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自傳004

張鐵氣呼呼地站在那裏,突然吼叫一聲:“立正!”

大家嚇得嚓嚓嚓地趕緊站好。

張鐵冷不防地跑過來,啪啪啪地一路打將過去。

每一個人都挨了他一個耳光子。

接著把建明,從隊列裏拉出來,按在地上跪倒,又是啪啪啪地左右開弓,連連地打了她數記耳光。

打過了,他仍出著粗氣,用手從腰間拔出小手槍,對著墨黑的天空,叭!叭!又放了兩槍。

女生們嚇得趴在地上,有的尖叫,有的大哭。那兩個男生,也嚇昏了頭,不知是出了什麽事情了。

張鐵他又突然吼叫一聲:“立正!”

大家嚇得不知所措,又趕緊互相拉著手站起來,一個個嚇得東倒西歪,站立不穩。

張鐵似乎得到一點滿足。他慢慢地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帕來,把手擦一擦,把槍放進皮匣裏,插在腰間。

他剛才似乎做了一陣子鬼,現在又想做起人來了。他裝模作樣地把衣服扯扯好,像一具僵屍一樣地挺在那裏。他說:“我很痛心,我親自帶領的護訓班,居然出了思想不良分子!”

他講完這句話,用眼睛瞟了一下跪在隊伍外麵的建明,她沒有動,也沒有什麽反應。於是他又把鼻孔空空地哼兩聲。

她什麽也聽不清,隻覺得耳朵裏嗡嗡嗡的,眼睛在冒金花,全身隻在不斷的顫抖。

張鐵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是一個效忠黨國幾十年的人了!官至中校,年紀半百,對於那些不忠於黨國的思想不良分子,我從來都是毫不留情的!”

張鐵講完這句話,又睃了她一眼,她仍跪著沒動,頭低得很下,馬燈的光亮,隻照著她的側麵,看不清她的表情。

張鐵接著又說:“看在她年輕無知(十六歲),命令她反省三天,不準出去!”

張鐵講完,又怒吼一聲:“大家聽見了沒有?!”

大家像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接著也一起高叫一聲:“聽見了!”

張鐵再次看看大家,鼻子又一次的空空地哼了兩聲,才甘罷休似的一吼:“解散!”

解散之後,女生們擁過來,把她從地上攙起來,她的腿子也跪麻了,隻是不斷地抖動著,那臉上兩塊青紫色,嘴巴裏流出的鮮血,滴在衣服的前襟上和她跪著的泥土上,那是牙齒被打出了血。

幾個女生把她攙進寢室裏,她倒在炕上,痛哭了一場。

這時,她悔恨自己的愚蠢,悔恨自己的無知,“跑過去!”這怎麽能行啊!這就是洪先生講的“虎口”,自己為什麽要往“虎口”裏鑽啊!

她想:張鐵對於一個思想不良分子,是不會留情的,不知哪一天又要遭更大的殃了!

唉!走到這條路上來,是走到一個絕境了,怎麽辦啊?

她受了處罰之後,人更沉悶了,很少說話,再也不寫那些抒發內心苦悶的日記了。

十月,北方已是冬天,發下來棉軍裝。

她輪著了采買的差事,去火車站買三天菜。

難得的機會啊!她的心頓時顫顫地抖動了一下,跑吧!趕快逃走吧!沒有什麽好猶豫的了。

但她想起那些被抓住的逃兵,心又衝到口裏來了。

那一天,大家集合去看九連打逃兵,一個青年趴在坪裏,手腳捆住,兩個兵拿著篾扁擔啪!啪!啪……地打屁股,打得震天響,那逃兵嘶著喉嚨,拚命地叫喊:“哎喲!哎喲!”聽著心都要撕爛了。

打完之後,那逃兵兩邊屁股都被打爛了,人也無力氣再喊,隻是哼哼著,像一隻狗一樣,被人拖走了……槍斃的那一個,沒有去看,聽說他是拐槍潛逃的,罪加一等。

那些慘不忍睹的情景,又晃在她的眼前了,怎麽辦?

天麻麻亮的時候,她滾下炕,趕緊拿起一條扁擔,兩根麻繩,兩個麻袋,匆匆地向火車站方向奔,心跳得像擂鼓一樣,咚咚咚……她拚著命,鎮靜著。

到得車站,她又奔至售票處,看了一下火車時刻表,去南京的車,一天有五趟,七點就有一趟。她又奔到車站去看了一下掛鍾,已經六點半了,火車就要進站,她趕緊上女廁所,把扁擔、麻繩子、麻袋子,全丟在廁所裏。

她驚慌失措地跑出來,東張西望了一下,沒有人,沒有軍人,更沒有認識的人,天還早。

她想:再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逃吧,趕快吧,她手腳隻管發著抖,她想:再抖也要逃啊!隻有逃出“虎口”,才有活路,隻有逃才是上策呀!她不顧一切了,槍斃,打屁股,她都不管了,她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她摸了一下口袋,那裏放著全班人的菜金,他們三天到哪裏去找菜金啊!

但她這時像發了瘋,哪裏還管得了什麽菜金。她不顧一切地往那趟開往南京的車上爬去……上得火車,火車空隆一聲,撕開喉嚨大叫一聲,就開動了。

她太緊張,手腳抖得像打擺子,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她越發驚慌了,頭上的冷汗,有黃豆子大一粒,冒出來。她沒有照鏡子,趕緊去上廁所。

她把廁所門閂好,撕下那個鬼番號,丟在茅坑裏,任它掉下去,遠遠飛走。她又出來觀看一下,是否有人注意她了,沒有,她才坐下來。

列車到了南京,她又緊張起來。怕有人在南京捉她。

她下車後,奔到售票處,正好有一列車去上海,不過那是一趟特別快車,軍人也要買票了。她摸到那些菜金,用掉三分之二買了一張去上海的車票。

當天晚上六點多鍾,車到了上海。下車之後,心中無主一樣,跟著許多人出了站。一看,偌大一個上海市,隻感到茫茫的一大片,往哪個方向奔呢?

上海

她的心又急促地跳動起來了。

站在那裏觀望了一下,想打聽一下魯直先生的住處方向,又聽不懂別人講些什麽,覺著為難了。忽然看到很多三輪車,在那裏攬生意,她一下子像看見了救星一樣,奔過去,把魯直先生家的地址交把他。

她爬進三輪車,把簾子擋好,心裏馬上輕鬆了許多,好像在打仗,她一下子鑽進了避彈坑一樣。

車在魯直先生家的弄堂裏停下了。

他家住二樓,她就上樓去敲門,魯直開開門,看著一個穿軍裝的女子,疑惑著,擋住門。

她想:這人準是魯直先生,沒有錯,她搶進門去,又把門關了,她說:“我是李建明!你沒有見到過,當然不認識了!”

“哎呀!”他恍然大悟似的。

接著說:“你怎麽一身軍裝?”

“我是逃跑出來的!沒有衣服換!”

“你也太冒失了,太危險了!要是有人在南京截住你,那不遭殃了!”

“我是實在逼得無路可走了,才冒這種險的啊!”

魯直先生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人長得矮小精幹,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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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一件豆沙色的舊西裝,頭上一頂工人戴的那種鴨舌帽。

他本來是換了這身便服,去靜安寺路俄語講習班去上課的,但建明這一來,他不能去了,他說:“你到洗臉間去洗洗臉吧,再陪你去吃點東西。”

她洗罷臉,也沒有衣服換,魯直拿出自己的襯衣、一條西裝褲子,並脫下自己身上穿著的一件開襟毛線衣給她穿,他說:“暫時穿著,明天買件衣服。”

“你自己脫掉毛線衣不冷嗎?”

他們到弄堂口,她吃了一碗麵,不知為什麽,這時她並不覺得餓。到了魯直家,也就安心了一樣。但她又想到了工作的事。

魯直說:“有個同事,寄一個行李在這裏,你先打開它,開個鋪,休息休息,工作的事明天我們再商量吧。”

魯直家還有兩個妹妹,淑芬和淑芳,在被服廠做工,她們每天除了工作,魯直規定她們學習曆史、地理,還要她們看一些理論書籍。

兩個妹妹,大的十八歲了,小的十六歲,都是鄉下人,在家讀了高小,家裏已經準備給她們嫁人家了。

魯直要她們從鄉下來到上海,是想讓她們脫離封建家庭,出來懂些事情,改變一下女人的傳統觀念吧?

魯直給她一點錢,要她自己出去買件衣服穿,她沒有買衣服穿的習慣,隻到弄堂口的一個小布店,買了一些最便宜的素色花布,一斤棉花,回到魯直家,自己一天做好一件旗袍。心想:這下好了,到什麽地方去,有一件衣服了。

魯直晚上下班回來,看著她穿了一件花旗袍,問在哪裏買的,她說:“我自己做的!”

“啊唷!這麽快,做了一件旗袍。”

“這種衣服,很容易做,它是統的,扣子都不消釘。”

“你站起來,讓我看看你的手藝!”

她有些靦腆地站起來,把兩隻胳膊抬起來,筆直地伸著,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姿勢。

魯直偏著腦殼,前後左右看了一下,說:“還可以,隻是腰做得太肥了點!”

他說的時候,用手在腰那裏砍了一下的樣子。

她說:“我不喜歡細腰。”

“穿衣服,尤其是旗袍,當然要有曲線了,那是曲線美嘛!你這個人!”

她天天等著喊要工作了。等了兩天,魯直說:“我們準備辦一個出版社的,正在籌備,還沒有弄好,隻是我有一個同事的,他托我找一個幹粗活的女用人,我想你一個青年人,是不願意去幹那些事情的吧?”

她想:幹粗活,那大概是一些打掃、洗衣、跑腿之類了,那我完全幹得了。

她忙說:“我願意,用自己的勞力換飯吃,有什麽不可以呢,我不願意坐著不幹事,那樣心裏就要發毛了。”

魯直聽她講,很高興,他說:“對的,那很好,你明天就可以去。”

第二天,魯直領著她,走了一陣,快到中山公園那裏了,魯直說:“快到了,你看,前麵那棟三層樓的洋房就是!”

那門口用花鐵門攔著,可以看見裏麵的花草樹木。

走到門口,魯直按了一下電鈴,裏麵出來一個五十來歲,梳著巴巴頭,腰上係一個白圍裙的婆子,她兩隻手濕漉漉地來開門。

她看到魯直,忙喊:“魯先生請進!”

魯直趕快介紹說:“這是沫媽!”

建明點個頭,喊一聲:“沫媽!”

沫媽是這家做飯菜的女工,因為魯直常來這裏做客,所以他們很熟。

沫媽領著他們進到裏麵,又把鐵門拴了。

他們進了客廳,那裏都鋪的地毯,擺的單、雙人沙發,廳中間擺著個紫檀木桌子,還有太師椅子,中西結合。

客廳的前麵,是一個很現代化的書房。那間小書房,全部是玻璃的落地門窗,有轉椅,有長沙發。書架是壁櫃式的。

那裏放著一些五花八門的書。有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中國古典名作》《金瓶梅》,有《三國演義》《七俠五義》……還有美國雜誌《性與**》……這家的主人姓黃,他是上海的接收大員之一,人都喚他“黃專員”。

聽說這棟房子也是接收來的。

魯直和她到客廳之後,那黃專員在室內洗漱,他聽到沫媽和魯直講話的聲音,他就在裏麵喊魯先生,要他在廳裏坐,吃茶,說他馬上就出來。

這時沫媽端來兩杯茶,放在茶幾上。

他們坐在沙發上,等了一刻刻,黃專員從裏麵出來了。

他是剛剛梳洗完畢,顯得容光煥發,一個五十來歲的大麻子臉,頭發有些花白,獅子鼻,耳朵肥厚又大,是屬於那種有福氣的人的耳朵鼻子。雙下巴,下垂的肉堆掩蓋了男性的喉結。

他穿一身羊毛衫褲,腳上拖著一雙黑色繡花拖鞋,搖搖擺擺地走出臥室來。那肚子真像女人的十月懷胎。

那臥室是和這個廳連在一起的,隻是有一個很大的圓拱門,用兩塊朱紅色絲絨擋起來,像舞台上的幕布一樣,從頂垂到地。

魯直看見黃專員出來,趕緊打招呼,從沙發中站起來。黃專員擺一下手,示意魯直請坐。

魯直說太太曾托他找一個用人,現在帶來了,不知她是否中意?

黃專員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麽。

他隻把腦殼往臥室裏偏了偏說:“她昨晚又打通宵,現在正在納福。”

他說完,就喚沫媽來。

黃專員對沫媽說:“這是魯先生介紹來的用人,你帶她下去做事就成了,等會兒太太起來了,你再告訴她,說是魯先生介紹來的。”

沫媽答應著,帶她來到廚房。沫媽說:“這裏的事情,要說多也累不死人,要說少,一天到晚莫想閑的。”

沫媽問她可吃早飯了?她說吃了。

沫媽說:“這屋子蠻大的,我帶你認識一下,用人住三樓,上去看看。”

她們上得三樓,一間大房間,兩邊的靠牆都有鋪位,上下層,三尺來寬的樣子。沫媽說:“你隨便困哪邊都可以,這些都是床,這房子是用人困覺的地方。”

她們又下樓來回到廚房裏。沫媽拿了一隻大篾籃子說:“走吧!我們等下有許多事情要做。”

她們來到菜市,那是一個好大的菜市,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蔬菜,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沫媽一邊買菜,一邊介紹主人吃菜的愛好,她說:“太太就愛吃這種鱖魚、仔雞、芫荽菜。老爺喜歡肘子、麻辣豆腐、生菜、海蝦。”

她們圍著菜市打了一個圈子,菜籃子都快買滿了,沉甸甸的,提都提不動了,她想:這許多菜,平日沫媽一個人,真夠她提的。

她們從菜市回來,沫媽說:“現在剛剛好,鍋裏的水熱了,趕快洗衣服,等下太太起來了,要去收拾臥室。”

一大腳盆衣服,堆在澡堂裏,她想:這屋裏不知多少人?怎麽這麽些衣服要洗?

她不去考慮,隻想快點洗,她就抓進來一件,在擦板上使勁地擦。沫媽看著她說:“你這樣的洗法要洗一天了,太慢。”她說罷,自己就示範,把衣服抓過來,使勁擦肥皂,唏呼唏呼擦一陣,丟在一邊。又唏呼唏呼擦一陣,丟在一邊,一下子擦了三四件,她說:“擦過肥皂,用熱水去燙,燙一刻鍾,再去揉擦,再用清水衝就可以了。”

快到十一點鍾的時候。沫媽又招呼她說:“等下太太要起床了,在她沒起來之前,提一壺熱水,放在臥室的自來水洗臉池那裏,免得太太起床時叫喊。”

太太洗過臉,化好妝,走出臥室時,沫媽帶她去見太太了。太太坐在廳裏的沙發上。沫媽走過去說:“這是魯先生介紹來的用人,黃先生說了,可以試用,看太太的意思。”

黃太太看了她幾眼,沒有作聲,沫媽趕緊說:“力氣還有的。”

黃太太笑起來,問:“哪裏人?姓什麽?”

“湖南人,李建明!”

沫媽插嘴說:“哎呀!太太的同鄉了。”

黃太太沒有作聲。

後來說:“做做試試看好嗎?”

黃太太叫徐小鳳,二十四歲,是黃專員的第三妾。

徐小鳳個子矮小,皮膚長得白嫩過人,圓臉,眼睛看人有一副媚態,人說,生就一副專討男人喜歡的姨太太相。

早晨五點,沫媽用腳把她捅醒(因她沒有被子同沫媽搭鋪)。第一件事,下樓去洗刷廁所、拖走廊,接著刷地毯,抹家具,清洗擺設和喝茶的用具,再上街買菜、洗衣服、收拾臥室……幫太太到廠裏支款,上銀行存款,上街買家用的草紙、肥皂、刷把之類……太太打麻將時要熬夜,太太去舞廳跳舞去了,也要熬夜,等候她回來開門,侍候她回來洗澡……沫媽說,這屋裏的事累不死人,但也莫想有空閑的。

熬夜的事,沫媽差不多包了。

打麻將時,要宵夜,煮咖啡,煮麵,或者上街端餛飩。那些事,都是沫媽的,那些水酒錢,也是沫媽的。因此,沫媽常常一個晚上都不挨床邊的,她隻在沙發上打個盹,第二天又是整天地幹活兒。

南國出版社成立的時候,魯直先生要她去那裏幫著跑跑腿。

跑腿,這又是她心安理得的差使了,她覺得這種工作還實在,幹得了,每天都有事情做,累不累,她從來不計較的。

魯直給了她一大疊請柬,要她去送,她翻著那些請柬,看著那些名字:田漢、許廣平、傅雷、郭沫若、鄭振鐸、歐陽予倩……她心裏一陣激動,她要去見到這些大作家?!心裏有一種榮幸感。

平日裏她也看過一兩本這些作家的書,隻是心裏敬佩他們。現在要去見到這些寫書的本人,心裏不由得起波,再歡喜不過了。

魯直說:“你現在主要的任務,是熟悉這些作家的住處,跑一跑,跑熟了,以後有什麽事,也就方便了。”

她去的第一家,是大陸新村,許廣平家。

許廣平已是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穿一件銀灰色影格花的料子旗袍,那件旗袍,大概是30年代,或者更早些年代的了。寬大的袖子,料子也是那個時代才有的。

她看著有人來,趕忙從廚下出來接著,用一雙溫暖的手捧著她一雙冰冷的手,拉她進屋來,連連地說:“快進屋暖和暖和!”

她進了屋,把請柬交把她,她看了那個請柬,連聲的“啊!啊!好!好!”

她拉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趕緊給她倒一杯茶,又去裏麵房子端出瓜子和糖來,“吃點吧!”

她那麽慈祥,謙厚,一顆愛人類的慈祥的心。還有她那端莊慈祥的麵孔。

裏麵房子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坐在一張大書桌前,在那裏用功讀書,那大概就是她唯一的愛子海嬰了。他隻在靜靜地讀書,他媽媽的一切活動,家裏來了人,似乎都與他無關似的。

房子並不大,整個房子堆滿了書,除了書隻有幾件古老的破舊家具。

她感覺到,這裏的一切,都浸透著一個中國文學家清貧的正氣。

她又去了數家,但都沒能見到本人,隻有作家的家屬或者用人代收了請柬。

當汽車把這些作家接來出版社時,他們都在桌上一塊綠色的緞子上簽了名。

田漢,戴一副近視眼鏡,穿著古老的黑色羊皮袍子,頭上一頂猴兒氈帽,個子不高,瘦,手上夾一根紙煙,坐在沙發上,並沒有什麽特別,一個極普通的中國人。但她忽然想起那雄壯的歌聲:“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啊!那就是他寫的詞,當年鼓舞中華民族抗戰到底的戰歌!

這時她眼睛裏的田漢,似乎一下子高大了起來。

郭沫若,他也是穿著一件灰色的袍子,不過外麵又穿了一件外套,一頂很厚實的翻皮帽子,手上拿著一根拐棍。他一進來,屋子裏似乎一下子更顯得有生氣。他話多,講話像在朗誦詩,他那極富感情的話語,是衝口而出的,他的夫人也來了,一個很富態的中年人。

傅雷簽了名,就坐在沙發上抽煙,喝茶,從不主動地講什麽話,別人提到他,他隻淡淡地笑一下,或者嗯嗯兩聲,他總是默默的,他一生的心血,在沉默中輸出,那些大部頭的書,一部又一部,一本又一本……自從跑腿以來,她常在魯直家吃飯、睡覺。有一天魯直從外麵回來,看見建明她們,他著急地說:“現在有一個緊急任務,你們三人一塊去吧,告訴所有在上海的作家,明天晚上全上海市要清查戶口!”

她說:“還有別的事嗎?”

“隻告訴這一件事,別的話都不要講!”

那天晚上,她和淑芳、淑芬同時出發,上了電車,又上公共汽車,奔忙了三個小時。

“全通知到了嗎?”

“當然!這種事還能有不通知的!”

魯直笑了。

南國出版社的第一本書出來了,《幸福》,通紅的封麵,是傅雷翻譯的。

她從印刷廠拿出清樣,送到傅雷家,是傅雷的夫人接過去,書出來了,也是傅雷的夫人接過去。

傅雷整天坐在那張書桌前,伏在桌子上寫呀,翻譯呀,他似乎一天到晚也不動的,總是那麽忙碌,那麽辛苦,那麽累,人是那麽清瘦。眼睛是那麽近視。

建明跑腿跑得正起勁的時候,收到了洪先生的一封信,信是從東北阜新寄過來的。洪先生說他正準備到“那邊”去,如果她也想一起去的話,就趕快動身,他會在阜新等她,信裏還畫了一個詳細的路線圖。

她的心又激動起來了,到“那邊”去,這是她做夢都在想的呀,現在終於有了機會了!

她興奮地把這事告訴了魯直,他聽了半天沒有作聲,然後說:“為什麽一定要過去呢,在這裏也一樣是革命嘛。出版社的工作也很重要,我們還想辦一個雜誌,需要你做的事情很多呢。”

但她總覺得那些事靠不住,半途而廢的多,她又想起以前“兄弟書店”的事,更堅定了“要過去”的信心,能有機會過去了,哪能不過去呢?過去了才保險,過去了才是真正的革命,要幹什麽就幹什麽,打仗、跑腿,她覺得自己幹什麽都行。

她說:“我還是想過去。”

追求

她天天頂著大北風,跑外灘,急著打聽船票的消息。

可那個售票的窗口,每天都是關得緊緊的,似乎很久都沒有開過了,那上麵灰塵都堆起好厚。

她心裏急死了,坐臥不安。

洪先生又來了一封信,催她趕快去,說去晚了,他們要是走了,那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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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怎麽辦?船每天都有開出黃浦江的,但就是不賣票,真是急死人。

她人都急瘦了,愁眉不展的。

淑芬看到她那種樣子,忽然想到樓下孫大叔,他是一個跑生意的,天天東跑西跑,總在外麵跑,他一定知道那些車呀船呀的事情的吧?何不趕快去問問他。

建明拉著淑芬,咚咚咚一路跑下樓去,到了孫大叔家裏。

孫大叔剛吃過晚飯,躺在一張躺椅上,喝著茶、吸著煙。看到樓上的淑芬小姐帶著一個朋友來,連忙客氣地站起來問:“吃過了?”

淑芬說:“吃過了!”

“我想找您打聽一件事!”淑芬說。

“什麽事呀!”

“我的朋友,想去東北她表哥那裏讀書,但買不到船票,不知要到哪裏去買?”

孫大叔用牙簽剔了一會兒牙齒,漫不經心地說:“票,你到哪裏去買呀?根本不賣!但明天就有一條招商局的船,去秦皇島,是鐵道部運鐵道兵去東北的。聽說那裏八路凶得很,鐵路破壞厲害。你要去,就大膽上去,夾在家屬隊裏,就去了。”他看著建明說。

“啊!”建明啊了一聲,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拉著淑芬就上樓,趕快把好消息告訴魯直。

魯直沉著臉,還是那幾句老話:“其實我們這裏有很多工作要做,你一定要去阜新,那裏正在‘拉鋸’,很是危險!”

“不怕的!總還有人在那裏走路吧?”

她和芬、芳兩姊妹,要了一輛出租,直開到外灘,車停在招商局的大海船旁邊。

她們下來一看,船頭船尾都排開了長蛇陣,船頭是一些鐵道兵,背著毯子、十字鎬,有的也背著卡賓槍。一個個呆呆滯滯地看著黃浦江的水,看著那無邊無際的遠方,憂心忡忡。

船尾,是一隊家屬,老弱婦女、孩子們,她想:那該是家屬隊了。她趕緊奔過去,匆匆地和芬、芳告了別,站到了隊裏。

前麵一個婦女,懷裏抱一個歲把的孩子,背著一個大包袱,她一雙小腳,站在那裏,顯得很是吃力。她趕過前麵去,接過她的大包袱,幫她背上說:“大嫂!我行李少,幫你背這包袱吧。”

她們站在一起了,她想:我再不是一個單人了,找著一個同伴,心裏似乎有幾分安定。

她問大嫂是去哪裏的?

她說:“俺去北平,找俺孩子他爸。”

啊!她是去千裏尋夫君的。

她說:“我們一起吧,我可以幫你的忙!”

那大嫂謝她,她們一起上了船,被分在船的最底層,那裏全是家屬。

她把自己的行李解開,攤開鋪位,又幫大嫂打開包袱,取出毯子和小棉被,她們鋪在一起。

大嫂很高興,把孩子安放在被子裏坐了,自己也坐下來休息。

她又看見一些人,用把缸子到上麵去端來了開水,她也拿兩個把缸子,走到上麵去,找到開水爐子那裏,打來兩把缸子開水,一缸交給大嫂,一缸自己喝了。

一個穿海軍軍官服裝的人,大概是船長吧,由一個軍官陪著,站在艙口,伸著頭往下艙看了幾眼,用手向下艙裏招一下,高聲地問:“你們這裏都是鐵道兵團的家屬吧?”

那軍官答應一聲:“全是的!”

於是那船長,戴著他雪白的手套,穿著筆挺的海軍製服,皮鞋咯咯咯的,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了,他到上艙去了,竟沒有下來一下看看他們。那麽幹淨地來了,又幹淨地走掉了。

她心想:謝天謝地,大概這就算查過了吧?

停了一刻的工夫,聽見船頭怒吼了一聲,船要開了,先把一個信。

接著那些機器發脾氣一樣,空咚空咚地響起來,鐵鏈子嘩啦嘩啦的聲音。

船,慢慢地離開了黃浦江。

船到了東海,奔至黃海,進入渤海,一路洶湧澎湃,翻騰搖擺,好不威勢。

她第一次感到海船的派頭,海船的威力,它與凶猛的海濤針鋒相對地搏鬥,不顧一切地向前直撞。

船上的家屬大多數都嘔吐、昏迷,身旁這位大嫂更甚。她不能動彈,也不能吃飯,喝一口水馬上又吐掉了。從離開黃浦江,她就一直昏睡著。她的孩子,全靠建明來幫她照看了。

她幫孩子洗臉,喂他吃飯,招呼他拉屎拉尿,她比一個保姆更精心。

兩天兩晚之後,船到了秦皇島,她們一起上岸。

大嫂去北平,她往東北,她們分手了。

大嫂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不放,一定要她去館子裏吃一餐餃子,她還說:“俺不碰上你,俺孩子小命都沒了。”

“你好好一個人走吧,去找孩子的爸吧!出門人碰到困難,總要幫忙的。”她掙脫大嫂的手,她們匆匆地分別了。

秦皇島火車站,驗了她的身份證,買了一張去錦州的火車票。

火車到得錦州,已是晚上了,下車就打聽去阜新的火車票。車站的人說:“沒有阜新的車,因前麵鐵路遭到破壞。”

她心想:這大概就是魯直說的“拉鋸”地區了,危險地區。

買不到票,找一個旅館住下,明天再說吧。

早上起來,她就提著行李到了車站,一打聽,買票還是沒有門。

她心裏發起急來了。

她在車站東轉西轉,東看西看,看見一列貨車。她就找到一個車站上的人問:“那車是到哪裏的呀!怎麽停著不走。”

“那列車是去阜新的,因為前麵鐵路破壞了,停在這裏等。”

她心想:那是一列軍火車,在這裏不會久停。她想著那列車,心跳得不成,想什麽法子呢?她看了一下周圍,似乎沒有人注意她,她就麻著膽子,溜到那列車廂邊,趕緊把行李往車廂裏丟進去,接著自己也趕緊爬進車廂了。到得車廂一看,那是一車廂子彈,子彈用方方正正的木箱子裝著,都緊緊地排在車廂裏,但裏麵並不擠,有好多寬鬆的餘地。

她把行李放下來,自己蹲著,蹲了幾十分鍾腿子發麻,難以忍受,她想:這要等多久呢?不能這樣蹲著了,應該想法坐好。她把行李整整好,就在車廂裏靠坐著,這樣,就不怕了,隨它等好久都使得了。

等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哢哢哢的重皮鞋走過來的聲音,那聲音由遠至近,過來了,她嚇得縮作一團,大氣也不敢出,心跳得好厲害,心想:不好了,要出事了。那是檢查的人來了,怎麽辦?等了一會兒,又聽見鐵棍子打在車廂上的聲音,啪啪啪地打了一陣,又喊叫了一陣:“車廂裏有人嗎?有人趕快下來!”

她縮在車廂裏,嚇得打顫顫,她心裏想:要上來檢查就糟糕了,她真想求菩薩保佑,千萬莫上來檢查。她就那麽蜷縮著,聽著車廂外麵的動靜。

那些憲兵老爺,都是咋唬得凶,其實比豬還懶。這軍火車上,大白天的,有什麽油水可撈?他們哪裏會一個個車廂去檢查?

他們隻用鐵棍,在每一節車廂上,一路打過去,咋唬一下。然後就哢哢哢地揚長而去。

她聽著那聲音走遠了,其他的聲音也消失了。又等了一頓飯的工夫,火車頭開始出大氣了,聽著吱吱吱地響,接著就聽見空咚空咚的啟動聲,接著是大叫了一聲,就開始上路了。

她雖然嚇出了一身冷汗,但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放心了,她用手抹了額上的汗水,她又把行李整整好,更舒服地坐好。

她想:隻要到了阜新,目的就算達到,管它什麽“拉鋸不拉鋸”的。

車一直開到阜新車站才停,但它停在站外,不知什麽原因。那車廂離地麵蠻高的。她往下看一會兒,把行李丟下去,自己就往下跳。

從車上跳下來,陷進去一個大窟窿,人並沒有跌傷,因為那麽深的雪,幫了她的忙。

她一跳下來,就急著想跑,趕快逃離開車站,怕人發現她。但哪能跑得動,那些該死的大雪,腳陷進去,好大一會兒工夫才抽得出來,走都走不動,一尺多厚的大雪,隻能一步一步地移動,真是急死人了。

但也幸好,因為是寒流太冷,人都躲在屋子裏烤火,沒有人出來看她。走了不遠,她感到從雪地裏刮來的風,像小刀子一樣在臉上割,痛得受不了,她就索性停下來,打開布袋子,從裏麵取出洗澡巾,把腦殼包起,耳朵、鼻子、臉,全包嚴實了,隻露著兩隻眼睛看著走路。

手凍得生痛,她這時記起在上海時,不該把絨手套丟了,因為在上海晴天都要脫棉衣了。真沒想到這種地方,這種冷法,這樣的大雪,這種惡風,它像在割開人的皮肉,剮你的鼻頭那麽痛,真是沒見過。

在上海時,別人曾告訴她東北很冷,說東北戰場上,那些當兵的南方人,把鼻子、耳朵都凍掉了,說在戰場上,光鼻子、耳朵都撿得幾籮筐的,她當時想那是誇大,而且那是嚴冬,沒想到現在三月底了,還有這麽冷,這種冷簡直使人受不了。

她走了幾步,那雙力士鞋,單襪子,完全不管用了,好像她的腳,是泡在冰水裏,痛得那個鑽心,簡直無法走路了,她又停下來,從袋子裏尋出兩雙舊襪子,全部拿出來套在腳上,再走,走出了車站,問縣立中學在哪裏,還有多遠?一個拉馬車的人上來說:“遠著哪!坐我的車去。”

她腳痛得要命,想坐車去也行,那車要一元錢,她就上了馬車,隻聽叮呤咚隆,沒得五分鍾就到了。她想:受了騙了。其實,那城從南到北,也不過半裏路,火車站吵架,縣立中學裏都聽得清楚。

到達縣中,一個年輕的傳達說:“洪先生到縣政府有事去了,打個電話要他回來!”

那傳達打量她好半天說:“您是從上海來的吧?”

她點一下頭。心想:他怎麽知道?

因為他幫洪先生發過信,匯過款到上海,說上海有個朋友要來,所以他猜準是上海的朋友來了。

那傳達掛過電話後說:“馬上就來的,你到曾老師屋子裏去烤火。”

他把她介紹給那位曾老師。

曾老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人長得眉清目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很有一點老師的風度。聽說是洪先生的朋友,從上海來的,她很客氣,邀她吃花生,又給她倒開水,讓座,並說:“這幾天洪先生可急了,聽說你已從上海動了身,但這幾天車又不通,他可不放心了。”

她想:這裏的人都知道我要來,略有些臉紅。

曾老師說:“這兩天寒流,下大雪,你凍壞了吧?”她又嗯了一聲。

洪先生從縣政府奔回來,嘴巴裏冒著好大的白氣,高興得說不出話,看到她,嘴巴半天都沒收攏,他真像做夢,這人來得好及時,來得好巧,她像插了翅膀,從空中飛來的。

他說:“收到你的信後,我算著你這一兩天要來,但火車一下不通了,我正在著急,你怎麽來了?”

“我爬軍火車來的!”

他聽說是爬軍火車來的,“哎呀”一聲,連說:“不錯,不錯!”

她看洪先生誇獎她,她靦腆中又帶一點驕傲。

他倆隻是那麽呆呆地互相望著,心裏也不知多麽高興,像互相在欣賞什麽似的。

話也不知該從哪裏起頭,到哪裏結尾,東一搭、西一搭沒完沒了地囉嗦下去,把曾老師晾在一邊。

曾老師看著他們那一副癡樣子,在一邊抿著嘴巴笑嘻嘻地說:“這下你放心了,不然天天念叨,快到廚房去要加個菜吧!”

曾老師這一說,提醒了一樣,洪頓時臉紅了,趕緊從口袋裏摸出鑰匙來,去開自己的房門。

洪先生房子裏,也是一個大火爐,隻是那火暗一些。一進門,他就把火通了一下,又加了煤,那爐子唱歌似的,燃得好歡,煙筒嗚嗚地響。那火使人感到溫暖、快樂。

洪這時才想起她冷,說:“你冷得受不了吧?”

她隻“嗯”了一聲。

到了這裏,心就踏實了,像找到了親人似的,那麽親切、愉快、舒服,心裏也不知有多少話要說,但一時又覺得想不起來了似的,她隻感到那麽滿足。

他們這次的見麵,完全不同於在省城的那一次。那時洪先生並不了解她,雖然互相心裏是喜歡的,但不敢更進一步地親近,隻有當她從報館逃走了,國安談起她的遭遇、她的身世,洪先生才把他思想上的那些障礙拋掉的,他當時說:“她要不走,我會愛她的。”人走了,說也沒有用處了。

真是沒有想到,一年之後,又走到一起了,而且是由於革命的關係,她想:這莫非又是“前世姻緣”。這姻緣完全是由於革命啊!她想著想著,幸福地歎息了一聲。

洪先生說:“我們上街吃去吧!這裏加菜難得麻煩!”

她一切都服從他,她已來到了他的身邊,他說上街就上街,她沒有半點不願意的。

在街上走著,她隻感到那雙腳冷得受不了,但她硬頂著,不好意思說。

到了一家飯館,洪先生看著她問:“你想吃什麽?”

“隨便!”

“水餃怎麽樣?喜歡嗎?”

“喜歡!”

她想水餃還要問,這時肚子已經餓得叫了幾回了,石頭子都能吞兩碗下肚了。

洪先生跟堂倌說:“來四十個水餃!”

她嘴裏含著餃子,隻點點頭,等餃子進去了她才說:“我還是昨晚上在錦州旅館裏吃了一客飯的,快二十個小時了,隻急著趕路,肚子也忘記餓了,這時才覺得好餓。”

洪先生看她那麽爽快的樣子,也微笑了。

吃完餃子,在回來的路上,洪先生見她走路一拐一拐的,說:“你的腳凍壞了吧?”

這一問,她才點了一下頭。

回到學校,洪先生從箱子裏,翻出一雙自己的毛線襪子給她穿。可她的力士鞋,穿不進那厚實的毛線襪子。

洪先生又邀她上街,到一家百貨店,買了一雙東北的大頭皮鞋,回來再穿上毛線襪子,才算解決了嚴寒的問題。

洪先生告訴她,他是專門留下來等她的,因為地方官紳,已經開始懷疑他和梅村將軍了,而且天津和沈陽的報紙,還披露了消息,說梅村將軍投匪了。謠言造得好凶,特務已在監視他們了。

梅村將軍和南方派來的同誌,帶著部隊,已經到淩源去了。

洪先生說:“我們明天就去淩源,目前處境既危險又緊急。”

他們倆坐在火爐邊。洪先生打開了話匣子,談他怎麽通過封鎖線,去到解放區找八路軍東北民主聯軍十七旅接頭的經過,又談到發生誤會差一點被打死的情景。

他說:八路軍不相信我,因為南京八路軍辦事處撤銷了,無法轉來組織關係,全憑一張嘴巴講,情況複雜,是叫人難以相信。本來我通過封鎖線找到了八路軍十七旅的司令員和政委,見了麵,把起義的事和他們談妥了,約定好在×月×日×時在×地起義。以假打為掩護,把我們接過去。

但事情進行的時候,他們變了卦,假打變成了真打,部隊接上了火,我們隻好命令撤退。在撤退時,八路的一挺機槍,叭叭叭地對著我打,冰天雪地,趴在地上,不敢抬頭。當時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他們看啊,不過那是沒有用的,因為情況太複雜了,他們有他們的想法,是難以相信我。

他們打了一陣撤走了,我們挨了一頓打趕快回來,真是冤枉得很。

後來,我向南方組織寫了一封信,要求搞關係來,或者派人來,不然就前功盡棄了。後來才派來兩個同誌,這樣事情就好辦了……她聽著他講,聽得入了神,從心底裏對他產生了一種崇敬,她覺得這是一個最值得愛的人了。她又想起國安曾經說過洪先生是最好的好人的話了,那個好,大概就是指的革命的意思吧!

她和他坐在這火爐邊,她心潮起伏,想著這次從上海來到洪先生身邊,又將要同他一道參加革命,一同去到解放區,很快就要實現自己的理想了,她心裏充滿了喜悅。

洪先生說完這句話,看著她的臉。

她反問了他一句:“梅村將軍的意思,你自己是怎麽想的啊!”

這句反問,使他心裏更有了底,洪先生說:“你來了,我當然希望結婚!”

他說完又看著她,她沒有說什麽,他們想到一起去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他的希望是結婚,當然也是她的希望了。

她想:在上海時心中就有預感,洪先生是愛自己的,果然是這樣,她感到幸福和甜蜜。

她一下子感到好熱,臉紅了,心跳了,陶醉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幻想中……夜深了,一天的疲勞,雖然被到了目的地的喜悅心情驅散了,但喜悅之後,興奮之後,也更加感到疲勞,她接連地打了幾個哈欠,她站起來,要到曾老師那裏去睡覺了。

她站起時,他也站起來了,他把自己的溫暖的大手伸過來,拉著她的手,往自己身邊拉,那手多麽有力、堅定,它像一股熱流衝向她,她反過來,擁抱了他,他們互相沒有說什麽,隻是靜靜的,擁抱,親吻。

他們都感到幸福、激動,那些藏在心底裏很久的愛,用不著說什麽甜蜜的話語來表示,他們互相體會得到的。

那是一種力量,在吸引對方,那種愛也是因為對革命的向往,是誌同道合。

她這時又想起在抗日青年先鋒隊讀的一篇小說《一個女人翻身的故事》,那也是講的一個女人,衝破封建枷鎖,與她的革命情侶一同參加革命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雪停止了,風也停止了,太陽在白雲中間露出了笑臉,天空和大地,都是白皚皚的。

她和洪先生都把自己的行李搬上了馬車,他們擠坐在一起。車輪碾著大地堅硬的冰淩,咯吱咯吱作響,馬車一路叮呤咚隆地向前直奔,使他們陶醉……他們之間是那樣真誠、自然、融洽,親昵得似乎這世界上隻有他們兩個人了,沒有一點虛偽和做作。

洪先生說:“唉!恨我們認識太晚,使你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在省城你要不逃走,我們多好呀!”

她平常對於別人的同情是有反感的,但這是他說的,她沒有作聲,不過她還是說了一句:“沒有那些苦,我們也不會走到一起的,更不會有今天了!”

他似乎也同意她的看法,覺得對。

到了車站,洪先生說不能直接坐車去淩源,說怕有特務暗算,先去沈陽,從沈陽再轉淩源,那樣安全些。

她完全服從他的安排,她從到他身邊第一個時辰起,她似乎把一切都交給他了,她信賴他、崇敬他、愛他。

這一天,他們到沈陽街上去溜達,他一出得門,嘴巴不歇氣,滿腔熱忱地講開了革命道理,從資本主義、帝國主義,講到社會主義革命,講到共產主義理想世界的實現。

她聽著他講,聽得入了迷,那沈陽街上的花花世界,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後來,他們專尋那些小街小巷走,為了清靜。一邊走,一邊講,他繼續講下去,她也繼續聽下去,他越講越興奮,她越聽越入迷,就那麽走呀,講呀,她完全被迷住了,什麽也不關心。

走過一條三岔路口,那裏有兩輛大車,裝著又大又紅的蘋果,那賣蘋果的小販,放開喉嚨在喊:“嗨!大蘋果,大蘋果,又甜又脆的香蘋果!嗨!買來!買來!”

這一吆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從來沒有見到這麽大的蘋果,更不知是什麽滋味了,她就說:“買兩個蘋果吃吧!”

洪先生要她去挑選,她就選了兩個頂大的通紅的。她拿在手裏很是高興,用小手巾擦一下,就哢嚓哢嚓咬來吃。她覺得這蘋果比她想象的差遠了,這東西隻好看,吃起來不如南方的桃子、李子甜脆,更比不上橘子柚子了。

他們吃著、品味著,說有點像那半生不熟的紅薯味。

從此,他們對蘋果的印象不好了,都說:“隻是外表好看,並不好吃。”他們哪裏懂得這種蘋果叫“糠蘋果”,隻有外地人才會上當去買。

他們回到旅館休息時,他還向她講理論。他說:“你參加革命要懂得理論,才能克服盲目性,增強自覺性,不但要解放自己,還要把自己培養成一個為婦女解放奮鬥的戰士!”

洪先生理論書讀得多,他講起理論來,是那麽自然,頭頭是道。

在她的一生中,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在她單純的內心世界裏,為洪先生塑起了一個崇高的偶像,那偶像又高尚,又輝煌。

他們到淩源的路上,整整走了三天,這三天,好比一次旅行結婚。

在沈陽那個繁華的大城市,他們住了一個蹩腳的旅館,那房子裏有一個土炕,一扇便門,實在隻算得一個客棧了,不過總算還有一點規矩。

他們到淩源車站的那一晚,條件就更糟了,那裏隻有一個客棧,客棧裏已擠得莫想插足了。隻好住在客棧門前的一個木棚子裏,那棚子裏的地上,堆著一些高粱和穀子的秤秤,店老板就安排人們在這堆稈稈上休息。

好大一堆人,大家擠著,擠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誰也管不了那許多,好像有這麽個棚子,還有那些高粱和穀子的杆杆墊著睡覺,已經很不錯了,比起露天來,舒服多了。

投奔

韓梅村將軍與國民黨東北戰區司令官杜聿明是黃埔軍校同學,又是他多年的老部下。

抗戰勝利之後,杜聿明將軍看著這個過去的老同學、老部下,還過得像普通老百姓一樣,帶著太太拖著一大群孩子,清貧得不得了。

杜聿明想幫他一把,就委派他擔任了東北阜新市市長,兼任保安司令、接收大員。

梅村將軍初到阜新,隻見滿目淒涼。東北人民被日寇統治了十四年,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青年人連自己是中國人都不知道,還自認為是滿洲國的“良民”。

他決心在阜新這塊地方為民造福。

他把接收來的偽滿政府財產,連同一部自己乘坐小車都賣掉,換成現金,又在社會上召集進步人士,在阜新辦起了中學、小學、幼兒園和救濟院。

他看到國民黨越來越腐敗無能,隻知道發國難財,欺壓人民,他又感到國家前途十分渺茫。

他偷偷讀了一些馬列的書,認為隻有共產黨才能解救中國,他開始秘密尋找共產黨,迫切希望投奔共產黨。

他把自己的心事透露給一個湖南華容老鄉,叫楊明清,是阜新市政府的主任秘書。楊明清想起了一位洪先生,他在湖南第一師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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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時的同學,說洪先生很可能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

楊明清寫了一封信給洪先生,將梅村將軍的詳情告知,希望洪先生能幫他們與共產黨聯係。

1946年秋,洪先生受當時湖南地下黨省工委書記周禮的委派,奔赴東北阜新,開始與梅村將軍共同策劃起義 ……梅村將軍,一個四十歲剛出頭的人,由於多年的戎馬生活,臉上已有了一些皺紋。人長得高高瘦瘦,眉清目秀,身穿一套普通的布軍服,要不是穿著軍服,根本不像個軍人,更不像個將軍了,倒像是個和善可親的讀書人。

他的辦公室,設在一棟普通的民房裏。一間房子並不大,裏麵燒著一個烤火的爐子。靠窗戶的地方,擺一張三屜條桌,一把靠背椅子。旁邊一個骨牌凳子,再也沒有其他多餘的東西了。

洪先生領著她進了這間房子,介紹她認識梅村將軍。

梅村將軍馬上站起來,滿麵笑容地伸出手來握手,並讓出自己坐著的靠背椅子來,請她坐,又邀洪先生坐了那張骨牌凳子,他自己站著說話。他說:“好呀!你是從上海來的,上海人民對‘國大代’有什麽反應?”

他問了這句話,看著她的反應。

她臉紅了一陣,似乎一下答不上來,因為平日從沒注意過這件事。但她在心裏琢磨著“國大代”。在上海時,有一天魯直先生不去上班,說那天上午是聽報告,說國大代的事情,魯直說:“又臭又長,王母娘的裹腳,懶得去聽!”

梅村將軍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是的!是的!不相幹!對!”

“金潮呢?”

“金潮!”她被問得又答不上來,但她終究從上海來的,她在黃專員家做女傭時,他的三姨太太徐小鳳,不是總夾著皮包去搶購金條嗎?他們在做逃往美國的準備,還托魯直先生幫他找了言先生教英語。

這一想,她心裏又有了。

她說:“國民黨嘴巴裏講三個月、六個月,要消滅共產黨,實際上他們心裏怕得要死,尤其是那些高級官員和那些官商們,都做著往國外逃的準備,所以搶購金條,金潮就是這些人搞的!”

梅村將軍聽罷又笑了起來。

他們從阜新來的第三天,梅村將軍跟洪先生說:要他們舉行婚禮。

洪先生把這個話告訴了建明。

建明說:“不搞那套儀式吧!結婚就結婚是了,還要別人來承認我們嗎?”

洪先生很高興,他說:“我正在為難呢!因為舉行婚禮,就要請客,那些團長、營長、連長都得要請。目前正在與十七旅活動起義的事,怕別人懷疑,你又是從上海來的。”

她也笑起來,覺得讀書讀得多的人,總不能脫俗罷?

他又說:“我們這樣決定了,要有人問起這件事,我們都說在上海的時候已結過婚了。”

他們住在司令部裏,那是一棟大公館,共住三家。梅村將軍住裏麵兩間和堂屋,他們和南方組織派來的另一對夫婦,住前麵兩個耳房裏。

梅村將軍的夫人,一位三十二歲的夫人,已經有了六個兒子,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三歲,第七個孩子又快要降生了。

她每天穿一件陰丹士林布旗袍,頭上一塊方紗巾,包著那些頭發,免得做事的時候又要顧及頭發。臉色像有些蒼白,她常擦一點胭脂,想顯出點紅潤來。

他們家沒有請保姆,隻有警衛員幫助家裏買菜。那位夫人,每天做八個人的飯菜,還要洗衣服,搞衛生。

他們家每天都吃合菜,紅高粱米飯,沒有半點特殊的。

那菜,每餐都是豆腐、粉絲、大白菜、土豆,再放少量的肉,煮成一鍋。

那不滿三歲的老六,看著菜鍋子上了桌,憑著自己的力氣,踩著凳子爬上桌,撲在桌子上,側著頭,對準那隻鍋子東看西看,看準了一塊肉,用他的小手去拈了,放在自己嘴裏,有滋有味地嚼。

老三告狀了:“媽!媽!老六又在上桌拈菜鍋裏的肉吃。”媽媽在廚下,挺著個大肚子來了。啪的一巴掌打在老六頭上,也不多嘮叨。

她每天學著炒土豆。南方人喜歡炒,不喜歡燉著吃。那土豆澱粉多,每餐炒土豆,都要粘鍋,有時粘著一大塊鍋巴,鏟都鏟不脫,有時還燒糊了。她覺著不好意思把那些燒糊的鍋巴給別人吃,自己就吃了。經常的一個人嘎嘣嘎嘣地吃。她很高興,她看看自己的胳膊比原來粗了,身體的各個部位也都有些長進。

南方組織派來的老周,他二十三歲,一口湖南寧鄉話,看起來滿麵書生氣,其實是一個堅強的戰士。

他來了之後,承擔解放區和白區接通關係的任務,由他通過封鎖線,到解放區要求十七旅派部隊來接梅部起義。時間非常緊迫,不容拖延。

老周通過封鎖線時,化裝一個東北農民,又是小商販的樣子,穿一套東北農民的爛棉褲,腿子上紮著綁帶,一雙東北大頭鞋子,胡子留起來。一雙手攏在袖筒裏,腋下還夾一根打狗棍子。樣子是蠻像的了。但是一開口講話,可就漏餡了,嘰裏呱啦的,別人一句也聽不懂。在封鎖線上,被解放區的人抓住,以為是日本特務,但他帶了梅村將軍司令部發的特別通行證。

他終於找著十七旅的政委和司令員了,要求他們趕快派部隊去接梅部起義,說情況很危急了。

梅村將軍雖是東北戰區司令杜將軍的黃埔同學,是老同事老搭檔,但現在的東北戰場,已是火燒眉尖的時候,而且沈陽、天津都有報載梅村將軍準備投奔共匪的消息,那消息雖不太確實,在白區已引起轟動了。

十七旅的頭頭們,決定派作戰科長戴平同誌前往梅村將軍的司令部。戴平來了,住在洪先生的炕上,洪先生詳盡地向戴平介紹了梅村將軍起義的思想基礎,他的馬列主義水平,以及他的作風為人和他的家庭。

戴平三十來歲,中等個子,一副精明幹練富有作戰經驗的樣子。戴平來之後,建明負責料理他的生活,送茶送水、洗衣服等,她覺著來了一個比親人還要親的人。

戴平穿著洪先生的一套黃色哢嘰布中山服,在梅村將軍的司令部進進出出。他在此停留了一個多星期。

後來又派來一個偵察班,一共四人,一起擠在洪先生的炕上睡,他們是來察看環境與軍事力量的。偵察班是些老八路了吧?都有一副偵察人員的眼睛。

好容易挨到4月30號,這天和往常一樣,街上還是原來的樣子,農民擔著大白菜、大蔥、土豆進城來賣。那幾副棗糕攤子,也跟平常日子一樣,熱熱鬧鬧,棗糕是金黃的小米糕摻進一顆顆大紅棗子做的,發出一陣陣香味,熱氣騰騰。那些賣菜的農民,早上買一角錢棗糕,端在手裏,一口一口地啃著,有滋有味地看著,享受著。至於什麽時候八路會來,他們沒有聽到消息,也不擔驚受怕。

那些本不景氣的百貨、南貨、布店裏,沒有什麽貨物,冷冷清清,死氣沉沉,那些小小老板們,縮頭縮腦、無精打采,隻是每天開門,又關上門,今天也沒有兩樣。

這一天,司令部的大門口,築起了“防禦工事”,帶來了一點“戰爭”的氣氛。

八路離城隻有三十華裏了。三十華裏,夠近的了,隻要想來,那些飛毛腿,兩個小時就到了。

特務們一方麵在觀察可疑的人,另一方麵,也做好了逃的準備。

梅村將軍早早地起來,他簡單地用過早餐,一個人留在房子裏。

桌子上攤開了軍事地圖,他坐在桌子邊仔細地察看那些地圖。

梅村將軍在房子裏來回地踱著,他在想什麽呢?他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將軍,他打仗,他帶兵,似乎從沒有這次這樣激動的。

大概九點多鍾吧,他邀洪先生說:“我們兩人出城去看看地形,檢查一下通信聯絡處。”

他們兩人各騎一部單車,悠悠閑閑地飄然而去。

他們把“防禦工事”又做了一番調整,把鐵路沿線的部隊,調得更集中了。

吃過晚飯,天漸漸黑下來了,梅村將軍心情非常激動,但他鎮靜著自己,準備指揮好這場戰鬥。

洪先生也坐在桌子旁邊,沉著臉,很嚴肅又很緊張的樣子。

梅村將軍在房子裏來回地踱著。

兩個人都不作聲,好像是一個母親在期待著嬰兒的誕生。

時間終於過去了。

晚上九點整。

“叭”的一聲,槍響了,兩對眼睛同時閃出了喜悅的光輝,他們倆對笑了,同時說出一句話“打響了!”

這是約定的信號槍聲,說明八路軍的十七旅就要進城了。

梅村將軍用一隻激動得發抖的手,抓起桌子上的電話機,大聲地喊:“喂!西門的(因為約定八路軍從西門進)!撤回來!撤回來!……”

梅村將軍站在桌子邊電話機旁,電話響個不停:“喂!喂!我是縣黨部!梅村將軍嗎?八路!八路!進城了!怎麽辦?請支援!……”

梅村將軍說:“我們也被包圍了!沒有一點辦法啊……”

“喂!喂!要司令部!要梅村將軍的司令部!……八路進城了……怎麽辦?……怎麽辦?”

“喂!我是公安局!……”

“喂!喂!……我是銀行……”

“喂!……喂……我是救濟總署……”

梅村將軍千篇一律地回答他們:“毫無辦法,我們完了!……被包圍了……”

梅村將軍不再和他們囉嗦,他集中精力把幾個碉堡裏的兵力,全部調到司令部的防衛工事裏。

八路衝進城後,直線向司令部撲來,防衛工事裏的弟兄們都做好了“保衛”司令部的準備。緊急關頭,洪先生拿著一支手槍,從梅村將軍身邊衝出去,大聲喊:“司令的命令!不準開槍!誰開槍就槍斃誰!”

八路湧進了司令部,人浪淹沒了一切。

八路的十七旅司令員來了,他是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一張飽經戰火和風霜的紫銅色的臉,兩隻閃閃發光的大眼睛,他穿一套灰布軍裝,紮著綁腿、布鞋、布襪子,腰上紮一根皮帶,大步地奔進司令部。

進門就大喊:“梅村將軍在哪裏?”

梅村將軍從房子裏衝出去,他們緊緊地抱住。他們擁抱了有五分鍾,才互相鬆開對方,互相對看著。

認識嗎?不認識!

但他們像兩個失散了多年的親兄弟,找著了。

眼淚,同時流出來。激動的淚!喜悅的淚!

流吧!流吧!在這種時刻,他們是不會吝惜這珍貴的東西的。

將軍的部下,一個個全愣著。怪事了,司令什麽時候通了八路的?他們那樣親密,到底是什麽關係啊!

將軍走到院子裏,麵向著自己的弟兄們,他的神態有些疲憊,那些蒙在鼓裏的人們,一個個都用疑惑的眼睛看著他。

他說:“我對蔣介石國民黨的法西斯統治,早已深惡痛絕,他們腐敗無能,堅持與人民為敵。現在,我已回到人民的行列,希望全體官兵,同我一道,走向光明!我宣布!我們這是‘五一’起義!”

八路軍同誌馬上鼓掌,表示歡迎,並高呼口號:“中國共產黨萬歲!”

啊!多麽好聽的聲音,她第一次聽到,心髒馬上緊了一下,眼淚滾出來。

東方已經發白。

街上所有的鋪門,還是緊閉著。人大概是醒來了的,或許根本都沒有睡的吧?隻是躲在黑暗的角落裏,聽著動靜罷了。

一輛美國卡車,上麵寫著“救濟總署”,開到了司令部門前,上麵裝了一些蛋黃粉、花布、魚肝油和“東北流通卷”。駕駛員是一個八路戰士。

她和洪先生爬上去了,幾個南方組織派來的同誌爬上去了。

梅村將軍護著他臨產的夫人坐在駕駛室。人貨混裝著,向解放區開去。

到達一個碉堡的時候,意外的情況發生了,有個將軍的忠誠部下,從碉堡裏射出了子彈,他帶領一連人,埋伏在這裏,想“搭救”將軍,想劫回卡車,阻擋八路。

這個倒忙幫得好險,差一點要了司令的命,一顆沒長眼睛的子彈,穿透了司令的軍帽。車停了,人都從車上下來,進入戰壕,步行過去。將軍攙著他的夫人,在戰壕裏,一步一步地艱難走著。

八路的兩挺機槍,對著那碉堡,噠噠噠連珠炮似的放呀放,放了一陣子,喊他們投降。

車子繼續往前開,終於進入解放區了!

這一天,天空沒有一絲絲的雲彩,太陽高高興興地升起來了。

一片沙窩子土壤,看不到一根青草,看不見一絲綠蔭,隻有許多窮困的農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今天,都是麵帶笑容,熙熙攘攘的,向一個方向走動著,走動著。

王爺府的門前,一大塊空坪,以前是喇嘛們跳大神的地方。今天,那裏搭了一個臨時舞台。扯起一長條大紅布橫幅,寫著“慶祝國際五一勞動節”。

這個節很新鮮,她第一次曉得。

那裏擠滿了人,有一些穿灰布軍裝的男女,在那裏忙乎著。

台上,中間掛了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彩色畫像。那麽大,那麽光輝,那麽慈祥,那麽親切。她是第一次看見這些救命恩人的畫像。她心裏在默念:毛主席啊,毛主席。眼淚又流出來,心髒在緊縮著。視線模糊了,她太興奮了。

她像在做夢,日夜想念的解放區,終於見到了。

那些老少男人們,都帶了煙杆煙袋,一個勁地吧嗒吧嗒,吸著煙,耐心地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