說,他這次是來討姨太太的,要旅館老板幫他做介紹。那旅館老板看著這個外鄉人,闊少爺,滿口答應幫他找個姨太太,包他滿意。

過了兩天,老板帶來一個滿臉脂粉的少婦。穿著花咕隆咚的人造絲旗袍,燙了孔雀頭,高跟皮鞋。老板說五百大洋,就可以做你的姨太太。大少爺想:五百大洋,便宜!他就要老板幫他辦手續,寫收據。真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那女人並不是良家婦女,她是一個唐班裏的姑娘,會撒嬌又會哄人,搞得他神魂顛倒。他就好多天不回瀟湘門了。老婆和女兒都丟在腦後麵了。

大小姐不知他在幹什麽,有時隻暗暗地流眼淚。連麵前的獨生女都不大理睬了。

小女崽叫多弟,可她沒有一個弟弟,好寂寞的。她一個人走到大門口看街。

街上很多孩子在跳房子、打彈彈。有女孩子在拋石子。還有用一根線在挑花的,兩個人挑,用兩隻手,拿著那根粗粗的線,一下就挑出四根筷子一樣形狀。那個女崽又用手指頭挑出一條褲子來,再一挑又是一雙牛眼睛。很有味。

多弟不會玩那些玩意兒。那些打彈彈的男孩子趴在地上,看著多弟,喊她 “道州麻拐”。多弟從來沒有受過這麽大的欺負,趕快跑回家,氣得大哭起來。大小姐不知她出了什麽事,問她:“是哪個打你了?”她說:“那個街上打彈彈的男孩子,他罵我是‘道州麻拐’!”

大小姐說:“那些是野崽子,不要去理他。我帶你去看伢伢好嗎?”

多弟問她娘:“伢伢在哪裏?他到哪裏去了?”

她媽帶她直奔火神廟那條街,找到那個旅館,她直往那裏走去,看見兩個人,一男一女。男人是她的老公,他們都在洗臉梳頭發,看樣子才起來。

荔荔看著他們那個樣子,心裏當然很難受。隻有女兒放肆喊“伢伢!”。

那伢伢就要她娘兒進房去坐。大少爺告訴荔荔,說老板幫他找了一個姨太太。並跟那個姨太太打招呼,說:“你要喊她做大姐,這是我的太太!”那姨太太趕快喊她大姐。

大少爺說:“昨晚沒有睡好,因為這圓頂帳子裏的蚊子打不出,又捉不到。一睡下就在耳邊嗡嗡地叫,好討厭的。”

他要荔荔把她家裏的那頂四方的夏布帳子拿來,並幫他買兩根竹竿一起送來。

荔荔想,自己又不是他的下人、丫頭,為什麽要她送帳子還要她送竹竿?真是太過分了。

荔荔感到很憋氣,她就帶著女兒快快地離開那旅館了。走出來時,差點要哭出來了,她霸蠻忍著。一回到家,她就走進娘的房裏,撲在娘懷裏大哭了一場,覺得自己不該去看他們,受了侮辱一樣。

母親勸她:“不要氣成那樣,女人家總是受男人的欺負的。你的錯就是沒有給他生兒子。這有什麽法子呢?他當然是要接香火的了。這是你的八字不好,怪不得哪個的。不要氣病了,難得吃藥。

“你要吵到家爺老子那裏去,沒理的還是你啊!他要接後,要孫子,有什麽錯?說你希望他家絕後?你現在已經不是從前‘娘邊做女’的時候了,你是人家的媳婦,又是丈夫的妻子。你要學會做人。

“帳子的事,幫他到大街上買一頂羅紗的。再買兩根竹竿,他就喜歡。你也並沒有矮三分,表現你是寬宏大量的賢妻良母。有氣魄、大方、不吃醋,他更看重你。夫妻多年,情分應該還在。你關心了他,他不是一塊木頭吧?

“娘是過來人,看得比你多,不要把家拆散了。要保全家。如果那個女人生了崽,千萬不要吃醋,一定要高興,要當作自己生了崽一樣的。你才得到公婆的重視。夫妻間的感情不能隨便破壞的啊!家是不能隨便拆散的啊!要賭氣,拆散了,就沒有了,再也恢複不起來的。”

荔荔聽了娘的勸道,心裏安靜多了。她上街去買了羅紗方頂帳子,另外拿了兩根竹竿子,帶著多弟送去。

孫少奶奶柏家婆

荔荔的嫂子叫柏家婆,她是祁陽人,嫁到呂四老爺家做孫媳婦。

她包一雙羊角粽子一樣的小腳,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頭發梳得令光的,是那種螺螄頭,就是在後腦殼上盤一個大螺螄一樣。她梳頭不用茶油,專用戲班子裏那些旦角化裝用的“敏成膠”(就像木匠刨出來的刨木花放水裏泡一下)。她的頭發從不掉下來,她用那種兩寸長的波羅針插了的,特別好看。

她隻喜歡跟街上那些她認為有資格跟她講話的女人家扯談。她開口就吹牛皮,總喜歡講她娘家如何如何發財,大哥是團總,二哥又是做什麽官的。哪跟呂家一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

又說她爺爺是個什麽品位的官。又說她伢伢也是做官的,得肺病死得早了點,不然家裏還要興旺些。

她每年要做一些臘肉、臘魚。她都把它切成小塊,用麻繩串起來,看著幾十塊,顯得數量蠻多,又好看。她又用一根竹竿串起來,掛在門口。別人老遠就看見她家做了那麽多臘肉、臘魚的。她自己每天都要瞄幾次,似乎越看越有味一樣。有時看著自己一個人暗暗地笑。

她男人去道州妹妹的家爺老子那裏做“秘書”去了(實際上是打雜的)。間常回來打個轉身,說是出公差。當然是他親家爺照顧他回來看看老婆了。她說:“這幾塊好臘肉留著等我三反(她兒子)的伢伢回來吃。我們在家裏不做什麽事,隨便吃些小菜,還有雞婆生的蛋就夠了。他一個人在道州幹公事,肯定好辛苦的。”

柏家婆最喜歡講現話,今天跟你講了,明天出來碰到你她又是講她大哥當團總,二哥又是做什麽官的。或者又說她今天吃了臘肉,如何如何好吃,並說:“我們做臘肉是有規矩的,不像別人屋裏那麽胡子八斤做。要放好幾樣香料,還要放醬油醃,再用老糠摻樟樹籽籽熏,又好看又好吃。”

有時她到我們家門口東看西看,我母親總在做事。她看到我們廚房裏掛著臘肉,熏得有些黑,又想指點一下了。我母親懶得理她,說她一天到晚吃了飯沒得事做,總在找別人的岔子。她看見我母親不蠻高興,不搭理她的樣子,趕快幾踮幾踮地回到家裏去了。她屁股大,腰細。走起路來學著以前宮裏那些受過訓練的宮女一樣,有些裝模作樣的派頭。

柏家婆的崽

柏家婆也隻生了一個崽,叫三反。高小畢業就進了永州大街上最末尾的那個小百貨店學徒。那其實不是百貨店,隻賣絲線、臘線、針、扣子之類。那鋪麵隻有三四尺寬,裏麵隻有兩個老者,坐都坐不穩了,要他幫忙看屋賣些絲線、扣子。早去晚歸。那鋪子也賺不了大錢,工資當然少得可憐。

三反比他伢伢強些,他讀了高小。那年時逢街上有告示,招考汽車駕駛學徒。學曆要高小畢業生,十八歲。他剛好是十八歲,高小畢業。三反長得像柏家婆一樣,高高大大,身體好。考試體檢都及格,錄取了。那個年頭,才見到汽車。想起開汽車的人本事好大。她的伢崽考取了一個有本事的工作。將來還不曉得是個什麽官咧!逢人便告,逢人便說。說不知開汽車算幾品官?

她兒子告訴她:“莫出洋相了,說她是老習慣老腦殼。現在都民國幾十年了,還問什麽品不品的,別人會笑死你的。開汽車就是汽車司機。”

她又問:“司機算什麽官呢?”

她兒子說:“什麽官也不是,就是司機,會開汽車的司機,算是一個有開車技術的工人吧。”

她聽了很不受用:“工人?哼!那是一些挑籮行的、抬轎子的、幫別個屋裏修理腳盆馬桶的才是工人。開著汽車飛跑的也算工人?”

覺得伢崽說的話真沒勁。

柏家婆的侄女

柏家婆家裏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崽,幫她家裏做所有的事。這女崽叫秋菊,喊柏家婆做姑姑。秋菊因死了父親,十二歲由她母親送來。她母親改嫁了,帶著秋菊在男家怕別人嫌她,所以送到姑姑家。

姑姑拿她當丫頭使用。每天到河裏挑四擔水,洗衣洗菜。隻看見她每天一雙赤腳,到河裏洗這洗那的。隻要有一點空就到後麵果園裏去挖蟲線(蚯蚓)回來喂洋鴨。

柏家婆很愛衛生。若有人坐了她的凳子,等那人起身一走,她就趕快喊:“秋菊!快把提桶提些水來,帶上抹布,幫我把那條凳子洗了,抹幹。”

那老板娘曉得柏家婆很厲害,她就先找那女崽說:“有個開汽車的糧子裏的人看中了你,想和你結婚。你看看他嗎?”

秋菊隻聽到講是開汽車的,她心裏就動了。覺得那是有本事的人。老板娘說:“那當然啦!瀟湘門考試開汽車的,就你姑姑家的崽考中了,別人都沒考取。”

她就在客棧看了那人一眼。矮矮墩墩的,講話她聽不懂,北方人。但她想嫁個開汽車的,總比嫁個磨豆腐的強。“汽車好難開咧!豆腐易得做。”

因為曾經豆腐店的劉伢崽也想討秋菊做老婆,劉伢崽二十多歲,很漂亮的。因她姑姑要二百塊光洋,他拿不出來。

這回是汽車司機,秋菊覺得比豆腐店磨豆腐的好,起碼不要挑水了。他是吃工資飯的,每月有餉發,那當然好。有本事的人以後也不會沒飯吃,人醜點也不算蠻醜吧。圓圓的臉幹幹淨淨的,要得。她要那老板娘去跟她姑姑講。

她姑姑說:“我要三百塊錢彩禮錢。她在我這裏五年了,供她吃穿,三百塊不多吧?”那個司機就給了她三百元。姑姑什麽也沒給她,新衣服都沒做一件。還是那個司機幫她做了一套新衣服,還給她打了一個結婚戒指。秋菊很高興!

柏家婆的男人

柏家婆的男人,大少爺。托妹妹的福,因親家爺的關係,在道州當了“秘書”。其實他哪裏當得秘書?他一不會寫什麽東西,二不會抄寫。寫個自己的名字都是歪七扭八的。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跑腿幾趟。縣長要他送文給秘書,秘書要他送文給科長,科長要他送到收發室。再沒有什麽難做的事了。

小時候在他三兄弟中,數他最不愛讀書了。聽說他一天到晚隻喜歡躲在後麵果園裏捉蛐蛐玩。還拿一根竹竿把樹上不成熟的橙子打下來,切下橙子兩頭的蒂子蓋,到香爐缽子裏拿來香棍子。一根根地插在橙子蒂上,上下兩個蒂子,插滿了香棍子。就是一個蛐蛐籠子。蛐蛐放在裏麵,他搞些飯粒子、生菜葉子,放進去給蛐蛐吃。

晚上他又把這蛐蛐籠子掛在**。蛐蛐嘰嘰地叫,他喜歡得一晚都不睡。早上不起來。他父親知道了,拿戒尺把他打了一餐死的。

不過他惡習難改,最厭惡讀書。要讀書就像上刀山,話都講不圓,背書更不成,隻是一個勁地哼哼。專門挨打手板。

做鬼事有一套。聽說有一次趁老先生在看書時,沒有注意他,他就偷偷地走到老先生的背後,把老先生的辮子尾巴紮在椅子的後檔棍子上。老先生不知道。喊他背書,他哼哼唧唧背不出。老先生提示他,他還是哼哼唧唧的。老先生用手去摸身邊的篾片,正要提起篾片打他,他就哈哈大笑跑出了門。老先生想站起來,後麵的辮子拖著他起不來。

老先生氣得發抖。還是老二老三來幫老先生解開那疙瘩。

他父親知道了,氣得要死。這次也不打他,就把他關在後麵那個果園裏。

那個果園在城牆的內麵,有一畝多地寬。他家種了柑子、橙子、枇杷、桃子樹。並起了一個比較高的圍牆。曾有人想偷果子吃,用樓梯搭在圍牆上,但那裏麵喂著惡狗。說那人沒有偷到果子,反被惡狗咬傷了,還撕爛了衣褲。

大少爺關在這果園裏,他並不著急,他會爬樹。正是柑子、橙子成熟的季節,他去樹上摘柑子充饑。又玩蛐蛐,他掛在**的那些蛐蛐籠子被他父親燒了,他很心痛那些蛐蛐。

他就是這麽個玩意兒,所以長大了,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是一塊做大少爺的材料。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是一個什麽也不會做的廢物。

去道州幹事,當了一個送信的“官”。那是因為有個漂亮的妹妹嫁到這裏,有個當縣長的親家爺才能在這裏待下來。每月能拿四十塊大洋。

柏家婆疼男人,但她從來不敢提起她那男人有什麽本事的,因為她心裏很清楚,那是一塊廢物。

孫少奶奶李家婆

李家婆也是四老爺家的孫媳婦,稱作孫少奶奶。四老爺家原來也算是大戶人家,但祖宗沒有留下什麽田產財物,到了李家婆這一輩也就是掛著一個空名氣了,家裏窮得叮當響。

李家婆的家娘,別人都稱呼二少奶奶。二少奶奶都七十歲了,每天褲腳卷得高高的,露出兩根細細的腳杆子,赤著一雙小腳,到河裏洗衣洗菜,搓抺布。家裏水缸裏的水從來不敢用,那是花三個銅板一擔請人挑的,隻留著煮飯燒開水才用。

二少奶奶的兒子孫少爺在大西門潮煙鋪子裏做店員,每月隻有一份微薄的收入,那點薪水拿回來全部都交把娘,自己不留一個的。因為那點錢每個月隻買得米、油鹽和小菜,勉強可以過活罷了。家裏一年到頭沒有買過一塊肉吃,也沒有扯過一件新衣服穿。二奶奶想辦法喂了兩隻雞婆,每天用小菜蔸子和一些爛菜葉子剁細,拌一點飯或洗鍋的水喂著,想靠雞婆生點蛋來打牙祭,可那雞婆營養不夠,很久也不下一個蛋。

李家婆人長得高大,沒有油葷,她每餐總要吃三大碗飯。她說她比她男人高了半個腦殼,所以要吃得多些。

她有時閑得無聊,也到我家裏來串門子。因為都是本街的熟人,母親再忙也跟她講幾句白話,所以她經常來。她來了喜歡東看西看,有一次看見桌上碗裏吃剩的一些芥菜梗子和大蔸蘿卜,沒有撿進碗櫃裏去,她就用手撚起放嘴裏,哢嘰哢嘰地吃,邊吃邊說,好吃好吃,你屋裏的壇子菜做得真好,又香又脆。母親不作聲。她就把那碗裏剩下半碗芥菜根子和大蔸蘿卜全部吃光,抹一下嘴巴就走了。

都知道李家婆有個幹哥哥。那幹哥哥家裏有幾十畝水田,算個小康人家吧。家裏沒有老婆,隻有一個崽一個媳婦。李家婆跟他相好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反正每年要去他家幾次,每回住個把月就回來。她說鄉下真好,水都是甜的,那井水可幹淨了,不像我們的河水,船牯子早上在上麵拉屎屙尿,下麵的人挑水吃。有時不小心,還挑著屎坨坨呢!你不信,有天早上孔老頭(挑河水賣的),瞎起眼睛,幫道氣婆挑擔水,不是上麵浮著一坨屎呀?後來道氣婆再不要他挑水了。

李家婆去年在幹哥哥那住,是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去的。有次洗澡,手腳重了點,那褂子就爛了,背上破了一個大洞。李家婆想找一塊同色的布來補好,但她把幹哥哥家裏翻遍了,也沒有找著一塊補衣服的布,最後她把自己的一條天藍色大格子手巾補上了,穿起來就像背上打著一麵旗幟似的。幹哥哥看著那褂子太不像樣子了,那時正秋收,收了幾十擔穀子,幹哥哥就賣了一擔穀子,倆人到向西的街上,幫她扯了一套青府綢衣料,請鄉下裁縫做了。李家婆就穿著這套青府綢衣褲回來,這成了她的當家衣褲,總是晚上洗了白天穿。街上人都說,李家婆搭幫鄉下的幹哥哥,才有一套青府綢的衣褲穿,不然是褲子都穿不上。

從鄉下回來時,又是幹哥哥送她回來的。除了帶回幾十個鹽鴨蛋,還帶回幹辣子、紅薯、酸菜之類的土產。幹哥哥用自己家裏的兩個長布口袋裝得滿滿的,再用一根竹扁擔挑起那兩個袋子,像鄉下老公送婆娘回娘家一樣的,親親熱熱地把李家婆送回來。幹哥哥挑得滿頭大汗,李家婆吊手吊腳地走空手回來。

幹哥哥比她的男人高半個腦殼,每次來,都是頭刮得令光的,腳上是李家婆幫他做的淺口布鞋,穿一套藍色的竹布褲褂,一副鄉下人的樣子。

李家婆回到家裏,趕快打水把幹哥哥洗臉,說他挑這麽多東西,真是累死了。不過那幹哥哥還懂事,把東西放下,洗掉一臉的大汗,就拿著扁擔口袋打轉回去了。

李家婆的男人,明明知道他們是那種關係,可從來也不敢說她一句醜話。因為家裏太窮了,他又比李家婆矮半個腦殼,覺得自己講不起話。以前李家婆嫌棄他,總是罵他三泡牛屎高,不像個男人家,嫁把他背了時。隻是後來生了一個兒子了,才定了心跟著他過窮日子的。

二少奶奶也不說什麽。兒子都不說,她能說什麽呢?而且媳婦帶回來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多餘的,都是他們正需要的啊。不過,她對那個光腦殼的什麽幹哥哥,嘴裏不說,心裏還是不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