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自傳003

他聽了她的話,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他在桌子上抓起煙鬥,又摸到枕頭那裏有一個裝煙葉子的小布口袋。慢慢地裝上煙,在燈上點了一下,沒有點燃,他又找到紙媒子,點燃紙媒子,抽起煙來。

他一邊抽煙,一邊考慮,等了一刻鍾,他才開口:“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你不了解今天的社會有多麽黑暗,你一個年輕女子,怎麽個闖法?我一個男的,還是大學生,在社會上都不容易混下去呢!”

“我早想好了的,我要像高爾基那樣,什麽苦我都不怕,我有力氣,我要出去闖!”

他的眼睛頓時亮了,覺出她身上產生出了一股什麽力量一樣。他想:這力量就是自己播的種子。他很高興,但又擔心地說:“你這種精神是可貴的!那你就去闖吧!去碰碰釘子吧!實在要走,明天晚上來這裏,我幫你寫幾封信。”

她太高興了,沒有想到玉表兄這樣爽快地答應了她,還說她的精神可貴。

心裏太高興了,真想大喊大叫幾聲才好,可她沒有那個習慣,隻讓那些喜悅的波濤在胸中衝擊了一陣。

她做準備:一床夾被,一件破舊的棉布大衣,她想冬天有了這件舊布大衣,白天冷了可以穿,晚上冷了可以蓋,真是一件寶貝。她把爛了的地方,用布補好,把它洗刷幹淨。

兩件換洗的單衣褲。又特意縫了一個小口袋,裝上一雙納好的鞋底,一雙做鞋麵的布殼子、麻線、麻、抵針子、大小兩根針。她想:到了一個地方,腳上的鞋子要爛了,我就用這來做一雙新鞋穿。以後也不見得有錢來買鞋子穿的吧?

她又縫了一個白布口袋,裝上一口袋的糙米,十幾斤重的樣子,她想:這米太寶貴了。人,總是要吃飯的,不吃就得餓死,要走路,就得吃飽飯才可以。這些米,夠吃十來天的,有得十來天,總該有個落腳的地方了吧?

這些東西,她用一床灰棉毯子,把它們打成一個行軍式的背包。在房子裏,她試著背起來,來來回回地走幾趟,心想:沒有問題,總共二十幾斤,背著它,爬山越嶺,不成問題。

她一進門,就聞到有鴨子肉和米酒的香味。大姨娘殺了一隻鴨子,用辣椒炒了兩碗,桌子上有一大壺米酒。

玉表兄看見她進來,就說:“你今天也喝一杯吧!”他說話時,手裏已拿了一個酒杯,幫她倒了一杯酒。

她從來不喝酒的,但玉表兄的盛情難卻,她還是硬著頭皮喝了幾口,酒一下肚,馬上覺得頭昏眼花,肚子裏像小老鼠在亂竄,她不好意思說,隻想忍著點。

大姨娘看她紅了臉,夾幾塊鴨子肉放她碗裏說:“吃點菜,壓一壓,光喝酒看你醉了!”

吃完飯玉表兄叫她進了自己房間,他一進房來,第一句話問她可有身份證?

她說:“借田平的!”

“把我看!”

她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那張皺皺巴巴的身份證。那是一張抗日青年先鋒隊發的畢業證書,她自己本來也有一張的,但她當時以為那東西沒得用處,丟掉了,現在臨時想起來要有一個身份證,就借了田平的。

他看了一下那張身份證說:“好了,你以後就叫田平,十七歲,高小畢業,未婚,在外麵不要隨便告訴別人自己的過去。”

他說罷,抽開桌子屜子,拿出來三封信,一封一封地介紹收信人的情況,說那三個人,隨便找到哪個,都會幫助你的。這些人,都是我們的朋友、同學。

他又在抽屜裏,拿出來三元票子,交把她說:“人在外麵,身上總要有幾個錢的,因為我們目前太困難了,沒法找到錢,這點點錢,帶在身邊,不要隨便花掉。”

那三元票子和那三封信,她把它們縫在舊棉大衣口袋裏。這樣不怕丟掉,也不怕雨淋濕了。

她狠命地吃飽了飯,又喝足了水,背了背包,沙沙地走起來。

她想到孤苦的老母,無依無靠,好不可憐,她是想哭一場的,但她任那些淚水,往肚裏流了。

母親送著她,越走越遠,她越來越感到心裏沉重,感到一個人空****的了。

母親說:“你到了那裏,就來個信!”

“嗯!來信的。”但她想:這裏跟後方,根本不通郵。她一邊說話,心像刀戳著一樣痛。

“大後方沒有鬼子吧?你自己多注意。”

“那裏應該沒有鬼子的,你老多保重……”

母親大哭起來,傷心透了……

她也再無法控製自己,那些淚,傾瀉出來,流了滿臉……流浪

她穿了一件舊被裏子做的襯衣,用高粱殼子染成泥巴色的短褲,腳上一雙棉紗編織的涼鞋,剃了光腦殼。人曬得墨墨黑黑,牙齒也更顯得白了。

是男是女?別人一下子分辨不出來,隻有仔細地聽她說話的聲音,才辨認得出來。

六月的大日頭,真是曬煞人了。

她懷著一個渺茫的希望,就那樣艱難地走在路上……出得山村,還是大山,小山,山路,一個勁兒地走,用力地走,

[img alt="" src="image/%E6%88%BF%E5%AD%90%E7%B4%A0%E6%9D%90.jpg" /]

背上背著的那些糙米,就是她的力量,走不動了,找一個屋場,隨便哪一家,借個火,煮一頓大米飯,吃飽了再走。

走呀,走呀,又是大山,小山,一律的山路,大路誰都不敢走的。

在路上,碰著幾個農民,他們結成隊,挑著粉絲、幹辣椒、煙葉子、幹筍子……他們也在山間小路上艱難地行走,肩上是百把斤的重擔,提心吊膽地走著,他們心裏也抱著一個希望,就是把那些土特產賣了,買些鹹鹽、扯點布,能平安地回到家裏,使家人都能吃上鹽,穿上衣服。可那點希望,也是用生命去換取才能得到。常有農民,走幾十百把裏路去弄鹽,被鬼子打死的。

走了九天,到了漵浦城,到了大後方,這是一個不算小的城市,她首先到了飛機場,一看偌大一個飛機場,空空****,大太陽曬著,沒有看見飛機,隻有南風刮起的灰塵,天和飛機場似乎接得很近,那裏沒有什麽值得她注意的東西。

又走了一陣,來到城裏。很熱鬧,那街的兩邊,擺滿了水果,那紫色的大葡萄,一串串水汪汪的,水蜜桃,好大個兒,紅似血,白似玉,看著愛煞人。這裏是大後方,隻要有錢,住在這裏,什麽都不缺的。

她背著的米,今天早上,一頓全煮光了,現在隻剩下一個空布口袋,身上再也沒有什麽可吃的了。三元票子,沒有動過,她死死地記著玉表兄的話,在外麵身上總要有點錢的。她想三元錢,要用它,多麽容易,揮手就沒有了,她想了好幾回,肚子也有點餓了,吃點什麽吧,那裏又有賣甘蔗的,買一根吧,便宜東西。孩子買甘蔗吃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但她隻想了幾回,終於沒有買。雖然沒有吃中飯,腳還能走路。

心裏有些著急了,總得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有個安身之處才成。

她走在一個十字路口,東張西望了好一陣,覺得舉目無親,誰也不搭理她,誰也不認識她,投奔何處呢?

這時,就在路口那裏,她看見了一個布告,那是一個招生布告,專門招收淪陷區失學失業的青年的,那布告是:“湖南省失學失業青年會簡章”。

她心裏馬上激動起來,詳細地看了簡章,詳細地看了地址。

那地方是郊區,一座很大的地主公館,門口掛了一塊大牌子。上麵寫著:“湖南省失學失業青年會”。

她心裏不由得喜歡了一陣,走進門去,接待她的是一個女學生。她從背包裏拿出棉大衣,從棉大衣的口袋裏摸出那張證明。那女學生仔細地看了身份證,又仔細地看了她那身裝束,笑了一下,似乎沒有更多地考慮,也沒有懷疑,毫不猶豫地跑上樓去,拿來一張紙,交把她說:“你寫個自傳,寫好後交給我,我在樓上。”她說完就走了。

她坐在老師的食堂桌子上,簡單地給自己編了一個自傳。她心裏想:就這樣吧,講多了怕露馬腳。把自傳交到女學生手裏,她隻隨便地看了一下,就趕緊下樓,到食堂那邊去了,出來時,手裏端著一大碗幹飯,兩個青辣椒放在上麵,那辣椒是放在老糠灶裏燒了的,還拌了鹽。

她把飯交把她說:“你吃完飯,再來找我,安排鋪位子。”她說完,又上樓去了。

她中午沒吃飯,又有許久沒有吃到這種辣椒用火燒出來拌鹽的香味了。她那一大碗飯,六兩米總不止罷?她隻狼吞虎咽,三下兩下就扒光了。吃完那些飯,把碗洗幹淨送到廚房裏,很有精神地提著行李上樓去了。

那個女學生,正在安靜地讀《古文觀止》呢。她住在樓門口一間極小的房子裏,像一個機關的傳達室一樣,隨便哪個上樓、下樓,都要經過她的小房間的。

那間小房,隻一張單人床,還是用幾塊木板和兩條很單瘦的凳子搭起來的。一張三屜小條桌,沒有凳子,平時看書、寫字,幹什麽,都是坐在**的。

這時建明才仔細地打量她,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學生,穿一件白府綢的短袖子襯衣,藍線布的西裝短褲,短頭發,腳上一雙青布涼鞋,講話是省城的口音,人很斯文,有學問的樣子,和她接觸,使你感到和善可親。

她看到建明來找她,馬上站起來,帶她進了女生宿舍。

那樓上住有二十幾個女生,都睡在樓板上,鋪挨著鋪的。隻是左邊角落裏,還有一塊地方,沒有人住著,隻是那裏躺著一個女孩子,似乎有病的樣子。

女學生就安排她和那個有病的女孩子睡在一起。她把抱著的行李放下來,占著那塊空地方。

那女學生又帶她去洗澡的地方,要告訴的事情,她都統統告訴她,要交代的也都交代完了。她又回到她的小房子裏,讀書去了。

建明攤了鋪,就下樓去洗澡,洗衣服。

她回來時,看著宿舍裏的那些女生,都在低著頭,看書的看書,寫信的寫信,沒有人搭理她。

和她睡在一起的這個女孩子,也不說話,她就主動地問她:“你十幾歲了?”

“十四歲!”

“你呢?”

“十七,”她又說,“我叫田平,你就叫我田平吧!”她要別人叫她田平,其實也是提醒自己。

她又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呀?”

她說:“肖雲!”

建明仔細地觀察她的臉,那臉是浮腫的,顏色蠟黃,說話沒有一點力氣。

她又問她:“你不舒服嗎?有什麽病?”

她不作聲,隻是對她微微地笑一下。

她又問她:“剛才送我來這裏住的那個是什麽人?”

肖雲輕輕地說:“她是學生會的主席,三民主義青年團的書記。她叫丹雪,是高中部的學生。”

天黑了,整個宿舍,隻有一盞馬燈,高高地掛在一根柱子上,灰暗得很,不能看書,寫字也是不成的。

她感到疲倦不堪了,但又興奮,她想不到能這麽輕易地找到了一個有飯吃,又有書讀的地方,她真為自己慶幸,她心裏在笑,這似乎是她出來找到的第一個希望。

她躺在那裏,本來想再想一會兒事的,但人太困了,眼皮子耷拉下來,人就要入夢鄉了,她舒服地伸著懶腰,長長伸著腿,她想起這十來天,都沒有這樣安靜地正規地睡過覺了,真是難得呀!在路上,一個流浪漢一樣的女子,沒有一晚不是提心吊膽的,她差不多就要做好夢了,快睡著了。

突然感到像有許多螞蟻在往她身上爬一樣,而且極厲害地向她身體的各個部位進攻了。哎呀!這是什麽呀?

她用手貼著肉抹過去,手板上黏黏糊糊地沾著許多壓死的臭蟲血,她放鼻子上聞一下,一股臭蟲氣衝上來。這麽厲害的臭蟲,沒聽見別人說,也沒有見別人起來捉拿,真是奇怪了!難道她們都沒感覺嗎?

她正被臭蟲咬醒,咬得難熬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鋪位那裏走動的聲音。過了一陣,又聽到牙齒嚼什麽東西的聲音,哢嘭!哢嘭!那是吃什麽脆生生的東西。她假裝睡覺了,再聽一會兒,還是“哢嘭!哢嘭!”的響,而且有一股青氣味撲到她的鼻子上來。這聲音,第二天晚上又是一樣地響,過了幾天,她才搞清楚,是肖雲晚上出去,到校園外麵的菜園裏,偷回一些生豆角吃。

她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吃生豆角。

學生每個星期進一次城,來回十幾裏路,是去背米和背煤回來。

有一次在路上歇氣,看見一個男生偷豆角吃,那路邊的菜園裏,豆角一雙雙掛起,很是好看,一個男生用手去撈一把過來,好幾根,他拿著那長長的豆角,像蛇進洞一樣,哢嚓!哢嚓!一下子進到嘴裏,吞進肚子裏,真快。

她聯想到肖雲,她晚上大概也是這樣子吃的吧?

自從那天進來吃了那一大碗幹飯,後來好長時間都是喝稀粥。那些待得久的學生說:“這是正常現象,吃幹飯是打牙祭!”

那稀粥從鍋裏挖到木桶子裏,一擔擔地挑到院坪裏來,放在地上,由大家自己去裝,其實哪裏是裝,都是去搶的,一個人帶一個把缸子,不管幹淨不幹淨,都伸到桶裏去挖。

有的拿一個大把缸子,挖一大缸子,有的人是小把缸子,挖一缸小的,有的人拿兩個缸子,就搶兩把缸,有的人一把缸另外一隻碗,一缸子一碗。反正好夢隻有一回,吃完了再去裝就沒了。

那些稀飯,都是從鍋裏才倒出來的,滾燙,掉在手上,就燙出了泡泡。那菜,就是青辣椒,用鹽放鍋裏炒了一下,用一隻碗裝了,也是放在院坪地上的,也是靠搶的,勞力強的,搶到一點菜,搶不到的,有的把那裝辣椒的碗,端起來舔一下,有點鹹味、辣味。

肖雲又病又餓,她沒得力氣去搶,有時隻搶得很少一點點稀飯。

建明看她可憐,就幫她搶一點。

晚上睡覺的時候,那些該死的臭蟲,排著隊去咬她,去吸她的血,但她連動都不動一下,似乎沒有什麽感覺似的。

她很少說話,她似乎沒有什麽力氣說話了,什麽事都懶得張口。

看著看著,肖雲的臉越腫越厲害了。她晚上再不能出去了,白天也躺著不動了。

建明還是幫她搶稀飯,開始搶來稀飯,還能吃一些,後來她不吃了,建明要把她吃,她隻把頭擺一下。

她不吃飯的第二天早上,建明起床時,發覺她已經沒得氣了。

肖雲的嘴巴張開著,臉白得像一塊白紙,本來浮腫得很厲害的臉,現在凹進去了,顴骨凸出來,眼睛凹進去了一個坑。

她一發現這種樣子,嚇得心咚咚地跳起來,眼淚也流出來了,她趕緊去報告了丹雪。

丹雪正在那裏專心讀《曾文正公家書》,聽到這個消息,趕緊放下書,站起來,走進女生寢室,果然死了。她悲著一副臉哀歎了一口氣,去報告學校的負責人去了。

快到吃中午飯的時候,來了兩個赤腳工人,他們帶來一個幾塊木板釘起的木匣子。

那兩個赤腳工人看了肖雲一眼,坐在地上,劃著火柴各人抽了一支卷煙,讓煙霧飄在這屋子裏。

過了一陣子,他們才站起來,把肖雲抬進匣子,又在肖雲的枕頭下,扯出一塊爛床單布蓋在肖雲的臉上,拉下來,把肖雲整個可怕的襤褸不堪的身子骨遮住了。

赤腳工人,摸出他們帶來的釘子,拿起鐵錘一頓乒乓地釘上釘子。肖雲十四歲的生命,就被釘在那個匣子裏了……赤腳工人用一根大竹杠子,串起一根粗麻繩子,他們兩人把她抬走了。

肖雲被抬走之後,肖雲睡過的樓板,墊過的草席,還有那一床爛褥子,都是濕漉漉的。

肖雲死後,她身上流出了大量的水。

肖雲的死,建明受到一次很大的震動。肖雲是一個孤女,她沒有一個親人關心她,同情她。她有病,她饑餓,沒有人搭理她,更沒有人用眼睛角來看過她。

肖雲,一個十四歲的孤女,對於這冷酷的世間,冷酷的人生,她似乎活夠了,她的心裏,好像結了冰似的,她看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沒有感覺的樣子。

平時,在寢室裏,別人笑,別人吃東西,別人談話,別人看書,別人寫信……這一切,都好像與她無關,這個世界上所有一切都與她無關的樣子。

因為那些女生,都是有家有親人的。經常有人家裏來信了,寄來包裹了,寄錢來了……她們住在一個樓上,同住一個寢室,可是那命運有多麽大的差別,生活又有多麽大的距離。她又暗想到命運的事。

那些在這裏讀書的學生,都是家裏有錢寄來的,並不是什麽淪陷區的失學失業青年,她們在這裏的目的,就是補習一個時期的功課,等將來再轉國立中學,混一個公費讀書的名額。

她多想讀書啊!她做過好多讀書的夢了,她想:苦吧,隻要能苦個三五年,將來進大學,那該多麽好啊!

有一天進城背煤回來,她出了很多的汗,她突然感到那些汗,像冰水一樣的冷,她又感到腿子發軟,頭發暈,眼睛裏冒金光,突然一陣黑,什麽也看不見了,她要倒地。她意識到,這就是發黑眼暈。

她就到**睡下來,休息。她想:肖雲死了,我將來是否也會走她那一條路呢?她身上起了一個寒戰,沒有人來回答她的問題。

這時,她反複地琢磨:讀書?做工?她想到自己一個人在外麵,也等於一個孤兒了,她和肖雲沒有兩樣,任何經濟上的支援是沒有的,同情的人也沒有,就在本寢室的這些女生中,也沒有人同情和幫助她的,肖雲死去了,她不是一個榜樣嗎?

她想:自己也再不能讀書了,什麽救濟淪陷區失學失業青年讀書,隻不過是個名罷了。家裏沒有錢來,肚子餓著,能讀得書進去嗎?

做工吧,做工才有生活,做工才能養活自己這條命,做工才能活下去,否則,就和肖雲一樣下場!

她想通了,打消了讀書的美夢。

她把棉大衣拿出來,從口袋裏摸出那三封信,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看哪一封信收信人的地點離她最近,她就去那裏。

沅陵是最近的了,但也要坐三天木帆船,她想就去沅陵吧。

她把玉表兄的寫給沅陵那個朋友的信取出來,自己又寫了幾句話,介紹了一下目前的情況,要去他那裏,希望幫她找一個吃飯做工的地方。

信去了一個星期,那潘君就回信了,並寄給她三元路費。

尋找

清早,她就來到了碼頭,那裏和往常一樣,泊著很多的船,有

[img alt="" src="image/%E6%88%BF%E5%AD%90%E7%B4%A0%E6%9D%90.jpg" /]

高大挺拔的官倉船,有拉大風帆的載重貨倉船。

碼頭上來來往往,人很多,她到那裏來回走了一趟,東張西望了一陣,才挑選了一隻不起眼的小帆船,那小船載著一倉的稻穀,是一家子撐的。船老板和他的婆娘,另加一個三四歲的女崽。

船老板要價三元船費,她把身上的三元錢,全把他了,至於吃飯,她想:上得船來再說吧。

船老板在前麵撐篙,婆娘在後麵掌舵,她的小女崽坐在她麵前玩耍。

她上了船放下行李,就和船老板娘拉開了家常。問她有幾個孩子?可有什麽事情需要她幫忙做。比如縫衣服呀,納鞋底子呀,緔鞋呀,她都會做的。

那船老板娘笑起來,她說:“也真是有運氣,碰著一個裁縫了!”

她說她男人那衣服都爛完了,因為天天要運官家的穀子,沒得時間上岸去找裁縫。

她起身弓腰進了倉,捧出一個紅油漆的小木頭箱子,打開來,裏麵有些打補丁用的碎布,針線,還有一卷毛藍布。

她說:“你看!布都準備了的呢。”

她很高興地接過布來,問她要剪刀、尺、灰線。

船老板娘發愁說:“我們駕船的,哪有那些東西呀!”

她說:“不礙事,剪刀有吧?”

“剪刀是有一把的。”

她在箱子裏翻出一把大剪刀,交把她。

她說:“我要一件舊衣服,打樣子。”

她就在根竹杠上,收下一件稀爛的藍色單衣服,說:“你就按這件衣服的大小長短就成了。”

她拿起布來,比畫著,一個很裏手的裁縫樣子。把布折好,把舊衣服折好,把舊衣服放在布上麵,用手指夾在布上麵,劃出水線印子後裁剪。

她在寡姨家,跟著寡姨學做衣服,現在竟成了裁縫了,也算多了一門混飯吃的本事了。

她膽子真夠大的,大手大腳的三下兩下就把布剪好。

她坐在那裏,粗針大線的一上午就把衣服縫出來。

船老板娘高興得一臉的笑。

中午吃飯了,船老板娘客氣地說:“吃飯吧,休息一下吧!”

她說:“大嫂子!我身上就隻那三元錢,給你們做了船費了,吃飯!我再沒有錢了!”

船老板娘笑著說:“大姐!來吧!莫客氣,出門人,隻要有就吃,哪能餓著你呢!”

雪白的大米飯,煮了一鼎鍋,一大碗水豆腐,煎得二麵黃,還放了香蔥的。

在吃飯的時候,船老板娘悄悄地拿一節在飯上蒸好的廣式香腸,丟在她碗裏。

她聞著飯香,香腸和豆腐蔥花的香味,美美地吃了三大碗。

一邊吃飯,船老板娘嘴巴都笑裂了,誇她手腳麻利,說她的手趕上機子那麽快了,一上午就把衣服做起了,還說蠻合身的,真是好手藝。

確實,她是一個急性子人,隨便做什麽事,總是趕急趕忙的。這種粗針大線的活計,更是她的拿手好戲了,至於手藝蠻好,她心想,那是說不上的。

她坐了三天船,給他們做了一套男裝,一套女裝,還給小女崽做了一條開襠褲。

上岸時,船家兩夫婦都謝她,船老板還退給她一元錢,說上岸零用吧。

沅陵也算是大後方了,城市也不算小,城裏城外都很熱鬧,因為很多省裏的機關都遷到這裏來了。

潘君是玉表兄的同學,他是省級機關的一名中級職員,一個科長吧!人顯得很和善的樣子,三十來歲。

他接著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青年人,頭發兩寸多長,由於沒有理過,長成一個毛栗球子,人曬得很黑瘦。

他說:“我幫你找了一個暫時住的地方,但你先去理發店理個發吧?”

她心想:剛一來就這麽麻煩,說:“不理吧!”

“理一下好些,因為這城市裏找不出一個你這樣的人來,不好。”

她就依了他。

他帶她去了一個小理發店。

她坐在理發店,鏡子裏照著她那一副尊容,她嚇一跳,我變成了這個樣子!心裏又覺得很好笑。

她理成了一個西式頭,還可以,沒有那麽嚇人了。赤腳穿著那雙棉紗編織的涼鞋,已爛得穿了底。衣服是農民式的便衣,那條高粱殼子染的短褲,現在已說不清它是個什麽顏色了,隻覺得像狗肚裏嘔出來的,難看極了。她覺得這沒什麽,因為她出來時就想到吃苦的。

潘君帶她去了一個科員家裏,那一家子三口人,一個太太,一個三歲的小兒子。

潘君說:“這是言太太,言科員,在這裏住幾天,麻煩他們一下。”

建明也跟著喊了他們。

言太太人很好,馬上說:“哎呀!不要講客氣,沒有好招待,像自己家裏一樣吧!”

言太太拉過她的兒子說:“來!來!喊阿姨!快喊阿姨!”那兒子躲在媽媽的屁股後麵,不敢見生人。

潘君說:“我幫你活動被服廠的工作,在這裏安心住幾天,休息休息。”

她每天幫言太太做些家務事,又幫她縫了兩件花布旗袍,幫她的兒子做冬天的棉鞋,幫言科員上布鞋……一切能做的她都幫她做,言太太很喜歡她。潘君來時,她向他誇建明,說她可能幹了,還會做衣服。她把那兩件花布旗袍搬出來,穿著給他看,“做得好吧?”一邊在房子裏走來走去,很是得意的樣子。

被服廠的工作還沒聯係好,日本鬼子就投降了。

打了八年,鬼子一投降,人們馬上想到了安居樂業,重建家園。

沅陵歡慶勝利。

她進城去看獅子龍燈舞去了,看人們臉上那些多年沒有的笑容去了。

她看著一些人像癲子一樣地跳呀!舞呀!喊呀!

勝利了!人民有希望了!揚眉吐氣了,可惡的日本鬼子,終於投降了。

有希望了!她心裏也希望了一陣,狂喜了一陣,笑了一陣,跟著別人發了一陣癲,回來了。

一回到言太太家裏,希望好像掉了似的,心裏空得厲害,一切仍是那麽渺茫,漂浮不定,她感到自己還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潘君來了,也是很高興的。他說:“你跟我們一起去省城吧!

到那裏找到工作,我們在一起,放心些。”

她看了他一眼,心裏有些猶豫不定,覺得到那裏,事情也渺茫得很,要趕快有個工作才好。

潘君猜她一定在等工作的這些天,已住不安了。他趕快說:“你玉表兄是我的同學,好朋友,他的表妹,也是我的表妹一樣的,不要有什麽顧慮。”

省城長沙,已是一片廢墟,房荒嚴重,通街都搭滿了草棚子。那些逃難從外地回來的人,很多人用一隻船,裝一船的篾折子、稻草,一些七零八亂家用品,用土車子,用籮筐,一車一車,一擔一擔的,找到原來住過的地方,搭一個棚,靠賣五香瓜子,或者刮涼粉,來過生活。有的販些小雜貨,在沿街鋪一塊油布,擺個地攤子,省城裏遍地是地攤,到處是挑擔子賣小吃的。

一些日本戰俘,三三兩兩,低著頭,在掃馬路,有時他們也哼著悲傷的歌子。

小孩子看到他們在掃街,個個在地上撿起香蕉皮、柚子皮,拋過去,打他們,嘴裏嚷著:“打日本鬼子,打日本鬼子!”那些戰俘,不敢看那些憤怒的小眼睛。

潘君又把她安置在他一個同事的親戚家,那是一棟戰前的小鋪麵樓房,土木結構,那樓,一走動就晃**,晃**的、筆陡的一架小木樓梯,那人家有兩個妹子,加上她共是三個,她們住樓上。

那兩姊妹,大的十六歲,小的十三歲。

她們每天煮飯、做菜、洗衣服,做很多家務事。

空下來,就扯談,東南西北,亂扯。

晚上上樓來,先不困覺,吃結蠶豆,嗑葵瓜子,有時打跑胡子(紙牌)玩。

她沒有事做,閑得心裏不是滋味,就到街上去看人,很多人,忙忙碌碌,來來往往。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倌子,打赤腳,肩上挑一擔河水,一邊走,一邊喊:“河——水——啊,——河——水——啊——!”沿街叫賣……還有賣豬血和豆腐腦的擔子,他那擔子油鹽醬醋、辣子粉,樣樣俱全,五分錢一碗,很多的學生圍著擔子:“一碗!”“一碗!”幾隻手,擲著錢,叫喊著。

五分錢一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站在擔子邊,熱氣騰騰,辣辣乎乎,稀溜稀溜,一下子就吃光了。吃完的舔著嘴,心滿意足地離開擔子。

潘君給她買了一本小字帖,要她練字,說:“每天寫兩張小字,你的字太不好看了。”

她說:“我不想練字,我隻想做工!”

“做工和練字並不矛盾,沒有工作之前,你就練字吧!”

她心裏想:我出來是要獨立的,怎麽好依賴別人來養活我練字呢?!

一天,房東的大妹子說:“天主堂有很多婦女去做寒衣,是救濟總署搞的。”

她去了天主堂,那裏很多婦女,那個做禮拜的房子裏堆了很多裁好、鋪好棉花的灰布棉大衣。

一個婦女隻領一件,拿到一個用幾塊大黑板架起來做案板的房子裏去縫。

把它銜好,縫合起來,再釘上扣子,就是一件可穿的大衣了。

全部做好之後,交貨驗收,發給六角錢一件的工錢。

她每天天亮就去,晚上天黑才回,一天隻做一件。六角錢,這樣就有了生活來源,她心裏很快活。她認為,人總要吃著自己的勞動所得,才能快活的。

潘君,他是一個中級職員,也算在政府裏有了一點地位了吧?他的想法,與建明總是有些距離的,他們總是想不到一塊去的。

他認為去做工是浪費,是低下,那樣做下去是沒有前途的。他說:“我又不是養活你不起。你現在練練字,等我將來當了縣長,你來當秘書!”

她沒有接受他的設想,也看不起當什麽秘書,她覺得當秘書就是當官了吧?我沒有那個本事,我做我的工,有什麽浪費呢?靠自己的力氣吃飯,這是我出來時就想好了的,絕不動搖。

她仍堅持每天一清早去天主堂,一天做一件大衣,那是一件很重的工作了,那大衣有三斤棉花一件,頂大頂大的大衣,要密密地銜了,再縫起來,等挖上扣眼,釘上扣子,天色已經黑了。她每天天黑才回到那個搖擺不定的樓上。

潘君的一個朋友,要到東安縣做糧食局長了,潘君托他把建明帶去,安排一個工作。

局長上任,多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原來的人都要換下去的。

到了東安,新局長安排她管還糧的冊子,那是一個很簡單又不需很高文化的工作。

一間木頭的小房子,那原是一間裝稻穀的倉房,裏麵擺了一個大木頭架子。

那個架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都寫著號碼,寫著一些姓。每個格子都放著很多還糧冊子。

那些還糧的人來到局裏,首先要來這裏查冊子,多少田?多少畝?要還多少糧?她隻登記一張表。還糧的人拿著它去還糧就是了。

她每天的工作,就隻有幾次查冊子,照著冊子填寫幾次表就完事了,這工作叫作圖冊管理員。那局長看她沒有學曆,也沒有什麽資曆,就讓她做了一個雇員。

她每天死守著那些圖冊。這裏除了圖冊,再沒有其他的東西了,沒有書,沒有報,也沒有人扯談。每天伴著那些呆頭呆腦的圖冊,沒有一點趣味。天黑了,她就睡在圖冊室的小鋪上,做些夢。

沒有人來查圖冊,閑得發慌時,她就伏在圖冊室小桌子上,練習寫阿拉伯數字,一張寫了,又寫一張,正麵寫了,又寫反麵,寫呀寫的。

聽著打鈴的聲音,她就鎖好門,向飯廳的方向走去。

飯廳在廚房隔壁的一間小屋子裏,裏麵有兩張四方白木頭桌子,簡易凳子是用幾段木頭埋在地下,上麵又橫著釘了幾段木頭的。

在這裏吃飯的人,都是單身人,有家的都回去吃,局長、秘書、科長也不在這裏吃的。

每餐都是三菜一湯,白米飯。

每餐開飯的時候,飯廳除了牙齒嚼著飯菜的聲音,就是筷子放下來,拿起調羹舀湯喝的聲音了。

誰來了,拿起碗就裝飯,拿起筷子就夾菜,拿起調羹就舀湯喝。也不看別人,隻看那裝著菜的碗,什麽菜?互相從不打個招呼的。也不互相找什麽麻煩事,天天似乎很太平。

誰先吃完了,放下碗筷,離開桌子,自己走回寢室去。

她每天都是默默的,安靜地吃三碗飯,吃一些菜,喝一些湯。吃完了,就走開,回到圖冊室,扯下毛巾來,把嘴巴擦幾下,再也沒有什麽事可做了。

有時吃過晚飯,天氣又好,一個人到湖邊去逛逛。

她一個人走著出去,等一下一個人再走回來。她去湖邊,看那些湖裏混濁的水,看那裏的小漁船,看那些捕魚捕累了的鸕鶿們,它們把頭埋在翅膀裏,一隻腳站在船沿上,一動也不動地休息。

那些捕魚人,蹲在小船上,跪著,趴著,在那裏劈柴、做飯、炒菜,或者收拾那些捕魚的工具。

他們成年累月地生活在湖裏,被那些凶惡的湖風,吹得臉上成了棕紅色的柑子皮。

冬天,湖邊的汙泥,一層一層的,曬得發白,像那發起來的大麵包。那些大麵包被風吹起上下漂動的湖水,浸濕了。

天氣好,她天天出來看湖,看來看去,都看膩了,實在沒得什麽味了。

那湖,那麽大,那些混濁的湖水,天天那麽流去了,它們去了哪裏?

她一個人,默默地,又回到局裏,進到她工作和住宿的那間木頭小房子裏,和那些呆頭呆腦的冊子,關在一起,相依為命。

她多麽寂寞啊!她多麽想有一個知心的熟人、朋友,有一個和她一樣年輕好玩、誌趣一致的人啊!可是沒有。她隻有一個人,默默地,寂寞地,無味地生活著。

她一個人,一天到晚,感到嘴巴都閉臭了,沒有人來同她說話。她經常想起抗日青年先鋒隊的那一段生活,想念易敏、田平、安明、玉表兄他們。

她有時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仇敵!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她一個人,哼著這些歌,似乎精神一下子好些了,腳也在地上踏著拍子,心也跟著那歌在起伏著……發工資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領工資,心裏一陣高興。

領到了錢,她上街去買布來做衣服穿。

她買了九尺青斜紋布,九尺白大布,還有九尺蘭士林布,一斤棉花,兩坨臘線。一坨黑的,一坨白的。

她做了一件棉旗袍,一件藍罩衣。

已是嚴冬臘月了。她穿上自己做的棉旗袍,新罩衣,感覺很暖和,很舒服,又幹淨又整潔。

她就索性把自己弄自在一些,她又上理發店把那頭發理了一個女發,顯出了本來的麵目了。

那天去飯廳裏吃飯,同桌的女會計周芳看到她,又忌妒又討好地說:“哎呀!這麽漂亮的小姐,同我們一桌吃飯都快一個月了,好像才發現一樣!”

她一邊講,一邊細細地察看她穿的衣服,她看都是一些青布、粗布、藍布,似乎有些瞧不起,也覺得美中不足似的說:“哎!你怎麽不買一點好看的花布,做一件花罩衣呢?!”

她不作聲,還像往日那樣,沒有回答她的提問,隻是對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些男職員,都不敢正麵的看她一眼,他們隻當沒有那回事一樣,都裝著沒有看見她,沒有聽見周芳的話,都和平日一樣的隻顧使勁用牙齒嚼菜,使勁地往嘴裏扒飯,大口地喝著湯,呼嚕呼嚕故意喝得很響。

不過他們在夾菜的時候,也都斜著眼睛瞟一眼,偷偷地看一下她。這個寂靜的死氣沉沉的飯廳,似乎也增添了一點異樣,使得一些人的心裏,有了那麽一點波動。

女會計周芳,她是局裏的老交際花,她已是五十來歲的人了。每天臉上都擦很多粉,並打上胭脂,眉毛總是畫得彎彎的。一雙半大的黃瓜腳(小腳放大的),走起路來,一扭一擺的,像隻鴨婆。

她待人接物,有一套交際手腕。人們都說她是“三朝元老”了。

這次新局長上任來,他帶了一個“心腹”,庶務主任羅青。這庶務主任羅青,成了周芳進攻的對象了。

羅庶務一到,她好像早三輩子就認識他了,羅庶務前羅庶務後地喊。晚上的時候,她煮好甜酒、湯圓、紅棗,端著送把羅庶務吃,一邊還喊著:“羅庶務呀!你累壞了呀!來!來!快來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她像關心自己的兒子或愛人一樣“關心”著羅庶務。

羅庶務心裏雖然有些膩味,但吃起來也覺著蠻舒服的。

她每天晚上以會計工作為名,在羅庶務房子裏唧唧呱呱好一陣。

新局長來了之後,局裏裁減了很多人,但周芳又留下了。

一天,建明收到一封信和兩份雜誌,一份是《人民世紀》,一份是《天下文萃》。是國安指導員到了省城長沙,他們在一家報館工作,又辦起了地下刊物。國安在信上說,玉表兄托付了他照顧建明,國安要她也去省城。

她馬上寫了一個離職報告,局長批了“照準”,並發給三個月的離職費。

天曉得她是以一種什麽心情離開那裏的,簡直像一個犯人離開牢籠一樣,她插著兩隻翅膀向省城飛去。

省城,還是那麽破破爛爛,地攤成群。

省城的學生在高呼:“反內戰!反饑餓!要民主!要自由!”

省城的破爛街上,各種報刊雜誌,真是五花八門,進步的和反動的,像雨後的春筍,鋪滿了這個城。

她住在國安的報館裏,同一位白小姐住一起,那位白小姐,是一位摩登女郎,她是一個厚嘴唇鼓眼睛的姑娘,矮矮胖胖。

她很喜歡照相,照很多很多的小照片,從中選一張自己認為最漂亮的,去放大,掛在床頭邊,自己欣賞。

她追求一位年輕瀟灑的記者,向他寫情書,送照片,那記者對她平平。

因為那記者與國安的關係好,她向國安也獻點殷勤,希望他能做個“月老”吧?

建明住在她那裏,她是很熱情的,有時送她一條花花綠綠的小手帕,有時邀她一起去逛街。建議她買什麽樣的花布做旗袍穿。可建明沒有那份心思,也沒有什麽錢買。

她把三個月的退職費,寄了兩個月的回家給母親,她想念她的老母,也更著急自己的前途。

她向國安提出要求去解放區,她說:“我隻有去解放區,去革命,才有得救!”

國安說:“不要急嘛!我們這裏有很多事需要人去做的,況且目前去解放區也太苦了!”

她聽了這句話,心裏很是生了氣。“你也太不了解我了!我還怕苦嗎?”

他說:“我知道你不怕苦,我們這裏的工作,也是革命工作,你懂嗎?以後有很多事要你去做的!”

他又說:“我是了解你的想法的,你很勇敢,但你太簡單了,你要抓緊學習,多看些書,革命是一輩子的事!”

他要她看那本蘇聯小說《火赤》,又向她介紹幾篇雜誌上的文章,要她了解形勢。

一天,國安帶來一個人,給建明介紹說,這是洪先生,洪先生原來是在一個書店工作的,現在馬上要來報館,書店的工作,要她去頂替。

那洪先生,穿一件蛋黃色皮夾克,一條芝麻色的料子褲,那褲子雖然是好料子,但屁股和膝蓋處都打了補丁的,而且那一身衣褲,很不合身,像是一個青年人,穿著小時候的衣褲,人長高大了,衣褲都不合身了似的。

洪先生的頭發往上梳著,寬頭大臉,戴著近視眼鏡,一副很沉靜的樣子。

國安對建明說:“你去書店,不必帶行李,洪先生行李在那裏,書店估計搞不太久,省黨部已在注意了。”

書店是在一條繁華的街上,但它鋪麵很窄,那是“三聯書店”的分店,叫“兄弟書店”,店裏有一個男店員,一個女店員,一個學徒伢子,他們都很熱情。

洪先生領著她去書店交代工作時,他很細心,也很熱忱。他不慌不忙的樣子,站在書架邊,一樣一樣地講,告訴她這裏是些什麽書,那裏又是些什麽書。他說:“你首先要熟習架子類別,別人來買書時,你心裏要有數,那就不會亂套!”

他又說:“分類、排列,哪些書在哪裏,要的時候,一下子就能拿到手!”

講完了書,他又講開發票的事,講如何算賬。他說:“這很簡單,你看,這上麵寫買書人的姓名,這裏寫書名,若有買幾本的,你用算盤加一下就行了。”他說著,看著她,又問她會用算盤加嗎?她答:“會的!”

他把所有的要交代的事,都講完了。進櫃台裏坐下來休息,好像還在那裏想,還有什麽沒有講清楚的,還有什麽遺漏的?想完了,他最後要起身走了。建明送他到門口,他還是那麽沉靜地看著她說:“書店裏條件好,沒有事的時候,多讀點書,學習是很重要的。”

她覺得洪先生像一個大哥哥一樣的親切,那麽關心人,又那麽自然,真是一個大好人。

書店男店員胡平,女店員伍雲,都相處得很和睦。

伍雲要和她睡一床,而且要和她睡一頭,說晚上可以扯談。

伍雲矮矮胖胖,梳兩條短辮子,在肩上刷來刷去的,她穿南光鞋,因為那種鞋底子厚,穿著人顯得高一點。

伍雲很樸素,高中畢業,她是一個知識廣、思想進步的女青年。建明和她在一起,等於是她的一個徒弟一樣,她樣樣事情幫助她。

她一下子很緊張,似乎答不上來了,因為她還不大習慣這樣大方的談這個問題。

她想了一下說:“我暫時不要男朋友!”

“為什麽呢?”

“因為我還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等我有了固定的工作,才要男朋友!”

她說:“你的想法很好。”

伍雲又問她:“你看那位胡平怎麽樣?我們要好!”

她不願直接回答她,因為她不喜歡那個胡平,她認為胡平不但脾氣大,而且像一個大少爺似的,什麽事情大而化之,不認真。但是伍雲喜歡他,她怎麽說呢?說他的壞話總不好吧,她琢磨一下,很委婉地說:“我不了解他,我也不會看人!”

伍雲推她一下,在她背上捶幾捶說:“你滑頭,你不敢說。其實我們也才開始好,是否好得下去,還沒有把握。”

她不作聲,隻是哧哧地笑,她笑什麽呢?她笑自己也知道滑頭了,真有意思。

她倆的床鋪在書店樓上,靠著窗戶開的,正對著熱鬧的街上。

每天晚上都有餛飩擔子在窗下,敲著一塊竹板,叫喊著,有時賣油炸臭豆腐的擔子也放在窗下叫賣。

伍雲最愛吃那種油炸臭豆腐了,簡直喜歡得發瘋,有時兩人都睡了。突然聽到窗外叫喊:“油炸臭——豆腐咧——”

她趕緊喊:“胡平!胡平!快!幫我買兩片油炸臭豆腐來!”

胡平趕緊乒乒乓乓地下樓去,走到廚房拿一隻小碗,一雙筷子,推開門出去,幫她買兩片,端上樓來,又推開門,把那油炸臭豆腐交給她,她從被子裏坐起來吃,一個人有滋有味地吃著、笑著。吃完了,她把碗筷交把胡平,胡平又幫她把碗筷送到廚房,帶來她的洗臉毛巾,她又擦幹淨嘴巴,把毛巾又交給胡平。胡平做著這些事,似乎很有樂趣,並沒有一點脾氣。

伍雲吃完那兩片臭油炸豆腐,心滿意足地躺下來睡了。

早晨,天還是那麽黑沉沉的,胡平就輕手輕腳地推開那扇推門,他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看伍雲還沒有睜開眼睛。建明是醒了,但她裝著睡熟的樣子,把眼睛使勁地閉緊,也不敢出大氣。

胡平走進來,趴下在伍雲的嘴上“克司”一下,又趕緊退出去了,像一個小偷似的。

伍雲似醒非醒微微笑一下,輕輕地翻一個身,又睡去了。

他們好了一段時間,後來常有爭吵。一次,伍雲哭紅了眼睛,建明問她:“怎麽了?你們不是相愛嗎?”

伍雲很氣地說:“冒搞手!拉倒!”

她想:那個胡平,分明有些輕薄,講話的時候,口水直濺的,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人長得也難看,單高單高的,像一根蘆柴棍棍,眼睛鼓起來嚇煞人了。伍雲為什麽喜歡他了呢?

有一次伍雲在她的耳朵邊輕輕地說:“你知道嗎?那個洪先生和家裏的小腳老婆離婚了。”

她心裏想:伍雲怎麽和她談這件事呢?她有什麽想法嗎?唉!唉!洪先生也有個小腳老婆?離婚了?她心裏動了一下。

洪先生有時來書店看書,有時來樓上取他箱子裏的東西,他總要到櫃台裏坐一下,扯扯談,總是那麽親切地問她:“書的分類法學會了吧?開發票學會了嗎?還有什麽困難嗎?”

她覺得這個人太好了,也有點國安的味道,她又覺得他比國安更沉靜,她很尊敬他。

有一次,洪先生來書店坐在櫃台裏,門口一個剪童發的女孩子,背著書包走過去。

他說:“你看!那個女孩子好像你!”

她看到一個十幾歲的女學生,很苗條的身材,背著書包去上學。

她不好意思地說:“那是個女學生!怎麽像我了呢?”

洪先生說:“你就和剛才那個女孩子一個樣子。”

她低著頭,閉著嘴巴,沒有說什麽,隻是心裏在想:洪先生把我當成一個十幾歲的女學生了,唉!我實在沒有那麽好的命運啊。

洪先生的老家在農村。父親是個私塾先生,他從小跟父親讀四書五經。家裏節儉得很,一個魚崽腦殼要咽一餐飯的。

他三兄弟,大哥像魯智深一樣的大塊頭,務農的一把好手,家裏的主要勞動力,沒得讀書的命,二哥也務農,兼做小本生意。洪先生在家的分工,就是讀書,他有讀書的天分,父母很寵愛他,望他光宗耀祖的。

十幾歲公費進了初中。

畢業了,他就穿長衫,鄉裏的紅白喜事,他就去喊禮:“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鞠躬!”之類的,就這樣,方圓數十裏,都知道他這個小鄉紳了。

十幾歲的伢崽,父母包辦,結了婚。

洪先生二十歲時,考取了公費學堂——第一師範。那學校裏的革命風氣很濃,有地下黨的秘密組織,學生鬧學潮,講壓迫與被壓迫的理論,洪先生接觸到那些理論,一下子就成了一個激進分子。

他積極地投入那些反抗當局迫害的學潮,成了學生領袖,又加入了地下黨,成為學校黨支部的書記。

湘桂流亡時,他從桂林撤回來,在國安那裏逗留了幾天,國安邀他一起組織抗日青年先鋒隊。但他要回自己的家鄉去組織抗日,他認為那樣更合適。那一次建明沒有見到他……“新中國書店”被省黨部搗毀了,“兄弟書店”隻好趕快轉移。

她又失業了,住在報館白小姐那裏。

每天吃飯時,都見到洪先生和國安,洪先生總是顯得那麽規規矩矩,和藹可親,不大言笑。一天,她找國安商量,說有一個護訓班,在那裏招生,是去蘇北的,她想去那個護訓班,也很想去蘇北……國安很嚴肅地對她說:“你真是異想天開,你以為什麽事情那麽容易嗎?蘇北!?”

國安很急地說:“什麽技術?哪有什麽技術學,擦擦紅藥水,有什麽!”

但她還是拗著要去。國安沒得法,隻好說:“洪,你帶她去看看,那是些什麽人搞的護訓班?!”

洪先生很熱忱地答應了。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去了護訓班。

一看,全是些“丘八”,幾個當官的,油腔滑調,痞裏痞氣,在那裏開玩笑。

洪先生看了一下,趕快同她回來,他一邊走一邊說:“你怎麽能到那裏去?!那是個虎口,你沒看見?”他連連地搖腦殼歎氣說:“不行的!”掃興而歸。

晚上,國安從外麵回來,他說:“有一處學校,正缺年輕的老師,你去那裏教書去!”

她聽了大吃一驚,以為國安開玩笑,她說:“我怎麽去教得書!我識得幾個字?”

國安說:“我曉得你,你隻管去好了,膽子大些,不要怕,你每天晚上回來,我教你,你就去講課好了!”

她差點要哭了,隻說:“你打死我,我也不去教書的,你是要我去出醜!”

國安又說:“你急什麽?!明天要洪陪你去看看那所學校。”

洪先生又接受一個任務,他很高興陪建明去,隻說:“可以!可以!”

那是一個出太陽的五月天氣。

人們換上了夏天**的、淺色的衣服,她也穿了一件天藍色的布旗袍,短袖子,手臂白皙皙的,露在外麵。腳上穿一雙力士鞋。人,顯得生氣勃勃,和天空的晴朗對比著,那麽鮮豔,悅目。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教書的事情,覺得國安太霸蠻,也不考慮一下她的麵子。若是去上課,學生問到一個難字,怎麽寫法?自己又不會,難道跑回來問國安?真是丟醜!她想:國安怎麽想到讓自己去教書的呢?她越想覺得這事越滑稽,心裏很為難。

走了四裏路的樣子,到得郊區,看見前麵一座大房子,房子的門口,站著一個大牌樓,牌樓深灰色油漆,幾個墨色大字:“楓林小學校”。

走進去,是一個大操坪,很多孩子在那裏玩球,我追你,你追我,這正是課間休息的時候。

學校裏,盡是一些白發蒼蒼的老教師,沒有看見一個黑頭發紅臉膛的老師。

校長出來了,也是白頭發的老頭子。看見他們來,心裏好高興,邀他們進辦公室,歡迎他們來工作。他是那麽謙遜、和藹可親的樣子。他說:“你們看見,我這裏盡是老教師,有時要一個老師領隊出去野營都沒有,真難啊!”

洪先生和建明,走到那些教室外麵,察看了一圈,學生們在上課,看到他們在外麵察看,都好奇地側著眼睛看外麵,那老師,用教鞭,在講台桌子上輕輕地敲幾下,孩子們趕快扭過頭來,看著老師,有的還偷偷地伸一下舌頭。

校長看著兩個年輕人,用期待的眼睛說:“來吧!歡迎你們來!”

洪先生對她說:“明天就來吧?”

她還是不敢。

她在回來的路上,提出種種不能去教書的理由。

洪先生說:“你不要急,跟國安講清楚就是了。”

過了兩天,國安告訴她:“有一家縫紉店需要你去,怎樣?”

她心裏很高興,說:“那太好了,我能做衣服,隻要再學一下踩機子,我就是一個裁縫!”

國安意味深長地說:“裁縫店也還有些重要的工作要做的!”

她沒有聽懂,沒有理解他說的“重要工作”是指的什麽。

第二天上午,國安領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家庭婦女模樣的大姐來了,她穿了一身藍褲褂,布麵鞋子,剪短頭發,樸素得很。

見麵時,國安介紹說:“這位是唐大姐。”她趕緊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哦,唐大姐!”

唐大姐人矮矮墩墩,一副和善可親的樣子,她笑著打量她,並問她曾在哪個學校讀書?

她說:“我沒有進過學校!隻是自學!”

唐大姐看著她說:“很好!”

她又問:“你原來在哪裏學了縫紉呀?”

她答:“我在姨娘家住,跟著姨娘學了一下,我會做便衣!”

她又看著她的臉說:“很好!”

唐大姐在她**坐了一會兒,看著她,很高興的樣子。每次回答她的提問,她都很簡單地說一句“很好”。她過細地看唐大姐,總覺得她不像是一個家庭婦女,似乎是個很有學問的女人。

她為什麽總說“很好”呢?她到底是什麽人?她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她隻是覺得跟這樣一位大姐在一起做裁縫是很好的事情。

她正準備去唐大姐那裏的時候,收到母親一封來信,要她趕快回永州去,錢大富要來接她了,信上說:“明兒!你要不回來,我怎麽向人家交代,他問我要人,怎麽辦?”

這封信,像晴天霹靂,使她心慌意亂,坐立不安,錢大富那多年不見的影子,又晃在她的麵前,有時竟把她震呆,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那個魔鬼,他真的又會找著我嗎?!哎呀!怎麽得了!她越想越覺得那個人是不會放過她的。

她覺得母親是個沒用的人,如果逼著她要人,肯定會把地址告訴他。錢大富隻要來省城抓她就是了。

她這時的心情非常複雜,也不敢告訴國安商量對策。她又怕醜,怕別人知道了笑話她,她隻是在心裏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睡下就做噩夢,夢裏盡是一些鬼怪,要尋她做替身,她躲來躲去,躲在哪裏也不行,總是露著目標。那些鬼怪,連不費勁都能把她抓到。一個個青麵獠牙,紅頭發,好不可怕,抓住她的頭發,把她倒轉來拖,拖呀拖的,要把她拖到油鍋那裏,用一把大虎叉,把她叉進油鍋裏去……她被嚇得大喊大叫,隻喊:“救命啊!……”

她醒來一身的汗,頭發根子都濕了,像剛才掉進河裏了一樣。

用手在臉上一抹,臉上眼淚巴沙的。

她想:這種日子多麽可怕,怎麽過得下去,真要是錢大富來了,她又像被示眾一樣,丟醜不說,他要抓你回去,你又有什麽理由不走呢?!怎麽擺脫他?到底怎麽辦?心裏七上八下,想著隻有一條路,離開省城。

她想:隻有到了解放區,才能放心,才是真正地逃脫了錢大富那個魔鬼。

她又想起了那個護訓班。對,去蘇北,逃到解放區去,就是最保險的了。

她一想到解放區,就決定不顧一切地逃了。

建明突然失蹤了。

過了一個多星期,錢大富寄了一封信和一筆錢到報館,給李建明的。要她趕快回家去,他會回來接她。

這封信和錢,國安都收到,這才猜到她逃離省城的原因。覺得她真是一個大傻瓜,這麽多人在保護她,她居然被嚇跑了,太沒有自知之明,怕什麽呢?

國安把她的身世,和盤托出告訴了洪先生。洪先生很後悔,後悔沒有更親近她,他說:“她要不逃走,我會愛她的。”

虎口

臨上輪船的那天,她匆匆忙忙地去找了伍雲,告訴她,她要去蘇北的事。

伍雲很驚訝地看著她說:“你一個人去蘇北,幹什麽去呀?”

“我跟一個護訓班去那裏。”

“啊!你一個人去?!太冒失了!不能這樣幹的!”

“我決定了,不怕的!”她很堅決的樣子。

伍雲看著她,像一個大獴子,像一個不聽話不懂事的大孩子,還不聽別人勸說。

“你這事和洪先生他們商量過了嗎?”

[img alt="" src="image/%E6%88%BF%E5%AD%90%E7%B4%A0%E6%9D%90.jpg" /]

“沒有。”

“那怎麽行?!”

“來不及了,我馬上得走!”

她並沒有把要走的真正原因告訴她。

伍雲看她那樣子,非走不可,沒法。

她就從桌子屜子裏拿出一張練習紙,一個小信封,在自己衣服口袋上取下筆,唰唰地幾下,寫好一封信,交給她說:“你路過南京時,把這封信交給魯直先生。他離你近,以後有什麽事可找他幫助,他是一個好人。”

魯直先生是她在桂林時的好朋友,是我們的同誌。

她接過信來,放在衣服口袋裏,似乎想不起來要說些什麽一樣,隻匆匆忙忙地就離開了。

輪船到了南京,要換火車,護訓班在車站停留一天,她趁機進城去找魯直先生,但魯直先生已隨機關遷到上海去了。她撲了一個空。

山東棗莊。這個地方有些像抗日時期堅壁清野的味道,老鄉們害怕當地駐軍,都掩著門,人藏在家裏,連一隻爛掃把都撿進去了。

那天,醫官主任張鐵,歪著頭,青著臉,四處看了看,聞了聞,就集合全班的人,訓了一次話。他說:“這是一個共軍侵占了很久的地區,老百姓中毒很深。他們對國軍有仇恨。為了對大家的安全負責,現在約法三章:一、不準進入老百姓的房子裏去;二、不準與老百姓交談;三、不準吃老百姓的東西。這三條規定,要互相監督,不準違反,如有人違反的,要受軍法製裁……”

這裏,天天可以看見碉堡、戰壕,到處架起機關槍、卡賓槍、步槍,還有大炮,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麻雀子穿過去,他們都要驚起一大跳。

晚上,她們也擔任輪流值班站崗,兩個人一班,在院子外麵巡邏,有時也聽到一聲或者兩聲的冷槍聲。有人說那是八路放暗槍,要她們小心。但她們一次也沒小心過。

她想:唉,要是打過來了,那該多麽好,我就當俘虜過去,那也是一個機會。但也隻是想一下,全沒得那個機會,她像一個幽靈,轉來轉去地巡邏。

每天除了學習急救法,抬擔架和一些英文藥名之外,就到醫務室去上班。幫那些爛眼睛的兵和下級軍官洗眼睛,洗爛瘡子,貼膏藥,沒有什麽事的時候,做棉簽、棉球。

那些兵們,下級軍官們,多借口來看病,一群群地來護訓班醫務室串門。

來了,這裏看看,那裏摸摸,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這問那,嬉皮笑臉,尋開心。

空氣太壞了,她感到出氣不贏,可又沒有第二個地方可去的,憋死也隻有在這裏。

上海的魯直先生,收到了伍雲和她的信,回了一封很熱忱的信,問她的生活、學習情況,要不要看點什麽書之類。但還是隔得太遠了,幫不了她目前的忙。

她沒有法子可想,又是逃不脫,走不掉了。

她每天中午休息時寫日記,想寄托一點心中的煩悶。

張鐵像一個幽靈,不知道他從哪個黑角彎裏鑽出來了。嬉皮笑臉地往她往身邊走,嘴裏還問:“你寫什麽呀!給我看看好嗎?”

張鐵的狐狸眼睛瞄著她,猜那日記本一定有秘密,他走攏來,一把把那枕頭掀開,把日記本拿走了。

張鐵是河北人,五十來歲,一對狐狸眼睛,看人似笑非笑,鬼鬼祟祟,臉色總是那麽鐵青,他是護訓班的最高領導,中校醫官主任。

人說他是一個魔鬼加色鬼。

張鐵把她的日記本拿去了,她手心裏捏著一把汗,她想:不得了,那日記裏也寫到了他的,寫他看見那些營長、團長的時候老遠就喊“阿克(OK)”,鐵青色的臉一下子變成了豬肝色,站在那裏,筆筆挺挺,又點頭又哈腰的醜態,雖然沒有記著他名字,隻是稱××的,但張鐵不是一個白癡,他能對號入座的啊!

馬燈拿來之後,他又命令他掛在院坪的大樹上,照著大家。他的樣子,他的一舉一動,都帶著一股殺氣,也給她們這一些女生,增添了恐慌感,他要幹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