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瑣記
永州過年
過年是小孩子最高興的事了。尤其到了年邊的時候,我天天都在盼著。當然想的都是吃東西和玩了。
天天早上打開眼睛就念:二十三,送灶王;二十四,過小年;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買豬肉;二十七,殺羨雞(閹雞);二十八,舂粑粑;二十九,釀缸酒;三十日,坐著吃。
到了臘月二十三這一天,就是各家各戶送灶王爺上天的日子了,各家都到街上的紙抹鋪裏去買兩張送灶王爺上天的黃色紙牌。紙牌的中間寫著兩行字:“上天奏善事,下地降吉祥。”那紙的邊邊上畫些看不懂的符。另外母親買來兩百錢的麻圓、泡果和一小包紅茶。
送灶王爺都是在晚上。母親把麻圓和泡果用碟子裝好,擺在灶上。再用小罐子熬點紅茶,裝在三個杯子裏,也放在灶上。然後化錢紙、點香、點蠟燭。母親作揖,口裏念叨些什麽,大概要灶王爺上天去說好話,保佑家裏慶吉平安之類吧。母親念完了,又把灶上的三杯茶灑在灶邊,大概灶王爺是上天去了。好了,我們小孩子就不講什麽禮性了,趕快用手去抓碟子裏的麻圓、泡果吃。
二十四過小年。家裏買了魚和肉,中午有一餐好的吃。
二十五磨豆腐,主要是鄉下人的事,城裏沒有做豆腐的那套“把子”。鄉下人要忙一整天了。有磨幾升豆子的,也有磨兩鬥豆子的,從天亮搞到天黑,沒得氣歇的,夜裏還燃著鬆香燭在炸油豆腐呢。小孩子看到開油鍋了,又趁機要吃什麽油炸紅薯片。還有什麽蘿卜絲螃蟹,就是用米粉拌蘿卜絲,加點鹽和香蔥,用鍋鏟裝了在油鍋裏炸,炸得黃黃的,樣子像螃蟹,吃起來又香又脆。
二十六買豬肉。我家裏做米生意,年年都喂了豬,不用買肉。過年殺豬是要多留點肉的,因為人客多。豬肝、大小腸子,都留著的。還把一些肉和大腸熏臘了慢慢吃,可以吃到二三月。
二十七殺羨雞。這種羨雞是專為過年留著的,過年前一兩個月就把它關起來了,不讓活動,隻喂米糠拌飯,長得滾壯的。到過年殺的時候,皮是黃黃的、嫩嫩的,肚子裏的板油滿滿的。
羨雞的尾巴毛,又是女孩子們紮毽子的好東西。正月裏用一個明錢,把雞毛穿在明錢的洞裏,踢毽子要踢好久了。
二十八舂粑粑。永州的糯米粑粑很出名,又香又糯,過年時都用來互相送禮。正月裏婦女們走人家都提著籃子,裏麵放的大半是粑粑,還有麻糖之類。
舂粑粑都是選上好的重陽糯米,用甑蒸熟,再倒進臼坑裏,用舂槌去舂。這要很大的力氣,好糯米黏性大,沒有力氣的舂槌黏著就提不出來了。舂好了,女人家把手洗幹淨,再抹點油去臼坑裏抓一把出來,做成一個個雪白的粑粑,放在大簸箕裏。然後用筷子在每個粑粑中間點一點紅顏色,看起來又漂亮又吉慶。
二十九釀缸酒。那隻是順口溜,小孩子那麽唱。其實酒在老早就釀好了。
三十晚上過年,那菜是一大碗一大碗的都擺上了桌,雞肉、丸子的香味早就聞著了,但就是不讓吃。要先敬天地、敬祖宗,大人們做著那些禮性上的事,我們小孩子餓得肚子都叫起來。好不容易做完了,才來吃那些擺了好久的菜。奶奶坐上席,小孩先給一個雞腿子,啃了雞腿再吃丸子。母親把蒸得爛爛的檳榔芋扣肉和一塊整雞肝夾到奶奶碗裏(奶奶牙齒不行了)。桌上的菜真多,母親對我說:“盡量吃,隻要你吃得進去!”
父親喝了一些酒,臉上紅紅的。他也大塊地吃那油光光的羨雞肉、扣肉,邊吃邊喝,醉醺醺的。母親也喝了一點酒。
我因餓了,一開始就拚命地吃,邊吃邊瞄著桌上的菜,這都是平時見不到的,現在盡量吃!我把每個碗裏的菜都看了一遍,然後揀最喜歡的吃。吃了一會兒,我就飽嗝喧天的,不想再吃了。隻覺得肚子裏脹鼓鼓的、頭暈暈的,想困。我仆倒在桌上就睡起來。母親邊說我“眼睛大,肚子小”,邊把我拖起來,幫我抹了臉上手上的油,脫掉衣褲,拉到奶奶的**睡下了。母親還在我的耳邊念道:“明天是大年初一,起來不要講醜話,要講好話。”
父親早上就在屋子裏貼了一張“童言無忌”,大概是請上天莫計較小孩子的話。正對著門的壁上貼了一張“對我生財”。門口貼了一張“出行大吉”,那杆大秤上貼的是“黃金萬兩”,大門上是“財源茂盛達三江,生意興隆通四海”。
我在奶奶**糊裏糊塗地睡著了,奶奶、母親、父親守歲。他們燒了炭盆火,坐在堂屋裏,也不知他們守到什麽時候。
天還不太亮的時候,我就被鞭炮聲驚醒了。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然後“嘭!”好大的響聲,是那種大炸雷炮。接著又有些人家放起千子頭的長炮響,而且都夾著那種“嘭!”的響聲。我再也睡不著了,躺在**聽,猜想這是誰家放的,那又是誰家放的,比較哪家放得最久。
聽到後來就分不清了,四麵八方都是劈裏啪啦嘭!劈裏啪啦嘭!整個瀟湘門,整個永州城都響成了一片,耳朵都要震聾了。聽起來就像北兵糧子(部隊)進城來了,在打仗一樣。
早上起來,到門口看看,滿街滿地都是炮響渣子。街上還丟著一些紫紅色的大蘿卜(這種蘿卜是永州的特產,別的地方沒有見過)。蘿卜上都插著香,香已燃完了,隻剩下香棍子。街上丟得橫七豎八的。初一清道夫休息,沒有人掃街。
討米的瞎子、跛子在街上喊:“老爺奶奶們!過了熱鬧年!可憐我們瞎子、跛子遭孽!吃剩下的殘菜剩飯,賞一口給我們吧?保佑你們發大財,添子抱孫吧!”那時各家屋裏都有剩菜飯,給他們一碗。
那些瞎子叫花總是兩個或三個一起牽著走的,背著長長的大竹筒,一筒裝飯,一筒裝菜。討一天可以吃得幾天了。
初一早上起來,母親給我一個大雪棗,這是稀罕東西,我也沒洗臉,拿著就吃。母親說,過了年又長大一歲了。我還是隻顧吃。
早餐是吃麵。中餐有三十晚上剩下的很多菜,隻煮兩碗青菜。菜不能煮死了,炒得青青的,說是這一年清清白白,沒得囉嗦事。因為三十晚上教了的,小孩不能講醜話,我躲在屋裏不敢出去。這時隻想有大人帶著我出去,不要開口,又有人散發糖果、粑粑之類,有時還賞掛錢呢。
過完年就有龍燈看了。龍燈都是在大街、北正街、府正街那些寬大的街上舞,那裏有錢的大店鋪多。小孩子跟著龍燈跑。
龍頭有龍珠在前麵引著舞,龍頭跟著龍珠轉。還有獅子滾繡球,兩個獅子滾起來最好看了。
龍燈舞到大鋪子的門前,店鋪老板都要放肆放鞭炮,還發紅包。一條龍長長的,總有幾十個人了,還有舞獅子的,每人都給紅包的。
燈舞有蚌殼精和彩龍船。蚌殼精裏麵是一個“美姑娘”,身著水紅色緞子的繡花衣、褲、鞋。像戲台上的花旦,頭上戴的花珠子。兩片由竹篾紮成的彩色蚌殼,裏麵有兩個開合用的繩子做的手套子。美姑娘在裏麵雙手拿著兩個套子,邊走邊用手開合蚌殼。開一下,笑一下,趕快又合攏。人們隻想看清楚美姑娘的模樣,但總是看不清。她就那麽邊開邊合走著細碎的台步子,很多小孩子追著看。
彩龍船是四個人抬著的大彩色轎子,裏麵坐著化了裝的戲台上的人物。有梁山伯和祝英台、白娘子和許仙、崔鶯鶯和張生,都是穿著長衫的書生和穿紅戴綠的小姐,看起來模樣都差不多,隨便你去猜想好了。
街上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這種場麵一直要鬧到正月十五才結束。
正月十五的晚上,是耗子嫁女的時候。街上擺了好多耗子嫁女的彩色畫,它們也抬轎子、打鑼鼓、吹喇叭,一個個神氣活現的。耗子新娘坐在轎子裏,尖起嘴巴,東張西望的,像是那麽回事一樣。
各家各戶都在黑角彎裏,點一些小蠟燭。說是給耗子嫁女照著點,免得太黑了。
正月裏母親給我買了一個很小的燈籠,隻有西瓜那麽大,上麵畫有梅花,寫著“長命百歲”。我在燈籠裏麵點了一支很小的蠟燭。用一片篾片提著,在堂屋裏走來走去,很是有味。
後來我提著燈籠到街上去,一出門,看到別的孩子的燈籠都是大大的,又紮得漂亮,什麽鯉魚燈籠、蝦子燈籠,都用一根三尺長的竹竿挑著,舉得高高的,好不威風。我看著自己手裏的小燈籠,隻能提得矮矮的。別人看都看不見,心裏一下子不高興了,差點哭出來。
母親說:“明年給你也買一個鯉魚的。”
奶奶說:“小孩子,有一個燈籠玩就不錯了,你看‘雞婆’(隔壁的孩子)什麽都沒有。他娘說沒有錢,他就聽話。隻看著別人玩,他還笑哩!哪裏一定要買什麽樣子的?那就買條龍,不更大了?又不是財主家,那些玩鯉魚、蝦子的,還有玩夜明珠的,不要跟人家比,還有好多孩子什麽都沒有的。”
聽到奶奶講,不哭了,還是提著燈籠在堂屋裏玩,蠻好。
端午節
一年四時八節,春節、端午和中秋是最熱鬧最豐盛的。
端午節殺雞、蒸米粉肉,還做油豆腐丸子(把斬碎的肉塞進油豆腐中)。
頭一天要包很多粽子,親戚朋友之間相互贈送。粽子有好幾種,羊角粽、狗頭粽,還有用荷葉包的枕頭粽。羊角粽和狗頭粽裏放堿水和飯豆子;枕頭粽就不同了,裏麵放臘肉,有時也放些飯豆子,講究的有錢人家放火腿丁。那枕頭粽像枕頭一樣,好大的,用兩片荷葉包著,用棕樹葉子撕下的棕絲捆它幾道。
煮粽子可不是個小事情,用柴蔸子熬煮一晚,到天亮了才出鍋。那個香氣真是好聞,那粽子解開後看不出一粒粒的糯米了,好像舂爛的糍粑一樣。枕頭粽的油都透到外麵來了,隻要剪開那幾根棕葉繩子,打開荷葉,用刀切成片片,裝在盤子裏,早餐就吃它,真是美味。羊角粽或狗頭粽是隨便擺在家裏的,小孩子想吃時,就拿一個,做零食吃。
要過端午節了,小姑娘們忙得很。自做香袋,在香袋上還繡花。也有用色布做些小猴子的,送給弟弟妹妹們。
端午節要出遊,老早就準備好新衣服,鞋子上繡花的。
在永州,隻有端午節準許小女崽出遊,而且是成群結隊的。當然都是本街的對門對戶的熟人,也有小男孩子跟著一起走。嘰嘰喳喳互相比著,看哪個穿得最漂亮,哪個的香袋做得最好,哪個的鞋子花樣子最時髦。
房東的大孫女小毛姐姐,早幾天就用火鉗燙了頭發了。頭發燙了腦殼顯得好大。她奶奶給她扯了一件蛋黃色的府綢褂子,她要她奶奶給她買了一雙藥水皮底子的毛嗶嘰鞋子。奶奶罵她:“還想擺大小姐派頭,藥水皮底子的毛嗶嘰鞋子!坐吃山空!再等幾年飯都沒吃了,你曉得嗎?”
因為她爺爺是鹽商,翻了船。在大西門的鹽行倒閉了。
房東的小孫女崽崽毛跟我一樣,各做了一雙貢緞繡花鞋。她幫我拓的樣子,都是繡了一朵獅子**(我六七歲奶奶就教我做毛屎姑娘鞋子了,做好掛在廁所裏。所謂毛屎姑娘就是那種叫起來“死家家”的鳥,喜歡到廁所裏來找蟲子吃)。
崽崽毛的奶奶給她做了一件水紅色的府綢褂子。我母親在布擔子上,給我扯了一件白底藍條子的褂子,青布褲子。我很高興,全是新的。又第一次穿上了自己做的繡花鞋。
張家妹崽婆她娘挑河水賣,沒得錢給她。她靠自己在織布廠打扣的錢扯了一件漂白布的褂子,黑布褲子。她把做衣服剩下的一塊白布,做一雙白色的軟底鞋,繡了一朵同我們一樣的獅子頭**,也是淺黃色。
米貴不會做,也懶得做,她奶奶給她買了一雙衝毛呢的鞋子,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褲,當然她是最闊氣的了。滿螺螄家最窮,她全家靠著哥哥一點撫恤金養活。她和她娘及她姐姐,都是幫鞭炮鋪子編鞭炮,賺些錢來補貼生活。所以她隻穿件白細布舊衣服,不過洗得很白。鞋子是她自己做的,香袋也是她自己繡的。她人長得漂亮,頭發特別黑,長長的眉毛。
在這群穿新衣服的小姑娘中間,張家妹崽婆顯得最出色。她臉色好看,穿白褂子黑褲子,腳上一雙白軟底鞋。她母親幫她剪的短發,露著她又白又長的頸根。
走了四五裏路遠吧?到了朝陽岩。朝陽岩也算永州的一景。我們到了那裏看到一座好大的岩洞,裏麵流出溜清的水來,直流到瀟江。有些男孩子進去看,還帶著火柴。我隻站在岩洞門口看一下,不敢進去,怕裏麵有妖怪什麽的。那岩洞的門口刻了很多字,是一些遊客在這裏題的詞,還留下名字。那時我還不識字。
從朝陽岩出來,走到魚吃橋。魚吃橋隻有兩孔,那是個大壩。壩上有座小房子,那是碾米的屋子。那壩裏的水衝著一個個竹筒筒做的車輪,吱吱呀呀地轉動,帶動磨坊裏的碾子碾穀子。
中生(我家房東的孫子)哥哥懂得最多,他說魚吃橋本來有三孔,因被鯉魚精吃掉了一孔,隻剩下兩孔了,所以才叫魚吃橋。還說八月十五晚上,半夜裏鯉魚精又吐出一孔來。我心想那鯉魚精也好可怕的了,橋都可以吞下一孔,它要是吃人不知要吞多少下去了,真嚇煞人了。
看了河西的朝陽岩,我們又去看河東靠城牆的轉角樓。其實它就是古時候的炮樓,建在城牆最高的地方。站在那樓上可以看得很遠。我們都爬到那樓上去了。好大的風吹著,很涼快,又亮敞。大家高興得隻管笑。
中生哥哥講:“廣西人誇口說‘桂林有個紫禁山,隔天隻有三尺三’,就是說很高了。我們永州人講‘永州有個轉角樓,半截起在天裏頭’,比他們紫禁山還要高。”
大家笑著說,都是些牛皮大王。
這一天過得最開心了,隻想天天過端午節就好了。
盂蘭節
每年的七月半,是鬼節,又叫盂蘭節。
在我們鄉下,從七月初一起,祠堂裏就擺上桌椅板凳,還擺好水酒和三牲(雞、魚、肉)。這天,族裏一些有身份的老人,站在祠堂門口點上香和蠟燭,化些錢紙,還敲響放在靈主牌子那裏的一口銅鍾,當當當,整個村子裏的人都聽到了,那是請祖宗的鍾聲。
然後老人家們站在祠堂門口,弓著背,低著頭,嘴裏一邊說:“請,請,請……”一邊往房子裏後退。那是十分尊敬的樣子,臉上還掛著笑容。一直把祖宗請到屋裏桌子邊了,再拿起酒壺篩酒、夾菜。嘴裏還在不停地喊:請!
好像老祖宗真的從陰曹地府裏回來了一樣。一日三餐,不同的新鮮飯菜,都是由好幾戶人家輪流供應的。絕對不能將今天的剩菜明天再來供的,那是要犯罪過的,而且每餐都要有人陪著(也可以換陪人)。
一直供到七月十二了,就可以把老祖宗送回去了,也有的到七月十五才送的。
七月初一起,鬼門關就打開了。不管是什麽鬼都出來了,自由了,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所以小孩子晚上不要出去,怕碰到鬼,怕被鬼捉去的。
盂蘭節是要放焰口的(燒錢紙,撒吃食)。放焰口就是超度那些野鬼(落水鬼、吊死鬼、產風鬼),這都是些投不得胎、無家可歸的鬼,大概是怕他們出來作亂吧。每年七月十五都在瀟湘街放焰口,就在我家的大門外麵,因為那裏是個丁字街口,四麵八方都看得見的。
七月半之前,街上的頭頭們和主持公務的人,請幾個人搬一些桌椅放在丁字街口上,就搭台子了。兩張大桌子疊起來,將四個桌子腳捆好。桌子上麵再疊放一把椅子。站在地上的小孩子,都要抬起腦殼才看得見上麵的椅子。看起來好高了。
到了晚上,天快黑的時候,請的和尚、道士們都來了。各張桌子上燃起了蠟燭,點上香。鑼、喇叭、木魚之類都擺上了。另外是一大簸箕的糯米團子(叫七月團子——給鬼吃的)。擺在桌上總有十來斤。本街的孩子們都來了,瞪著眼睛看著那雪白的像湯圓一樣的糯米團子。來看熱鬧的人們也真不少。
老和尚披上袈裟,光著頭皮,爬到兩張桌子疊起來的上麵那把椅子上,坐著。打起鑼來,還吹喇叭。很是熱鬧了。
和尚念到一定的時候,大概嘴巴也念幹了,可能認為光講空話還是不成的,接著就將那一簸箕的糯米團子,由幾個和尚抬著上了高台,老和尚站在高椅子上抓起那些雪白的糯米團子,一把一把地拋向四麵八方。這時在下麵的那些看熱鬧的小孩子們,就在地上搶那些丟下來的糯米團子了。有的在地上撿起來就往嘴裏塞;有的放進衣袋裏;有的把衣襟扯起來兜著。大孩子們搶得多些,越小的越搶不到幾個。還有被踩了手腳的。
後來小孩子們看到老和尚把那些糯米團子拋完了,就帶著撿到的糯米團子回家去了。回到家裏,他們把那些本來給野鬼吃的糯米團子拿出來,用碗裝好,或用撈箕裝著。明天早上要母親煎著,或者煮著給他們吃。那是一餐美味的早餐了。
其實呢那些團子,老和尚從那麽高的空中拋下來,掉在地上,那地是夠髒的了。除了灰土不講,還有很多鼻涕口水、小孩子的尿、挑大糞的灑漏的糞水。那街雖然每天也有穿“清道夫”背心的老倌子清掃,但隻能掃去大的可見垃圾,如小柴棍子、西瓜皮之類。尤其是城門口這裏是個丁字街口,過往的行人更多,也就更髒了。
等盂蘭節散場後,接著是燒錢紙,這是燒給野鬼的(給自家祖宗燒的叫燒包)。發財的人家燒錢紙給野鬼,是希望保佑他家發更大的財,將來會燒更多的錢紙給他們的。那是每個燒錢紙人的希望,也是那麽向野鬼許的願。而那些窮得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家,也買點錢紙燒給野鬼。他們想那些野鬼肯定比自己還要窮,沒有家室、田土,也沒有房子住,什麽都沒有,終年在外遊**,多麽可憐啊,燒點錢紙給他們,如果能在陰間保佑我賺點錢,發點小財,我一定會在來年燒更多的錢紙給他們的。
城門口是石頭砌的,城門洞很高大,不怕起火。所以大家都把錢紙和包都拿到那裏去燒。那些燒包的把那些包用籮筐裝著;用竹篾籃子提著,在城門口子那裏一層層地砌,砌起來像個寶塔。再把那些金、銀元寶放在中間。有的還有自己做的紙衣、紙褲,全都放在那個寶塔裏了。這時就點火化包,化包的人很多的。那城門洞裏好像是火山爆發了一樣,火焰紅紅的,一堆一堆的。
好在包上都寫著某某祖宗的姓名的,不然怎麽找得到?是否也有渾水摸魚或者搶錢的野鬼呢?因為有的人家不但幾籮筐包,還有多少串金銀錠紙。那元寶好大一個,一串就不得了了。野鬼看了也會眼紅的吧?
娘娘婆
瀟湘街上有個瀟湘廟,廟對門住著一個娘娘婆(仙婆),專做那些送鬼、喊魂、放陰一類事的。娘娘婆的隔壁,開著一家紙抹鋪。除了錢紙、蠟燭、香,還賣紙衣、紙褲、金銀錠紙等等。紙抹鋪的生意跟娘娘婆的生意是分不開的,如果哪年什麽瘟疫來了,到處死人了,娘娘婆的生意也就興隆起來。來請她的人絡繹不絕,娘娘婆這家出,那家進的,一天到晚搞手腳不贏,門檻都被踏破了。
娘娘婆講起來也不算富人,因為她沒有田,沒有鋪子。可瀟湘街上都是住的一些賣苦力和做小生意的人,她的生活比哪家都過得好。吃香的,喝辣的,走起路來翹著蘭花手。人雖然半老了,頭上的巴巴頭,總也少不了一根紅頭繩。講起話來,壓扁喉嚨學那十幾歲妹崽的鳥鳥音。鼻子杠上一年四季都有一條紅印,那是扯痧扯的,人家說她賣騷。
本街挑籮行的羅長子,突然發起高燒來,人事不清,還講胡話,他的婆娘急得要死,趕快要她的妹崽去請娘娘婆來送鬼。女崽去了,娘娘婆才起床。女崽說:“請娘娘婆到我家去施法,我父親發高燒講胡話。”娘娘婆回答道:“你先回去準備三牲(雞、魚、肉),打一壺燒酒。再到隔壁鋪裏買些錢紙、蠟燭、香、紙衣、紙褲帶回去,等一下我就來。”
妹崽回來,跟她娘說了。娘趕緊把屋裏喂的一隻公雞殺了,又要女崽去大西門買一條魚、一塊肉,再打一壺燒酒回來。
過了個把時辰,娘娘婆梳妝打扮後來了。進門就問都準備好了沒有?羅長子的婆娘說:“都準備好了,請仙娘看看,還缺什麽 ?”
娘娘婆把蠟燭和香點上,再化些錢紙,又將三牲用三隻菜碗擺上。然後喊:“拿酒來!”她手裏提著那壺老燒酒,進到病人的房間裏去了。
她開始細細地念著,好像她開始在跟鬼打商量一樣。說了一陣悄悄話之後,娘娘婆似乎生氣了,她就大聲地吆喝,臉色也變了,聲音也尖了,她把那壺裏的老燒酒倒了一大杯,用中指蘸著,向房子的四周彈去,然後又用嘴巴喝一大口酒,噴在病人的臉上。緊接著娘娘婆全身抖動起來,似乎在與什麽人搏鬥一樣,她的臉全紅了,手在空中亂舞。
這時的娘娘婆完全變了一個人,哪個也不認識她了,她也不認識別人。她似乎進到鬼的世界了,口中啊……啊……的,全身也越抖越厲害,手在空中舞得更大了,然後又喝一大口酒,對準病人的臉大噴一口,接著又是啊……啊……啊的顫抖。現在的娘娘婆自己就像一個鬼了,全身抖動,屁股像篩糠一樣,嘴裏說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她的臉斜了,嘴也歪了,頸根直往後仰。
等娘娘婆過了那個發瘋的**,她又慢慢地歎氣、出氣,慢慢地收斂了,臉色由原來的血紅慢慢地又轉成寡白的了,人也有氣無力的樣子。等了一會兒,她像醒過來了一樣,要羅長子的婆娘和女崽幫她提著那些紙貨,跟著她直奔河邊,她對著江水又念了一些什麽,才把帶去的紙貨放在河邊全燒了。
娘娘婆回到羅長子的家,在羅長子的臉上摸了一陣,又拍打了一陣,病人似乎好些了,喊著“水……水……水”的。他的婆娘趕緊要女崽端了一碗水來,放在他的嘴邊,他就咕嘟咕嘟地喝幹了,人也開始清醒了。
娘娘婆講怨鬼已經被她趕跑了,病人肯定會好起來,趕快給他煮稀飯吃吧。
不知是那斤老燒酒的作用,還是真的趕走了鬼,反正經過這一番折騰病人是好轉了。娘娘婆回去時,羅長子的女崽去送,手裏提著三牲,另加一個紅包(那是一吊錢)。
哪家的孩子受了驚嚇、病了,都要請娘娘婆來收驚、喊魂。
娘娘婆進門先看看孩子的小手,燒些錢紙,然後再到河邊去燒紙,念咒語。念完咒語就一路走一路喊著:“毛伢仔回來了!”或者是“狗伢子回來了!”娘娘婆一路喊進屋來,屋裏的母親帶著病孩子睡在**,要接著娘娘婆的喊聲叫“回來了!回來了!”喊完以後,娘娘婆來到孩子的床邊,拿出一個紅布做的二寸長一寸寬的紅布袋子,裏麵裝著娘娘婆畫的符。用一根紅繩子串著掛在孩子的頸根上,這就保著孩子以後不再受驚了。
娘娘婆的工作隻有喊魂最簡單,又都是在晚上。每次喊魂她隻要一升米,一吊錢。
娘娘婆還會放陰,就是把活著的人放到陰間去會見已經死去的親人。如父母、夫妻、兄弟姊妹,都可以見麵的。不過這些放到陰間去的人,多是一些婦女。沒有見到哪個男人去陰間的。
放陰時堂屋裏燒了香,化了紙,放陰的人睡在堂屋裏地上的草席上。娘娘婆在她的耳邊細細地念著咒語,念到一定的時候,那放陰的婦女睡著了,再等一刻工夫,那人兩隻腳像走路一樣,上下蹬動,接著就哭訴起來,像見到了親人,見到娘就喊娘,見到丈夫就喊名字,問他們可好過,要什麽東西否?也談談家常。放了一陣子,娘娘婆就要收了,要她回來。像真的一樣。
但是絕大多數的人是放不下去的。有的人躺在那裏睡了一兩個鍾頭哈欠都不打,起來就走了。娘娘婆念什麽咒語都不起作用。娘娘婆說,她的陽火太高,進不得陰曹地府,看不見自己家裏的親人。
放陰放不下的不要錢的。放下去了的就要收一吊錢一次。
永州的豆腐
永州的豆腐比其他地方的都好吃。不管是水豆腐、油豆腐或者是臘幹子,都有一種特別的豆香,不像北方豆腐是用鹵水去點的,沒有豆香,有時還有一點苦味。
永州做豆腐是用石膏衝的。將豆漿燒開裝在大桶裏,另外一隻準備裝豆腐的大桶裏麵有少許豆漿。把石膏放進灶裏燒熟,再用擂缽裝著,拿竹刷把在擂缽裏一頓刷攪,然後倒進那隻準備裝豆腐的大木桶裏。要一個有力氣的男子漢,端起那大桶用力搖晃,然後放下,再兩人端起豆漿衝進大木桶裏,用簸箕蓋著。等十分鍾後,就成豆腐腦了。豆腐腦還隻是半成品,隨便你用來做哪種形狀的豆腐都可以。
做水豆腐就用瓢將豆腐腦裝進水豆腐箱子裏,蓋上,用石頭壓著瀝水。要幹多壓,要嫩少壓。要做豆幹子、油豆腐或者是臘幹子,上麵再加一塊大石頭就成了。
臘幹子是像熏臘肉一樣地熏烤出來的,顏色醬黃,氣味濃香,在好遠的地方就聞著了。要是與肉和大蒜炒了,那味道真是美極了。還有油豆腐丸子,那是永州的特產。外地人很少看見,也沒有吃過。做丸子的油豆腐是四方團團的,將豬肉和大蒜子剁碎拌好,再在油豆腐上用手挖個洞,把調好的肉泥塞進去,有的還放進去一點糯米,添點香料。再把它上鍋蒸出來。開鍋時滿屋都是香味。
我小的時候隻要豆腐丸子揭開鍋蓋了,我就大喊:“大家快來聞香氣啊!好香好香!”邊喊邊吞口水。
大旱之年
那年我十歲了吧?天旱得很厲害。街上有人說,清明節都沒有落雨,五月十三肯定要下雨的。因為五月十三是關老爺(關雲長)的磨刀水,那是無論如何都要下雨的。關老爺最顯靈了,往年還漲磨刀水哩。於是五月十三那天,很多人都大早就起來了,眼巴巴地望著天上,盼著關老爺顯靈,下磨刀水。可是五月十三那天還是大日頭,一點小雨都沒下。
人們歎氣說:“關老爺都不靈了,那是天老爺要收人了啊,不讓人活了啊!”
幹得瀟江裏都沒得好多水了。卷起褲腳可以直走到對河的沙灘上去。鄉下很多人打井,那不光是澆菜救禾苗,主要是人要喝水,牲畜也要喝水啊!
廟裏一些為頭的人出來說話了,說要“求雨”,大家商量好之後,請了一套鑼鼓,派了四個人把瀟湘廟的兩個女菩薩抬出來了。那女菩薩平日都坐在殿裏,外麵有布簾子擋著,人們很少看得見的。現在把她們兩個從殿堂上抬下來了,而且在街上抬著遊行,看得非常清楚。人們都湧到街上來了,女菩薩真好看,很多小孩子跟著抬菩薩的走,看不膩的。周家奶奶說:“這是娥皇女英兩姊妹,舜死了以後,她們倆也投瀟江死了。”
又有懂得更多的人說:“娥皇二女死了之後,從瀟江漂下來兩棵樹,魯班仙人下凡來就把那兩棵樹做了兩個女菩薩,還做了兩把椅子,就是她們兩人坐的椅子。後來有把椅子碰缺了一點角,木匠師傅補了很多次都補不好,因為那椅子是魯班仙人做的,凡人當然補不好的。”
從廟裏出來,經過瀟湘門內河街,再轉到大街上大西門,再回到瀟湘門,在城裏轉了一個大圈子,直遊到半下午,那些抬菩薩的也隻吃了幾個餅子,曬得油汗直流。菩薩是木頭的,還好沒有曬開坼,總算沒出什麽大事。那些吹吹打打的人也是吃的餅子。在小街小巷的地方就歇氣,不吹打了,到了大街上才猛吹猛打。
後來直回到瀟湘廟,把菩薩放回殿上去了,大家回去吃晚飯。
遊了一天,似乎還沒有要下雨的樣子,有人說:“瀟湘菩薩是女菩薩,可能不大管事。要抬就抬黑神菩薩,黑神菩薩是專管凡間的事的。你看什麽喊冤的事,找黑神菩薩最靈了!”因為瀟湘街籮行裏的人多,他們的祖師爺是黑神菩薩。這一講,很多人讚成。
第二天,以籮行為頭,找了兩個人去抬黑神菩薩。黑神菩薩好小,好像一隻猴子一樣,一個人都可以舉起來,但籮頭還是要大家派兩個人抬著,也請了一套鑼鼓遊了七門,但這次又是空忙。
大太陽照樣出來,根本不管你抬什麽菩薩。天太高了,奈它不何。
後來又是一些管廟裏公款的人們開了會,決定要請戲班子在廟裏的戲台上唱目連戲。那是要唱好幾天的。
最後一本戲是秦檜和他的老婆牛屎娘娘害死了精忠報國的嶽飛,最精彩好看的是判官叉手要叉死牛屎娘娘那一段。那是要武藝特別高超的叉手,才能演這個角色的。那鋼叉有三個尖叉,很尖利的,牛屎娘娘披頭散發在戲台上東躲西藏,她有時藏在桌子底下。隻要一伸出頭來,叉手就一叉叉在她的頭邊,她趕緊像烏龜一樣縮進桌子底下去了。等一下牛屎娘娘又在戲台子上的樹後麵藏著,又露出半邊腦殼,那判官又一叉叉過去,又是隻差半分遠的樣子,沒有叉著。反正牛屎娘娘是害死嶽飛的壞家夥,台下沒有一個人可憐她,看著那判官追她、叉她,眾人都希望她也慘死,心裏才高興,才滿足。
唱戲的最後一天,那台下的人擠得水泄不通,熱得衣服都濕透了,腦殼都曬開坼,但那看的人,都不肯走開一步的,生怕哪一叉沒有看到,太可惜的。
城裏抬菩薩求雨、唱目連戲,搞盡了花樣。最可憐的還是鄉下的農民,靠河邊近的就白天黑夜地車水,累死了好多人;那些山區的就隻好挖井取水,主要是人畜喝的水,那已不是救禾苗了,因為禾苗早幹死了。那一年好多人家都用籮筐扁擔挑著自己的兒女,到異鄉逃荒去了。
那年的米價漲了好幾倍,各大米行的大老板,都把自己家裏的倉庫封起來,等待最高價再賣。
我家裏因父親生病,母親不大懂得行情,把家裏早些時候存的幾十擔米,全賣光了。後來隻留著一點夠自己吃的米。
殺人的號聲
我小的時候,經常聽到那種殺人的號聲。有點像衝鋒號,但聽起來膽戰心驚。
殺人的時候,犯人在前麵走,兩邊有兩個人押著。犯人是用麻繩五花大綁了的,背上還插了木標簽。標簽上寫著犯人的名字,用紅墨水打一把大叉。一隊穿黑衣服戴黑帽子的警察,正步跑著走,腳下是嚓!嚓!嚓!的聲音。後麵跟著警察兵,也是嚓嚓響的。聽到前麵的衝鋒號聲,“嘀!嗒!嗒!嘀,嘀嘀嘀”就全體大喊一聲“殺!”真是威武。
我們小孩子隻敢站在門口看,街上都不敢去站的。隻有那些籮行裏的大人們,他們一天到晚除了挑貨,還是挑貨,沒得什麽新鮮事好看。殺人了,哎呀!今天中午殺人,他們早上就在籮行裏傳開了。他們似乎來了勁,回去嚼兩碗剩飯,打起飛腳跟在殺人的隊伍後麵,直跑到北門外刑場那裏,選一個地勢稍高的地方站好。
北門外郊,這裏有一棵很大的皂殼樹,樹腳的矮墈下有一個小坪,這個小坪就是刑場。坪裏有一塊兩尺來高的青石板磚。立在那裏,也不知是幹什麽用的。
犯人到了刑場,被押著他的人推倒,跪下。其實這些人早就沒有魂了,任人推來推去。每個犯人之間,大概隔兩尺距離跪著。等到中午時,縣衙門響過了午炮(午炮是每天中午十二點時響的,報時的)。那個警察頭子就下命令:“開斬!”
那幾個背大刀的劊子手,一刀一個,把那些跪著的犯人,像切蘿卜一樣一個個地全砍了。砍一個犯人,那血就從頸根裏噴射出來,然後流到犯人的身上、地上。血流成河,好不可怕。
人們都站在皂殼樹那裏看,那裏地勢高些,血濺不到那裏,又看得清楚,真是一個天然的好看台。但有些膽子大的人,好像還不過癮,等那些警察們走了,就跑下來,用手把那些死人翻轉過來,把他們砍掉的腦殼接起來,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到了下午,看熱鬧的人慢慢都散了,隻留下那些被砍了腦殼人的屍體。
隻有一次,是那個蔣律師被砍了頭了,他的兩個老婆大哭大喊。還請人把屍體抬回家去,家裏買了幾百元的大棺木。她們都披麻戴孝。請了和尚、道士,在家裏紮了靈堂。做道場、念經,吹吹打打搞了好幾天。
這是北門殺人,南門殺人就完全不同了。南門那邊也是在南門外,那是一個大操坪。有時殺了很多的人也沒人知道的。他們既不吹號,也不打鼓,又不喊殺。隻是天亮之前,有起得早的或準備上街賣小菜的,可能碰上了。聽說有時一殺就是十幾個。殺了後,把人頭用鐵絲串著,掛在城門口那裏,讓過路的人都看見。旁邊貼一張用毛邊紙寫的告示,上麵寫著死者姓名、年齡。說這些犯人都是“異黨”,是主張共產共妻的。
那些腦殼掛在那裏有好幾天了,都臭了,講衛生的人就提出來,才派人埋掉。
北方來的難民
逃難開始的時候,北方來了大批的難民。瀟湘門城外靠河邊,公家搭了很多草棚子。一大批逃難來的男女老少都滾在那些草棚子裏。比住在露天地裏還是好一點。屎尿全拉在江邊,那些人住在那裏臭不可聞。他們喝江裏的水。弄兩塊磚架起來,上麵放個鍋,有些沒有鍋就用臉盆。買些麵條來煮著吃,摻些菜葉子。
大批的糧子開進了城,有些駐紮在廟裏。那縣政府的衙門裏,住進了工兵學校。工兵學校在縣衙的正中間掛了一個大相片,我們不認識他。識字的人說寫的是工兵學校的校長蔣中正。有人說那是蔣介石——蔣主席。那時我心想,這個蔣中正肯定比縣長要大了,他的學校把縣衙門都占了。不曉得縣衙門搬到哪裏去了。
那些工兵學校的大官都住到永州最大的旅館裏,叫永利公司。他們都帶著太太或者姨太太的,反正搞不清。這些人都很闊氣。
隨著糧子遷來的是一大批洋馬。我們還是第一次看見那些高大的洋馬,它們都駐紮在黑神廟的郊外。還有一些喂馬的馬夫。又蓋了一些臨時性的房子。那些馬不光是吃山野的草,還要吃大量的稻穀之類的糧食。
馬是騎兵用的。也隻有在北方那些大草原上才有用場。到了南方這些山區,它就不中用了。隻能幫忙馱些東西,如大炮、槍械之類。
那些中下級軍官,都在老百姓住的地方找出租的房子住。瀟湘門住了三家。
那男人是工兵學校的教官。他吸紙煙。每天走著回來吃麵條。
他們家四口人要煮一大洗臉盆的麵條,裏麵放很多白菜葉子。用大碗吃。那麵煮得稀裏糊塗的。他們家吃飯的時候,站在街上聽著最有味了。隻聽見呼嚕呼嚕的吸麵條的聲音。那些人吃完一碗又一碗,吃得肚子挺起來走路。小腳婆娘隻是踮起腳來走。
那個十來歲的伢崽,腦殼背麵遝平的,好像刀砍出來的一樣。
他在瀟湘廟讀小學。
他們全家男女都不洗澡的。隻是用毛巾擦擦身子。
他們講話都卷著舌頭講。我們都聽不懂。看我們聽不懂,那男人就做手勢,比畫來比畫去的,這樣我們才能聽懂一點。
公館裏住著一戶三口人的,兩公婆帶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崽。那太太是個大肚子,又要生了。想要找一個女用人準備生毛毛用。後來有人幫她找了一個鄉下女人。過了幾天後太太就在醫院又生了一個女崽。
住了一個禮拜就自己抱著毛毛回來了。她要那個女用人把毛毛用一床小被子包好,放在搖窩裏,丟在城牆內麵那些山上去,看是否有人撿走。
早上丟了,她眼睛哭得腫起好大。快到傍晚時,又要那女用人去看看。那女用人回來說,沒有人撿去,隻是哭嘶了喉嚨,哭不出聲了。她又要那女用人去抱回來,喂了水又喂了牛奶。
太太說她願意出一百元錢,看哪家人家要這個女崽。那個鄉下的女傭聽說出一百元錢,她說我幫你送我鄉下一家好的人家去。其實她自己要了,送到鄉下要她娘帶著。
那個太太把孩子送走沒多久,她的男人就要開拔到江西去修橋梁。她沒有滿月就走了,哭得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
那男的不曉得是什麽官,隻見他的軍服領子上掛著兩塊牌子,是兩橫杠一個花。走的時候有個勤務兵來幫他們挑走了兩個大皮箱子。那女的穿著一件很高級的狐皮旗袍。
他們是哈爾濱人,逃難出來的。這一對夫婦住在公館裏不到兩個月。經常聽他們夫婦晚上唱“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時候……”邊唱邊哭。有時候又像喊的聲音:“……爹娘呀!……爹娘呀!什麽時候……”後來隻聽見哭的聲音。
對門呂四老爺的院子裏住著從長沙來的一對年輕夫婦。男的人們叫他蔣先生。不知是幹什麽事的,好像就在原來的考棚那裏的一個新來的單位工作,離家隻有兩三分鍾路程。女的是個老師,在河西柳子廟小學,教學生的算術和唱歌。人們都喊她汪老師。
他們一下班回來就搞飯吃。男的因離家近,常是他先回來,手裏提著小菜或是臘幹子什麽的。一到家就煮飯炒菜。
到冬天的時候,男的突然得了病,吐血。他那單位好像很窮的,沒有什麽錢治病。一個蠻好的健康青年人,吐血很快就變樣子了。又不能住院。汪老師又懷孕了,真是看著他們兩夫婦突然大災大難來了。
汪老師每天都是愁眉苦臉的,大著肚子天天過浮橋,去柳子廟小學那麽遠去上課。那一年,也不知是什麽風,女人的旗袍本來都是平地掃的,突然時興什麽“愛美裝”。那旗袍都穿在膝蓋骨上那麽長了。有錢的闊小姐穿一雙羊毛長筒襪子,遮住膝蓋骨。汪老師穿一雙中筒紗襪子,膝蓋那裏被風吹得都爛了。她用口鼻罩包著腿子,天天過浮橋去上課。
回來後,她先生睡在**,像個死人的臉色,飯也煮不得了。她一個人大著肚子又要煮飯炒菜,還要照顧病人。苦得不行。那個病人心裏急,有一天吃完飯他把碗打爛,大哭了起來。後來就大量吐血,很快就死了。
汪老師告訴那個單位,那單位來了一個人,主持買了棺木,喊了土工,把屍體抬到義山裏埋了。
放寒假了,汪老師最擔心的是學校來年的聘書。要是沒有聘書,來年就沒有書教,就會失業,就沒有飯吃。學校裏那些同事很同情她。
她請了產假,過年後生了一個小女崽,在醫院接生的。生後一個星期她自己抱著毛毛,背著一個小口袋,裝著毛毛的尿片就回來了。
隔壁住著一對老年夫婦陳伯伯家。男的叫陳桂林,是個老籮行,也是籮頭。五十來歲了,人緣極好,本街的人都非常敬重這兩位老人。
汪老師沒有好多錢,她求陳伯娘在她坐月子期間幫她的忙。陳伯娘滿口答應了。
汪老師心裏急,不過還好,學校的聘書來了,她又鬆了一口氣。
小孩沒有奶吃,那時永州也沒有什麽牛奶賣的。大街上的大店子裏有一種叫“煉乳”的,貴得嚇人,買不起,而且有時還沒得賣。陳伯娘說:“用擂缽擂米粉子,一樣可以養大小孩的。米是最好的東西。”
陳伯娘幫她擂米粉子,每天喂三餐。等汪老師滿了產假,去上課時,小毛毛會笑了。
陳伯娘好愛那汪老師的毛毛,把她當自己的毛毛帶。後來那毛毛會打哈哈笑了,很漂亮的大眼睛,很黑的頭發。
快到夏天了,汪老師學校裏有一個老師跟男人去桂林工作去了。學校騰出來了一套房子,有兩間。住著一個老人,原來也是幫那老師帶毛毛的。
汪老師就喊陳伯娘的男人,再找兩個籮行裏的人,幫她把家搬到柳子廟小學去了。這就好了,那裏也有一個好老人幫她帶毛毛。
祁陽會館
瀟湘門內河街,有個祁陽會館。那房子很大,是祁陽人起的。門口有個大門樓,門樓兩邊還有兩個青石磚的磴子,像個辦公事的地方。門樓上有塊大匾,上麵刻有四個綠色的大字“祁陽會館”。
進了大門後是個大天井。再進去是個寬大的堂屋。堂屋中間有一張長條的桌子(有點像乒乓球桌)。周圍是一些長條板凳,放在桌子底下。
如果祁陽人與永州人或其他地方人發生什麽糾紛、口角之類的事,需要評理解決,就去告訴會館裏的館長頭人。會館就會召集一些委員和當地的地保甲長到會館裏來評理解決。
會館裏住著一戶專門看管會館的人家(住一間不收租金的房子)。平時負責會館的衛生(掃地抹桌椅),開會講理時,負責燒開水泡茶,買香煙瓜子。講理後,如果哪一方輸了理,就負責開會的一切開銷。錢是不多的,主要是覺得慪氣。
會館裏有十來間房吧,都是租給祁陽人住的。永州人沒有一個人住那裏的。
“喊風”
我小的時候,大人們經常說又“喊風”了。說吳佩孚的北兵糧子要打來了。有錢的公館裏的人都逃到鄉下去躲了起來。我父母總是比較泰然,說:“我們這點稀爛的房子,在外麵看一下都知道是一個窮百姓家,他們懶得來動手腳。實在要來了,我們把門一關,躲在床底下。等他們走了再出來。難得跑咧!”
過了兩天,北兵糧子果然來了。我們關著門,在門縫裏看見那些北兵糧子一個個都是很高大的,穿得很厚的棉衣、棉褲。並沒有打我們家的門,他們如果要打,也隻兩腳就踢開了。
那些糧子東看看,西看看。在十字路口有一家較大的雜貨鋪子裏,把老板抓了出來,很多人進去吃他們鋪子裏的糖果餅子。一個配掛著斜皮帶的軍官問他的銀洋放在哪裏了,他不說,他們就對他拳打腳踢。後來那老板拿出一個美孚油桶,說:“我的家產全在這裏,長官饒命!”
那軍官用刺刀把那洋鐵皮油桶一下就捅開,銀花邊(銀洋)“嘩啦”地就滾到地上,那軍官就對那些糧子們說:“大家來拿,每人隻準拿五塊,不準多拿!”一下子都拿光了。
然後他們又向大街上走去,又不知哪家鋪子遭殃了。
北兵糧子進城來隻搶了些錢財,打擾一頓就很快撤走了。
過了不久,又“喊風”,說是廣西糧子要來了,已經離城不遠了。我們家還是關著門。
廣西糧子似乎是從大西門那邊過來的。我們在門縫裏看見這次不同,他們不捅大戶,隻是一些穿得很單薄的糧子。那時是冷天,我們都穿著棉衣。而他們都是單衣短褲,腿上打著綁腿,腳上穿著膠鞋,背上背了一床棉灰毯子。他們不打擾,也不搶大戶,隻是冷得發抖。
廣西糧子也隻過了一下就走了,不知他們做什麽的?跑到永州來打了個轉身。
票子“喊風”
還有一種“喊風”是票子“喊風”。
本來流通都用銅角子,花邊銀毫子,突然那一年出現很多花花綠綠的紙票子,這些紙票子都是一些大商店自己印出來的,隻是在縣衙門備個案(送點錢吧)就算合法了。
老百姓賣東西,收了紙票子心裏很不踏實。但當時隻看哪家發行票子的鋪子大,錢多,就比較放心些,就看準那甘永華大金店,好像信得過一樣。
後來北門一家雜貨鋪廖裕和也發行了票子。有一天很多人拿著廖裕和的票子到我們家來量米,因為籮行裏的苦力們都是收的票子。母親心裏犯疑,但又不敢說不要。不要也犯法的,因為是通過縣衙門批準發行的。
過了幾天,聽說廖裕和的票子“喊風”了。母親跟父親說,趕快去將廖裕和的票子兌換成錢回來。父親去了廖裕和鋪店,那裏圍了很多人都在兌換銀元或銅角子。鋪店門口還貼了張告示,要大家不要輕信謠言,說他們發行的票子是在縣政府備了案的,他們有雄厚的現金基礎……反正說了很多的寬心話。但是父親不信那麽多,將手裏的票子都兌換了花邊和銅角子回來。
回來後告訴母親:“以後廖裕和的票子一概不收。廖裕和那一家死雜貨鋪,就那麽些麻花、幾斤寸金糖、幾斤雪棗,值幾個錢?一萬塊?還發行票子?”父親說他是個騙子。
果然過了幾天,廖裕和的票子又“喊風”了,又是大群的人去兌換硬錢。又過了一天說廖裕和的票子倒了。廖裕和人也逃跑了,連他的小腳老婆也沒有蹤影了。
又過了一晌,聽說甘永華大金行的票子也“喊風”了。人們說:“票子票紙就是張紙啊!它又不是拿他庫裏的金子打出來的,不能信!”很多人去擠兌成硬金。
父親那時還沒有生病,他也去擠兌了一上午,終於兌換成光洋回來。這次去擠兌票子時,他長了見識回來,說有個戴眼鏡的先生跟他說:“以後隨他哪家的票子都不要收,都靠不住的。政府很快就有文下來,說隻有‘中、中、交’的票子可以流通。”
“那麽什麽是‘中、中、交’的票子呢?”父親問。
“就是‘中國銀行’‘中央銀行’和‘交通銀行’,簡稱‘中、中、交’。”
父親回來後對母親說:“以後隨他哪家的票子都不能要,一張紙,說倒就倒。米賣不出去放著自己吃,那花花綠綠的票子,倒了一個錢也不值。我們幾個本錢倒不起的!”母親聽了他的話,不收票子了。
北門外有一口老井叫徐家井,也不知它是哪個朝代修起來的。那井是一連三口,都是用青石板砌成四方形的大井,很寬敞。井水清得發藍,井底的石頭都看得清楚。井水的源頭是從第一口井底冒出來的,一年四季不斷。
第一口井是挑水吃的,井邊還插了兩根竹棍子,上麵倒掛著兩隻竹筒做的端子,供人喝水用的。水流到第二口井就用來洗菜了,第三口井是洗衣服、洗鞋的。第二和第三口井周圍還砌了兩層石頭坡,供人們蹲著洗東西用的。
那水夏天喝著冰涼解渴,還有點甜絲絲的味道。北路的農民進城都要經過這井,都要喝幾端子水才走的。
井的上麵是大路,青石板鋪的,路的右邊有棵古老的大樟樹,樟樹後麵站著一些灰色的石頭,高高矮矮的像石林。大樟樹的旁邊是一塊平地。
平常的時日裏,總有一個高大的漢子坐在那裏,前麵擺著一條凳子,凳子上有一塊條盤,放著幾個喝茶的杯子。有一隻提桶裝著一些帶醬色的水,他手裏拿了一把馬尾巴的刷子,做趕蒼蠅用的。他口裏不停地大喊:“涼梅水!桂花糖!吃了透身涼!一個銅板一杯!”
另外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穿著粗布衣褲,幹幹淨淨。她是賣涼粉的。她不喊,手裏拿著銅瓢,隻顧著翹起屁股一瓢一瓢地從桶子裏往碗裏舀涼粉,又用小調羹往涼粉裏加糖、加醋、加薄荷水,手腳做不贏。三個銅板一碗,吃的人很多。那涼粉確實好吃,買一碗坐在小板凳上,一調羹一調羹地慢慢品味。吃完又涼快又飽肚。
那男子漢總是不停地喊,招攬生意,可人們還是願意吃涼粉。
那做涼粉的女人住在離井邊不遠的地方,她每天早上見亮就起來,早早地到井裏挑一擔水,這是最幹淨的井水。她又把一些幹木瓜子洗幹淨,用個布口袋裝了放在井水桶裏泡著。等它泡發了,再用手去搓擦,擦出木瓜子的漿水來就把布口袋拿出來,扭幹。把那桶水用一塊幹淨的帕子蓋了,不要多久就會凝成涼粉的。她做完這些,就去吃早飯,吃完飯又打點糖缸、醋缸、薄荷缸,把那些賣涼粉的粗藍花飯碗和調羹洗淨抹幹。然後挑著涼粉擔子,要她的小女崽幫她拿兩條矮凳,一起到徐家井那裏去賣涼粉。
每天到中午邊,涼粉就賣光了。她的圍裙裏裝了很多銅角子,很有點分量的樣子。她把圍裙解下來放在空桶裏,挑著和女崽回家去吃中飯,再慢慢地數錢。
蛇
柳宗元說永州出異蛇,異蛇就是毒蛇吧?鄉下蛇多,城裏也不少見。尤其靠城牆的房子,那種小麻花扁腦殼的毒蛇經常見到。
瀟湘門城門口周家奶奶的房子是靠城牆起的,他們家經常有蛇在堂屋裏打坐。周家奶奶信迷信,說“蛇進屋,有場哭”,意思是要死人的。一次一條百節蛇,三四尺長,盤在堂屋裏,腦殼在中間,舌頭不斷地往外伸吐,好可怕的。周家奶奶拿出三根香,點燃後插在神台上,再拿出一疊錢紙,放肆燒。火光通明,那蛇大概怕火,室內又燒得很熱,它就慢慢地遊向後麵城牆那裏,一躥就上了城牆逃跑了。周家奶奶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到了那井邊,突然從路邊的草叢裏躥出一條大百節蛇,全身灰色,又有一節一節的白圈。它頭朝下從路邊往第一口井裏一躥,鑽到井底去了,等一下又伸出頭來,再又鑽下去。好多人看見了,說天氣太熱了,蛇也會享福,到井裏來洗澡。等它洗完澡,它就遊上岸躥到井水流出的那條大溝裏,逃走了。很多準備挑水的人都挑著空桶回去了。都說毒蛇剛才洗了澡,那水不敢吃。起碼也要等一天,讓那些毒氣流盡了才吃得的。
唐生智
唐生智是東安、永州的名人,他的老家是東安。他在東安開辦了“耀祥中學”“佛經學院”,因他信佛,人稱他“佛教將軍”。他在永州還開辦了“有耀電燈公司”,為什麽他開辦的學校和公司都有“耀”字呢?因為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唐耀宣”。
在我還是幾歲的時候,就聽大人們說起唐生智在河西的公館,很多人去參觀回來說:“啊喲!那公館好大啊!進去了不曉得出來的。不知有多少間房子,數都數不清。門口進去是一個大天井,種了很多沒見過的花草。後園還有隻會說人話的鳥哩!”
唐生智在瀟江邊開的“有耀電燈公司”,就在瀟湘門下去一裏多路的地方。除了發電廠房以外,還有一棟兩層樓的職員宿舍。都是用紅磚砌的,永州人說是洋房子。電燈公司就是家火力發電廠,燒的煤是用船從外地運來的。發出的電供整個永州城,也隻有衙門裏、機關裏、大街上、玻璃公司和幾家大鋪子才用得起電,一般老百姓家裏還是黑漆漆的,因為沒有錢點不起電燈。
唐生智是個大名人,在永州隻要他有點什麽響動,好像整個永州城都驚動了一樣。連他的姊妹兄弟都成了名人。有一個夏天的上午,有一頂四個人抬的轎子,從瀟湘門出城到電燈公司去了。
有人就議論說:“你們說說,剛才坐轎子過去的是哪個?”
“那個大胖婆哦,是唐生智的妹妹。”
“她怎麽一點也不像她哥哥?她哥哥那麽好看。”
“她大概有三百多斤罷?那麽胖,還要坐四個人抬的躺椅轎子。生怕別人看不到她那一身肉?”
大家都哈哈大笑。
她剪短頭發,像男子漢的西式頭,又穿香雲紗的旗袍。皮膚黑黑的。
那頂轎子過去了不久,又來了兩頂有布篷子的轎子。前麵一頂坐的是唐生智,後麵的一頂是他夫人,手裏抱著一個一歲多的孩子。在瀟湘門城門口停了下來,他們都下轎看了一下,也不知看什麽。唐生智那時還很年輕,三十多歲吧。那個夫人長得很美,隻二十來歲,手裏抱著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李達
李達是永州蔡家鋪人。蔡家鋪離永州城二十裏路,在永州地區是一個較富裕的地方,它靠著瀟江邊,青山綠水,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到永州城來賣土特產的農民大多數都是蔡家鋪的人。蔡家鋪的人在一起打“土談”的時候,別人是聽不懂的。
李達參加過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第一次代表大會,後來因各種複雜的原因脫離了黨。但他一直在專心研究馬列,研究哲學。解放後他在武漢大學做了多年的校長。
在1951年7月1號,中國共產黨成立三十周年時,新湖南報社邀請了李達校長(他當時是湖南大學校長)來作報告。會址是在當時的長沙市文化館會議室。他當時穿一套舊的深藍色的中山裝,一雙布鞋。頭發有點稀疏,開口是永州鄉音。講話很慢,聲音不大。
因為他患有胃潰瘍,每講一會兒,公務員就把隨身帶的熱牛奶倒一杯給他喝。
李達簡要地介紹了中共一大的經過之後,有同誌問:“當時你對毛澤東的印象如何?”
李達說:“當時湖南代表到會時間比其他代表稍微晚一些,所以大家接觸少一些。毛主席少言寡語。會後在住宿處,他一個人雙手舉過頭,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總在思考著問題。”還講毛澤東穿的長衫,理的什麽頭發。
他講得平靜、樸實。聽了覺得他講得很真實、很感人。一個永州人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