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們002
他知道妹崽婆也上過夜校初級班,後來沒有上高級班了。肯定也認得蠻多字的,他想寫封信給她吧。後來他又想,那是太危險了,要是遭到妹崽婆的反對,那就糟了。
他想了很久,想出了一個好辦法。那就是找她伢伢學做包子豆腐,慢慢接近妹崽婆。他想如果讓他們父女了解了自己的人品,他們肯定會喜歡自己的。因為他們都是那種好人,好人太難找了呀!
而且他自己也有很好的手藝。他會做黴豆渣。他做的黴豆渣特別鮮,特別香(做黴豆渣主要是黴的火候要掌握得好)。別人買去打湯喝,都誇他做得好。因為他家勞力不夠,房子又窄小,沒有養豬,所以豆渣全黴上了。每天隻要挑到河邊,一頓就賣光了,比養豬來錢更快。
那一天,他穿了一件幹淨的褂子,褲子也是幹淨的,手裏端著一碗黴豆渣,小心翼翼地走到張家。
妹崽婆正在包豆腐,她伢伢在吸旱煙。他就很有規矩地喊了一聲“張伯伯”,便放下那碗黴豆渣,臉上就紅了。
張老板問他有什麽事?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要張伯伯告訴我做包子豆腐。”
張老板說:“這麽容易的事,你這麽聰明的小孩子還要我告訴嗎?”
王伢崽趕快說:“你老誇獎我。我是真不會做,才來拜師的。”
老張喜歡他了。看他那張紅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的臉,肯定他是個好伢崽,就喊了一聲:“妹崽!小王伢崽想學做包子豆腐,你告訴他一下吧!”
妹崽婆其實心裏也是喜歡他的,隻是沒有機會表現。那次他在城門洞裏給她唱情歌,真是個蠢子。搞得那麽多人都曉得他喜歡她,多不好意思呀!今天來學做包子豆腐,主要可能還是想來講什麽話吧?妹崽婆就喊他過去看,這一下他很放心了,覺得她人還是蠻好的,趕快去豆腐箱子邊站著。
妹崽婆說:“來呀!包幾塊試試看!”
其實他手腳還是很靈敏的,幾下幾下就包好一塊,一下子就包了好幾塊了。妹崽婆說:“你會包嘛!包得又快又好。”
老張更喜歡他了,說:“一個聰明伢崽,做什麽都手巧。”
他有點雲裏霧裏了,打算下麵再說些什麽呢?
妹崽婆喊他:“歇息吧!你還要學?比我還包得快,這麽心靈手巧的。”王伢崽真正不好意思了。他不知道該稱呼她什麽,隻是傻笑。
妹崽倒是大方,問他:“你怎麽端來一碗黴豆渣?”
他說:“給你們嚐嚐味道。我那裏住得太窄,不像你們這會館裏,寬天寬地的好養豬。我所以每天做一鍋黴豆渣,不過這東西便宜,每天挑一擔出去,很快就賣光的。打湯有一股鮮味。很多人愛吃。所以今天拿一碗來給你家試試味。見笑了。”
妹崽婆和她伢伢都笑了起來,說他蠻會講話的。
他就把黴豆渣倒在他們廚房的一隻大碗裏。看見了妹崽婆的娘坐在那裏,把灶裏的火屎裝進一個壇子裏去,那是準備冬天烤火用的。他就喊了一聲“張伯娘!”
張伯娘說:“多謝你,還給我們黴豆渣,吃新鮮。在我們家吃晚飯吧?”
他說他伢伢等著他回去做飯吃,就走了。
回到家後,他心裏好像有底了一樣,高興得不行。覺得不光是妹崽婆和她伢伢都喜歡他。連她娘還說留他吃晚飯。都對他很好。他想起自己的命運肯定比那些個織布廠和豆豉鋪的少爺要好得多。他就是家裏窮。他想自己一定要討到妹崽的。
就在那一年,王伢崽的姐姐從鄉下帶了雞和蛋來城裏看伢伢來了。姐姐當然關心這個滿弟了。問他可有婆娘了?
王伢崽笑著說:“你眼睛沒有吃油吧?這麽個小屋子,有沒有婆娘都看不見呀?”
姐姐講:“你這個蠢崽,我不是那個意思呀,我是說你可有相中的人?”
王伢崽說:“相中的當然有呀,別人也喜歡我咧。就是沒得錢喲。”
姐姐說:“是要錢買呀?”
“那倒不是,總要請個媒人吧。買點彩禮吧?別人才能正大光明地嫁過來呀!”
姐姐說:“別人答應了,就是辦點東西,請個媒人的話了。我幫你出這點錢吧。我是才賣了兩窩豬崽,有點錢。你要,先拿去辦喜事好了。”因為娘過世的時候,就是掛念著這個獨崽的親事,要她照顧好這個老弟的。
“那還有什麽話講。”
“年紀不小了,今年二十一了吧?女崽在哪裏?”
“她就住在祁陽會館裏。我們是同行,都是做豆腐生意的。人長得好看,隻怕永州府都少有的。又會做事。姐姐你要幫我做成了這件事,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姐姐講:“我就在這裏幫你喊個媒婆。要是女方不要很多彩禮就同意了,我們就喊頂轎子。抬進屋就成親,這不就好了。”
王伢崽聽了姐姐的話,跳起來高興地喊了一句“好姐姐!”就跑到劉媒婆家去了。
那劉媒婆講:“那豆腐鋪的張老板已經給我碰過兩次壁了。別人還是那麽有錢的人家,他都不肯。你這個冒失鬼,能討得他的妹崽婆起呀?”
王伢崽講:“這次你老豬頭肉吃定了(謝媒人都用一個全豬頭的)。趕快去吧!包你成功的啊。”
王伢崽本名叫“王天保”。是他娘取的這個名字。是希望老天保佑他,長命百歲的意思。妹崽婆叫“張蘭香”。也是她奶奶取的這個名字。但是家裏父母都願意喊小名,而且喊習慣了。不願意改口喊他們的名字。別人也不曉得他們還有個名字的,隻曉得喊“王伢崽”和“妹崽婆”的。本街的人從小看著他們帶著這個小名長大的。現在劉媒婆要提親了,才曉得他們還有個本名“王天保”和“張蘭香”的。
姐姐聽到劉媒婆的回信,說張家同意了。
首先是她老子說:“一個好伢崽,他伢伢也是個忠厚老實人。就是家裏窮了點,不要緊,年輕人發狠,將來有出息,不會餓飯的。”
講完,他又吸了幾口煙,對劉媒婆說:“劉嫂,難為你了,鞋都走爛兩雙了吧?這次算是成功了,也要感謝你!”
劉媒婆聽了哈哈大笑,說:“王天保真是好福氣,得到了你家的蘭香這朵花,真是不容易呀!多少人都沒有想到,他這一求婚就成功了。我是像做夢一樣的。我原以為王天保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哩。這小子真有福氣。”
劉媒婆問老張要多少彩禮錢?張老板說:“這可不是做生意。我願意把女崽嫁把他,不是要他出多少錢。他有幾吊錢能辦什麽禮,這要看他自己拿得多少錢出來辦一點禮性就成了。我不要他什麽錢的。我是嫁一個愛女,希望我的女崽跟他和和美美過一世,生兒育女,我就最高興了。”
這些話傳到王天保耳朵裏,他就跟姐姐打商量。由姐姐主持這樁婚禮。
姐姐上街去扯布,扯了一套花司閣衣褲(麻料子)。紅衣服、黑褲子。紅衣服多扯了兩尺,準備剩下來做新娘子的蓋頭布用。另外扯了一套印花布衣褲和一套紮花布的衣褲,適合勞作時穿的。想起蘭香那麽漂亮,應該穿花的。這種鄉下織的印花布和紮花布,一般的都是買回去做被子和墊被用的。姐姐能幹得很,知道做衣服穿也好看,又結實。
又買了果子四包。不準備用“抬盒”,並買了十斤肉,十斤魚。用兩隻大竹籃子裝著。上麵一個大紅包,是五十元票子。
姐姐請了街鄰幫忙,送往張家。
張家接著,一看那麽多東西,認定天保家費了很大的力氣了。一下子能拿出這麽多錢買東西,不容易,肯定是他姐姐幫了大忙。
定的日子是臘月二十八過門。轎子也定了,鑼鼓喇叭手也定了。
平常天保都穿短打,做新郎要穿長衫,他不習慣。又沒有長袍子。做新的又得花去很多錢,他平日又不穿。
於是姐姐又想法子,把父親的棉袍下半截麵子補一層新黑布,麵上再做一件深藍色的竹布衫子。買一頂瓜皮貢緞帽子,是那種個大紅頂子的。鞋子是姐姐從鄉下帶來還未穿的新鞋。這就齊全了。
張家妹崽要做新娘了。她娘請了裁縫在家趕做衣服。妹崽的娘親自幫女兒做了一雙做新娘子穿的繡花鞋。她不喜歡圓口鞋,喜歡那種老式的剪口,紅鞋滾上黑邊。繡著一隻飛起來的鳳。很好看。她的針線活很出色,平常沒有做,這一下出了名了。
妹崽舍不得娘,說好以後住在一起好照顧娘。
娘看著日子就要到了,拿來一根麻線要幫妹崽扯臉。妹崽說不要了吧?娘說:“光臉媳婦,毛臉女。這是規矩。”她要妹崽坐下來,又去灶裏抓來一把燒了的老糠灰。抓住妹崽坐下來,幫她把眉毛扯得細細的彎彎的,額角方方的。再用麻線在臉上絞,把那些細細的汗毛全絞下來。那臉就全光的了,這就變成了一個光臉媳婦。
臘月二十八那天,上午八九點鍾的時候,鑼鼓轎子來了,吹喇叭的把臉都吹得鼓起來了。轎子到了祁陽會館,就“劈裏啪啦”地放起鞭炮來。街上很多人出來看熱鬧。
妹崽婆的娘哭起來。妹崽的弟弟背著姐姐上了花轎,一下子就抬走了。
其實又不遠,半裏路都不到。一下子就到了王伢崽的家裏。轎子放在門口。新郎出來接新娘子出轎門。但新娘的蓋頭蓋著臉,新郎看不見新娘的臉,他好性急,揭開看了一眼又趕快蓋上。姐姐出來和新郎兩人把新娘送進房裏坐好。
王天保的父親在幫著放鞭炮,又裝香又點蠟燭的。老人家滿臉喜氣。看著他們拜了堂,又拜了自己。新媳婦進了洞房了,女兒陪著她。這喜事辦得紅紅火火的。街坊鄰居都另眼相看,他們說織布廠和豆豉鋪都沒有討到的妹崽,被豆腐店的小夥計討上了,真新鮮。說這女崽不選家財,隻選人品,好樣的。古時候都說:“茅屋出秀女。”一點不錯。王伢崽人也不錯,人又發狠又忠實。一天累得要死,晚上還上夜校讀書。他跟妹崽婆,真是天生一對。
清朝把總左老爺
我家隔壁的隔壁,住著一位清朝的末官——把總。雖然是個頂小的官,但不管怎樣也是一個官吧。
他的住房與別人家的不一樣。兩扇大門外麵有兩扇沙拉子(北方語,柵欄),就是兩扇腰門,腰門有一人高,腰門上麵有尺把高的一根一根的車出來葫蘆欄杆。腰門是一天到晚閂著的。要進去就得喊開門。
左老爺的老婆子大概七十歲了吧,一頭灰發,一雙打不開的老昏花眼睛,鼻涕好像經常要掉下來的樣子,她在胸口那裏吊一塊綢帕子,那是擦眼淚和鼻涕用的。
左老爺隻有一個獨子,兒媳生了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
左老爺很健旺。他高大,挺拔。臉色又紅又黑,黑得跟船估佬一樣。那是他天天在河邊釣魚,太陽曬的。冬天他喜歡用一條布帶子把褲腿捆住,像軍人打綁腿一樣。
他喜歡釣魚,每天他都在河邊釣魚,他釣魚跟別人不一樣,他從不帶那些裝蚯蚓或者蛆婆子的罐子,他隻帶一根釣竿,一個魚叉,外加一條麻繩。他是隻釣大魚的。
他多半都是釣到那種大青魚,都是二斤多一條的。他不在灘頭淺水邊釣,而要到灘下麵水深的地方去釣,每次都是將釣竿拋得很遠,然後隻管拉線,左拉、右拉、逆著水拉。那釣魚的鉤子在水裏拉來拉去的。有時鉤著一條大魚了,他很沉著,先不拉線,隨那魚在水裏掙紮,魚很想擺脫他的鉤子,可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那鉤子上有倒鉤的,等那條魚跟鉤子較量半個時辰了,魚有些累了,他就慢慢地往淺水邊收線。線收到離岸不遠處時,看得見了,是一條大青魚,他就使用魚叉子,一叉子叉中,叉牢,再把魚拖上岸來。這時的左老爺喜歡得手舞足蹈,趕緊把帶來的麻繩子拿出來,穿進魚嘴裏,提著魚,拿著釣竿,高興得屁顛屁顛地一路小跑回家。
回到家裏,媳婦幫他開了腰門,看見釣了一條大青魚,趕緊接著,喜歡得又笑又大喊:“媽!媽!快來看!爺爺釣了一條好大的青魚!”老婆子笑出了淚水,孫女拍著手在旁邊看,哈哈地笑,有魚吃了。哎喲,多好看的魚啊!隻有小孫子還不懂事,他也跟著別人笑,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肚子。
媳婦把魚拿到廚房,剖開之後,分成幾份,再撒上鹽,要吃好幾天的。
左老爺家裏從表麵上看起來好像是個富人家,其實他家並不富。早年當過小官,也沒有很多餘錢剩米。他住的房子是比一般人要好些。進門有個堂屋,堂屋後麵是左老爺的臥室。臥室外麵是個天井,那是用小卵石砌的。後麵栽花,還有幾根竹子,是他媳婦曬衣服的地方。天井後麵是廚房廁所。在堂屋裏的左邊,不知怎麽有幾層坡,上去是他兒子、媳婦的臥室。那裏白天也是黑黑的,什麽也看不見,要點上燈進去才看見床,看見被窩。
他的兒子在永州縣立中學,讀了初中(縣中隻有初中)。後來在縣立小學教書。晚上在夜校教課,一天很忙。媳婦帶著兩個小孩,還要做全家的家務。那堂屋裏有一張八仙桌,兩張太師椅,一張茶幾。總是抹得很光亮的。他媳婦也是一個讀過幾年私塾的小姐。可她從不嫌家裏清貧的。
老婆子雖然年紀老了,身體不好,可每年春天的時候,她都要抱幾窩小洋鴨去賣的。她喂著兩隻洋鴨婆,還有一隻洋鴨公,洋鴨婆子長得四五斤一隻,洋鴨公子可長到七八斤。她把那些積著的鴨蛋,讓洋鴨婆孵。等小洋鴨出來時,黃黃的,嫩嫩的,很好看,街上的人都來買。買回去後,到河邊去挖蚯蚓來喂,長得最快。到過年了,家家都要殺洋鴨,肥肥嫩嫩的,最好吃了。還要熏了做臘鴨子,這樣可以留著慢慢吃,待客時才割一塊下來,夠得吃。
左老爺除了釣魚沒有什麽別的愛好,不吸煙,也不喝酒。有時冬天太冷釣不到魚,他就在家裏看他的《三國演義》,那是用一個大書殼子包著的三大本書。有時幫著抱孫子玩,教孫女念唐詩,什麽“春眠不覺曉”之類的,他人很和氣。
蔡老板
斜對門的蔡老板年輕時當過保鏢,跟著那些販鴉片土的到處跑,他後來就自己販鴉片了。
我小時候喊他蔡家伯伯,看著他經常背著一個大包袱跑雲南。他做煙土生意賺了一些錢。後來政府禁煙比較緊了,販煙土的人抓住了要坐牢,當時還槍斃了一個吸鴉片的蔣律師。那蔣律師的兩個老婆哭得喊天叫地的,全城的人都知道。
蔡老板看形勢不妙,想改行做別的生意。他看到我家做米生意好,就也想做米賣。但做米家裏要有勞動力,他自己五十多歲了,他的婆娘外號叫道氣婆(呆板不靈活的意思),是個病殼子,做不了好多事,還要侍候蔡老板八十歲的娘。
蔡老板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又沒有兒子,想過繼一個,他就回祁陽老家去了。家裏的叔伯兄弟好幾個,他放信說想帶個兒子,將來養老送終,繼承家業。
鄉下人知道他是個能幹人,很厲害,這些年做煙土生意又賺了不少錢,親戚們都想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他。他挑選了一陣,看中叔伯老兄的一個孫兒。那孫兒老實巴交,牛高馬大的,是個好勞力。孫兒幾年前定了一房親,因為家裏拿不出彩禮錢,一直拖著沒有過門,現在女崽都十八歲了。蔡老板想:這太好了,出點錢又多一個勞力,他花了百把元錢把孫媳婦娶過來,一起帶回永州。
蔡老板家裏的夥食從來開得好,他每天都要打酒砍肉的,吃得滿臉油光,酒氣醺醺。鄉下來的孫兒孫媳婦跟著享福,像進了天堂了。
蔡老板雖然五十多了,但他身體還很強壯。
他的頭頂光了,腦殼上隻有周圍一圈頭發,眉毛粗粗的,眼睛凹得很深,眼珠子藏在眉毛底下,鷹鉤鼻子長長的。俗話說鷹鉤鼻子鷂子眼,為人陰險。
本街的女人們(皮老娘、曹家婆她們)另有一種說法,說蔡老板那是色眼,看女人看得像要鑽進去一樣。又議論他的嘴巴,他嘴唇上留了一撮胡子,下巴刮得精光,紅紅的,吸旱煙時經常喜歡把舌子伸一點出來,皮老娘說他那嘴就像女人的那個東西,說罷她們大笑一陣。
孫兒孫媳婦來了以後,女人們更有話講了,說他真會做事,明明是到鄉下找個“小”(小老婆)來了,什麽孫媳婦?你看他對那小婦人,看起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那個鄉下伢子又是一個不會“打生”(公雞圍著母雞轉)的閹雞公。說那條老牛,如今角上掛著嫩草,哪有不想啃的?
女人們又套道氣婆的話,聽道氣婆講,吃飯的時候,老家夥盡往小婦人碗裏夾葷菜,眉來眼去,笑嘻嘻的。別人說:“道氣婆,你什麽時候受過他那樣的寵?”道氣婆說:“從來沒有,年輕的時候常挨他耳光子、拳頭。”別人說:“你對他娘那麽好,他還打你,真不是人了。”道氣婆說:“那時哪個敢記他的仇?老娘說他小時候調皮,老子死得早,沒有人管教,要我讓著他。”道氣婆越想越氣:“我那時生了孩子都沒有得著什麽好吃的,孩子沒奶吃,盡吃些擂米粉子,老娘還說擂米粉子養人些,還不是沒養好,伢崽女崽都養不活,做個絕蔸佬 (斷子絕孫的人)!”
道氣婆五十剛出頭,就老得可以了,兩顆大門牙掉出嘴皮外麵,但又沒有脫掉,長年四季喉嚨裏有痰,咳咳吭吭的,衣服都是穿了好幾十年的了,那棉襖穿在身上像塊砧板,又硬又髒,沒有一點暖氣。她一到冬天就把手從袖子裏縮進去,雙手在衣服底下捧著一個烘籠,烤肚子。外麵看上去,小肚子那裏鼓起,兩隻空筒袖子吊起,不知是個什麽怪物。她整個冬天都像在感冒,老是呼哧呼哧吸鼻涕,一副可憐相,蔡老板看見她從沒有好臉色。
鄉下來的孫兒叫猛子,孫媳婦叫春桃。猛子一天也不跟春桃搭一句腔,隻是拚命地推穀子。春桃跟猛子相反,她嘴巴不是講話就是笑。有時邊講邊笑,逗得爺爺也笑。爺爺很喜歡她,經常跟她一起舂米,隻要跟春桃在一起舂米,蔡老板就精神煥發。
舂米時,兩人並排站得很緊,踩著腳下的踏板,身子扭來扭去,屁股碰著屁股,兩雙手把在橫杆上,也可以互相挨著,摸著。蔡老板真是雲裏霧裏渾身舒服透了。
舂完一臼米,蔡老板坐下來吸杆旱煙,春桃將臼裏的米挖出來,再倒進一臼,蔡老板看著她做,笑眯眯的。
春桃覺得這個爺爺很好,又很體貼她,爺爺說她穿得太鄉氣了,還跟她扯了一件美麗綈的夾衣,說她穿上那件雪青色的夾衣,就不像鄉下人了。又說她喂豬有功,還跟她打了一對像圖釘一樣的金耳環。春桃戴上那耳環,就像城裏的少奶奶了。
蔡老板挖空心思到外麵拉生意,一些夥鋪和熬糖鋪,用米量大,他一家家地找上門去,說他家的米便宜,保證不發水,而且送貨上門,付不出現金的還可以賒賬。這樣,有好幾家大鋪子都開始買他的米。他派猛子幫人家挑去,不要力錢。本街是個貧民區,他也到處宣傳他的米好,出飯,量米的升子比老米店要大,因此本街的人大都買他家的米。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差不多把其他幾家老店都擠垮了,我母親隻好偷偷罵:“土匪一樣的家夥。”
米生意做大了,米糠和碎米也多了,蔡老板又開始喂豬,他一次買回四頭架子豬,豬吃米糠長得最快,三個月就變成大肥豬出欄。這樣,蔡老板一年可以殺三次肥豬。他算了算,養豬比做米還賺錢。
到過年的時候,各店都關門休息了。猛子在城裏比鄉下還累,一天到晚沒有休息,他隻想回家看看父母、兄弟姊妹。春桃也想回娘家顯顯闊氣,讓鄉下姊妹看看她的金耳環,她的料子衣。
蔡老板打發他們夫妻回鄉下去,帶去一些臘肉、糖果,孝敬老人。又給他們每人二十元錢。
猛子將帶回去的臘肉、糖果平分一半給春桃帶回娘家。錢是各人歸自己用。過年時春桃和猛子回了一趟娘家。猛子拜了年即回來了,春桃住在娘家不肯回來。猛子娘看他們結婚一年多了,問為什麽不生毛毛?猛子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他不敢說自己沒有和春桃做過生毛毛的那事,哪裏有毛毛生呢?
春桃的娘見女兒結婚一年多了,隻是身上的肉多了,人又白了,但是不懷毛毛,是什麽原因?她問春桃,春桃紅著臉隻是流淚,娘看她哭,更不放心,加緊追問,春桃被逼得沒法,隻好邊哭邊說,女兒還是一個姑娘家,哪來的毛毛。娘聽了春桃的實話急了,問她為什麽?春桃告訴娘,猛子不能和女人睡覺生毛毛啊……他每天睡他的,他是個閹雞公。
猛子曉得自己的事別人知道了,很不好意思,居然不能睡老婆,太丟人了。在永州吃是吃得好,這事也太沒麵子了。同時他曉得春桃喜歡爺爺,將來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情,她如果跟爺爺生了兒子,那不醜死了。他跟鄉下的父母說:他再不去永州了,爺爺將來自己會有孫子的。
春桃單身回到永州。爺爺問她猛子呢?她告訴爺爺,猛子不肯來了,問她為什麽?她說不曉得。
猛子不來的第二年夏天,春桃果然懷毛毛了,吃不下東西,總想嘔。蔡老板開始有點慌了手腳,他後來決定,先派一個親信,用紅紙封兩百花邊送到春桃娘屋裏,要春桃家提出跟猛子離婚。這樣蔡老板就可以和春桃成為夫妻。
道氣婆看到春桃嘔吐,知道她懷毛毛了,她就罵蔡老板老騷公。蔡老板氣得打了她兩拳,又踢了她兩腳,要她滾。道氣婆本來是個病殼子,哪裏還經得起蔡老板的拳腳。她又氣又痛,一口氣上不來就死了。
道氣婆死了,蔡老板買了一副棺材和壽衣壽褲之類,請土工把她抬到山上埋了。道氣婆從小無父母姊妹兄弟,一個童養媳,死了就死了,也沒有什麽人找他的麻煩。
春桃跟猛子離了婚,她做了爺爺的婆娘,改口喊爺爺做老蔡了。
蔡老板討了個年輕婆娘,又要老來得子了,簡直不知怎麽侍候她才好。天天買雞蛋,買鮮魚煮湯,殺雞買肉的把她吃,說吃得多肚子裏的毛毛才長得大。
街上閑言碎語很多,說他為了討年輕的孫媳婦做婆娘,竟把自己的原配婆娘都打死了,心也太毒了點。又說他本不是個好東西,以前販鴉片當保鏢,又學了打,橫行霸道的,哪個敢惹他。又說他有了幾個錢,自己帶的孫媳婦也敢討來做老婆,實在要遭雷打。但都隻是在背後罵罵,沒有一個敢當麵說的。
春桃還沒生,就走日本鬼子了。蔡老板急得沒法,隻好把家裏的穀米全賣掉,豬也殺掉了,他租了一條小船,準備和春桃帶些衣物坐船向廣西那邊逃。
街上的人能走的都逃走了,我們家逃到了鄉下。後來聽說蔡老板帶著春桃往廣西逃的時候,被鬼子打死了。蔡老板用綁帶裝了一些花邊捆在肚子上,日本鬼子將他的綁帶和肚子都用刺刀挑穿了,那些花邊全掉在地上,被日本鬼子撿走了,春桃挺著個大肚子,七八個月的毛毛了,日本鬼子把她強奸了,再戳穿她的肚子。
船老板被日本鬼子抓去運東西,那些東西都是搶了老百姓的,糧食、肉、衣物之類都有。
羅寡婦與陳漢美
羅寡婦的丈夫死了總有十來年了吧,她有兩個崽。大崽十幾歲的時候就學了裁縫,他人很聰明,出了師後自己開了個裁縫鋪。後來生意做好了又請了幫忙師傅,還買了架縫紉機。到二十多歲時結了婚,他住在內河街。
小崽沒得什麽本事,也沒有學藝。十八九歲了,人長得牛高馬大的,一身的船拐子肉,他就跟他娘住在一起。他們那房裏擺著兩張小床,用一麵爛被子扯起來隔著。他隻挑籮行,那是出死力氣的活,別的事他不會做。
羅寡婦住在趙老娘後麵,她們打隔壁。對門住著一個單身漢陳漢美,他也是挑籮行。他人很聰明,什麽事看一下就會做。他平日裏幫別人修理水桶腳盆,他家裏有些修理工具,什麽鋸子、斧子的。
後來因為要抗日,抵製了洋紗進口。中國的紡織業不成,就有很多婦女自己來紡紗。紡出一斤紗可以換一斤八兩棉花。因此很多婦女都想賺紡紗的錢,但是街上隻有一兩家老人曾紡過線,才有一輛紡車。這樣紡車太少了。
陳漢美看準了這事,就到小西門買回來幾棵小杉樹,想起做紡車來了。開始他借了一家人家的紡車看了很久,又畫了一些他自己才看得懂的圖。然後就開始鋸樹下料,按照他自己畫的尺寸,就做出一架紡車來。先送給別人試紡,但發現有些小毛病,他又根據別人的意見,修改了他的紡車。最後他終於做出了紡車。有很多人來買他的紡車了。
陳漢美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對門羅寡婦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她家煮飯時,就到陳漢美的米桶裏幫他量米煮飯。有時她自己到河邊洗菜,也把陳漢美的菜帶去洗了。陳漢美很感激她,他就把做紡車砍下的木柴,抱著送給羅寡婦,並說:“你以後不要再買柴火燒了。我做紡車有的是柴火。”
他們的關係慢慢地密切了起來。但羅寡婦的小崽看著老陳很不順眼,覺得跟他母親來來往往很不是滋味。有一天老陳又送柴火來,正碰著她的小崽在灶門口坐著吸旱煙。他瞪起眼睛看著陳漢美,陳漢美把柴火丟在灶門口就走了。
等羅寡婦回來後,小崽對娘說:“以後如果陳漢美再送柴火來,我就要打斷他的腿!”他娘說:“人家送點柴火給我們有什麽錯?他有多的燒不完。你要打斷他的腿,你在哪裏吃了炮子藥?這麽大的火氣!”
兒子知道自己說的也不對,但他最不高興的是陳漢美跟他母親的往來,有時還幫他煮飯。有一次甚至看見母親在補陳漢美的衣服,真是氣死了。他認為母親不守婦道。一個寡婦怎麽可以與一個單身公走得那麽近。
有一次小崽心裏憋得慌,就到他哥哥的裁縫店裏去了。趁嫂子不在的時候,他跟哥哥悄悄地說了陳漢美和母親的關係。他說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要哥哥幫他,倆兄弟把陳漢美打一餐(打一頓),警告他以後要離娘遠點,如果不改正,就小心打斷他的腿。
他哥哥聽了後半天沒有作聲。因為他是個手藝人,年紀又比弟弟大些懂事些。覺得母親要嫁把陳漢美,也不是什麽壞事,將來還可以減輕兄弟倆的負擔。他不主張去打別人,更重要的是,倆兄弟加起來都打不過陳漢美那麽高大的人的。哥哥要弟弟注意,不要和他拚,會吃虧的。
陳漢美是有名的大力士。籮行裏在船上搬運鹽包,一兩百斤一包,隻有他搬得動。人人都誇他力氣大,又聰明。四十歲了還沒有結婚。曾經有好些人幫他做過媒的,但他都沒有看上,以後就拖下來了。
隻是近來和羅寡婦的來往中,他倒有些動心了。認為她人好也能幹。會盤算家務,對人也很誠懇,實實在在。至於她那個小崽子,想幹涉他們的事,他是不放在心上的。
有一天,陳漢美看著羅寡婦的小崽又在灶屋裏吸旱煙,他故意抱一捆柴火放在羅寡婦的灶屋裏,還笑嘻嘻地說,送點柴火給你們炒菜。
那小崽子站起來,舉起拳頭就往陳漢美的頭上打去,陳漢美一下子就捏住了他的雙手,那小子扭來扭去怎麽也扭不脫。陳漢美笑起來說:“你不是想打我嗎?我就讓你打呀!你為什麽要打我,要講清楚!我送點柴火給你家燒,是因為你娘幫了我的忙,我感謝她。我們住在一棟屋裏,是鄰居,要互相幫忙。你還要打人?你這號角色再來十個差不多。我用一隻手抓著你就動不得了吧?小夥計,你隻能跟抱雞婆打還差不多!”
羅寡婦在房子裏聽見陳漢美在灶屋裏跟她小崽吵,就出來了。把她的小崽拖進房子去教訓了一頓:罵他不識好歹,陳伯伯是個好人,他送柴火給我們,你還要打他,真是鬼迷了你的心了。你要打他,你是他的對手嗎?他站在那裏你推得動他嗎?
羅寡婦確實看中了陳漢美。看他在家做紡車,專心致誌地東量西測,打墨線,砍斧子、鋸鋸子不歇氣地咚咚響。她就主動地到他家裏去問:“中午準備吃什麽菜?要我幫忙嗎?”其實她手裏端著一個缽子,是準備來幫他量米煮飯的。一個寡婦家問一個單身公,他當然領會她的意思了,笑著說:“總是要你幫忙,哪麽好意思?”羅寡婦一點沒得不好意思的樣子,她還說:“哎呀!男人家做重事,女人家幫你做點飯菜又不吃虧。這是輕巧事,怕什麽,我可以天天來幫你做的。”
陳漢美聽了她的話,心裏動了起來了。他趕快用洗臉盆從米櫃裏挖出半升米,連同早上在門口買的一把白菜,都交把羅寡婦。“難為你了,”他倒不好意思了,“總是要你幫忙,實在不好意思。哪天有空我幫你做把靠椅坐。”
街上的人都是這麽說他是一個黃花郎。
對這事他也考慮了很久,總是覺得她是一個寡婦,還比自己還要大兩歲。自己是個沒有結過婚的人,怕別人笑話他。但又覺得她人好,又勤快又能幹,是個難得的當家理財好能手。這樣兩人的來往更密切了。羅寡婦簡直就把陳漢美當自己的老倌看待了,關心他,體貼他,幫他洗衣服,煮飯。相互看見時都是一臉的笑。那種感情來了,是什麽都阻擋不住的啊。
不知是陳漢美到了羅寡婦家,還是羅寡婦主動到了陳漢美的房子裏,兩個人就發生了那種事了。
兩個人都萬萬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尤其是羅寡婦都四十歲的人了,隻和他睡了一次,就懷上了。突然吃不下飯,總想嘔吐,隻想吃點酸蘿卜。她把這事告訴了陳漢美。
陳漢美也喜滋滋的,真沒想到自己有那麽大的威力,一次就懷上了。他又喜又急,喜的是我一個半老的單身公,一下子就要做父親了。急的是我們這樣名不正言不順地做起夫妻來,人家要講閑話的。
他就去找老籮頭陳雙喜商量。老籮頭陳雙喜在籮行裏有點權威,他兒子又是當甲長的。他說:“老陳呀,這是好事啊!花一點錢辦一桌酒,請上籮頭、甲長和幾個玩得好的兄弟們吃一餐,就要得了。明年你就準備做伢伢(爸爸)了。那還不好嗎?我看得出那寡婦人好,相貌也沒得說的。你有眼光呀!明天就辦,不要拖,不要怕別人在你背後指手畫腳地找你的岔子。”
晚上陳漢美把陳雙喜的話都告訴了羅寡婦。羅寡婦當然心裏高興了,但又擔心她的兒子們不同意她的婚事。
第二天一早,她就硬著頭皮去找了她的大崽說。她大崽說:“你不顧我們的臉麵,要去嫁人,那以後我們也不管你這個娘了!”
羅寡婦說:“娘既然下了堂,以後再也不問你們要錢要米了,生老病死,你們都可以不管的!”大崽說:“你都這樣說了,我們做崽的也沒有權利幹涉你了!”
他想丟了一個要養娘的包袱,有什麽不好?也沒有什麽臉麵不臉麵的了,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怎麽管得著的啊!
小崽曾經和陳漢美較量過,自認為不是他的對手。娘要喜歡他,嫁把他,他也沒有辦法了。隻不過想起娘要嫁到對麵陳家,以後每天開門相見,太憋氣了。他就搬到街上斜對門,唐書安客棧後麵的那些小間子裏去住了。
羅寡婦就把那房間修整了一下,做了一間臥室。而陳漢美那間就成了一間木工房了。隻是每月多出一吊錢的房租罷了。
陳漢美結婚後,有更多的時間做他的紡車了。而他的紡車生意做得更好了。很多人,包括住在很遠鄉下的婦女都來買他的紡車。有的還付定金。這年他的生意很是賺了一筆錢。
第二年的夏天,他的兒子出世了。那個四十歲的女人,生崽不叫接生婆。在地上鋪些稻草,陳漢美攙扶著她,在那稻草上一個小陳漢美就出生了。呱呱的哭叫,聲音好大,說明這孩子很是健康。
這女人生崽,像雞婆生蛋那麽容易,很快就生了。而且是個大個子男孩。陳漢美看到是個伢崽,喜得嘴巴就張得好大。他拿著腳盆,倒些熱水幫他洗了,隻包一塊單片。
陳漢美趕緊到廚房裏燒火下麵,煮了一大碗麵,還給她打了兩個雞蛋煮在麵裏麵,端去了。羅淑雲躺在**把那一大碗麵很快就吃光了,連湯都喝光了。
第二天,陳漢美在街上稱了瘦肉,煮了飯。把瘦肉放在飯上蒸了一碗湯,端來把月婆子吃。羅淑雲用一塊四方的青大布帕子,把腦殼紮了。就起來吃飯。陳漢美說:“還是坐在**吃吧!”羅淑雲說:“我沒有那麽嬌氣,坐在桌邊吃方便些。”她一連吃了兩大碗飯。
到了下午,她包著腦殼,把那些稻草、胞衣和帶血的草紙,卷起一大包,就出門丟到河邊垃圾堆裏去了。一些鄰居看了,都說這個女人真是了不起。
她要陳漢美到藥店買了一包開口茶來,放在飯上蒸了。再用調羹喂把伢崽吃,她說伢崽吃了開口茶,把肚子裏的那些淤血全掃出來了,以後就少些病痛,就好帶了。
那孩子沒有奶吃,天天喂米湯。後來就吃米粉子了。人可長得頂結實的,手腳都很粗,個子也很高。喜歡動,跑得又快。別人都說:“這伢崽生得好,手腳個子這麽大,像他伢伢!臉又這麽漂亮像他娘。”
小時候,他娘叫他狗崽。說跟狗一樣,賤,好帶。他長到一兩歲時,走起路來簡直是跑。他娘喂他的飯,都是端著碗直追的。每次吃完飯之後,他娘又在飯鍋子裏鏟一些鍋巴,又摻和一些飯,給他捏一個飯坨坨。他手裏拿著那個飯坨坨,邊跑邊玩邊吃,一會兒就吃光了,等於飯後又給他增加了半碗飯。所以他比別的孩子都長得快,長得高大些,走路起跑,講話聲音也很大。
陳漢美一看見他那崽就咧開嘴笑,心裏不曉得有幾高興。
永州是個窮地方,瀟湘街上讀書的人也很少。在瀟湘廟裏隻辦了一個民眾夜校,都是些比較大的孩子在識幾個字。
狗崽五歲的時候,抗日了。從北方逃來了許多的難民,其中有不少是有文化的人。廟裏的頭人提出來在瀟湘廟裏,開辦一座初小,讓小孩子讀書學點知識。那些難民中有兩個女老師,說是大學生,很年輕。她們提出不要什麽薪水,隻要一點生活費。可以負責教孩子們的國文、算術、音樂和畫畫。廟裏的頭人同意了。她們就寫出了一個招生通知,決定小學什麽時候報名,什麽時候開學。學費、課本、本子都由公家發給,自己隻要帶筆去。
陳漢美曉得這事了,他趕緊去幫他伢崽報了個名。報名時他想,以後總不能在學校裏也叫他狗崽了,就給他取了個大名叫“陳伏生”。回來後告訴他的崽說:伢伢給你報了個名,你明天就去讀書。你的名字叫陳伏生,因為你是六月伏天生的,知道了嗎?
在班上,五歲的陳伏生比那些六七歲的孩子還高。膽子也大,記性也好。老師講了些什麽他全記得了,回來後還學著老師的國語,講把他伢伢聽。他伢伢聽不懂這些國語,說:壞了,這老師怕是什麽洋拐子罷?怎麽這樣教小孩子說話。伏生說:“我們老師是大學生,講的是國語,你以後也要學習講國語的,曉得吧?”
陳漢美聽著這五歲的兒子教訓他的話,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那以後永州話、祁陽話都不要了?”伏生說:“老師沒有講不要,她說那是一些土話,你要是到外麵去講,別人是聽不懂的!”
大家都要學國語,就是按照書上的字,講國語。他伢伢不懂什麽國語。他是祁陽人,隻有祁陽話、永州話就懂。
伏生說:“老師要我告訴你,以後你要到夜校去學文化,也講國語。”
陳漢美聽著這五歲崽伢的話,覺得很新鮮,很好笑。
解放後,聽母親說:日本鬼子來時,陳漢美和羅淑雲因沒有逃到鄉下去,而是躲在家裏,被日本鬼子用刺刀刺死了。捆綁在他們身上的一些銀花邊,也被搶走了。伏生後來如何了?母親沒有說得清楚,她可能也不知道吧?
蔣紹德
蔣紹德是個資本家,他開油米行,他和他的老婆都是五十幾歲的人了。兩公婆都是胖得像大肥豬。蔣紹德胖得頸根很短、很粗。臉上沒有一根胡子,像皇宮裏的太監一樣。老婆胖得不但頸根粗、短,臉又是大銅盆臉。兩個大冬瓜奶子吊下來總有十幾斤。她夏天喜歡穿綢子衣褲,身上一股難聞的狐臊臭。
他們那棟房子很深,從門口鋪麵進去,要走一氣飽的,總有半裏多路長。後麵的房子是放油米的倉庫。中間那棟是媳婦和丫環們住的,有兩個間子。廚子和賬房先生住在後棟倉庫邊的一個間子裏。蔣紹德和他的老婆住在鋪麵靠街的一個大間子裏。那個大間子裏放著一張大床鋪,一張大的抽屜桌子,大衣櫃子,還有梳妝台、靠背椅之類。他那房間有兩扇大玻璃窗戶,是對著街上的。
蔣紹德的胖婆娘,一到夏天她就打著赤膊,站在房中間,手裏拿一把大蒲扇,在房間裏來回地走動。一些對門對戶的人,通過那玻璃窗戶,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人都說:“那個死老胖婆子真是太不怕醜了。”
蔣紹德和他那個婆娘胖得走路都艱難了,但他們天天都吩咐廚子買雞婆、豬肚子、豬腳來燉著吃。
他們隻有一個兒子,不知是在武漢,還是在北京讀書,他難得回來。有一年的冬天,他回來了,是用轎子抬著回來的,那年是抗戰開始的時候,那是用被子包著,他的娘和他的老婆從轎子裏把他接出來。說是得了癆病,那兒子病得隻剩幾根骨頭了,跟他家裏的人都不能相比。他的老婆還隻有二十來歲,但也是個胖婆了。
藥是每天一服,上、下午各一次,每次一飯碗,都是病人的婆娘親自操持的。
蔣紹德看著兒子病重,他親自到各大藥店,下大價錢買些高麗參、燕窩回來,蒸了把兒子吃。如果是晴天,有太陽,他婆娘端一把靠椅,放在大門口,攙扶著他出來曬太陽。不過那病人的樣子難看了,臉是灰白色,像死人的臉一樣。別人看了都搖腦殼。周三先生後來又接來了兩次,藥並不見效,說明病人的肺已經壞了,藥起不到作用了,當然是治得太晚了。後來去請周三先生,他不來了,醫生知道那病是治不好了。
蔣紹德隻有這麽一根獨苗,沒有女兒,也沒有孫子、孫女。他那麽大的家業,怎麽可以無後人呢?將來他老死了,屋把哪個呢,哪個又來幫他燒香化紙供靈牌子呢?他當然想下最大的力氣,不管用多少錢,也要買回兒子的命啊!
那街上的人說:“錢多是買不到命的。那是閻王爺掌管的事,閻王判你三更死,命不留人到五更。”
那媳婦那麽年輕,男人在外麵讀書,有時寒假回來住一個月就走了,雖然結婚兩三年了,可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的。這下連這一根苗都沒有了。
快過年的時候,蔣紹德的兒子終於死了。那媳婦哭得好不傷心。在地上碰腦殼,拚命地喊她男人的名字:“我的天祥啊!天祥啊!你怎麽一個人放心走了啊,不帶我去呀!留下我怎麽活呀!”她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直哭得再也喊不出聲音,啞了喉,眼睛腫得像兩個大蒜球,額頭碰爛了。她從娘家帶來的那個丫頭雪梅,也跟著細細地哭了一場。她就勸她的主人:“人死不能複活呀,小姐,保重自己也要緊啊!”她把那個媳婦扶起來,放在躺椅上坐了,又到廚房打點熱水來幫她擦了臉。
那媳婦的娘家住在永州東門的一座公館裏。媳婦的娘家也是富貴人家,鄉下有田租,城裏有公館的人家。本是門當戶對的,所以才結了親戚的。哪裏預料女婿會得癆病的。他家雖然有兩個兒子,可就是這麽一個獨女,沒想到二十歲就做了寡婦了。
那親家來看了蔣紹德家這種悲痛的喪事,當天就回東門家裏去了。
親家母就留下陪著女兒,也細細地哭了一場。覺得她那個年輕的書生氣十足的女婿就這麽走了,她想著自己的女兒太可憐了。她就留在女兒家,陪著女兒住了七七四十九天。滿了“七”她就把女兒接回家住去了。不然娘怎麽也不得安心的啊!
蔣紹德兒子死了以後,他就四處找媒婆放信,他要納妾,他沒有兒子了呀,總不能絕後吧?
媳婦回娘家了,她隨身丫環也帶走了。但家裏還有一個太太的丫環叫荷花的,這個丫環原來跟少奶奶的丫環一起住的,中間那棟房子有兩個間子,原是少奶奶住一間,她和少奶奶的丫環住一間的,如今少奶奶回娘家了,把她的丫環也帶走了。太太的小丫環荷花雖然也有十四五歲了,但晚上她一個人睡在那個間子裏,還經常想起那死去的少老板,有時一個人嚇出一身汗來。這可又有什麽辦法,一個小丫環,是沒有人來陪她的。
過了半個月,做媒的女人帶來一個年輕的女人,臉上擦了很多脂粉,打扮得像花姑娘似的,二十二歲了。蔣紹德和他的婆娘看了都不中意,說她不像個正派人家的婦女。說這種女人難得有崽生。退了信,不要。
等了幾天,媒婆又帶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沒有擦粉點胭脂,也沒有穿什麽好看的衣服。是個鄉下的女人。問她有多大年紀了,她說二十一歲,生過一個兒子,還不滿兩歲。因為她男人幫人家蓋屋,從梁上跌下來,跌傷了內髒,沒有醫治好就死了。家裏有老母親和她的兒子,想出來嫁個人家,拿點錢回去養老小,所以才出來的。
這樣蔣紹德兩公婆就同意了,答應給她三百塊錢,並講好如果生了兒子,再給她家裏補助兩百塊,做生活費用。
那媒婆說她孩子才斷奶幾個月,隻要一結婚肯定會生兒子的。就這樣,像買個丫環又像買一件什麽東西一樣的,就是媒婆的一張嘴,把事情就辦完了。那個二十一歲的女人就留下來,做了蔣紹德的妾了。
剛來的時候,蔣紹德的胖婆娘看著一個鄉下女人,穿得太差,在家裏出出進進的,別人看著不好,還以為是她太厲害了。她就到媳婦房裏清理了一些媳婦的舊衣服把她穿。
蔣紹德同這年輕的小老婆睡在上棟屋裏,就沒有再到胖老婆那裏去了,這個女人年輕漂亮,也很會哄人,他們就恩恩愛愛的。蔣紹德同她睡了三個月吧?那女人就開始反應了,每天總想吃些酸的,她告訴蔣紹德,說她懷上了,蔣紹德喜得天天要廚子買雞婆把那女人吃,那女人說:“懷毛毛不要吃那麽多雞,毛毛長得太大,生不出來就不好了。”
這件事轟動了全家,都知道這個鄉下女人來了三個月就懷上了老板的毛毛了。大家也都高興。隻是老胖婆不高興。她天天在屋裏罵老不死的有了年輕的女人,把她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崽,我又不是沒生過。二十幾歲的崽,都被他克死了,良心太壞。還說他就算是這個女人生了崽,也不見得會幫他養老送終的。
她天天在屋裏罵蔣紹德,說一頭老牛吃上嫩草了,哪裏還舍得放,連幾十年的夫妻都不要了,肯定沒得好下場的。
老胖婆一把拖住他,用她的大肥腦殼去撞蔣紹德。
蔣紹德吃不消了,從房子裏跑出來,站在街上大罵:“老子娘賣×!快六十歲了,納個妾,想不做絕蔸佬,還天天挨罵,慪氣!老子娘賣×!”
街上很多人看熱鬧,聽了蔣紹德的怪罵,什麽老子娘賣×,大家都哈哈大笑。因為從來也沒有聽人罵人,首先罵老子娘賣×的,真是太新鮮了。
蔣瞎子
蔣瞎子是個挑著擔子四處遊的理發匠,別人理發要三百錢(銅角子)一個頭,他喊三百,兩百也理。街上那些窮得屁都打不出的人,都愛找他理發。
蔣瞎子,那眼睛邊邊紅紅的,眼珠子灰灰色,叫他瞎子,也不是完全看不見,他模模糊糊看得見一點點。他幫人理發,憑的是觸覺,用手摸著,一刀一刀地刮,刮完了,把頭全部摸一遍,摸到哪裏有頭發,又再刮幾刀。有那些不怕把耳朵戳聾的人,還要他看耳,他拿著一把挖耳屎的絞刀,伸進耳朵裏,轉幾個圈,抽出來,再用耳刷子一頓絞刷,用嘴巴呼哧呼哧地吹幾口氣,然後,他從擔子上取下毛巾,從桶子裏倒出一點熱水,把毛巾打濕,給人從頭到臉地抹一個圈,就算完成了。
蔣瞎子夏天一雙赤腳,冬天一雙爛膠鞋。褲腳不管是冬夏,總是卷得高高的。因為看不見,走路腳抬得很高。有時路不平,一些低窪的地方積了水,他一腳踩下去,髒水四處亂濺,但他褲腳總是幹幹的,還可以繼續走路。
他每天起得很早,做了飯放肆吃飽。把理發擔子裏的水裝滿,木炭燒燃,再裝一碗飯,上麵放兩片煮好的辣子油豆腐,然後用蓋碗仆著,那是中午吃的。準備好了後,他挑著擔子出發,直奔河邊。大西門外是一個停船最多的碼頭,人也多,撐船的、販魚的、搬運的……到了那裏,他就放開喉嚨喊:“剃頭啊!剃頭啊!”他的生意總是不錯。
他每天要到天快黑的時候,才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那破家。回來先不煮飯吃,也不先洗洗腳,第一件事把那擔子上一個裝錢的抽屜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他就伏在**細細地數銅板。數完後再把那些銅板放進一個木頭箱子裏,用鎖鎖了,再放進一個木櫃子裏,外麵再鎖上一把鎖,這才去煮飯吃。他晚上要吃三大碗,吃得腰都彎不下了,再去刷鍋燒水洗腳準備睡覺。
睡到**,一邊打飽嗝,一邊想心事。想著自己已有幾吊銅板了,再等好久又可以換到一塊銀洋(十吊銅板換一塊銀洋)。他到底有好多銀洋了呢?他不識字,更不會記賬,每天晚上睡在**像背書一樣念幾遍。他又極怕別人偷,他把銀洋用塊布包好,放進一隻砂罐裏,埋在床底下,上麵再放些壇壇罐罐。他還做了暗記的,他每天晚上檢查一次暗記,摸一下那些東西,隻要有人動過,他就會發現。
後來全街的人都知道蔣瞎子有花邊的事。
蔣瞎子雖然並沒有和那個呂孫少爺到河邊去丟花邊,可蔣瞎子認為那孫少爺輸把他了。他想,什麽孫少爺,不過是個窮鬼,他哪有花邊。他不過是在娘老子手裏討碗飯吃罷了,連人氣都沒有,什麽也不會做,連我的腳趾頭都不如,敢跟我比?蔣瞎子覺得心裏舒坦了。
李瓊
李瓊是房東周家奶奶的大外孫女。周家奶奶有兩個女崽,大女崽嫁到河西李家村一個地主家裏,隻生了李瓊這一個女崽。聽人說這叫“秤砣型”,生一個就沒得生了。她家有錢,這女崽是家裏的寶貝。
李瓊在鄉下讀了兩年古書,後來就進城來讀縣立女子小學了,住在外婆家裏。她外婆家開著鹽行,也有錢。外婆好看重她。小學畢業後,她又考取了縣立中學。縣中那時辦在鄉下,她就在學校寄宿。學校夥食不好,她經常要回外婆家來,吃上一頓好的,再帶些臘肉、臘魚、鹽鴨蛋到學校去吃。
初中畢業後,她已經十八歲了,個子高高的,長得漂漂亮亮。家裏做媒的人來來往往,都踩爛門檻了。都是說哪家的少爺人長得幾多好,家裏有多少田土,又有多少財產。天天都有人來看她,把李瓊煩死了,她不想就嫁人,還想繼續讀書。
當時縣裏還沒有高中,她與幾個女同學商量,想一起到長沙去讀高中。可家裏父母哪能答應她那些出格的要求?女孩子讀到初中已經了不起了,再讀上去,要做什麽?父母隻說她已到了婚嫁的年齡了,不能再離開家出去讀書了。李瓊知道再怎麽講是沒有用的,她就偷了她母親的兩個金戒指,從永州坐船到長沙去了。到了長沙之後,她考取了一個職業中專學校,再寫信回來告訴家裏,要父母支持她讀三年書。
讀了三年書回來,她在縣立女子小學當了一名勞作老師。
李瓊回來不久,她在長沙的男朋友就找來了,他是學無線電的,他們自由戀愛,又要自由結婚了。父母拿她毫無辦法,隻好由得她了。
他們在永州最大的旅館裏租了一套房子,要按新式的搞法結婚。
李瓊到永州最大的理發店燙了一個頭,那理發店是南京才遷來的“一樂也”理發店。又幫她化了妝,穿上雪白的婚紗,簡直是個仙女了。那新郎西裝革履,西式頭發梳得油光放亮,胸前還戴了一朵紅玫瑰,高高條條的,確實是一對很般配的新人。李瓊的媽媽看見女兒由儐相陪著,與新郎手挽手地從房子裏出來,洋鼓洋號一吹打,她老淚橫流,又哭又笑。她父親臉上卻又紅又青,也不知他心裏是一個什麽滋味。
李瓊的新式婚嫁轟動了整個瀟湘門。人們實在看不習慣,說哪有這樣結婚的?明媒正娶都不講,亂了祖上的規矩,太不像話了。虧他們還是讀書人,哪裏還有一點讀書人的氣味,分明是胡來!有些老人更生氣,說:要是我的女崽,我情願亂棍打死她,也不讓她來出我的醜!
年老的婦女們都“嘖!嘖!嘖!……”舌頭都咂爛了,說這哪裏還像個女人家,三從四德都不要了?
隻有年輕人高興,他們真是大開了眼界,說李瓊真有狠:“她真的了不起,自己找漢子,不要媒婆,也不由父母做主。”
“她喜歡哪個伢崽就嫁把他,哎呀!她膽子真大。”
“這就叫‘自由戀愛’!”
“結婚可以手挽著手拜堂。”
“那哪裏是拜堂呀?明明是鞠躬咧!”
劉小姣
劉小姣讀書讀到高小畢業後,就再沒有讀下去了。因為她家裏太窮了,全靠她母親擺一個小小攤子,賺一點點的錢維持生活。
小姣的父親是個好吃懶做、貪圖享受、不負責任的男人。他雖然沒有與小姣的母親離婚,但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家和負擔這個家庭的生活了。他與另外一個女人住在外麵去了。
小姣開始看見她父親時還叫他一聲“伢伢”,他隻是在鼻子裏“嗯”一聲算是回答。那時他正端著一杯酒,坐在小姣她們家對門的一個裁縫鋪子門口,蹺起二郎腿,一邊抿酒,一邊用牙齒撕咬一塊臘精肉。有時是啃一塊臘牛肉。
他坐在那裏像個道學先生一樣,邊吃邊講他的吃的學問。他說:“吃,要慢慢地品味,要吃得精。吃出味道來那才叫吃。有的人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幾口就灌下去了,一塊肉幾大口就吞下去了,你問他什麽味道?他說:‘還不是酒味、肉味。還有其他的什麽味?”
“他說的這不叫吃,這隻能叫‘狼吞虎咽’。是畜牲才這麽吃的。你看那些豬、馬、牛、羊畜牲餓了,就給它一大盆吃的,它什麽都不管,隻像車水一樣很快就吞下去了。長出肉來供人宰殺,給人吃了。
“人就是人,與畜牲不同。人是有思想的,有感覺、有味覺和嗅覺的。臘肉隻能一絲一絲地放在嘴裏慢慢地品,慢慢地嚼,細細地咽。你才能吃出它的原味來。酒更是要慢慢地品,一次隻能抿一點,在嘴皮上到舌頭上,慢慢地‘潤’下去,你才知道它是什麽酒,那味道是什麽樣的,它好在哪裏。”
他講吃,講得頭頭是道,我們聽不懂。好像還蠻有道理一樣。但他對小姣繼續讀書的事,講的道理就一點也不好了。小姣喊他“伢伢”,就是想求他支援她讀中學的。他說:“女娃崽,讀到高小畢業了就很了不起了。還想讀中學?真是好高騖遠!學洋派!你還想做官不成?在你這個年齡,找個好婆家,生兒育女才是正道。”
小姣的娘五十幾歲了,門牙都掉光了,頭發也白了。每天吃完早飯就拿著一隻大篾籃子到大西門去進貨,滿滿一籃子都是一些甘蔗、荸薺、涼薯、花生、瓜子、糖粒子,還有香煙和洋火。來回要走十幾裏路。
這個小小的攤子就靠附近幾個機關裏的人來買,這裏有軍長的公館,有中國銀行,有三青團永州團本部,還有其他一些公館的人來買她的貨。每天銷得最多的隻是香煙和洋火。小姣從小就跟著娘,靠著娘這個攤子的收入,過著清苦的日子。
小姣原來想自己至少要讀到中學畢業的,自從找過伢伢過後,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為了這事她不知哭過多少回。後來她打聽到有一個教會開的護士學校,不要學費,學三年就畢業。還可以進醫院當護士。
很多女崽都不願意去讀,說那工作太下賤了,給病人端屎端尿,還要給那些生瘡毒、流膿血的人洗爛疤子。想起來就惡心,就嘔吐了。
可小姣想:不要學費,學出來就可以進醫院工作,這就蠻好了。醫院裏每月還有工資發,病了還可以看病。端屎端尿有什麽可怕的?舅舅在鄉下種田,還不是經常用手去撒糞?那有什麽稀奇的?她想:做女人最重要的是能獨立。自己有了工作,生活有了保障,不靠男人也能生活。男人沒有幾個好東西。她那個伢伢就是這樣的人。
就這樣小姣進了護士學校,她努力地學習,三年後畢業。進了永州最大的一家醫院——普愛醫院。她很高興,兢兢業業地幹了三年。醫院看她工作努力,又認真負責,提升她做了護士長。
小姣當了護士長後,工資也高了。沒多久就跟一個年輕的醫生結了婚。她有一個幸福的家了。
她的伢伢看到她有出息了,又來找過她,想敘敘父女之情。小姣對他非常冷淡,不認他了。覺得他欠她們母女倆太多。覺得他是一個沒良心的壞男人。她對他也跟對路人一樣。
小姣的母親人老了,做不動了,再也不能天天到大西門去進貨了。小姣就把娘接了過來,與他們住在一起,她們母女倆從來都是相依為命的。
周老倌子
周老倌子住在瀟湘街五號,我家住在三號。我小時候天天看見他。他不喜歡講話,臉上也從來沒見笑過。夏天他總是穿一身白紡綢衣褲,手裏拿一把折扇子,有點像戲台上唱戲的。他家門口有一塊大石頭,他每天下午要都站在那裏看街。扇子拿在手裏是個擺設,有時就用它撐著下巴。如果有漂亮女人路過,他從上街口那女人來的地方,就把人盯住了,一直到那女人出了城門,再也看不到了,他才收回眼睛,口裏似乎還在吞口水,回味。街上的女人家都罵他老不死、老痞子。
周老倌子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背有些駝,臉上的皺紋起堆,嘴裏也隻剩少數幾顆爛牙齒了。聽說他原來是開當鋪的,賺了錢,現在什麽也不做了。
他家裏養著兩個女崽。大的有十七八歲了,小的隻有十二歲。大的像個鄉下姑娘,圓胖臉,梳著大辮子,紮根紅頭繩,一身粗布衣褲。她從不作聲,每天關在家裏也不出來,隻是幫著煮煮飯菜,洗洗衣。
小的經常出來幫周老倌打水酒,有時出來到攤子上買把小菜。她很貪玩,隻要能出來半個小時,她就溜到我那裏,要我跟她拋子玩,每次都隻玩得一盤兩盤,她又慌慌張張,趕快跑回去了。說回晚了爺爺要打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