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自傳002
河邊客棧的趙老頭,他開著客棧,在這河邊幾十年了,是這街上的老人了,他看船上救起了一個投水的人,他就說:“啊唷!這不是老唐家的建明姑娘嗎?我快去告訴她的父母!”
老趙頭三步做兩步地趕到建明家,他喊開了門,告訴她的父母,女崽投了河,現在被二碼頭船老板救上了岸,快去背回來,不然冷死了!
她母親從夢中驚醒來,往河邊奔。那裏已經圍了許多人看熱鬧,那些打夜牌的人全來了,還有從被窩裏爬起來看的。有人還帶了手電筒對著躺在艙板上的建明,他們想看看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要尋死。
那些人議論紛紛,有的說:“這女崽真可憐,死都死了兩回了,隻是閻王老子沒有勾她的命!”
有的說:“唉!真可憐,嘖!嘖!”
也有說的:“這女崽也真蠢,當太太還不好,要死,死有哪些好處!”
人是昏過去了,那身上的棉襖棉褲,現在被水泡發了,濕淋淋的,好重的,他們倆個不知如何是好,背不動,就抬著,抱著,搬回家去了。三個人一身水。
母親流著淚,邊哭邊把她身上的濕衣服、濕褲子、濕鞋子、襪子全脫下來,把她放進被子裏裹著,蓋好。
人已凍僵了,全身青紫色。
父親跛著一條腿,他抱來一些樅毛丫枝,又搬來一些劈柴,又從**扯出一些稻草,架起一堆大火,那火勢熊熊的,照得滿屋亮通通的。他說:“受了大寒,一定要用大火來散寒,小火是散不了寒的!”
他又恨,又氣,但又怕這該死的女崽真的死了。
母親打開櫃子,又開開箱子,急得腳忙手亂地找衣服,找褲子,找出來一些破破爛爛的衣褲,幫她穿上。
她直挺挺地躺著,閉著眼睛,蒼白的臉上發著青,頭發上仍滴著水滴。
街坊鄰居都來了。
聽說建明姑娘投河了,但沒有死,真新鮮!睡了的,又從被窩裏站出來,披了衣服,拖著鞋子,都來看。
那屋裏慢慢擠了很多人,裏三層,外三層,圍得父親要出出進進地拿東拿西都不方便了,家裏出了這種事,要人家來圍觀看熱鬧,真丟醜!可人家偏要來看,你又有什麽法子,父親一肚子氣,一肚子的不舒服。
趙老頭,女崽投河是他來家報的信,他又是一個老街坊了,見麵打招呼的,一個和善的客棧老板。
他站在屋裏,看著建明那副淒慘的樣子,他動了感情了,他說:“唉!真作孽!為了幾個錢!賣親生女,把人逼成了這種樣子!”
父親聽到了這話,再也忍不住了,他對著趙老頭大罵起來:“老子×你老母親!你的女送給人家都不要!我的女值千元,你看了眼紅!你要再講,告訴我女婿,要你的狗命!”
趙老頭不敢和他頂嘴,他攀了做官的女婿,惹不得了,他隻好把一些要說的話,吞進肚子裏去,他做了好事,現在卻罵得他狗血淋頭,不敢還嘴,隻得耷拉著腦殼回家困覺去了。
從此,再沒有人敢說他賣女的事。不過背後還是有很多人議論的。
建明恍恍惚惚地躺了三四天,她想爬起來但又倒下去,沒有一絲絲的力氣,腦殼好像千斤重,好像自己仍生著大病一樣。她想:這是怎麽搞的?到底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的呢?哎呀!隻覺得渾身難受,一身的骨頭像爛了似的那麽痛。唉!分明沒有死,母親不是坐在床邊流淚嗎?
又過三四天,慢慢地才好一點,又清醒了,隻是那臉色,仍有些像死人的。
母親一天到晚守著她,不敢離開,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她又想方設法找一些人來勸說,一邊端著稀飯,一調羹一調羹地喂,像喂一個毛毛似的,雞婆生了蛋,她就把蛋蒸了,也是一調羹一調羹地喂把她吃。
調養了半個月,她又恢複了一些人氣。
這年冬天,逃難的風聲又加緊了,人說鬼子打過長沙了。人心惶惶的,謠言也多,總說日本鬼子又到了哪裏哪裏了,還不快逃呀!走都走不贏了。
逃難的事,喊風的事,使錢大富找著了機會,他本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錢交了,人還沒到手,哪能放心,現在時機到了。
他催王四瞎子和徐屠夫,趕快辦喜事。說要逃難了,不得了,不然鬼子來了,各散五方,哪個來保護你們,老百姓怎麽能逃難?隻有成了親,你們都是軍官學校的家屬了,隨到哪裏都不怕的,有船,有汽車,有火車坐,還有勤務兵搬東西。
沒有死得成,隻有嫁了。
母親說:“女崽啊!你的命該如此,這個丈夫你不滿意,可那是前世修的啊!有什麽法子,你再拗也拗不過命的啊!”
她又說:“你快莫做那些蠢事了,投河死了的,要變落水鬼,吊死的人要變吊死鬼,反正自己尋死的,都是野鬼,閻王老子不注冊子,不可憐你,野鬼投不得胎,變不得人,隻能變豬變狗變畜牲!”
她又說:“我嫁給你老子,他磨得我好苦,三十歲又成了跛子,又學會了吸鴉片煙,我有什麽法子?還不是命運安排的。”
她邊講邊哭。
最後,她指出女兒必須活下去的前途了。她說:“唉!你要想遠點,這個女婿生得醜,年紀比你大,但有一點想頭,他有錢,他將來死得比你早,你攢幾個錢,生一兩個兒子,那以後的日子也就有靠頭了。”
她聽著母親的話,一邊流淚,一邊也在慢慢地思索起“命”來了,她將信將疑地想到野鬼那變豬變狗的下場,她又想起中生哥哥來,那個童年的夥伴,他們在一起多麽相親相愛啊!他們要是結為夫妻,那該是一對多麽好的夫妻啊,中生哥哥願意,我也願意,他看見我眼睛鼻子都笑了,送我花手帕,可是為什麽不能?!就是他的祖父母反對!中生由他祖父母做主,將來也不知道要討一個什麽的婆娘。唉!她想起這些事,心想,這大概就是“命”吧?!“命不由人,命不由己”的話,使她更加悲哀。
她想著想著,錢大富的影子又在她麵前出現,那皺皮疙瘩和連腮胡子,撕裂著她的五髒六腑一樣,她的心又在顫抖了,人又要發瘋了。她想自己前世不知作了什麽孽啊!為什麽有這樣的“命”啊!她就傷心地大聲哭起自己的“命”來!
父親聽到哭聲,他在外間房子裏罵開了,“後天的日子!轎子都定好了的!你敢再嚎,老子要你的命!”
她聽到後天的日子,轎子都定好了,她越發嚎哭得厲害了,她覺得一切都完了,注定了,她不但嚎哭,腳在**踢得咚咚響,把身上穿著的衣服也嘩啦嘩啦地撕爛,用牙齒去咬被子。父親聽得她屋裏不但嚎哭,而且發烈,打床撕衣被。他氣得跛著一條腿,尋著一根柴棍子,衝進屋裏就打。他邊打邊罵:“你這個賤貨!老子打死你!頂多退錢就是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蓋頭蓋腦地打將來,直打得她招架不住,痛得在**亂滾,大哭大喊:“哎喲咧!你打死我算了!我死了變一個鬼來,把你掐死!你好狠心啊!”
直打得她遍體鱗傷。
母親去攔他的棍子,手臂上也挨了幾下,腫起來,青紫色。
他打得沒有力氣了,出氣不贏,才跛著一條腿,退出房門去,把柴棍子丟在門角落裏,嘴裏還不住地惡狠狠地罵:“打死你!老子不犯法!反正老子也不得填命的!”
她遭這一頓毒打,動都動不得了,嚎也沒力氣嚎了,隻是嘴裏還在哭著哼:“媽媽咧!娘咧!痛死我了咧!你讓我死了算了吧!我死了算了啊!”
母親也哭叫:“女崽啊!我的肉啊!心肝哪!哪個要你投胎到我這裏來的啊!閻王老子瞎了眼,要你來受這個罪喲!”
她竟敢罵起閻王來!
那屋裏就隻有她母女倆的啼哭聲。
那些破東破西撒爛一屋子,顯得零亂、淒慘。幹脆飯也沒有人煮了,冷火閉灶的,像遭了日本鬼子的搶劫一樣。
母親搭口信,要住在南門的四姨娘來幫忙。
第三天的夜裏,花轎果然來了。
四姨娘主持家務,她是一個高大急性子快手快腳的能幹人,她幫著收拾屋子,又幫著煮飯,招呼建明穿戴,她忙得不亦樂乎。
有幾個鄰居也來了,曾家婆也來了,李家婆也來了,都是捉住建明穿衣服,準備上轎的。
她們幫她穿上大紅緞子的衣服,豆綠緞子的褲子,一雙大紅緞子的繡花鞋。她們幫她梳頭發,手一觸到腦殼嚇一跳,一個腦殼像一隻菠蘿一樣,盡是些包包,那是早兩天她父親用棍子打出來的。
那頂轎子已經進了屋,停在堂屋裏。
一頂花轎,三麵是木頭板子,一頂大紅繡花轎衣,從轎頂上垂下來,罩得轎子三麵密絲嚴縫,氣都透不出去,前麵是一塊繡花門簾子,門簾子裏麵坐著一個十歲的小男孩,把守著轎門,三四個人捉住她,曾家婆也抱著她,往轎子裏塞。
建明在地上打滾,嚎哭,“媽呀!娘呀!我死了算了吧!”
母親沒法,抱著她哭:“崽呀!肉呀!”她心裏也似一把刀割著一樣痛。
她在地上戀了很久,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把那些緞子衣褲都滾得不像樣子了,臉上也擦了很多灰,鞋子被她踢掉了,她穿著襪子在地上蹭。大力士曾家婆都出汗了。
曾家婆說:“這女崽烈起來有牛勁,唉!有什麽用?!隻有自己吃虧!”她一邊說,一邊掉淚,用衣袖擦去那些淚水。
李家婆說:“抬過去同房就沒事了,我成親時,也是霸蠻抬過去的,我老李隻有我肩膀高,唉!現在還不是兒子比老子還高了!”
她在地上滾了一陣,碰撞了一陣,烈到了極點,終於沒有力氣了,由別人翻來覆去地擺布了。莫說是一個女崽,就是一坨鐵,也要磨融了啊!
三五個人終於把她塞進了轎子,她再也沒有力量發烈了。
轎子抬到南門口,她就一路哀哀地哭到南門口。那四個抬轎的,是本街的轎夫,他們都流了淚,覺得變人變一個女崽也真造孽!
四姨娘是坐一頂小轎,陪著花轎走的,南門口就是她的家,新房就設在她家裏,她算是一個送親婆,又算是一個迎親婆。
這房子很大,她家裏的公婆姑子等人都到鄉下住去了,隻有她和一個請來的劉媽住在這裏守屋的。
花轎一到,她趕緊先下轎去喚劉媽。她和劉媽一起,把建明從花轎裏拖出來,攙進洞房把她按在床邊的一張四方凳子上坐了。
堂屋當中牆壁上貼了一個祖宗牌位——錢氏宗親神位,牌位那裏焚起香,兩邊點起了兩支頭號紅蠟燭。地上燒著錢紙,青煙嫋嫋。
劉媽和四姨娘,把她從洞房裏攙出來。她腿子顫顫地發著抖,站也站不穩,像一具木乃伊似的,由著劉媽和四姨娘一邊挾一個,把她挾出來,挾到堂屋裏,把她按下去跪著,又攙起來,按下去跪倒,又攙起來,她們就那樣擺布著她和錢大富拜了堂。
四姨娘和劉媽把她拖進洞房,又把她按在那張四方凳子上坐了,她們兩個迅速地退出去了,四姨娘退出去時把那房門空咚一聲倒搭上了。
建明被弄了這一遭,像一段木頭一樣,坐在凳子上,但過了一刻刻工夫,她又清醒了,她看了一眼房子裏,隻有錢大富和自己了,再沒有別的人在場了,她意識到剛才是拜堂了的,這是洞房了,頓時心驚肉跳。
錢大富脫了皮鞋,穿了拖鞋,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想把她一把抱起來,她這時的心,一下子衝到嘴裏來,使著全身的力氣,一巴掌把錢大富推倒在地。
錢大富沒有準備,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招。但他並不生氣,他趕緊爬起來,並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咱們是夫妻了,我花錢娶了你,你嫁了我,脾氣,我知道,我就是喜歡你的脾氣!”
他又說:“明媒正娶,走不掉!”
錢大富的這些話,像針紮一樣,紮進了她的心髒,貫透了全身的血液:“我娶了你!你嫁了我!走不掉!”
她想:我已經變成了錢大富的老婆了嗎?是的啊!花轎也坐了,堂也拜了,一下子全身像癱瘓了一樣,沒有一點力氣來支持這個身體了。
她就伏在桌子上,細細地哭。
錢大富看她在哭,他又走到她身邊說:“你要知趣,不要耍小孩子脾氣,我哪一點對你不住,配你不上?我官至少校,錢是大把的,你嫁了我,算你有福氣,明天別人都喊你做錢太太了!你還要傲到哪裏去?!”
錢大富邊講邊往她身邊靠,想拉住她的手,她一陣惡心,用力一甩,把他甩脫。
錢大富也並不大發脾氣,他知道霸蠻壞事,他領教過那些見麵“禮”,那些不要命地大哭大罵,戀地打滾的搞法,他知道她又搞過兩次自殺。他很懂得在她身上用硬功夫不行,隻能軟,像一條蛇一樣,纏住她,使她無法擺脫,使她知道那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了,再也無法挽回了,再下手。
錢大富又說:“建明!你總不能老不睡覺吧?!我可疲倦了!”
他說罷,竟自己脫衣上床睡覺去了。他想人已經到了掌心裏,盡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逃不脫的了,他泰然地獨自睡了。
她像一座泥菩薩,坐在那裏,沒有力氣哭,隻是不斷地流淚,她感到腿子麻木,手指冰冷,後來又感到全身發冷,她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當她睜開眼睛時,房子裏已經有了微光,天亮了。
早晨,錢大富起床之後,他彎起兩個手指頭,在門上咚咚地敲了兩下,四姨娘在外麵把門扣拉開,她拉開門時,一眼就看見了建明伏在桌子上,衣服穿得好好的,四姨娘心裏明白了,但她沉著臉沒有說一句話。
劉媽幫錢大富打來了洗臉水,漱口水。他隻穿一件毛線衣,把頭俯在臉盆裏,呼哧呼哧地用香肥皂大洗了一頓,然後用擰幹了的毛巾,去放肆擦臉,擦頸根,擦了又擦,使勁地擦,直擦得臉上發燒,頸根衝血,臉上的皮發痛為止。
洗完臉,拿著三星牙膏,擠出一條塗在牙刷上,唏唏嚓嚓地刷了刻把鍾,總算洗漱完畢。走到桌子邊,看了看,拿起一瓶大號蝶霜,放鼻子上聞了聞,擰開蓋,用食指挖出一坨來擱手板心,用兩個巴掌合起來,磨了幾下,擦在臉上,又使勁地磨了幾下臉,對著鏡子看了一陣子臉。於是把嘴張開,露出牙齒來,上下檢查了牙齒。
箱子打開來,一股香水氣衝出來。錢大富脫了軍裝,從箱子裏拖出一件便服,那是一件深棕色線絹駝絨袍子,穿在身上,又拿出一頂深棕色呢禮帽,戴在腦殼上,新皮鞋也穿上了腳,又戴上一副深色墨鏡,那種眼鏡可以肆意地看別人,別人不敢看他的。
打扮好了,他自己左看右看,覺得很滿意,對著鏡子欣賞一番,咧一下嘴,皺一下眉,怪模怪樣地走幾步,似乎蠻得意。他覺得這打扮像一個有錢有勢的大富商,哼!世界上的女人,哪有不喜歡有錢有勢的富商的?
他又反複對著鏡子看一遍,確實不錯,但是那側影,看著背有些駝,臉上那些該死疙瘩太多了點,連腮胡子昨天在南京大理發店刮過了,隻是一通青紫色。男財女貌,這算不了什麽!他自己很滿意,高興得像一隻老駝鳥似的,弓著背,駝著尾巴,踱著方步,在房子裏踱了幾步,踱出門去了。
錢大富出去了,劉媽和四姨娘進來,劉媽端了一盆洗臉水,拿出一條紅通通的新毛巾,四姨娘幫她洗臉,又幫她梳了頭發,拿起一盒粉和胭脂,要幫她擦粉、點胭脂,她用手推開。四姨娘又拿來一頂水紅綢子的披紗,幫她戴在頭上,她用手把它取下丟在地上。
四姨娘說:“建明呀!你是一個聰明人,人生在世,都有這麽一回呀!”
她聽著四姨娘的話,似乎又記起來自己還活在這世界上了,本來洗幹淨了的臉上,又流滿了淚水。
四姨娘看她又哭起來,她又親切又愛護地勸說:“建明呀!再莫犯老毛病了,這姑爺真好呀,你昨天發烈發到那種樣子,他都忍耐了,你也要回頭想想才好,不能倔著一頭出,你也要給姑爺留點麵子呀!不然也太無禮了!”
四姨娘邊勸說邊用毛巾幫她擦眼淚,又用手幫她理頭發。
劉媽進來喊:“照相的來了,錢姑爺講,要帶建明出去照相!”
四姨娘拖著她站起來,她賴著不肯走,四姨娘又勸說:“建明呀!我昨天為你捏著一把汗咧!軍界裏的人,這種好脾氣的人少有呀!你總不要使姑爺太難堪了呀!”
於是,四姨娘和劉媽,一個拉一邊,把她挾起來,抬到走廊上去了。
走廊上擺著兩張骨牌凳子,幾盆冬青葉子的花。她們把她按在一張骨牌凳子上坐了。
一個照相師在院坪裏撐起一隻照相的三腳架,一塊大黑布罩著它。
四姨娘又回房去取來那頂水紅綢子的披紗,她把它又罩在建明的頭上,兩邊長長的拖在了地上,但這次她沒有再取下來丟掉了。
照相師在招呼她抬起腦殼,看著他,要她笑一笑,但她沒聽見似的,什麽也沒有看,隻是眼睛裏又流出了淚。
錢大富不知什麽時候溜去坐在她邊上那一張骨牌凳子上了,他歪著頭,咧著嘴,得意地笑著。
照完相,四姨娘和劉媽又將她挾進房子裏,她仍坐在桌子邊那張四方凳子上,一動也不動。
劉媽去廚房,端來一碗湯麵,四姨娘接過湯麵來,放在她嘴邊,要她先喝點湯,打濕一下嘴巴喉嚨。那麵是雞湯煮的,她喝了一口湯,四姨娘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點就穩不住身子了,總要吃些才好!”
她說罷,又夾起一筷子麵,喂到她嘴裏,她連吃了幾口,又喝了湯。
四姨娘看著這情景,心裏似乎有了希望。
這一天,四姨娘和劉媽,兩個人輪流守著她。直到晚上,四姨娘又是勸又是喂的,又吃了半碗飯。四姨娘感到很高興。
晚上,四姨娘要劉媽去打熱水,劉媽端來一盆熱水,四姨娘幫她洗臉,又幫她洗了腳,四姨娘和劉媽,陪著她在清坐。
四姨娘看她苦著臉,又想哭的樣子,她又勸說了:“人生大事,各人都有這麽一天的,我們都是過來人了,希望你早生貴子!”
她說完,建明還沒有清醒過來,她站起身,“咣”的一聲把門帶關了。她又從外麵把門反扣了。
錢大富坐在**,等四姨娘和劉媽退出,他可不像昨天那樣斯文了,他已做好了準備,這時他走到建明身邊,一把把她抱起來,像一隻老鷹抓著一隻小雞一樣,把她放到**去,他惡狠狠地說:“昨天我讓了你,今天可不能由你無禮了!我們已做了夫妻!”
他一邊說,一邊把她的衣服扣子解開,把衣服扯下來。他又說:“你嫁了我,總算沒有嫁錯,保管你享福的!”
她頭昏眼花,似乎整個房子都倒下來壓著她了,心在絞痛,神經麻木,全身顫抖……錢大富娶太太,彩禮一千元,全套金器,名聲像風一樣快,傳出去,軍官學校注意他了,並調查了他的貪汙。
沒有多久,那貪汙敗露了。抗戰時期,軍人貪汙,罪加一等。
不久,軍官學校發出了通緝令,要捉拿錢大富歸案,交軍事法庭受審,送陸軍監獄。
錢大富嚇得沒有交代後事,就一個人逃之夭夭了。
父親聽到錢大富出事逃走的消息,他並沒有什麽震動,他說:“女崽還是自己的,怕什麽!她又沒有少了什麽,她還年輕,等幾年再找一個婆家就是了!”
他的想法,還可以賺一筆。
母親想起自己的親生女,遭到這種禍事,名聲敗壞,她心痛得隻說:“唉!她這一生怎麽過得完啊!”
錢大富逃走之後,母親把她接回家來住。
她已不是原來那個建明了,那朵花,已經凋謝了,她人顯得呆癡,那臉色像從墳墓裏挖出來的死人一樣。
她一天到晚不聲不響,哪裏也不去,什麽也不做,像白癡又像有神經病的人。
母親看她那樣子,好不傷心,有時想勸她幾句,但隻要母親開口勸說,她就像觸了電一樣,那眼睛頓時紅了,接著就大哭,接著就打東西,什麽順手就打什麽,鏡子杯子都被打碎,衣服、被子帳子都撕爛,撕不爛就用牙齒咬,用剪刀剪……有時正在吃飯,母親沒留神,講了幾句什麽話,觸動了她,頓時桌上的碗筷、飯菜全被她往地上掃,飯菜翻倒,碗打得稀爛,接著,她還要大哭一場,才得完。
因此,母親後來不敢惹她了,那個老魔鬼父親,也不敢惹她,隨她做什麽,都不敢作聲了。
母親說:“這樣下去,不死也會癲的,要癲了,又怎麽下得地?”
她到寡姨那裏商量,讓她住到寡姨家去了。
寡姨二十六歲守寡,那年已經三十七歲了,她帶著一兒一女,住在永州,女兒讀初中了,兒子讀高小,她靠少量的地租穀子吃飯,自己在城裏做些針線活,賺些零用錢和孩子們的學費,過著清苦的生活。
寡姨夏天總穿月白色衣服,白襪子,灰布鞋子滾白邊,春秋冬都穿著灰布衣服滾白邊,她走路總是低著頭,不敢抬頭亂看一眼。人一見著她的那副穿著和神氣,就知道她是一個寡婦。
她剪短發,人長得苗苗條條,白白淨淨,見著她,好像她是剛從月亮那裏下來似的,給人一種淒涼恬靜的感覺。
寡姨守寡,完全是為了烈女不嫁二夫,她也更相信迷信,那些十殿閻君的閻王書,她都看過了的,那書上畫的判官小鬼,拿著把大鋸子,從一個赤條條的女人頭上,那麽一直往下鋸來。那是說一個女人,嫁了兩個丈夫,死後到陰間地府,兩個丈夫來爭奪,閻王老子派小鬼把她鋸成兩半,分給兩個丈夫。那本書,大都講些女人死後到陰間受懲罰的事,什麽**婦抱燒紅的銅柱子啦,生產死的女人要過奈河橋啦,坐血盆啦……那本書,寡姨把它藏在櫃子裏,經常一個人無事時,關著門翻來看看,似乎是提醒一下自己,不要去想別的事吧!
寡姨總勸建明,要她莫苦想,想開點,她說人就是那麽幾十年,熬過去就沒有事了。她又說人活在世界上,也並沒有什麽好大的味道。但她又說:“隻要求得靈魂幹淨,將來死了,閻王老子會打發你去投胎變好人享福。榮華富貴,稱心如意的丈夫,都是靠前世修成的。”
她又說:“命裏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八字的好壞,是萬萬強求不得的。”
建明聽著她的話,將信將疑,也動了心要修來世。來世,唉!來世不知道又是一個什麽樣子啊!
寡姨幫別人紡棉花,建明也幫著紡,寡姨做布鞋賣,建明也做布鞋,寡姨接衣服做,她也學著縫衣服。
在初中讀書的表妹梁淑,晚上回來,做完功課,就看小說,什麽《西遊記》《紅樓夢》《三國誌》,她全看,她還看一些雜誌,她有一點新思想,她常說:“女的先要求得生活上的獨立,爾後才能得到自由。”
她不太懂她的意思,像做夢似的,模模糊糊,有了一點影子。
表妹鼓勵她學文化,她把自己小學讀過的語文課本,全翻出來。從第一冊起,教她識字,她說:“你要是認識字了,將來自己可以看書看小說,那有多麽好!”
她雖然自卑不想學,但表妹這一勸說,她還是依了,隻是不太積極。
她們成了真正的知心之交。
每天睡覺之前,表妹總要講一些故事,講《紅樓夢》,那是她們兩人最喜歡的,講了又講的,講不厭,聽不厭。有時講到深更半晚,一個邊講邊哭,一個邊聽邊哭,她們一起恨起王熙鳳來,一起罵起賈母來,還有那個襲人,她們也認為不是個好東西……她有時也講《三國誌》《水滸》《七俠五義》……但她們最喜歡的還是《紅樓夢》。
寡姨是不讚成看那些邪書的,說是耽誤了正課,那些書是以前姨爹買的,姨爹也是喜歡看小說,說他晚上看入迷了不熄燈,要看到天亮,把身體看壞了,所以早死了。
寡姨家的三年,使她恢複了元氣,懂得了很多事情,還有了一點文化。
抗日
風聲已經很緊張了,敵人打到了三塘,湘桂流亡開始。日本飛機第一次在永州城南麵的天後宮,丟了幾顆炸彈。炸毀了一些房子,炸死了一些不願躲警報的老百姓。
天後宮也炸毀了,天後宮大殿那些威武的四大金剛,也全炸掉了,那些平日威武嚇人的大菩薩,胳膊腿子都炸得四處橫飛。那天又下了一場大雨,菩薩們都成了爛泥巴。天後娘娘自己也成了爛泥巴。
被炸死的老百姓,都是一些靠勞力掙飯吃的人。天天聽著響警報,他們說:“天天躲,哪裏有得飯吃?炸死也是死,餓死也是死,橫豎是死。”所以懶躲得,這一下子要了命。有的人說:“也好!痛都不曉得痛就見了閻王爺了,痛快!”
敵人離永州七八十華裏的時候,散兵遊勇們就在城郊搶劫了。
城裏的人有一半沒有逃走,那都是一些無處逃生的人。
建明和母親淒靜地守在家裏,她們這時並不蠻怕了,怕又有什麽用呢?怕死也躲不過死啊!再說活著與死了又有什麽蠻大的差別呢?反正沒有什麽活路可走,人,也就泰然了。
大姨娘家的玉表兄,派長工老劉來接她們母女了,總算又有了生的希望。
人,總還是希望活著的罷,因此,她們母女極高興。
大姨娘家在冷水灘鄉下,那老屋,是古式的一正一橫的瓦屋。那正堂屋裏,供著許多祖宗的靈主牌子,一個很大的神龕。
堂屋裏擺著大圓桌,也有兩把古老的太師椅,還有幾條二人凳,和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籮筐箢箕丟在那裏。地上很多雞鴨吃剩的扁穀子和大泡的雞鴨屎。
大姨爹是抽了幾十年旱煙的人,他那旱煙杆,足有三尺長,用那種細密的節竹做成,玉嘴子銅煙鬥。那煙鬥,吸起來,吱吱地響,他的嘴巴跟著煙鬥的響聲,也是吧嗒吧嗒作響,臉上兩邊腮幫子,一扁一扁地顫動著,都是有節奏的。
大姨娘的水煙壺,吸的綢絲煙,那煙,真像絲綢一樣的細軟,吸起來有一種很好聞的甜香味。
水煙壺是吸綢絲煙的一種特殊工具,吸起來,那煙壺裏的水,嗬咯嗬咯地響。
吸這種煙,要吹那種比筷子還要細的紙媒子,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有的人尖起嘴巴,卷起舌頭,呼哧呼哧吹好久,都吹不燃那根紙媒子。可大姨娘隻要呼哧一下,就把它吹燃了。
大姨娘吸綢絲煙,也是幾十年的曆史了,功夫當然不是一天練出來的。
建明母女到達之際,大姨娘看見了,掛著笑臉,說了一聲:“你們來了!”
大姨爹笑了一下,露出了他的缺牙齒,由於缺牙齒,那嘴裏像一個黑洞洞,也露了一下那個黑洞洞。
她和母親被安頓在橫屋裏,橫屋裏住著二表嫂,帶著兩個孩子,她們娘兩個,就和二表嫂一起住,二表兄在外麵讀書,沒有回來。
她們一住下來,就開始感到不安和寂寞了,而且比在家等死時更覺得發愁了。
晚上,玉表兄從外麵回來,他手裏捧著一包荷葉包著的橙子糖,那橙子糖散發著香甜,像是飽含著玉表兄的情意。
他一進屋,就喊二表嫂的大孩子:“同同!快到廚房裏去拿筷子來!才出鍋的橙子糖,大家都來吃!”
他邊說邊把橙子糖攤在桌子上,他自己坐在她們的床沿上。
玉表兄的到來,像一股溫暖的春風,頓時把她們心中的愁雲吹散了。
他問她們可好?習慣否?並問永州的老百姓是否都走出來了?
他是那麽親切,而又那麽自然。
她們告訴他:有很多人沒有走出來,他們不願意逃難,說餓死在外麵,不如打死在屋裏。
玉表兄聽了,臉上顯出憂傷,連連地歎氣。
啊!玉表兄真是一個好人,她想。玉表兄又是一個怪人,他的故事,她早就聽說了,親友中沒有人不知道的。
玉表兄是家裏的長子,學農業的,大學畢業生。
逃難的前一年,大姨娘看他都二十七八歲了,妻子死了也好多年了,他不願再結婚。大姨娘急得要死,托媒人四處物色,她對表兄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一定要結婚了。”
夏天裏,大姨娘要玉表兄去灘市“相親”,說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全市最漂亮的人,又知禮儀守規矩,說那女家就是圖了他是一個大學生。
玉表兄心裏反感透了,但他又是一個很孝順父母的人。因此,由著大姨娘幫他換上了一件白絲綢長衫,頭上一頂雪白的細草帽,把他打扮成一個標致的紳士,去相親了。
媒人說:我們都裝作到綢緞店買料子的,那小姐也買料子,可以互相看見。
他母親和媒人陪著他到了灘市,先在媒人家喝茶,稍候,媒人去女家通消息去了。玉表兄再也無法忍耐,他說:“我去廁所小解。”
媒人回來很高興,說女方的娘陪著已去了綢緞店,我們走吧。但不見了玉表兄,媒人說:“人呢?”
大姨娘說:“解手去了。”
媒人看著茅屋好一陣子,不見人出來,她去廁所後麵看了看,那後門洞開著,後門對著山,隻看見山上的樹木,密密紮紮的,連個人影子都不見。
後來他說:我的婚姻,再不能要別人來擺布,那些封建禮教,不知害死了多少青年男女。
在家時,父母親要他去佃戶那裏收租,那些佃戶家,都是一些窮得不可開交的人家,他去了,他是去給佃戶開條子的,那些條子上都寫著:“一切租穀收清。”並簽著玉表兄的大名。
他跑回來,問他收到租沒有?他說全收了。
家裏父母說他癲,親戚朋友也有說他癲,也有說他是個怪人的。
建明住在玉表兄家裏,覺得很多事情都蠻新鮮。
家裏每天都像開流水席,一些學生、老師、知識分子,有從桂林撤下來的,四麵八方來的,來了就吃飯,糙米飯、辣椒、小菜,有時宰了牛、羊、雞鴨,有什麽吃什麽,人來人往,有的住一兩天走了,去哪裏?不清楚,一個個憂心重重的樣子。
一天夜裏,蚊子已經唱罷歌,是專門找著人吸血的時候了。房子裏熱得像蒸籠,這天客人特別多,一二十個人擠在一起講話,個個汗流浹背。
玉表兄說:“到外麵去涼快。”每個人提著一張小板凳,走到院坪裏,坐下來,天黑得看不見人的麵孔,隻聽到講話的聲音。
“我們要組織不願當亡國奴的青年,一麵抗日,一麵生產,開荒,種地,中國地大物博,我們有條件做長期抗戰的準備!”玉表兄說。
“等我們弄到武器,再組織一支武裝的遊擊隊,可以保護人民,出擊敵人!”他又說。
“我們現在要馬上行動起來,宣傳抗日,組織抗日,中華民族是一個有氣節的民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又是他說的,情緒有些激動。
建明站在黑角落裏,那些話,她都聽見了,她覺得玉表兄真正了不起,他怎麽想出了那些好辦法。組織起來,開荒,種地,還要打日本鬼子,她想自己應該也可以參加,一定要參加,我年輕,有氣力,開荒,種菜,都可以,我也要抗日,日本鬼子多麽可惡!
但她又想:宣傳抗日,我不懂,要是玉表兄說我不行,沒有文化,不能參加,那才醜死了。她心裏想著這件事,她認定自己是不願當亡國奴的了,但她不敢開口提出來要求參加抗日青年先鋒隊。
這一晚她都想著這個重要的問題,翻來覆去地想,一下子很高興,覺得自己能行,一下子覺得不行,怕被拒絕,一喜一憂,沒有定準。搞得沒有睡好。
天麻麻亮,她就起床了,到廚房洗了臉,心裏有事,不得安寧,東走走,西看看,像是掉了魂一樣。
他穿一件白府綢襯衣,咖啡色的西裝短褲,腳上一雙棉紗織的草鞋。西式頭,前額的頭發直垂到眼睛的邊邊上了。
她站在那裏看著他,但不敢開口喊他,她心慌意亂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她想:他要是喊我了,我就開口提,但她轉了一陣子,他並沒喊她,他隻注意在看那書。
她又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沒有注意她,她就鼓足了勇氣,咚咚咚地走到他麵前去,但也隻站在那裏,而且還離得有兩三米遠。
二表嫂在屋裏喊了一聲:“大家吃飯了!”
玉表兄抬起了頭,沒有馬上站起來,他發現建明站在他麵前,好像有什麽事要找他一樣。不過他還在想著那書上的什麽問題。
她又往他麵前走過去,看看四周沒有人,她想開口了,但那嘴巴,總也張不開,心裏急得要死,臉漲得通紅,扭著腰肢,手不知放在哪裏好。
玉表兄看到她那一副難堪的樣子,就說:“你有什麽事?”
她還是張不開嘴,越發臉紅了。
他就說:“哎!怎麽不說話?在我麵前,你怕什麽呢?你是不是想參加抗日青年先鋒隊?!”
這一問,她眼淚都流出來了,趕快用自己的手背去擦掉,點了幾下頭,含笑地問:“我可以參加嗎?”
“當然可以!哪有不接受願意抗日的人!”
“我沒有文化!”她聲明一句,好像玉表兄不知道一樣。
他看著她的臉說:“有很多抗日的英雄,一個字也不認識,但就是打鬼子堅決!”
她感到他的關切和愛護,心裏忽然充滿了陽光,充滿了自信。
他又說:“你要求參加抗日,說明你是一個有誌氣的青年人,很好!你明天就去槐山關帝廟參加集訓吧!”
她像做夢一樣,事情來得這麽快,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命運。她能參加抗日青年先鋒隊了!
她太興奮了,哪裏還有什麽胃口吃飯,胡亂地吞了幾口,就匆匆地找母親去了。
母親正在那裏張羅著二表嫂的兩個孩子起床。她趕快把好消息告訴了母親。
母親說:“玉表兄是一個好人,他的話總沒得錯的!”
抗日青年先鋒隊,駐在東安柳山的一座古老的關帝廟裏,那廟,前棟進門有兩間大耳房,中間是一個院坪,後棟正殿,那是菩薩住的地方。關公就住在正殿,他麵如重棗,三綹胡須,身穿蟒袍。殿下四員大將,一個白臉,三位花臉,披著鎧甲,手執長矛和大刀一類的武器,樣子威武得可怕。
這廟原來是一座小學,因為鬼子要來,停課了,那裏麵的課桌課椅,都是東倒西歪,隨意地躺在那裏,地麵一片狼藉,老師也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她和田平、小鴿子、易敏等幾個抗日青年先鋒隊的女生,搬來一些稻草,就在進門的一間耳房裏,開了一長條地鋪,又到外麵找來一根長木頭,壓在鋪邊上,像一個床沿,又找來幾塊大水磚,碼在枕頭那裏,上麵鋪很多稻草,就成了一個長長的最舒適的臥床了。
隊員們開始練歌了。
指導員國安(他是桂林撤下來的,經常住在玉表兄家裏的),他打拍子時,用眼睛瞪著你,迫著你跟著他的指揮棒轉,思想開不得一點小差的。
牆壁上貼著的那些歌,別的隊員往那裏一站,就開口唱起來:嗦……嗦……哆……哆……來……來……咪……但她不明白那些“嗦嗦……哆哆……來來……咪”是些什麽意思,心裏納悶。她隻認識一些字,沒有唱過歌。別人唱的時候,她用勁地聽,用心去捉摸那些調門,去熟習那些歌詞,也慢慢地跟著別人一起瞎哼哼。
每天要出早操,她聽著口令,木頭木腦,難堪地跟著別人左右亂轉,經常踩了同伴的腳,她隻紅著臉,也不知道講“對不起”之類的話。
她的優點,就是比別人學得認真,站著吃飯的時候,她還在練習向後轉的動作。
玉表兄鼓勵她說:“有誌者事竟成。”
準備搞宣傳演出的時候,有一個歌劇《朱大嫂送雞蛋》,本來要另一個女隊員演朱大嫂,但她怕醜。玉表兄說:“這是抗日!別人打鬼子連死都不怕,你們還怕什麽?!”
他很嚴肅地講了武工隊嚴梅的故事:“嚴梅殺死了鬼子,還割下他的耳朵,後來嚴梅犧牲了,她是好樣的,是英雄,我們要永遠記住她,向她學習。”
他說完,看著建明,像決定了一件什麽大事一樣地說:“來!建明來演朱大嫂!”
她不敢正視他,嚇得臉上發火燒,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還不會唱那些歌詞!”
“別人幫唱!來!大家都來!”他喊女隊員都站攏來。
易敏拿出一塊黑大布帕子,幫她把頭包了一下,在腦殼後麵紮一下,再穿上一件對襟的藍布衣,竹籃子也拿在手上,籃子裏還放了幾個雞蛋。
玉表兄像下命令似的喊:“好!來!開始了!大家幫唱!”
母雞下雞蛋呀……咕噠咕噠……叫……呀……朱大嫂收雞蛋……進了土窯……伊呀嗨……聲音很洪亮,大家唱完了一段,她還在那裏站著沒動,隻是很緊張,沉默著。當大家唱到第二段:出了村子口呀……
過了大石橋……呀……
她把籃子往手上一挽,扭扭捏捏地跨上了幾步,那神氣,很逼真,引起哄堂大笑。
玉表兄也笑起來了,他說:“很好!很好!就是這樣演下去!”
這一打氣,她更撕下麵皮了。她想:這就是宣傳抗日了。
除了排練時間,她晚上睡在**了,還在拚命地想,做夢也在練。
演出的那天,一看台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那些眼睛不看別處,隻對著她,她有些頭昏眼花,站立不穩,但她一想到為了抗日,嚴梅死都不怕,也就放鬆了一些。
她頓時臉紅了,直紅到耳根子,低著頭,說不出話。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極大的愉快!她對玉表兄笑了一下,她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麽好。
他拖過來一條凳子,要她坐在桌子的對麵,她更感到不知如何是好,隻一直紅著臉,耷拉著眼睛,不敢正視他。她心裏很明白,玉表兄是一個愛護自己的親人,他就是自己的親哥哥一樣的人。但她很不習慣,不自在,手腳都緊張得發冷。
他看見她那副難堪的樣子,就說開了:“中國的婦女,幾千年來受封建勢力的壓迫,男女不平等,三從四德的枷鎖套在婦女的頸根上,可婦女自己並不覺悟!”
他講完,看著她的臉,她臉更紅,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她想:玉表兄這是講我吧?!
她覺得玉表兄是一個頂頂了不起的大學生,也是一個頂頂了不起的男子漢,他知道那麽多的道理,一定是看了很多書的緣故,他恐怕世界上的事情都知道吧?
她正在想得出神,玉表兄又將她一軍:“建明,你對自己的婚姻滿意嗎?”
這是他故意問的,他想以此來解脫她的精神上的枷鎖,更快地進步。
這一問,戳痛了她的傷疤,她不作聲,頭也垂得更低,淚水像一串珠子似的滾出來,她傷心地哭了。她隻是哭,不敢訴,也不回答玉表兄的提問。
“你的事,我全知道,你當時是一個幼女,被人害了,將來我幫你上法院告他!”
她突然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他看,他是那麽嚴肅,那絕不是開玩笑,也不是一句空話,這是第一次,她聽到了自己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心裏的鎖打開了。
“你還是一個青年人,很多人在你這個年齡都在讀書,隻要你有誌氣,將來是有出息的!”
他說完,抽開屜子,拿出他親手為她訂的一個大日記本。
“以後你每天寫日記!這是一種學習進步最快的方法。”他說罷,在桌子上拿起一支毛筆,把筆筒取下來,打開墨盒,在裏麵添了幾下筆,就在那個大日記本的封麵上,寫上:“李建明生活日記”。
“你寫好了日記,拿過來我幫你改錯別字。”
他說罷,又到箱子裏取出一本《解放區短篇小說集》。
交書把她的時候說:“自己看,看不懂的地方問我,你把它收撿好!”
她在梁淑表妹那裏學的八冊語文文化,現在全用上,也感到不夠了。這是她第一次讀小說,她邊看心裏邊琢磨:《一個女人翻身的故事》,女人翻身,是怎麽個翻法呀?!不清楚。“解放區”,這是什麽地方呀?!她想象不出來。
啊!這地方多好啊!男人和女人平等,女人和男人一樣,男人和女人都參加工作,參加抗日,人人做事,學文化。哎呀呀!我怎麽早不知道有這個地方啊!我將來一定要去那個地方,一定要去找到它。
玉表兄從什麽地方回來,腋下夾了一大疊《婦女爭鳴》。他把那一大疊雜誌交把她說:“由你保管,你們大家看。”
這是些什麽書呀?她一本本的嘩嘩地翻,一堆新名詞,什麽革命呀!婦女解放呀!不做寄生蟲呀!飛出牢籠呀!婚姻自主呀!戀愛自由呀!反對買賣婚姻呀!
哎呀呀!真是新鮮,沒聽說過,她像一個乞丐得了一箱珠寶,沒有挑選的餘地,那些新名詞,全裝進了她的腦海裏,都正符合她的需要。
冬天,玉表兄又給了她一本厚書——《高爾基傳》,那書盡是一些古怪名字,什麽斯夫拉娃的,而且那些名字又特別長,她看起來好不費力,她幹脆記著那些名字的開頭兩個字,別的一大串尾巴她都不管,拚命地看下去。
最後,她腦子裏留下了高爾基的形象,那是一個吃苦、奮鬥、勇往直前、追求光明的偉大人物,她想:我也要學高爾基,我也要吃苦、奮鬥、追求光明。
後來她又看了《家》《女叛徒》,那兩本書,使她有些瘋狂。最後看了《西行漫記》,她覺得自己有了一個追求的目標——解放區——延安,隻有解放區,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才是她的歸宿,而且那是千真萬確的一個地方——延安。
每天早晨,國安指導員按著一架破風琴,教隊員們練音,吊嗓子,幾十張嘴巴,張開來,啊……啊……啊……哆來咪發嗦拉西……國安指導員二十二三歲,他唱男高音,會拉小提琴,他給大家示範,教識五線譜,那些豆芽菜似的五線譜,他認真地講解。
她懂了一點點,但基本上不懂得。
國安指導員說:“你們一個個地來練,我才分得出誰是高音,誰是低音!”
他按著琴,自己先張開嘴巴,啊……啊……啊……她站在他麵前,一緊張,一個音卡在喉嚨裏,擠不出來,霸蠻擠出來,像青蛙叫。
他說:“來!跟我來!啊……啊……啊……再高,高八度……”
他說:“你太緊張了,本來可以唱得高,但音在胸腔沒有發出來,要自己練,慢慢就練得發音自然、圓潤、控製自如。”
整個冬天,都在準備春節演出的節目,一天到晚,練歌的練歌,排戲的排戲,忙得不亦樂乎。
合唱組練的是:《義勇軍進行曲》《我們在太行山上》《遊擊隊歌》《新年大合唱》……一部、兩部合唱,上午練了,下午又練,有的隊員,中午也不休息,吃完飯,往那裏站著,看著歌詞,自己練起來。老是這樣練!練!女隊員姚玉有些煩了,她說:“天天練這些賣大嗓子的歌!真是煩死人了!”
姚玉退出了抗日青年先鋒隊,她回去了。
玉表兄說:“這是自然淘汰!她不願吃苦,願意當太太、小姐、亡國奴,隨她去,隻要她不當漢奸!”
戲劇組排練了一個自己編寫的話劇,《有力出力,有錢出錢》,易敏演劇中少奶奶,她一個胖咕隆咚的身體,穿一件旗袍,富富態態的樣子,坐在桌上搓麻將,贏了錢笑哈哈,輸了錢發脾氣,演得還蠻像呢。
田平演一曲舊戲《薛仁貴回窯》中的王寶釧,因為演王寶釧,要學那小姐的斯文相,走路的樣子都學了很久,還練舊戲旦角的尖嗓子,練了好久,後來演出來,還算成功的。
小鴿子演小鬼頭,她人生得矮小,年齡也最小,又演小鬼頭,越發顯得小巧。她剃一個光腦殼,矮丁丁的,戴一頂撮撮帽子,到處亂鑽亂跳。在戲裏她演李大個子的兒子,這一來,平時看她也真像是李大個子的兒子了,真是笑死人了。
春節在本鄉村演出,震動了四鄉的農民群眾,老頭子提著旱煙袋來了,老奶奶由媳婦孫女們牽著來了,大姑娘、大嫂子都穿著新衣服來了,十多裏路外的青年農民也趕來看演出,把整個山村轟動了。人山人海,那些山村的農民,一生一世也沒有看見過演出,真是開了眼界。
雷攻領導的自衛隊,打了勝仗,殺死了一些鬼子。玉表兄決定去他那裏進行慰問演出。
去那裏要走幾十裏山路,天下著雨夾雪,路上滿是泥濘。大家把鞋襪脫了,赤腳草鞋,有的隊員沒有傘,去農民家裏借一張蓑衣。
挑著、提著一些極簡單的道具和樂器,浩浩****地到了那裏。
那自衛隊的人,看到熱情洋溢的抗日青年先鋒隊來為他們慰問演出,好不高興,大家鼓掌歡迎,領導人雷攻,也出來歡迎。
雷攻是當地的大地主,行伍出身,他組織了一千多條槍,成立一個自衛隊,打鬼子,保家鄉。抗日青年先鋒隊去了,他下令宰豬,作為慰勞。
演完戲,大家都把肚子、腸子打了一次油,那時要吃一餐肉,也真是不容易啊。
演出回來,又決定去大山裏“清奸”。
大山裏麵,有一座佛經學院,修得王宮一樣,大紅的大柱子,一個人抱不攏,綠色的琉璃瓦,庭院種了不少奇花異草。
大門是敞開的,門邊掛了一塊牌子,“××佛經學院”,進得門來,又有小牌子,“閑人止步”。裏麵很大,還有樓台。玉表兄說:“這大紅柱子上,流著多少勞動人民的血!”
佛經學院在半山腰,下麵是一條小河,小河的流水嘩嘩作響。從佛經學院出來,有一條麻石鋪的小路,一米來寬,它一直通向小河,路的盡頭,就是河邊了,那裏修了一座小橋,橋上修了一個古典雅致的小亭子。橋邊一根木頭樁子上,用一條棕繩子拴著一條有些褪色的彩船。
聽說那老和尚,還專門研究一種古怪學問,說他用一根線,串著大紅棗子,晚上藏在那些女生的**裏,睡上一晚,早上起床,取出棗子,給那個軍閥衝酒喝,他自己也喝,說是喝了那種棗子衝的酒,可以長生不死,叫作“采陰補陽”。
在這裏住著的人,看不到民族的災難,看不到敵人的燒殺,過著與世隔絕,醉生夢死的生活。隻想創造一個“世外桃源”,長生不老。
晚上,他們到了一個山上的庵子裏,清貧得很,除了觀音菩薩,隻有幾個穿灰布尼姑服的老年尼姑。他們去了,那些尼姑看著這六七個人,是男是女都分不太清,嚇得都把手掌合起來,對著自己的鼻子,口裏念著“阿彌陀佛!”鞠一個躬,溜到佛殿那裏打坐去了。
這裏沒有床鋪,也找不到稻草,隻是在一間房子裏,找到一個放糧食的櫃子,有三尺多寬,五尺多長,他們七個人,全睡在那上麵。
清奸的工作,要在那些深山野嶺中穿走,挨家挨戶地進行登記。登記後,每家發給一個火燙的竹牌子,像中藥鋪裏拿藥的號牌一樣,這是通行證,出入山口,都要看竹牌子。
春天,抗日青年先鋒隊辦起了一個“學習園地”,人人都要寫自己的理想、誌願,有的寫隊裏的生活……她寫了一篇《憶永州》。
那文,洋洋灑灑,寫了三四千字。
玉表兄把“學習園地”通通看了一遍,他看得很興奮,他說:“中華民族,有了優秀的新一代,敵人的猖狂,是暫時的,並不可怕,我們一定能勝利!”
他又說:“世界是靠人來創造的,戰爭鍛煉了人!”
晚上,玉表兄很興奮地找她談話,她又坐在他的桌子對麵,他說:“你的《憶永州》,我看過了,三四千字,字寫得東倒西歪,錯別字不少,但你寫得很出色,真沒想到,短短的時間,你進步真快!”
她又不好意思了,聽了那些鼓勵的話,也有些飄飄然。
他又說:“文學是靠自學成功的,將來我幫助你學助產,有了職業,生活獨立了,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學習!”
他又說到冰心,說到魯迅,說到他們的文才,可她一個也不清楚,她沒有看過他們的作品,更不了解他們的為人和身世。她心裏納悶,玉表兄為什麽不說高爾基?難道高爾基不如他們嗎?她隻在心裏想一下,不敢提出來問。
夜校,成了這山村的一個農民俱樂部,每到傍晚,這裏的歌聲響徹四方:我們都是神槍手……
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仇敵……
……
上燈之後,是一片琅琅的讀書聲:我是中國人。
中國有國民黨,國民黨的軍隊,叫中央軍。
中國有共產黨,共產黨的軍隊,叫八路軍。
他們都是抗日的軍隊……
……
夜校,它吸引著人們,因為它有一股抗日的活力。
因為它新鮮、向上,人們都是喜歡新鮮、向上的。
一天晚上,正在教一支新歌《王老二當順民》,突然外麵闖進來一個老婆子,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後排一個青年女子拖走了,出得夜校的門,仍聽見她在罵:“**!你偷漢子偷到這裏來了!也不想你是個什麽人?”
那個老婆子抓走了夜校的學員,放學的時候,易敏問一個叫貴女崽的姑娘,“剛才把秋菊抓走的那個老女人,她是哪個屋裏的?!”
貴女崽說:“那是秋菊的大娘(大老婆),蔣家婆,她怕秋菊偷漢子,更怕她跟別人跑了,因為她家去年有個小(小老婆),跟長工逃跑了的,這個秋菊是二百塊錢買的丫環!”
易敏對田平、建明說:“走,我們去看看!”
三個人走過幾條田埂,半裏多路,就看見蔣家婆的屋場了。
到得門口,就大喊:“蔣家嬸娘!”可是沒有答白。
三座大瓦屋,一正一橫,牛欄、豬欄、羊欄一大溜,雞鴨成群。堂屋裏亂七八糟,無法站腳,到處是雞鴨拉的屎,還有一層厚厚的雞鴨吃剩的扁穀子、菜葉子。
堂屋中間擺一張粗糙的白木頭桌子,還有幾條二人凳。
神龕上的香爐缽子,結了許多蜘蛛網子,裏麵插著一些香棍子,似乎很長時間沒有燒過香了。到處是灰蓬蓬的。
易敏又喊了兩聲:“蔣家嬸娘!蔣家嬸娘!”蔣家婆才從後麵不知什麽地方鑽出來了。
一個五十多歲的婆子,人黑黑瘦瘦,一雙黃瓜腳(小腳放大的),穿一身家織布的黑色衣褲,臉上眼屎巴巴的,頭發蓬起像個癲婆。
蔣家婆這老女人,長年四季在家包打包唱的,跟豬找狗,燒茶煮飯,洗衣漿衫,都是她。從早到晚,忙得團團轉。
她家的長工、短工、小老婆,還有她自己的老公,一天到晚田裏土裏,死幹活幹。
她家的人,像牛一樣的勞累,像豬狗一樣的生活。有名的土財主。
蔣家婆走出來,看見三個抗日青年先鋒隊的女隊員來找她,她心想:“沒得什麽好事!”
易敏看出來,趕緊上前打招呼,喊她:“蔣家嬸娘!”
她眼睛都不看她們,板著臉說:“做什麽?!”
易敏心平氣和地說:“你老怎麽把秋菊拖回來,還發脾氣。可我們隊長說的,秋菊還是要去夜校學習,我們來喊她!”
蔣家婆氣壞了,她氣急敗壞地說:“哼!哼!我屋裏的人,要你們來管!兩百塊錢買的!你們敢喊她去!”
易敏說:“兩百塊錢買的就不準學習了,如今都民國三十四年了!你還老封建!”
嚇得易敏和田平溜走了。
建明站在那裏,看著她的撒野,真正氣死了,她想:這老女人也太不講理了。她急急地走過去,對著她嚴厲地說:“你的××把哪個啃了?××哪個女人沒得!你的不同些!你為什麽要搬出××來!你再敢撒野,我們把你捆起來!帶到夜校去講理!真的奈你不何了!”
這一頓訓斥,蔣家婆的威風,一下子垮下來,耷拉著一雙眼睛,坐在那裏,大氣都不敢出了,她不敢看建明,心裏在想:夜校那些青年人,是不好惹的。
建明看她軟下來了,再不敢撒野了,她也打算走了,但是她又叮了她幾句:“今天夜裏秋菊去上夜校,你要再封建!對你不客氣!”
其實這個老女人,她並不知道封建是什麽意思,但她從易敏、建明她們的語氣中,知道那是一句蠻厲害的話,等於說她是賊或者漢奸那麽壞的壞人了吧?她不敢再多說了。
夏天的時候,地方上的官僚、大地主們,說抗日青年先鋒隊有“赤化”嫌疑,首先扣發他們每人每天五分錢的菜金。
玉表兄派田平、建明兩個人,去擺雜貨攤子,把菜金賺回來,維持生活。
她們兩人,挑一擔籮筐,提兩個大布口袋,籮筐裏放一個“美孚”
油桶。她們到一二十裏地外的大沙子鋪販回煤油、鹹鹽、香蠟、香煙、糖粒子……在關帝廟門前,擺了一個小攤子。
因為周圍十來裏的地方,都沒有東西賣的,僅隻一攤,故生意也還興隆。
每天晚上,一結算,她們兩人,笑哈哈的,油鹽小菜錢都出來了。
好景不長,地方官僚和大地主們,一心要把抗日青年先鋒隊搞垮,容不得他們存在下去,停止了糧食供應。
這一來,等於一個大桶散了箍了,有家的都回去了。
玉表兄的長期抗戰的計劃落了空。
他也想過自力更生,開荒、種地,可那麽多的山,那麽多的地,都是地主的,他們不讓你去開荒,不讓你去種地,有什麽法子?玉表兄縱有農學家的技術,也是無處使用的。他隻在關帝廟裏麵一塊巴掌大的土地上種了番茄、西瓜、玉米,那大西瓜,又甜又脆,十來斤一個,很是好吃,可惜沒幾個,那玉米,都一尺來長,很大的粒粒,可是也隻有一點點。
玉表兄和幾個堅持到最後的人也撤出了關帝廟。
玉表兄每天關在家裏看書,他覺得難受,說房子裏有一種屎臭氣,陰森森的,他的雪茄煙早抽光了,現在專門抽學生送給他的煙葉子。他剃了一個光腦殼,穿了農民穿的那種粗布的褂子。
建明整日裏惶惶不安。晚上睡在**,跟母親說:“我要離開你,到外麵去找工作,找到工作了,我來接你。”
這後麵的一句話,是假的,她心裏很清楚,她有什麽本事,找到工作可以接母親呢?但她要這樣說,使母親有一個希望,才不會反對她離開。況且總不能告訴她是出去找解放區,找共產黨,那她會急死的,也不會同意的。
母親心裏疑慮著,看著她的眼神問:“你是想到外麵找一個稱心如意的丈夫吧?”
“不是!我不要丈夫,我要獨立!”
獨立?啊!這可沒有聽說過。母親的臉頓時開朗了,她想,我一生一世當牛做馬,從沒有想過獨立,我的女崽怎麽一下子變得這樣聰明了,她怎麽想得出來的,獨立!那自然是女人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了?吃飯做事嫁人,都不由別人來管你,嫁人?自己嫁自己,總不能成吧?她懷疑著。
關於嫁人的事,想著她自己知道的道理,向母親說了幾句:“女人也是人,男人可以討女人,女人也可以自己選擇嫁男人,不要別人來嫁自己!”
“哎呀呀!新鮮!你在那裏學到這些道理的?”
“都是玉表兄教的。”
“啊!啊!他真是一個神仙!”
“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他是大學生,讀了很多書,又懂得法律!”
“啊!法律?”
“是的,我的過去,什麽都不懂,盡受壓迫。”
……
大姨媽家桌子上已經擺了兩碗豆角,兩碗莧菜,二表嫂把那紅糙米飯一碗一碗地往桌子上添,準備吃飯了。
玉表兄看見建明來了,很高興的樣子,喊她一起來吃飯,並問她可有什麽事來?
大姨爹和姨娘幫著喊她,一起來吃飯,她不作聲,隻是默然地坐下端起碗扒飯。
玉表兄吃完了飯,他拿起一條毛巾,擦了嘴巴,又擦了手臂上的汗水。他叫老劉(他家的長工)幫他拿一盞燈,放他房子裏去。
“建明!你有什麽事嗎?進來坐!”
他房子裏有一張單人床,一張三屜桌,一個四方凳子。
他自己坐在**,要她坐那張凳子。
他把那盞美孚油燈擰了一下,調整了亮度,他說:“抗日青年先鋒隊解散了,你就住到這裏來,住二表嫂那裏,加緊學習,因為我們還要抗日的,你說對吧?”
他說完,看著她的臉,她臉紅著,沒有作聲。
“你媽媽那裏,我準備給她老人家幾擔穀子。”
她實在憋不住了,說:“我不想再待在這裏了,想一個人到外邊闖!”
他沒有料到她有這種想法,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一句:“你想什麽?!”
“我想一個人到外麵去闖!像高爾基那樣。”這後一句話,確實是她的心裏話,但說出來,感到太難為情了,聲音很小,但玉表兄聽清了,她頓時覺得實在不好意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