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們002

我家做米賣。買回來一些穀子,父親和母親把它做成熟米,再一升一鬥地出賣。家裏有米老鼠也很多。父親從街上買回來一個打老鼠的夾子,在夾子上掛一坨油渣子,那些該死的老鼠,聞著油渣子的香氣就來了。隻要聽見“吧嗒”一聲,我就趕快去看,準是夾著一隻肥大的老鼠,我把它留著給二伯。

二伯回來了,看見那個大老鼠,說好大,吃了你家多少糧食。他很高興地把它煺掉毛,斬下尾巴和腦殼不要,開膛破肚地洗一下,放到砂罐裏燉爛。他說:“好香!”夾一筷子放進嘴裏,連說好吃,好吃。後來打的老鼠都留著給二伯,他吃老鼠我像過年一樣那麽高興。有一次他留著後腿給我吃,我害怕不敢吃。他說:“好吃得很咧!

你不吃。”他一下子丟進嘴裏吃了。他說:“這老鼠是你家的米養大的,好肥,還有板油呢,你不吃,是蠢子。”

二伯在我們家的樓上,也不記得住了多久。有一天大伯的二崽跑了六十裏山路來把信,說他的女兒滿姑娘因痢疾病死去了,二伯最疼愛這個滿姑娘,聰明伶俐,知冷知熱的,他與兒子倒沒好多話說。二伯知道自己的愛女死了,傷心傷意地哭了一場。邊哭邊收拾他的印花布爛被子。還是用那條扁擔,肩著那床爛被,被中間夾著砂罐,還有那隻大粗碗,他賣柴賺的一些銅角子,回去了。他邊走邊流著淚,我母親也流著淚送他。我也痛哭起來了,想起那麽好的小姐姐死了。

滿姑娘隻比我大兩歲。我那年夏天跟著奶奶回鄉下收養老租。她看見我回去了,心裏好高興。她一個人跑到田洞裏去,扯了一大把絲毛草根,到泥水壙裏洗幹淨,拿著送到奶奶屋裏把我吃。她一頭大汗,一身的泥巴,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從沒吃過那種草根。她告訴要我放在嘴裏嚼,嚼出水來是甜的。我放嘴裏嚼了好久,才感覺到有一點點甜味。我對小姐姐說:“有點甜。”她得意地笑了。奶奶給她兩根五香梗子糖,是永州帶來的,她嚐了一點,像寶貝一樣留著。

我一回到鄉下,小姐姐和我形影不離。帶著我到處走,到處看。屋後的山上,有一種叫雞腳根的草,挖出來那蔸把有點像野薤一樣的,白色,她把挖出來的圓頭讓我吃,她自己吃那細根。她說:“你用力嚼它,有甜水出來的。”我就用力嚼,隻有點像老涼薯一樣的甜味,並沒有什麽水。她又領著我到屋後看一棵大棗樹。那樹好高。她說樹上本來結了很多棗子,還沒熟,就被大伯家的人打來吃了。現在樹頂上還有些棗子,但是沒有那麽長的竹竿。上麵那幾顆棗子,要到冬天熟爛了自己掉下來才撿得到手。

小姐姐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她。她要我晚上跟她睡一頭,二伯娘睡一頭。小姐姐和二伯娘晚上都把衣褲全脫了睡的,我不習慣,要穿著睡。平日跟奶奶睡,都是穿著衣褲睡的。二伯娘說:“永州有布買,不像我們鄉下這麽窮,一件衣服寶貝一樣,晚上睡覺怕滾爛了。”

小姐姐總說要我莫走了,她說:“等到春天就有烏泡子吃了,很甜的。田裏有田螺撿,還有禾雞(比鵪鶉大一點的野雞)。割禾的時候,禾雞翹起屁股躲在禾蔸裏,以為別人看不見它了。那樣最好捉,隻要輕輕一撲就捉住了。要是死勁地追它,它跑得飛快,有時追上幾丘田,把你累得半死才抓住它。”

“禾雞拿回來像殺雞一樣殺了,鉗毛、破肚。有些還有蛋花花哩!娘說禾雞很補的咧!我們這裏還有斑鳩,它住在樹上,我哥哥七保有時做個套子,爬到樹上去,裝在斑鳩的窩邊上。斑鳩不小心進窩去就被套子套住了。它就吱吱地叫。哥哥聽到叫聲就上樹把它抓回來。又是一餐好葷菜哩!永州沒有的吧?”她邊說邊流口水。

她又說:“過年更有味了,有丸子吃,有時冷水灘的姑姑還搭麻糖來。殺閹雞、磨豆腐。閹雞的尾巴毛可以紮毽子踢。”我說你跟哪個踢?她說:“對門的土拐婆不出去扯豬草了,過年豬也殺了,我們天天踢。還打抱箍子架(兩人抱著,用腳絆對方的腳,看哪個先倒地)。永州有毽子踢嗎?”“有的。”“你會踢嗎?”“會踢,我還會跳拐子呢(就是跳起來反踢)!”“啊!”她啊了一聲。

“我們永州玩的事還多著呢!那裏有獅子龍燈舞。過年的時候有很多東西吃。關著門,天天在家裏吃好的。你要到永州去看看就好了,那裏有很多大廟,廟裏住著菩薩,過年後每個廟裏都要唱大戲的。”“什麽叫大戲?”“你沒見過吧?是人在廟裏的戲台子上唱,嗚嗚呀呀打著鑼鼓,可好看了。那是演古時候的故事,說你也不懂的。永州的河好大,溜清的水。還有大河灘,隨便你到處玩。大河裏有魚、有小蝦、有螺螄。哪像鄉下的泥塘,水是黃的。你要是到永州去了,住在我家裏,和我睡一頭,奶奶睡一頭,最好了。”

說得小姐姐想死了去永州。她跟娘去說,想去永州玩耍幾天,看看永州。娘的臉色一下子不好看了:“你哪有那個命!永州可以隨便去的呀!那是府台衙門的地方,我們是山裏人。”

小姐姐的眼淚像豆子一樣滾出來,她再也不作聲了。我也不作聲了。看著小姐姐哭,我也哭起來了,我想死了要小姐姐去永州,因為我的兄弟姊妹都是很小的時候就死掉了,我老是一個人,跟別人家裏的孩子們玩,好想有個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那該有多好啊。但是我不敢做主要小姐姐跟我到永州去。

小姐姐就在那年的秋天患了痢疾病。聽說沒有請醫生,也沒有吃什麽藥。肚子痛得在**打滾。屙那種紅白膿血,不久就死了。十歲的小姐姐,想到永州看看都沒有如願,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二伯回到家後,一下就老了,經常睡在**不起來,也不吃飯。反正心裏難受,又覺得自己沒能耐,一個那麽好的女崽都沒得命消。

二伯娘也很傷心,天天想她的妹崽婆,想起就要哭一場。那麽好的女崽,又聽話又聰明漂亮的女崽,日夜伴著她的,突然死去了。她簡直不能活了,沒事就哭。

二伯娘是個能幹人,但她從來不逞能幹,老老實實的,很少說話。每天在菜園裏把菜土整理得幹幹淨淨。沒有一根雜草。她整的那菜土橫看直看都很漂亮,整整齊齊的,周圍種著圍園子的刺,雞娘雞崽都莫想進得去。裏麵種的茄子、豆角、南爪、辣椒,應有盡有。那芥菜、大蔸蘿卜又青又大。

她最會做大蔸蘿卜了,做出來脆嘣嘣的,有一種特有的香味。她每年用辣子粉擦了要做幾壇子。不但當菜吃,有時來客人了,她還端一碟子出來待客人。她還會做一種蝦子蘿卜,不知是她發明的還是哪裏學來的。奶奶不會做,我母親是學她的。冬天她把大白蘿卜收回來,切好,一把一把紮起來。放在屋簷上吹幹了,再洗幹淨用開水一燙,蘿卜就軟綿綿的,再到塘裏撈一些小蝦子回來,放盆裏,撒上鹽,等蝦子變成水紅色,就和著蘿卜一起揉擦,蝦子的鮮味都進到蘿卜裏去了,再放些辣子粉,封進壇子。這種蝦子蘿卜比肉還香,還好吃。

二伯娘隨做什麽不但是能手,而且最發狠。她織布紡紗也是一把好手,鄉下沒有錢買煤油,她晚上紡紗隻在紡車上插一根香,就能紡出又細又勻的好紗來,她紡紗總是要紡到半夜。

妹崽婆死了後不久,二伯娘進城來了,她想出來幫人做工,散散心。

二伯娘來到永州,無依無靠,我母親介紹她到一家老中醫周三先生家做女用人。母親擔保,說是她的二嫂,最老實又能幹的人。

周三先生是個非常挑剔的人,是個古怪的老中醫。一般的人都不敢找他看病的。如果病人問他:“醫生,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他就火了,說:“殺豬!殺牛吃呀!”病人嚇一跳。他又說:“病了,當然隻能吃些素菜,不能吃油葷的。”

二伯娘聽母親介紹了那位老先生的脾氣,當然更加小心。工資是一個月一吊二百錢。家裏除了老先生,還有老先生的滿崽和他的滿媳婦,一個孫子。二伯娘每天要到河裏挑幾擔水,上了碼頭就坐在我們家歇氣,跟母親扯談。有時到河邊洗衣洗菜,也在我們家小坐一會兒。

老先生很講究,那上下兩個大堂屋裏擺的八仙桌、太師椅和兩個大屏風,都要抹得放光放亮才行。一個大天井裏,種了茉莉、桂花、四季青、梅花之類。天天要澆水,不能幹死,又不能淹死。那天井地上全是用小卵石砌的,花壇裏種滿了滿天星。夏天一天用水壺噴兩次水。二伯娘做事麻利,家裏不但衛生搞得好,飯菜又做得很有口味,工資又低。她一天幹到黑,也從來不說累的,老先生一家人都很滿意。

這一年,七保長大了,家裏的事開始由他做主。他到大姑姑那裏去了一次,討回一些紅薯和高粱種子,把屋後那些幹殼子田改種紅薯和高粱,隻有洞裏的田種稻子。他還不會犁田,跟大伯屋裏的哥哥們換工。那一年雖然是天幹年,但屋後的幹殼子田肯長紅薯、高粱,洞裏的田,他日夜車水,也保住了禾苗。到秋天,田裏土裏的收成都很好,再也不餓肚子了。

二伯娘在城裏做了幾年後,人都長胖了。

七保搭信來要娘回去,說鄉下姑姑做媒,幫他找了一個女崽,要結婚了。二伯娘請假回去了三天,她用自己賺的工錢幫兒子辦了喜事,自己做了一套竹布衣褲。她回家看了看,心裏很高興,但趕快又出來了。

第二年,兒子又搭信來,要娘回去帶孫子。二伯娘又高興又舍不得城裏的生活,不過她還是回去了。因為隻有一個兒子,添孫子也是大喜事。她領了工錢,替媳婦孫子買了一些小東西,從永州坐船到冷水灘的小姑子那裏,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就回到家裏。

孫子已經出世,是她的大嫂接的生。從此,二伯娘在家幫著帶大了三個胖孫子。她好想一個女崽,隔了幾年,她的媳婦又生了一個女崽。她高興得不成,這女崽長得很漂亮,她看得比三個孫子都要緊。

二伯娘說她自己沒有白活。雖然隻一個崽,得了三個孫和一個孫女。媳婦也很孝順她,她心滿意足了。不過她心裏最痛的還是滿姑娘死去了,她一輩子也放不下,總是傷心的。

家裏的日子越來越好過了,七保比他的父親聰明能幹,會算計,又發狠,紅薯收得多,他又挖了地窖,紅薯在地窖裏不得壞。紅薯煮飯天天有飽的吃。紅薯下來,又有紅薯藤,可以喂豬。開始買兩隻豬崽來喂,喂到過年,一百斤一頭。殺一頭自己吃,賣一頭。

二伯娘好喜歡。把那些豬肉臘著,磨些香米粉子拌了,放壇子裏醃著,要吃就夾幾塊出來。能經常有點肉吃了。還有點賣豬的錢存著了。

二伯在日子好過以後,也沒得什麽大病,就死去了。

聽母親說,二伯是憂傷死的。他恨自己沒能耐。他的腿是因年輕時和灰堂屋(鄰村)一個女的相好弄壞的。那女人長得妖氣,常年四季丈夫在外撐船,女的在家守活寡。一天夜裏,二伯正在那女人家裏,她男人回來了,二伯嚇得走後門,爬牆逃走的時候,從牆上跌下來,跌在一個大柴蔸子上,把腿子的當麵骨跌壞了。

回來不敢聲張。隻好用水洗洗,用塊爛布包著,後來傷口發惡發爛,他也不敢請醫生看,怕出醜,包了一世,爛了一世,到後來整條腿子全都成了黑色,臭氣難聞。爛成那種樣子,他也從不說痛的。

奶奶不喜歡二伯,說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別個的婆娘也想去沾。老天爺有眼睛,惡有惡報。莫說他是我的兒子,聽著慪氣。

三伯

三伯似乎是在我父母進城做生意之後才來永州的。我最喜歡三伯了,他在永州的北門外做豆腐生意,又開飯鋪。他人非常能幹,又發狠,奶奶最喜歡他了,經常帶我到三伯的鋪子裏去玩,在他家裏吃飯。我最喜歡在他家裏吃飯了,因為他賣飯菜。他家的飯是用甑子蒸出來的,比我們家的好吃些。我們家的飯,母親總是喜歡摻很多剩飯在一起煮,爛爛渣渣的,沒有一點味道。三伯家的飯十粒五雙,噴香的。他家擺在門口攤子上的菜也好吃,有油豆腐、有臘幹子、有幹田雞(青蛙)。都是放辣子炒出來一盤盤的。聞著噴香的,吃起來味道又好。我每次同奶奶去他家總要吃兩大碗飯的。我那時有五歲了吧,三伯總喜歡抱我。

1927年,永州鬧農民運動,三伯打了一把梭鏢。經常有人叫他去開什麽會,他還有個紅布袖章。那時興什麽打土豪分田地,他是個積極分子。

父親四兄弟中,隻有三伯最高大,最能幹,又最孝順奶奶。但他討了個最不好的婆娘。他那婆娘好吃懶做,還偷他的錢去養漢。

有一次早上三伯出門賣豆腐去了(三伯每天早上很早出去賣豆腐),她與隔壁雜貨鋪的老板睡覺,被三伯看見了。那男的趕快從後門跑掉了,三伯沒有抓著他,但三伯把那婆娘打得半死。打得她跪在地上隻朝三伯磕頭,要三伯饒了她一條命。三伯從此氣病了。那個婆娘也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也動不得了。腿都打跛了,一身都是青紫色。睡在**隻哼哼唧唧的。

後來不知是哪個把了個信給我們家,奶奶知道了,氣得恨天恨地地罵三伯娘:“臭女人家,三河(三伯名)討到她,都是我當時瞎了眼。其實我也聽別人告訴過我:說她娘就是在村子裏偷人養漢,什麽醜事都有的。為什麽又要討了她過來呀?我真昏呀!”

那年我有七八歲了,陪著奶奶去看三伯。三伯氣得兩天都沒有吃飯了,看見七十多歲的娘來了,隻是哭,講不出話來。

三伯的兒子那時也有十來歲了,鬼精鬼精的。他不喊伢伢吃飯,也不叫他娘吃飯。他們家開飯鋪,有的是剩飯剩菜。他隻顧自己吃飽了到外麵去玩了。那個鬼兒子根本不像三伯,也是一個好吃懶做、遊手好閑的苗子。像他娘。三伯不喜歡他,奶奶也不喜歡他。奶奶說:“討錯一房親,害了九代人!”

奶奶隻勸三伯想開點:“這是你的命太苦了,有什麽法子呢?你把身體弄壞了,死了,事情也轉不過來的啊!”她要三伯起來吃飯,把身體搞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三伯被奶奶七勸八勸,想開了點,爬起來自己搞飯吃了。

三伯搭信給他婆娘家的人,叫他們娘家人來將三伯娘領了回去住。她娘屋裏的人沒得那麽蠢,當然不來人了。三伯每天看見這婆娘就像看見了一坨毒。他生意也沒有心思做了,豆腐也不磨了。每天吃了飯東想西想,總覺得心口裏堵得出不得氣一樣。

有一天他把梭鏢上的那把尖刀取了下來,從後門出去,幾腳就把那隔壁雜貨鋪的門踢開。打算要殺死那雜貨鋪的老板。但那時隻有一個夥計和一個學徒住在樓下。他們倆一把拖住三伯說:“唐老板,有什麽事?”

三伯說:“走開!我要找你們老板算賬!”

那兩個人看著他手裏提著尖刀,嚇得要死,就說:“老板回衡陽去了好幾天了,沒得人住在這裏。”

三伯氣壞了,把雜貨鋪老板的屋裏幾桶油,用尖刀捅爛了。流了一地的油。貨架上的裝糖果的瓶子,也全被他掃下來打碎了。那夥計和學徒根本不敢開口,怕死在他的刀下。三伯打砸完一頓後,就回來了。

回家後他再也沒有心思做事了。他從櫃裏拿了一些錢,又清理了兩套衣服用包袱包著,又將腳上的爛鞋子換了一雙好的。再用一條大布帕子在腰紮好,就上路走了,離開那個傷透了他心的家。

他的婆娘、兒子,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崽。他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他到哪裏去了呢?沒有消息。那個時候奶奶經常歎氣,哭訴她的三河:“到底到哪裏去了呢?婆娘壞,娘對你不壞呀!為什麽不來個信咧?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過了很久很久了,一個熟人來看奶奶。奶奶不認識他。但他說他是三河的朋友。奶奶趕緊問他知道三河的下落嗎?那人想了一下說:“三河是條好漢,他在外麵絕不會做壞事的。聽說他是去投奔紅軍了!”

奶奶眼淚直流地問他:“他現在在哪裏呀?”

那人說:“不清楚,可能在打仗吧?”

奶奶想起打仗,那就生死不明了。奶奶心裏也不知多麽難受了。她經常白天晚上地歎氣,想著她最愛的一個兒子。她有時候埋怨,說他應該寫個信回來,報個平安,我也好放心些。父親告訴她說:“三哥要是參加了紅軍,那是不能往家裏寫信的。寫了信回來,那是家裏的人會遭殃的,那是要連累家裏人沒得好日子過的。他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做那些蠢事的。”

這一說,奶奶又好過了一些,不過她還是念念不忘她的三河。晚上有時做夢還哭了醒來,流了很多的眼淚。

三伯的婆娘把家裏的錢吃光用光了。她那個死樣子,把那麽好的男人逼走了,沒有一個人同情她。她也不怕,一天她拿一根做鞋子用的麻線,把臉上的毫毛絞得精光。把眉毛扯得整整直直,額角和兩鬢都扯得很整齊,好像還擦了些牙粉。穿上新的罩衣,腳上是一雙新鞋子。她說她要嫁一個男人要緊,不然餓死了也沒有人曉得。

奶奶說:“那種臭女人家,哪個去管她的臭事。隨她嫁把哪個,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奶奶不會罵痞話的,隻罵到“臭女人家”就打止了。

後來,那個三伯娘找到幾個媒婆家裏,請她們幫忙找了一個老公。是一個船老板,有一條中等大的船,船上請了兩個幫工。講好嫁去給她十吊錢做盤身錢,另外幫她做兩套新衣服。

那船老板五十來歲,原來的婆娘也沒有生崽,跟一個做生意的人走了。她不喜歡一年四季都住在船上,說她受不了,總是腦殼昏,她願意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