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們

外婆外公

外婆的家在冷水灘的河東,小地名叫橋邊李家。村裏的人都姓李。

到外婆家去要過一座大木橋。那木橋是用八根大杉樹搭起來的,河中間立一個木頭墩子,兩邊的橋板各由四棵樹拚成,剛好搭到岸。橋下一年四季流著清澈的水,水的源頭也不知在哪裏,鄉下人叫它“澗子”。

我小時候最怕過那座木橋了,那橋隻要有人一站上去,它就像發抖一樣,忽閃忽閃的。母親每次帶我去外婆家,都是站在橋的這頭,向橋那邊喊舅舅或者表哥們來接我。他們背著我從橋上走過去時,我還要用雙手將眼睛遮住。害怕看見橋下的激流,一看見就緊張,頭就要發暈。

外婆家的大房子是建在木橋端頭的陡坡之上。上坡之後,是一大片橙子和柑子樹,秋天掛滿了果實。

聽母親說,外婆年輕的時候,是當地有名的釀酒“家婆”(行家)。她釀出的酒,不管是水酒還是燒酒,都比別人家的香醇。她又是熬糖的裏手,熬穀芽糖、橙子糖也很出名。遠近二三十裏路的人,挑著穀子或米來換酒、換糖,回去分吃或者出賣。

外婆在家是主事的,一家老小都聽她的。她做事手腳飛快,最看不得不能幹的人了,總是說:“你走開些,讓我來,我看著腸子都癢了。”

後來外婆老了,釀不得酒也熬不成糖了。背也駝了,腳還有點跛,走路都有些艱難了。但她還是養了十來桶蜜蜂,掛在屋簷下。我有一次看著那些蜜蜂來來往往地飛著,嗡嗡地叫喚,覺得很好玩,就用一根竹竿去搗它們,一隻蜜蜂發了脾氣,飛下來在我腦袋上狠狠地紮了一針,痛得我鬼喊鬼叫地大哭起來,外婆在屋裏聽到我的叫聲,趕快出來了,幫我從頭上撥出那根蜂刺。她說:“你怎麽去惹蜜蜂嘛,那是惹不得的,你看你,紮著了吧?下次再不要去惹它們了。”說完,還吐了一點口水在我傷口上,擦了擦說:“好了。”

外婆喜歡罵人。有時那些小孫子們故意作弄她。一次我的幾個表哥在門口大喊:“奶奶,快來呀!鬼頭蜂來吃你的蜜蜂了!”外婆拿著一個捕鬼頭蜂的網子,跛著腳從屋子裏連忙趕出來問道:“鬼頭蜂在哪裏?鬼頭蜂在哪裏?”

表哥們說:“你來晚了,鬼頭蜂都飛走了。”說完他們哈哈大笑著,一陣風似的跑掉了。外婆知道又上了這些孫子們的當了,氣得罵道:“你們這些短命鬼崽崽!瘟神!熱燒亂講!”罵完,她又回房裏做事去了。

夏天的時候,外婆養了很多的桑蠶。上堂屋和下堂屋裏的地上鋪滿了“蓬連”(曬墊)。旁邊是一籮筐一籮筐的桑葉。外婆這時好辛苦哦,拄著拐棍走來走去。精心地侍養著她的蠶寶寶。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了,總要養好!”她是準備用最後這一次養的蠶來做她和外公的壽衣。說隻有蠶絲做的壽衣保屍最長久。

那些蠶都長得胖乎乎的,吃起桑葉來可起勁了。外婆抓著桑葉往蓬連裏均勻地撒著,隻聽見那些蠶寶寶們嚓嚓嚓地啃桑葉的聲音。

等那些蠶脫了三層皮的時候,外婆就紮一些草把子,放在蓬連裏。讓蠶寶寶們爬上去吐絲結繭。繭取下來用籮筐裝著。一籮一籮的像雪一樣白,擺在堂屋裏。

要煮蠶絲了,就在堂屋裏架起一個小爐子,上麵放隻鼎鍋。鼎鍋中間吊一個銅錢,把蠶絲從銅錢眼裏穿過,一根一根地抽出來。旁邊擺著一個圓木盆,抽出的絲都在木盆裏蜷著。木盆裏的絲滿了,再用“百紗絞”來纏,纏滿後取下來扭一下,就是一絞絲線,隻要上機就可以織成絲綢了。

織出的蠶絲綢,做成衣褲,夏天穿著又涼快又爽汗,還又結實。

煮蠶絲的時候,家裏的小孩都圍著鼎鍋打轉轉。撈出來的蠶蛹,隻要往碗裏一放,就有幾個小手伸過來,一下子全抓走了,放進嘴裏幾嚼幾嚼就吞下去。大人們本想留些來放點辣子炒了下酒的,哪裏還有他們的份。

外婆說,蠶蛹吃了補眼睛的。可都被小孩們補眼睛去了。

外婆喜歡吃帶點臭味的魚。那種魚叫抱鹽魚,就是將新鮮魚破了肚子後,擦一點點鹽,放在碗櫃裏漚上幾天。讓魚有些臭味了才拿出來,放點辣子煎了吃。她說比新鮮的更好吃。她的兒子們都說她老人家是個怪脾氣。

有一次,愛開玩笑的二舅在澗子邊看見一條死魚,已經爛了,二舅用箢箕裝上帶了回來,喊外婆說:“娘!你不是喜歡吃臭魚嗎?給你一條好臭魚。”外婆出來一看,臭氣熏天,就罵開了:“你這個短命鬼!我什麽時候喜歡吃這樣的臭魚呀?熱燒亂講。還不丟到糞溝裏去!”二舅大笑,其他的人臉上也笑開了花。

外婆越來越老了,越來越不行了,煮飯炒菜都奈何不了,就由最小的媳婦幫她做飯炒菜。那年的冬天,她又得了咳喘病,她說她要走了,吩咐叫她的四個女崽回來守著她。四個女崽中最遠的是我母親,在永州城裏做米生意。其他三個在曲河、冷水灘和楚江圩。每個人都通知到,全部回來了。隻等外婆死了。四個女崽帶來四個小外孫,母親把我帶去了。

死的前兩天,喉嚨裏的痰一直在響,呼呼地響得很厲害。忽然有一天不響了,女崽們一個個大哭了起來。有人趕快去燒水,準備給外婆抹澡、梳頭。

外婆的大櫃打開了,把外婆早已準備好的壽衣拿了出來。先穿上那套蠶絲的內衣褲,再按照她原先的囑咐穿七層。最外麵是一件花司角的新罩衣。新褲子、布襪子,壽鞋是繡了花的。頭上是青絲皺的包頭,厚厚的,像少數民族那種大包頭。穿戴好了以後,好像外婆要到什麽地方去做客一樣了。

屋裏鬧哄哄的,四個女崽哭,四個媳婦哭,還有孫女孫媳婦也哭。哭聲、鬧聲蓋過了一切。誰講話也聽不清楚,誰哭什麽也聽不清,一片嗡嗡聲。

隻有舅舅們忙著沒有工夫哭,把大門取下來在堂屋裏架起來,將外婆從**抬出來放在門板上躺著。在外婆的頭上方撐起一把油紙傘。我問母親:“堂屋裏不漏雨,為什麽要給外婆打傘呢?”母親說:“那是怕貓從梁上走過時,外婆爬起來抱人。打傘就不怕了。”我聽了好害怕。本來外婆死了我看她像睡覺了一樣的,這一說,我嚇得再也不敢到堂屋裏去了。

舅舅們忙得不可開交。四兄弟分工各幹各的事。

大舅舅到庵子裏去請和尚來為外婆念經“開路”。

二舅舅打開外公在堂屋裏的穀倉,請人擔出一擔擔的穀子去推穀舂米。

三舅舅帶了些光洋還帶了兩個幫手,去冷水灘鎮上采購錢紙、蠟燭和香,還要定做外婆住的紙屋。紙屋是大家都商量好的:一正一橫,廂房、耳房、廚房、廁所,屋裏還有紙紮的用人、使女等等,一樣樣都要備齊,不能讓老人家在陰間受苦。三舅舅又采買了一些南貨:麵條、豆豉、粉絲、墨魚、黃花菜等等。

四舅舅留在家裏主持殺豬、殺雞,到塘裏撈魚,到田裏挖芋頭,到園子裏割青菜等等。

舅娘們找出當年外婆釀酒用的大甑子和大灶鍋來,又幫著把各家過年用的大菜碗、小飯碗、筷子等等都收攏來。並安排村子裏來幫忙的婦女們洗甑子、洗碗筷、刷鍋子。安排做飯炒菜的、搬柴燒火的等等。

外婆的廚房很大,是當年釀酒、熬糖的作坊,現在被擠得水泄不通了。各人都在做各自的事。大甑子蒸飯,大灶鍋煮肉,大酒缸裏裝滿了酒,誰來了都有飯吃。

外婆的大櫃裏有好幾匹白布,舅娘們搬了出來用剪子一剪,嘩的一撕。一下子滿屋裏的人頭上都頂著一塊白布了。本家的人還做了孝服。

大舅舅請來了兩個和尚,到土地廟為外婆“開路”,就是請土地菩薩把她送到陰間去。一個老和尚在前麵邊走邊念經,每念一句小和尚就“哐!”敲一下鑼。孝子孝孫們都披麻戴孝,跟在和尚後麵。到了土地廟,燒了錢紙,裝了香,還放了一掛二十四響的鞭炮。向土地菩薩報完到,孝子孝孫又跟著和尚回來了。

到了晚上,靈堂紮好了。吹鼓手也請來了,這才把外婆抬進棺材裏。棺材裏放了很多一包包的石灰,又放著兩個裝了米的小缸子。人們都跪著哭,女的還號哭,男的隻流淚。最後是蓋棺,拿來四顆大鐵釘,要把外婆釘在棺材裏了,再也看不見了。兒女們都跪著,蓋棺的人拿著一把大斧頭,他先喊大舅跪著拿起那斧頭在釘子上釘三下,然後二舅、三舅、四舅、大姨娘、我的娘、三姨娘、四姨娘每人都在釘子上釘了三下,不過他們都釘得不重。最後由蓋棺的人用斧子重重地把那四顆釘子釘死了。

從死的那天算起,和尚共念了七天經。晚上人們吹吹打打唱喪歌守靈。唱餓了就去煮麵吃。

出殯的前一天晚邊,來了一些身穿長衫的人,他們是來喊禮、念祭文的先生。多是大舅的朋友,都是讀過書的在地方上有名氣的人。外婆家八個兒女,隻有大舅是讀書人。曾中過秀才,當過本地的團總,後來才在庵子裏教私塾。

來的這些人提的禮品也比一般鄉下人的不同,那鞭子都是用紅紙包著一封封的千字頭。那蠟燭也是頭號大的,還有一人送的是二龍戲珠的大蠟燭,當天晚上就點燃了,好氣派。他們送的祭帳全是些葷貨(綢緞的)。這些人都由大舅陪著,喝茶、吸煙。

喊禮的時候,孝子們都跪著。一個先生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禮畢。”然後就念祭文。那祭文念得悲悲切切的,腔調時高時低,喜怒哀樂都有。祭文講述了外婆一生的事跡。說她生育了眾多的兒女(十七胎)。終身辛苦勞累,盤下了殷實的家業,對橋邊李家的發達有很大的貢獻。跪著的家裏人聽著,悲傷地哭著,村子裏來的人也跟著流眼淚鼻涕。

出殯的那天,也不知到底辦了多少桌酒席。上、下堂屋,禾場裏都擺滿了桌子,另外還借了隔壁家的堂屋擺了兩桌。

永州地方死了人吃酒席叫吃“包子”,就是每桌每個人都分發一個“包子”。那“包子”是一塊七八兩的五花肉,裏麵放上香料和米粉子,再用荷葉包著上蒸籠蒸出來。這就叫“包子”。大多數的人都是舍不得馬上就吃,而把“包子”帶回去以後再吃的。

女客們在桌上,凡是好菜都不吃的,不管是雞、魚、珍珠丸子,都留著帶回去。女客們在席上也不能搶菜。菜一端出來,就有了一個主持分菜的人,不多不少,各人分一份。隻有和菜、小菜和湯是隨便吃的,飯也是隨自己吃多少的。

本村出了名的大肚婆帶了她的三歲兒子來吃酒席。小孩子不能占份子,隻能吃自己大人的那一份。那孩子已經吃了一大菜碗飯了,大肚婆又去幫他裝一大菜碗。大肚婆自己也已經吃了三大碗了,還要再去裝一大菜碗。別人都放下碗筷起身了,她就把那桌上的湯湯水水,全倒在自己的飯碗裏。兒子看著她,她就推著兒子說:“你還腫不腫?”(吃飯又叫腫飯) 兒子說:“我不腫了!”大肚婆把兒子的那一碗拿過來又倒進自己吃著的碗裏,“你不腫讓我來腫!”她用湯水拌著那一堆菜碗飯,趴手趴腳地俯在桌子上,呼嚕呼嚕幾下全吃光了。

“全村隻有一個‘八娘’(外婆的別號),還不趕快吃個飽。以後那裏還有第二個八娘呢?”平日裏也是吃得頂多的大肚婆,這次竟吃了五大菜碗飯,回去起碼兩天可以不要吃了啊!

吃完飯就出殯,天下著小雨,孝子們披麻戴孝,帽子上還吊下兩個像棉花球一樣的小坨坨,吊到鼻子那裏,像哭出來的鼻涕一樣。手裏撐著兩根棍子,用白紙卷了的。低頭哈腰地走著。

送殯的人排了有一裏路那麽長,好像全村的人都來了,頭上都頂著白布。

在田埂上走,路很滑,母親本不要我去,她說:“小孩不去算了吧?”但我以為還有什麽稀奇的事好看,硬要去。沒走幾步遠就滑倒了,跌在田裏。一手的泥巴,全身也滾成泥人,母親把我拉起來,我就張嘴大哭,母親說:“你回去吧,雷嫂在家裏,要她幫你洗洗,枕頭下還有一塊芙蓉糕,坐在屋裏慢慢地吃,我等下就回來。”我聽說有芙蓉糕,就打轉回去了。

等送殯的回來,雨更大了。母親說:“娘在世的時候,最怕漲水了,現在死了又把她埋在那個漲水就淹得到的地方,一個山腳底下。”說完又哭了起來。

舅舅們說:當時看地的陰陽先生說的,隻有那塊地方好,你們都不在家,我們又不懂,所以隻聽陰陽先生說的話了。如果不聽,以後出了什麽事情子孫要怪罪的。

晚上清理東西,母親和三個姨娘都準備回家了。

全都瘦了一身的肉,頭泡眼腫的,想起外婆,四個姐妹又哭了起來。

外婆沒有留下什麽珍貴值錢的東西給她們。隻有外婆結婚時用過的一對銀手鐲,是那種麻花型的,一個銀子的篦簪(梳巴巴頭用的)、一對銀耳環、一對銀戒指。外公拿出來要她們四姐妹分了,留作紀念。

外婆走了,外公一個人更孤單了。外公不會做廚房裏的事,也不會洗衣服。一個人怎麽辦?幾姐妹商量,要再給外公找一個煮飯洗衣的外婆,舅舅們也同意。

這一向來,外公一直沒有哭過,因為屋裏人吵鬧,人又多。現在看著兒子們辦完喪事,也勞累了,都各自回自己的家去了,女兒們也要回去了。他突然感到孤獨和悲傷。他大哭了一場,好像把這一向積壓在胸中的悲哀全倒出來了。

外公為人慈祥、厚道,從不與人吵架。在外麵對三歲的小孩子都稱“你老人家”的,自己的兒子們幾十歲了還叫乳名,孫子們十幾歲了還是“毛崽”。

他每年打年貨都是要打幾次的,臘月初十以後就開始到冷水灘鎮上采買年貨了。買些孩子們最喜歡吃的麻圓泡果、芙蓉糕、楊梅酥、寸金糖等等的。

孫子們隻要有一個知道爺爺打年貨回來了,不消說一蜂窩地都趕來了,也不作聲,那時外婆還在世,孩子們還不敢太放肆。隻站在爺爺的房門外不斷地喊:“爺爺!爺爺!”爺爺就叫他們進來。進到爺爺房裏後,隻看見爺爺剛剛挑回的年貨在籮筐裏裝著,還沒有撿到樓上去。爺爺叫孫子們:“都把衣襟扯起來。”孫子們個個嘴巴都笑開裂了,馬上把衣襟扯起站在爺爺麵前。爺爺把剛買回的年貨各色各樣地抓一把分放在他們的衣襟裏。然後孫子們笑嘻嘻地跑回去了。這樣一個兩個,十個八個的孫子們全要到了。有的到外麵玩去了,回來知道爺爺發了年貨,就不得了了,趕快去爺爺家,像討惡債一樣地要。爺爺正在往樓上撿東西,隻得停下來又打發他一份。

等到真正快要過年的時候,應該在大年初一發給孫兒們的年貨沒有了,爺爺隻得又到冷水灘再去打一次年貨。

外公有些田,到底有多少,我也搞不清楚,反正他每年快到冬天的時候都要來一次永州城,來還糧餉。

他從冷水灘坐船到永州來,手裏總是提個竹籃子,裏麵都是自家的土特產:一隻閹雞、一罐蜂蜜。還有二斤熏魚和甜柑。有時還有一坨黃蠟,那是給母親打鞋底時光線用的。

外公也老了,快八十歲了。頭上有一根像老鼠尾巴一樣的麻色小辮子,拖在肩上。身穿著布袍子和馬褂。背有些駝了。腳上一雙老人布鞋。他來了,母親雙手接過他的籃子。母親說:“下次來不要帶這些東西了,好重的,難得拿啊!”外公笑嘻嘻地說:“這是屋裏有的東西帶點來,你們難得吃到,反正坐船也方便。”

外公來我最高興了。他每次來都要給我“掛錢”,總是一個銀毫子。

外公還過糧餉之後,總要在我家住兩天。到街上四處看看走走。他總是說大地方到底不同些,什麽都有賣的。我最喜歡跟外公上街了,他肯給我買東西。

街上有賣東洋餅子的,就是那種發泡的米餅,我就要外公給我買一個。一個銅板一個,像鑼盤一樣大,放在嘴裏就化了,隻喊好吃。走一陣子又看見賣擠粑的,我又喊買。外公問怎麽賣?那賣擠粑的說:“一個銅板一個。”外公說:“買三個銅板的。”那人把手在一塊濕抹布上擦了擦,用手在缽子裏抓一坨舂好的糯米團,把它一擠,就從大指頭二指頭那裏擠出一小坨掉在有芝麻糖的碗裏,擠了三下,就是三小坨。讓它在芝麻糖裏滾了幾下,用一個碟子裝上,取下一雙筷子,我就趕快端過來一口一個地吃了,連喊“好吃”。吃完後還用舌頭舔著嘴皮。外公說,還要嗎?我搖了兩下腦殼,其實心裏還想吃。

平時在家,看見賣東洋餅子的在門口叫喊,我就要買,母親說:“那東西比紙還薄,還沒到嘴裏就化了,有什麽吃頭?不買!”擠粑也是喊了好幾次了。母親說:“那賣擠粑的人一副髒相,曉得他有什麽病?用手那麽抓著擠出來的東西 ,太髒了,不要!”我就是哭也沒有用。現在有外公在,隻要我喊買,他都給我買。他跟母親說幾個小錢就能使得小孩高興嘛。

後來我們又看見一個賣紅顏色喇叭的,木頭的底座,吹的口子是用小竹筒做的,吹起來聲音很響,耳朵都震聾。五個銅板一個。我又要外公給我買了一個。這一下我心滿意足了,邊走邊吹,一直吹到家裏還不停下來。別人家的孩子看見了也想吹一下,我說:“不行!這是我的外公給我買的。你們想要,就要你們的外公也買一個,到過年的時候,大家一人一個,吹起來多好聽。”

有一天外公想去遠些的大街上看看,我趕緊扯著他的袍子,說:“我帶你去!”

外公牽著我的小手,我們一直走到鼓樓街。又到了考棚,考棚裏麵一小間一小間的,外麵有些學生在打球。外公進去看了看,說這是清朝考秀才的地方。從考棚出來往右走,就到了大街。大街上盡是些大鋪子:百貨、綢緞、南貨。還有個叫“甘永華”的大金器店,那門是用銅皮包了的,上麵還釘了許多大釘子,很結實。大概是金器很值錢,要防賊牯子吧。兩個賬房先生規規矩矩地坐在櫃台裏。

聽大人們說,大街上的大鋪子,都不是本地人開的,“甘永華”金器店是江西人開的,那些綢緞鋪是下江人開的,南貨鋪是衡陽人開的。他們在這裏做生意又怕本地人欺侮,所以都成立了“會館”。什麽“江西會館”“衡陽會館”的。

我和外公看完大街的熱鬧後,又從鼓樓街往左走,那裏是縣衙門的地方。門口站了崗,很是威武的。那街上有個大館子鋪,叫“清玉軒”。那是闊人們吃大酒席的地方。門口寶籠裏擺著白黃色的蛋糕。每一小塊上都有一個小紅點。

這條街上還有餃耳、麵條、包子鋪,走那些門口經過,聞著好香,心裏隻想吃了。一想這些地方的東西會很貴,就不敢開口要了。

十字街口子上有家烘糕粑粑鋪,是一家老店,店裏總是人山人海的。鄉下人進城來賣了東西,回家時都上這裏吃一餐烘糕粑粑才回去。三五個銅板一大盤子,還有桌子凳子坐著吃。還另送一壺清茶水。鄉下女人進城來了總要買幾個銅板的烘糕粑粑,帶回去給小孩或老人吃。

外公帶我進了烘糕粑粑鋪,買了五個銅板的烘糕粑粑,我兩個,他三個,我和外公都吃飽了。

街上還有許多看的東西 。西洋景是一個人撐著一個布棚子,坐在裏麵打鑼又打鼓的,嘴裏還不停地喊:“快來看囉,哐…… 哐……哐!有洋婆子洗澡啊!哐……哐……哐!有非洲大象啊!哐……哐……哐!”布棚的前麵挖了一個個的洞,用圓玻璃片貼著。裏麵用東西擋住。你想看丟進一個銅板,把眼睛貼在玻璃片上,就看見裏麵的玩意兒了。

西洋景我以前也看過,這次想看洋婆子洗澡,丟了一個銅板,一下子就看見一個大胖婆了(用放大鏡放大的),兩個大奶奶總有二十斤,大屁股嚇死人。我以後再也不看了。

還有獨角戲,也是一個四方布棚子,裏麵一個人包打包唱。什麽“唐僧取經”啊,“水淹金山寺”啊,那幾個小菩薩仔還能抬腿揮手。故事也唱得好聽。唱完了,那人從布棚上伸出一個鑼盤來討錢。有的人丟一個銅板,有的人看完了就走。外公說那人好辛苦的,丟下了兩個銅板。

從鼓樓街出來往右走,很快就轉到了豬崽巷。那裏真熱鬧,整個一條巷都是賣小豬崽的。那些小豬崽一被抓著,就咬牙切齒地尖叫。一些鄉下人挑著豬崽來賣,一擔有六隻的,也有八隻的,裝在用竹片編織的籠子裏。買豬崽的人,有用手抱著一個回去的,也有人用籮筐裝著。上麵用米篩蓋著,小豬崽在籮裏哼哼地叫著回去。

我和外公看了一陣子小豬,就從豬崽巷下來回到了內河街。在街上轉了一上午,肚子倒不餓,因為我們吃了烘糕粑粑。外公出了汗,走得有些累了。

外婆過世的第二年,三舅娘在她的娘家看中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她的兒女都死了,男人也沒有了。一個人過得很淒苦。有兩畝田,是她的叔侄幫她種著。三舅娘想將她說給外公做伴。回來對三舅舅說了。三舅舅說:“要得,你就喊她過來吧。”三舅娘說:“走來呀?小轎子也總要一頂吧?”三舅舅說:“一個老人家了,坐轎子多不好,找幾個姊妹陪著來就是了。”

三舅娘回娘家跟那個婆子說了,那個婆子說要看看外公這人怎麽樣,家裏情況怎樣。三舅娘說,人是世上都難得找的,最老實、最忠厚的人,還做得事,就是不大會管家務。家裏高屋大榭的,夠住幾十個人。田裏土裏的收獲吃不完。兒孫們都是分開過的,隻有你們二老在一起過你們的神仙生活。你老去了隻幫他管家務,幫著洗衣漿衫就行了。

說得那婆子動心了。就選了一個吉利的日子,邀了幾個姊妹兄弟把她送上門來了。外公拿出一點錢,舅舅們幫他辦了兩桌酒菜。就這樣外公又娶了個外婆了。這個婆子過來之後,說她在老家做了一副壽木,放在那裏怕別人偷了,不放心。舅舅又請人幫她把壽木抬了過來,與外公的壽木放在一起,這下她總算放心了,安心安意地陪著外公過日子。村裏人開玩笑,都說她是帶著棺材嫁過來的。

新外婆身體還好,家裏的事裏裏外外都能做,外公總算有現成的飯吃了,衣服也有人洗了,兩人過得和和氣氣的。外公再婚後,活了四年。

外公去世的前一年,是個大旱年,田裏的禾苗都快幹死了。村裏的人都在河邊架起水車,車水救禾苗。河裏的水也不多,為了搶水,勞力們一天到晚都不下水車的,家裏人送飯都送在水車上吃。車完水,四舅、四舅娘和三舅都累死了。

四舅舅和四舅娘同時去世 ,丟下四個兒女。大女兒十六歲了,可以出嫁了。下麵三個,最小的兒子庚申隻兩歲,都由外公來管。三舅舅也去世了。三舅娘因身體不大好,沒有去車河水,所以她活著。那年天老爺收去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過了不久大舅舅也去世了,這等於李家連台柱子都倒了。

家裏四個兒子一下子死了三個,外公又悲又急,突然腦溢血,也去世了。這時的李家,由原來的興旺發達,變得一敗塗地了。外公去世時,四個女兒都回來了,二舅舅一個人主持喪事。還是請了和尚來“開路”念經。裝屍一切都是按著老規矩裝的,外公沒有準備白布,也沒有留下多餘的錢,因此也就沒有請什麽客人。兒女們就把他的田賣出一部分,辦了一個簡單的喪事。留下的田給後來的新外婆過日子。

外公最後跟外婆一起都睡在對麵的那個山腳下去了。

三姨娘

外公的四個女兒中,三姨娘是最漂亮的。

三姨娘的名字叫滿姑,是外公給她指腹訂婚的。她還在外婆肚子裏的時候,外公的一個“老庚”(同年同月生的人)的婆娘也大了肚子,兩老庚約好,如果生的是一男一女,兩家就結親家。

等到外婆生了女崽,那“老庚”的婆娘也真生了個伢崽,正好配上了。這一來,外公跟他的“老庚”比親兄弟還好了,說又是“老庚”,又是親家,親上加親嘛!來來往往的走得很密。三姨娘還不曉得事,就是別人家裏的媳婦了。

那時“老庚”家裏還比較富裕,聽說有好幾十畝水田,外公家也不錯,有田幾十畝,還在冷水灘開了一間潮煙鋪子,算是門當戶對。

但過了幾年,“老庚”得了什麽病死了,丟下老婆和一個兒子。那老婆不會當家,計算不好,年年都有些虧空。兒子長大了,因為沒人管教,就在外麵賭錢、打牌,沒有幾年把父親留下的家產差不多輸光了。

看著三姨娘就到了出嫁的年齡了,伢崽家窮得生活都成了問題,哪裏有錢來討親啊。外公是個講義氣的人,他無論如何不會食言的。他說伢崽就是窮得當了叫花子,他也要幫助“老庚”的崽把媳婦娶回去。

那伢崽還是賭性不改,越賭越輸,別人來逼賭債,他隻好在外麵打流,老娘靠賣點家裏的東西吃飯。

但外公下了決心,要挽救這個伢崽,讓他變個好人。外公一手幫他完了婚。他辦好全套的嫁妝,家具、鋪蓋、衣物,什麽都不缺,鍋碗瓢盆,尿桶,水桶都想到了,就連女婿穿的、用的也全由外公家送去,連吃飯的米都挑了一擔去。轎子也是外公家請的,那個“老庚”的崽,隻當了一回現成的新郎公。

三姨娘嫁過去才幾天,她男人又賭輸了,那些討賭債的就到家裏來搬東西。新被子、新衣服,他們都搶了去,說她男人欠他們的錢,這些東西還不夠。

那些討債的賭鬼,看著三姨娘長得漂亮,要三姨娘的男人把老婆押給他們,不然就馬上還錢。

三姨娘當時隻有十七八歲,也沒有見過什麽世麵,她心裏害怕,心想自己的丈夫要是真把她押給那些賭鬼,怎麽得了?她就逃回娘家,再也不肯回去了。

那伢崽也不敢到外公家裏來接人,因他無臉麵見人了。外公也看透了那伢崽,狗改不了吃屎,總不能叫三姨娘回去讓他賣了。

三姨娘就住在娘家不回去了。那伢崽後來又把陪嫁的東西全輸光了,別人來逼債,他就逃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過,有人說他去當兵了,後來就沒有音信了。

三姨娘在娘家種田、紡紗、織布,粗的細的樣樣都來得,人漂亮做的事也漂亮,遠近有名。她雖是嫁出去的人又回了娘家,也看不出什麽可憐的樣子,照樣跟人有說有笑。

外公家大屋大,他挑了一間好房子,歸到三姨娘名下,說是以後不嫁的話就當兒子看待。她把房裏收拾得整整齊齊,擺設得也格外不同些,輕易不讓人進去的。

外公喜歡帶她一起做事,他們到田裏挖芋頭,洗好挑到冷水灘街上去賣。三姨娘洗出來的芋頭很幹淨,有看相,總是賣得好。

有一次她在街上買回一本《增廣賢文》,要大舅教她認字。大舅是私塾學堂的教書先生,自己的妹妹,當然樂意教她了。每次隻講一遍她就記住了,後來那本書她全背得出了,與人交談時也經常用點書上的話,什麽 “知己知彼,將心比心”“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大舅說她是個才女,太可惜了。說在他所教的學生中,還沒有一個像她這麽記性好,這麽有靈性的。

外婆也經常歎息,說三姨娘的命不好,責怪外公將這麽好的女崽往火坑裏扔,死腦殼!

有人來家裏說媒了,是某某地主家裏的少爺,家裏有錢,老婆死了,想娶滿姑去填房。

三姨娘說:“一嫁由爹娘,二嫁由本人。”這回她要自己相中的男人才嫁,她看不上那個地主少爺。

她的條件是不選財產,隻選人品。這個條件又容易又難得。三姨娘後來相過幾回親,沒有一個中意的。

後來一個本族的大嫂子,喊荷花嫂的,她娘家在楚江圩有個遠房叔伯兄弟,有二十七八歲了,因為太窮一直沒有討親。她有心想牽個線,又不敢公開向三姨娘提出來。

有次在地裏挖花生,她就跟三姨娘講悄悄話,說她娘家有個堂弟,年紀跟你差不多大,長相也和你差不多,很體麵。就是家裏太窮了,討不起親。哪個姑娘都不願意嫁給一個種田的窮人子嘛。

三姨娘聽了,默了一下神,對荷花嫂說,我和你到楚江圩去趕一場集怎樣?荷花嫂高興地說,那好,我有些紗要到集上兌換棉花,明天我們一起去。

她們從花生地裏回去後煮了一大鍋飯,晚上吃了一些。第二天早上早早地就起來,炒現飯吃了,去楚江圩去了。二十裏山路,走到那裏都快中午了,荷花嫂說:“我回去告訴娘,我們兌完棉花回去吃中飯,要她告訴那個老弟到我家來,你看看,行就行,不行就算沒看見,好嗎?”三姨娘答應了。

荷花的娘聽說三姨娘要來吃中飯,敲了兩個雞蛋,用石灰水蒸了一碗凍蛋,又到鎮上買了點油豆腐,順便走到那個窮堂弟家,喊他也到她家裏去吃中飯,並告訴他三姨娘是來相親的。要他換一件好點的衣服。

荷花和三姨娘在集市上用紗兌了幾斤棉花,各人一個大包袱背到荷花家。荷花的娘看見三姨娘,好高興地說,她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女崽,一邊趕快倒水把她洗臉,說準備吃飯。

三姨娘看見一個穿得幹幹淨淨的男人坐在荷花家裏,她就有些明白,她多看了幾眼,覺得人長得不錯,個子也高高條條,荷花沒有說假話。那人一副老實相,看見三姨娘進來,臉都紅了,他也看了三姨娘幾眼,還對她笑了一下,趕緊又把頭低著。

他們一起在荷花娘家吃了中飯。

荷花看見三姨娘很高興的樣子,猜三姨娘是喜歡她的堂弟了,她又提出來到她堂弟家打個轉。三姨娘就對堂弟說:“到你屋裏看看,怎麽樣?”堂弟說,他家裏凳子都沒有,太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可以不去?三姨娘說:“不要凳子,我們站著講話就是了。”

三姨娘倒是很大方,因為她結過一次婚了,但那個堂弟,叫唐景春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一樣了。

走了幾條田埂,唐景春說到了,他從身上摸出一把鑰匙,把一扇門開了,那門要低著頭才進得屋去。

進去是一間灶屋,隻有一隻鐵鍋,還有一把燒水的炊壺。一張木頭的小方桌,上麵放著碗筷,剩菜和一塊幹抹布。

再進去是他的睡覺的房子,一張白木床,一口木頭箱子。上麵堆著要洗的衣服。

真是窮得叮當響。三姨娘看了,隻是笑嘻嘻的。一個窮單身公,又沒有田,隻有點山和土,種些雜糧,米飯都沒得吃的,經常還要到圩上幫人家打點零工子,賺幾個錢,買點油鹽什麽的。

三姨娘想:隻要人好,不是那些好吃懶做、遊手好閑、賭錢打牌的歪種就要得,看他人又老實,什麽事都可以由我做主。我如果嫁到這裏來,不怕發不起家來。她想自己這些年來,還積攢了一些私房錢,外公外婆是不會要她的,帶過來。沒有田,我們可以到外麵去做生意。他不像是個蠢子,隻是太窮了。

三姨娘等了十來年,終於等著了她要找的男人。她已經二十八歲了。

他們結了婚,就到廣西全州去開了一間染房,專門染布。那是一個小口岸,隻有他們這一家染房,生意做得很不錯。三姨娘自己還織布。織了布自己染黑,再用那種石頭做的大滾子,把布碾平,碾得黑布發光,看起來像香雲紗一樣。

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後來又請了一個幫工,算是發了點小財。三姨娘二十九歲了,才生了一個兒子叫寧南。三姨娘一邊帶小孩,一邊發狠織布,後來她一連生了五個孩子,四個男孩一個女孩。那些男孩一個比一個漂亮,又會讀書。母親當時好羨慕她啊!說她真會帶人,一個都沒死。母親說三姨娘會有老年福享的,後來果然不錯。

團子姨娘住在北門外郊小菜園子,種菜。她是我母親的遠房姊妹。

團子姨娘長得醜,一個黑黑的大銅盤臉。眼睛小,嘴巴寬,頸根又太短,好像那腦殼是放在肩膀上似的,整個人圓圓鼓鼓,像一個用手捏出來的高粱團子。

團子姨娘的男人我從小就沒見過,聽母親說,她三十歲就守寡了。

她生有兩個崽:大的叫泰山,人長得很標致,還留了個西式頭。從中間分開往兩邊梳,顯得有點洋氣;小的叫磚生,一年四季都是一個和尚腦殼,十足的一個菜農。他們倆兄弟在十來歲時就死了父親,所以都沒有讀過一天書。

他們的菜園總有三四畝吧,好大的一個園子。園裏還打了一口井,井口有兩尺高的圍子,還有架子車軲轆打水上來澆菜。那園子的周圍種了很多蘆葦,蘆葦長高大了,就砍了編織挑菜用的高腳箢箕,又可編織小豬崽的隔離窩,像小孩的搖窩一樣。

團子姨娘種菜喂豬,還喂豬婆。有時豬婆要下崽了,她就守著幫豬婆接生,把那些剛生下來的小豬放到編織的蘆葦窩裏去,免得被母豬壓死了。豬婆下崽有時多到二十來個呢。

有時母豬下完崽,都半夜了,她還趕著把那些白天就泡好的黃豆子磨成豆漿,給母豬催奶。搞到天亮才得休息一下。

有一次,團子姨娘賣了兩頭架子豬給我們家,是泰山和磚生用豬籠子抬著送來的。團子姨娘招呼他兩兄弟先回去,她說她要和春蓮姨娘(我母親)講講心裏話,等下再回去。泰山瞄了他娘一眼,怕她跟我母親講他的醜話。

團子姨娘一講起來就不歇氣:“我欄裏出的豬特別好喂,我這些豬崽從娘肚子裏一出來,除了吃奶就是吃幹幹淨淨的小菜,不吃那些亂七八糟的髒潲水,豬欄也幹淨,所以它們從不生病。到你們這裏就更好了,這裏盡是一些好米糠和碎米,煮出的潲噴香的,人聞著都想吃了。那肯定是長膘長板油的,等肚子裏的板油長滿了再殺,那才賺錢呢。我們種小菜的人家要養豬,你做米賣的也要養豬才有錢賺。

“一個人,總是那句話,要辛苦做才有快活吃。喂豬也是累人的事,你想它一天橫直要吃那麽多的東西下去,都要你準備。我喂了幾十年的豬了,就是一個累,一天到晚想著它們的吃,拉屎拉尿要打掃,夏天蚊蟲多,還要給它們尋些黃荊葉子熏。你不招呼好它哪有肉吃,又哪裏有錢賺?我每天看見那些幹幹淨淨、白白胖胖的豬,就像是我的滿姑娘一樣,好逗人愛,看了心裏好舒服。”

她扯了一大堆雜事,最後說到泰山身上去了。

母親說:“你命好,有兩個好崽。辛苦一生一世,到頭來還是不錯的嘛。不過最近你好像顯老了些。”

母親說:“你也是,兩個這麽好的崽,氣從哪裏來?”

團子姨娘“哎呀”一聲,說:“春蓮妹妹也!你哪曉得泰山那個討債鬼啊,不聽話咧!”她說著就要哭了,忍著,空了幾分鍾她才又說:“泰山那個討債鬼,跟園子外麵那個韓老五的婆娘亂來咧!你不曉得吧?”

母親說:“沒聽哪個講呀!”

“哎喲!那個**站到菜園來喊他,他就去了。先是請他喝酒,後來那女的把大門關了,一把把泰山拖進屋裏,和泰山上床做那種事。泰山一個黃花郎,死在那個臭女人手裏了。”

母親說:“不會吧?”

團子姨娘說:“磚生曉得了這事,他不好罵他,告訴了我,我氣得拿起響執把(一頭破開的竹竿,用來趕豬的),倒轉來就放肆打,直打得我出氣不贏了。泰山那個鬼崽崽(人長得再高大,在娘眼裏都是崽崽),抱著我放肆哭,喊我莫打了,說我的力氣是打他不痛的。隻是把娘累壞了,氣病了,他擔待不起。”

“後來他向我賭咒發誓說:‘以後再不會發生那種事了,如果再有,天打雷劈。那天不知什麽鬼使我昏了頭,上了那女人的當,那女人說她二十歲時跟已經六十多的韓五爺結婚,沒想到他是個閹人,害得她守了八年活寡。她苦苦求我,要我可憐她。我真是該死,敗壞了家風,對不起娘。娘二十九歲守寡,守了二十年了,吃了很多的苦。娘把我帶大了,今後如果不聽娘的話,我不得好死。’他講到這個份上了,我心才軟了,自己的兒子,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哪裏舍得打他。知錯改了,我就饒了他,隻要他不再犯了。唉,也就這樣了,總不能殺了他啊。”

“你說我老了,就是這次他把我氣老的啊!”

團子姨娘家裏,每年過完年後,正月裏她都要請一桌酒席的。城裏的親戚朋友都請。磚生幫她燒火,她做菜,泰山邀客、跑腿買零碎東西。她屋裏雖然是菜農,可要什麽有什麽的。

我母親每年正月初三或者初四就帶我到她家裏去吃一餐。

我到她家裏去最怕的是那個老黑(黑狗)。離她家還有半裏路遠,那老黑就凶神惡煞地在門口叫起來,如果主人不趕快出來趕開它,它衝過來追著你咬,經常把人的褲腳撕爛一塊。我小時候嚇過一回,嚇得我倒在地上,連哭都哭不出聲音來了,後來磚生把那狗打了一餐,它躲到菜園不敢回來了。

團子姨娘舍得待客,她家請客紮紮實實的十大碗,我是小夥計(小孩),首先讓我啃一個大雞腿,那腿上的雞肉不消講,總有半斤,我啃完了就飽了,然後是珍珠丸子,糯米裹著肉丸,一個個亮晶晶的,她給我夾了三個,我又吃了。然後是豬肝、粉蒸肉。好大一塊塊的。母親說:“她夠了,再吃肚子就受不了啦。”

吃完席的時候,團子姨娘拿來一片大荷葉,幫我把那些吃不完的菜,打一個大包。

回去時,磚生哥哥從屋裏拿出一隻蘆葦編織的小花籃子,把這個包放在底下,上麵一包是米花糖、麻糖。還有一個紅紙包,裏麵有六百錢的銅角子,那是掛錢,打發我的。

我母親去時,給團子姨娘買了一包雪棗。因為她家沒有小夥計,也不用拿掛錢。

皆皆舅娘

皆皆舅娘是我母親娘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他們家住在瀟湘門城外,離城二裏多路的河邊頭。她家是種菜的,大概有三畝多菜地吧。種些白菜、菠菜、韭菜、莧菜、芥菜之類。舅爺有時挑擔菜到街上來賣。河邊的沙土不像泥巴地,種下去的菜長得又快又好,當然也靠尿澆得多了。

皆皆舅娘五十多歲了吧,天天一擔尿桶進城,有時尿桶上放一把小菜,那是送把我們家的。我們家經常吃她送的小菜,尿也是總留把她來挑走。

皆皆舅娘眼睛不大看得見了,隻有幾分光的樣子。她走路很慢,腳老在地上打探,怕碰石頭什麽的,從城裏挑一擔尿回去,戰戰兢兢。夏天累得衣服濕透,褲頭全濕了,頭上的汗像珍珠一樣一顆一顆地滴下來。頭發也白得差不多了。她在家能做的事,隻是靠著肩膀挑,挖土還可以。栽菜、捉蟲她都看不見了。

皆皆舅娘經常到街上來挑尿,有時到我家裏來坐一刻刻,跟母親扯扯家常,母親看到她來,就從櫥櫃裏拿出一個小酒壺來,又拿出一個飯碗來,那壺裏有一小杯酒,碗裏是一塊肉,或是一塊剩下的魚。母親說:“昨天來了客人在這裏吃中飯,剩下一口酒,還有一點菜,留把你來吃的。”母親拿出酒杯來,也忘了拿筷子。皆皆舅娘說:“不限定,就這樣用手拈了放進嘴裏吃。”她端著酒杯,用手拈著那一塊肉,或是一塊魚,對著亮瞄一下,放嘴裏打包子口地嚼,幾嚼幾嚼就吞下去了,然後端起那酒杯子,頸根一仰就喝光了,連連地說:“就是春蓮(我母親的名字)姑姑好,總是想到我,一指頭大點的東西,就想著我沒吃得。”她說完,很感動地用手巴掌擦臉上的淚(她那眼睛經常流淚),準備去挑尿回去。

母親說:“皆皆舅娘是我沒出五服的嫂嫂,她是童養媳,從小就很苦。她家爺老子那一房人,都搞得不好,窮得很。後來她和科告(她的丈夫)、科順(她丈夫的哥哥)出來租了點地種菜,生活還算好點,他們都發狠,起了屋,有口飯吃。隻是人口不發達。因為他們兩兄弟隻有一個崽。”

咧嘴是皆皆舅娘唯一的兒子。他娘雖然生了六胎,隻救下咧嘴一個人。

咧嘴學了做香的手藝,後來開了一個做香賣的店子。店子裏除了他倆公婆做以外,另外還請了一個瞎子幫忙。那瞎子每天從早到晚磨香灰。

咧嘴是我的表哥了,我有時春節到他家裏吃飯,喊他咧嘴哥,他隻笑一下,從來都不說什麽話的,一個極老實的人。

咧嘴倆公婆每天就是做香,把那些磨出來的茶殼灰,用水調濕,用破好的竹扡子,一根一根的在案板上去滾,去擦,變成了一根一根的香了。再將香分成一把把的,用一根繩子從下麵紮起來,放在房子外麵當陽的地方去曬。那香一把紮著放在地上,它就像散開一朵花一樣的,很快就曬幹了。

那香,有粗有細,有黃有紅。黃色的是粗香,也是普通的香,棍子是紅色的;那細香是檀香,是玫瑰紅色的,棍子是綠色的。

咧嘴的婆娘二十幾歲了,崽女都沒有生。皆皆舅娘講:“我們老兩兄弟,就這麽一個崽,這女人家討了六七年了,連個屁都不放,真急死人了。”母親說:“有的女人生崽生得遲的,急也沒有用。”皆皆舅娘說:“有些人講這女人家是沒得崽生的,因為她是窄屁股。”母親隻是笑,也不好說了。

後來快到三十歲時,開始逃難了,她還沒有生崽。那女人不光是屁股窄,腰也細,臉色又黃又青色,肯定有病。可是沒有人說她有病,那時也不興檢查。

表姐二花香

二花香是我大姑姑的女崽。在表姊妹中,她是最漂亮的一個,也是最能幹的。會織布、紡紗,又會裁剪衣服。家裏的事,姑姑就靠著她。

她個子高條,一雙大眼睛,雙眼皮。有人當著她麵說她漂亮,她一笑,就更漂亮了:一對好深的酒窩。一根大黑辮子拖到屁股上。做媒的人也不知多少了,來來往往的。

她娘為人忠厚老實,什麽事都是姑爺做主。尤其是嫁女這件大事,非由他做主不可。他是男子漢,一家之主。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一套規矩的。他心目中早就相中了他的一個木匠徒弟。

那徒弟現在也是師父了。在拿斧子的功夫上,比師父還要強一些。姑父喜歡他,說他功夫精得很。一把斧子拿在他手裏,不管是砍椅子、桌子、凳子,他砍出來的東西有棱有角,一斧子下去要什麽有什麽,這就是真本事。

他相中的女婿,可表姐不喜歡。說配她不來:“一個老‘土’,暴頭暴腦的,還沒有我高。像個什麽東西!”這話隻當著娘講。娘當然又通氣把女崽的意思轉告給她父親了。姑爺聽了氣得要死,他就對女兒說:“你不嫁把他,你就去死吧!”

表姐想:一個那樣子的人,我怎麽可能和他做夫妻呢?

但她娘又勸說:“那伢崽有一門好手藝。女人家嫁過去還不是生兒育女,他在外麵賺錢養家,也就是這麽回事。又不是什麽寶貝,天天捧著看的。再說這事你能拗過你伢伢(永州土語,指父親)?是不可能的。你想上天呀!總不能吧?”

表姐拗了好久,終於沒有拗過去,最後還是嫁過去了。

那伢崽因為跟她父親的關係,看見過她多回了,當然喜歡她了。但他沒想到對方不喜歡自己。伢崽憋著一肚子氣,心想:你嫁把我了,我這還不好整治你。自己的老婆哪有不聽自己的?你還擺什麽威風?

一天他從外麵做工回來,把工具一丟,喊她:“幫我倒水洗澡!”

聽說表姐不理他,還說:“什麽了不起?哪個是你的用人?”

那伢崽坐了很久,根本就沒有聽到倒水的響動。他說:“你皮子不舒服了吧?要我動手幫你整整?!”

表姐聽了那話,越發感覺他的醜陋,幹脆坐著不動。

做木匠的人,他就拿了他的工匠鑿子,對著表姐的背、肚子一路戳下去,戳了五個洞。表姐大喊救命。

她的家爺老子和家娘,還有鄰居都來了。大家看見她倒在血地上,鮮血直流。她的家爺老子喊老婆子快拿止血藥來(因為鄉下木匠家裏經常是放著止血藥的)。

有個人聽說她挨了五鑿子,而且血流得太多了。他建議趕快用躺椅紮個轎子,抬著送永州普愛醫院。不然就死定了,因為那鑿子紮進去到底有多深,是否傷著內髒也不知道的,隻有醫院檢查才曉得。

當天晚上,她家爺老子一家人,還有鄉裏鄉親的人打著燈籠火把,抬著表姐直奔永州普愛醫院。天不太亮就到了。表姐似乎隻剩下一口氣了。醫院趕忙包紮傷口,輸血。幸好還沒有傷著內髒,隻是流血太多,險些就沒命了。

我那年有八歲了,母親帶我到醫院去看她。表姐一臉死色。護士在喂她稀飯。看著我和母親去看她,隻流淚,說不出話來。

表姐出院時已經全好了。住了差不多一個月吧。來我家住了十天。

母親給她殺了一隻雞蒸著吃。她還幫我做了一件夾衣。

房東的孫女小毛姐姐講,你那個表姐好漂亮呀!這件夾衣做得真好,比你所有的衣服都好看些。她還想幫她做媒給她鄉下的什麽表哥呢。表姐沒有理她。我們家裏的人都沒有搭腔。

表姐死裏逃生治好了傷。可她伢伢決定不讓她住在娘家,說:“敗壞了我的家風。自己還不趕快去死!還留著臭名活著做什麽?”

姑姑氣得要跟他拚命,說:“你把女崽送給那樣的壞家夥,差點死在他的手裏。你不去追究他,反過來還要逼死自己的女崽。你是什麽人?虎毒還不食子啊!你比畜生還不如!哪裏像個做父親的?”

姑姑說:“那是殺得好,是吧?你再幫他殺死她,是吧?”

“嫁出去的女,我反正不準她再回來,出我的醜!”

“什麽醜?二花香在哪裏偷了人?養了漢?你這個老畜生,跟你沒得講手!我跟你拚了這條老命算了!”小女兒三花香和媳婦拖著她,她就號啕大哭。

表姐沒有回娘家,也沒有回婆家。她在冷水灘她姨媽表妹那裏住了幾天。後來她哥哥秧生知道了,來幫她的忙。要她莫急。

秧生表哥在火車站憲兵隊工作。他說要幫她找一個鋪麵,開個裁縫鋪。實在不行還可以幫人補衣服,他說:“我明天休息,帶一個人回去幫你把行李和要用的東西全挑出來。二花香,你什麽都會做,餓不死的。我在這裏有幾個弟兄,我們都會保護你的。伢伢那種人是沒有人性的蠢東西。我們姊妹都出來,自己靠自己。”

這麽一說,二花香表姐又振作起來了。她哥哥還說:“伢伢把你嫁把那麽個蠢東西,他還蠻得意。還不準你回家,還幫著那個混蛋說話。不曉得他是什麽人,真是的。他要把自己的女逼死,將來我是不理他的。”

其實秧生表哥也是被他父親逼出來的。他父親就這麽一個兒子,硬逼著他和一個比他年歲大,又不好看的媳婦結婚。不過那媳婦人很好,秧生看她遭孽,才接受的。雖然生有一兒一女了,但秧生還是很少回去。

二花香得到哥哥的幫助,在冷水灘火車站的旁邊租了一個鋪麵。還有一間睡房。她哥哥幫她寫了一張招牌貼在門口,過了兩天有人來做衣服了。

聽說在抗日的時候,她又同一個裁縫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崽。

玉表兄

我小的時候,每年正月都在外婆家碰到玉表兄。他比我大八歲。他去外婆家拜年是代表他母親去的。因為大姨娘家正月裏客人多,脫不開身,所以派他來。他那時已在永州讀初中了,儼然像個大人的樣子。

有一天,我到門口禾堂裏看很多小孩在放炮響玩,我看得正有味,突然一個大點的小夥計(小孩)喊:“打永州牯子!”一下子就來了好幾個小夥計扯我的衣服,有一個還過來按我的頭。我嚇得要死,就大哭了起來。他們為什麽要打永州牯子呢?

我那時也有六七歲了,是個城裏來的小姑娘,皮膚特別白。不像他們鄉下人,天天在田裏地裏曬太陽,墨黑的。他們看不慣,所以一起吆喝,就要打我。

玉表兄站在門口看見了,他跑過來,大聲地喊:“不準打人!你們欺侮小表妹,太不像話了!”說罷,他走到中間,抓住一個年紀大點的伢崽,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不作聲。有個小孩說:“他叫小秋,是大舅的崽。”

大家看著他好氣派的,穿身學生裝,像個大人一樣的威嚴。大家一窩蜂地跑散了。

玉表兄把我領到外婆房裏,並幫我擦掉眼淚。

母親問:“怎麽了?還哭了的。”

玉表兄告訴我母親,說剛才一些舅爺們的小夥計在禾堂裏放炮響玩,表妹去看,他們就起哄打她,說她是永州牯子。

“那些舅舅們的崽真野蠻。”他說,“為什麽大舅在庵子裏教書,不把他們都放到庵子裏去管起來?”

母親說:“大舅一個癆病鬼,教庵子裏那些學生都奈何不了,哪裏還有力氣來管這些野牛一樣的小夥計?”

雖然每年去外婆家拜年,四個舅舅,還有一些堂舅舅們的兒子,幾十個,哪裏分得清哪個是哪個的?玩得很生疏。所以六親不認。

玉表兄在永州讀的初中,那時是縣立初中。辦在永州的考棚那裏,離我家瀟湘門不遠。有時星期天,他就來我家走走。看見我,總向我父母講,要送我進縣立女子小學讀書。說我到讀書的年齡了,太可惜。

父親冷淡地說:“女崽們讀什麽書?!”

玉表兄還想講。父親就不理他了,等他走了後,父親說他是新派人物。

我那時小,也不懂什麽叫新派人物。

他讀高中就去了武漢了,後來又去了安徽大學,學農業。抗日的時候他又轉到廣西大學,很少有時間來我們家了。

大學畢業回到家裏,他父親擺了幾十桌酒席。以為可以把家業交給他,自己當老太爺了。

玉表兄看到家裏一副腐敗、破落的樣子。兩個弟弟都不讀書了:大弟弟每天侍候父親燒鴉片煙,有時自己也偷吃幾口,一天無所事事,等著做二地主。小弟弟也不做什麽好事,除了催租,就是玩耍。摘茶籽的時候,他帶領一些長工,早上天亮起來,手拿木棍,進山去捉賊嚇賊。大聲地叫喊:“抓住呀!打呀!賊牯子!娘賣×的。你跑!看你往哪裏跑!”把那手裏的木棍在茶樹上死命地打得咚咚的響。其實他並沒看見什麽賊偷茶籽,隻是那麽嚇唬一陣,喊一陣、罵一陣,到山裏打個轉身就回來吃早飯。

他們家每年要收幾十擔茶油的茶籽。

玉表兄回來後,首先把兩個弟弟看管起來。規定他們每天讀書,寫作業。把他們的房門都鎖上,不準出去。他自己教他們如何複習考學校。

後來大弟弟考取了貴陽一個中專學校。小弟弟考取了耀輝中學,讀初中。

二伯一家

二伯年輕時是個彪彪後生。高高大大,雖然天天在田裏幹活,但皮膚有紅有白,很鮮活的一個人。不知為什麽,奶奶給他娶了個頂不漂亮的婆娘:一臉的大麻子,矮矮墩墩的,嘴巴翹起,牙齒齙出來。二伯一點都不喜歡她,但他怕奶奶,不敢說。

聽說二伯年輕時有些風流事。不過二伯娘從來也不管他的。隨他去哪裏,和哪個婆娘相好,她都裝聾作啞。如果碰上別的女人,早就鬧翻天了。

二伯娘生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兩個大的都死了,就救下兩個小的。兒子叫七保已十四歲了,女崽叫妹崽婆也快十歲了。妹崽婆長相像父親,很漂亮,不過有些瘦弱。兒子像二伯娘,也是齙牙齒翹嘴巴,但個子像父親,高高條條的。

七保性格像母親,很平和,從不與別人吵架。他喜歡在家找事做,一個人從後園裏砍些竹子,破開,編織些關雞的籠子,關鴨子的簾子,煮飯撈米的撈箕,放在水田圳邊抓鰍魚的簍子。他還不知從什麽地方弄來幾根馬尾巴毛,做成套斑鳩的套子,然後放在斑鳩窩邊。十四歲的人,總在琢磨什麽,想找些什麽事來做。

二伯總是怨恨自己待在那個死山衝衝裏,一年到頭累死累活,難得有飽飯吃。每年隻有秋收之後,臉上才有些紅色。但到春上就餓得像條瘦狗一樣,天天喝那些擂米粥。一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就要到外麵借米借穀,不然就得餓死。

二伯說:“那些鬼田,都是老祖宗開出來的。”二伯家的那些田,大部分是在山溝溝裏。一到大雨天,山上的泥沙全衝進田裏,把禾苗都埋住了。但隻要晴得十來天,田就曬開坼了,禾也幹死了。二伯常說:這些田真能把人累死,一年也收不到幾粒幹殼子穀,都是老祖宗作的孽。

聽奶奶說,也不知是哪一代老祖宗了,逃難來到這裏,沒有田土,就在大山腳下開荒,開出一小塊一小塊的田來。做這樣的田,要比別人多花幾倍的力氣,每塊田的邊上都要開很深的壕溝,下大雨時山上衝下來的泥沙才能順著壕溝流走,而不會把田淹沒。

開荒田怕幹,就在上麵修了個大水塘,每年冬天幹塘的時候都要用心修整,先用舂錘把塘底塘壁舂緊舂平,再用濕牛屎粉一遍,到春天滿塘的水,不漏一點的。老祖宗們辛辛苦苦,精耕細作,慢慢地有了些積蓄,才又在洞裏買了些好田。

奶奶罵二伯:“你無能,還怪老祖宗!你哪一點按老祖宗的章法種田了?原來的田是個什麽樣子?那田把你種了幾年,壕溝沒有了,塘也沒有了。田裏又不除草,禾在哪裏都找不到了。你還罵老祖宗,把老祖宗從墳墓裏挖出來幫你修水塘,挖壕溝?虧你還講得出口!你看你種的那些田像什麽田?活該餓死,不餓死要你幹什麽?”

二伯也不敢回話,他天天在田裏累,田裏還是不像個樣子,不像大伯家,有幾個壯實的兒子,幾兄弟把田都做得翻了轉來。

我小時候很可憐二伯,覺得他的小腿子一定是很痛的,不知他什麽時候變成那樣的,大人們都說那是“田巴腳”,不得好的。我從來沒聽人問起過他的腳痛,他是怎麽傷成那種樣子的呢?也從來沒有人講起過,他也沒有找醫生或水師(接骨的郎中)看過。

二伯覺得實在沒路走了,他就用一條扁擔肩著一床印花布爛被子,進了永州城,住在我家的樓上。那樓上隻有一床爛稿薦(稻草織的墊子),也不知是哪輩子丟在那裏的了,二伯把破被子往稿薦上一攤,那就是他睡覺的地方了。

他每天早上天黑黑的就起來。用一隻砂罐煮飯吃。菜是沒有的,鄉下帶來的一些辣子粉,他跟我母親討點鹽,拌著辣子吃幾碗飯。剩下的飯和辣子用一塊爛布包著,揣在懷裏,準備中午吃的。天亮的時候,他就出城上路了,進大山裏去擔柴,聽說來回有七十裏路。

他專挑那種很大一塊的鬆樹劈柴。那種柴經燒,但最重,一擔總有一百幾十斤,總是到天黑時才挑回來。回來後他又摸著砂罐煮飯吃。有時母親給他一點剩菜,他有滋有味地又要吃幾碗飯。然後又摸黑到河邊抹個澡。再上樓睡覺。

第二天吃了早飯,他就挑著那擔大劈柴到街上去賣。隻要賺得兩三升米錢就賣了,從不在街上久留。

那時我大概有七八歲,懂得一點人事了,很同情二伯。我就拿了自己的玩具銀鍋子,到隔壁嫂嫂那裏(大伯的大兒媳婦,住在隔壁做豆腐生意),挖一銀鍋子豆腐渣,再到那個炸油豆腐的大鍋裏,舀一點油和豆渣拌在一起,放在大灶裏的“火屎”上煮,隻要煮得咕咕響了,就用抹布提出來,有蔥蒜葉子撕一點放進去,再抓一些鹽放了,用筷子拌幾下就拿回家去。等二伯回來,我就把銀鍋子端去,倒進他的大碗裏,差不多大半碗,他好高興,看著那碗裏的豆渣香氣撲鼻,他邊吃邊笑,說我好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