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入夜,李府門前張燈結彩十分喜慶,一頂頂轎子絡繹不絕車水馬龍。裴俊一身便服,輕裝簡行漫步而來,神色凝重地望著府門,心想這難道又是一場鴻門宴?

李錡和李夫人坐在廳堂上,旁邊坐著十幾個官員,還有少年杜牧。

李錡讚歎地看著杜牧:你就是杜相的孫子杜牧?早聽說過你的美名,神童呀!

李夫人朝杜牧招招手,他起身走到她身邊:夫人好。爺爺讓我問你們全家好。

李夫人感歎地說:哎呀,你這麽小,就獨自出門,是要進京吧?

杜牧朗聲說:爺爺讓我進京去,準備參加會考。

李夫人又歎道:瞧瞧!多大的誌氣……可惜我跟老爺,卻是無兒無女。

李錡不無幽怨地瞪她一眼,李夫人也回頭看著他,冷笑一聲,卻不置一詞。

一個仆人領著裴俊款步進來,他朝李錡拱手笑道:李大人好雅興啊!

李錡急忙站起來:裴大人請坐,就一個普通家宴,隻是準備了一場好戲……

裴俊笑道:哦?那本官可要拭目以待了!

廳堂門外,杜秋娘身穿披風頭戴兜帽,在十一娘的陪同下走過。她悄然緩步,掃視著堂內,一眼就認出裴俊。看來那天他的落水,竟是有人故意為之了?

後花園裏燈火明亮,寬大的湖麵閃著光波,湖邊碧葉舒卷,百花盛開,飛燕穿柳,戲水爭飛。一對對侍者提著燈籠,引著一隊隊客人分花拂柳而來。李錡帶路,裴俊和杜牧緊隨他,後麵簇擁著一群官員,李夫人坐輪椅,被女仆推在最後。裴俊隻怕其中有詐,一直在暗中觀察。遠遠看去,湖那邊有一處水榭,上麵燈火輝煌,五彩繽紛,隱隱傳來弦樂之聲。他不禁想到:好大的排場!竟是有意做給我看的?

臨湖的花叢中擺著幾張酒桌,李錡、李夫人與裴俊和杜牧坐在首席。

李錡舉起酒杯對眾人說:諸位,我身為封疆大吏,蒙聖上恩澤才有此番富貴。今江南承平,百姓安康,我定當報效朝廷。今晚且與諸位共飲此杯,以快平生。

眾人飲酒後,李錡對裴俊說:裴大人,拙荊早就聽說你的大名,仰慕得很呀!

李夫人也舉起酒杯對裴俊說:是啊,還望裴大人回到朝中,在聖上麵前替我們美言幾句,就說鎮海富足安康,百姓都安居樂業,請聖上放心吧!

裴俊笑道:那是一定的,請夫人放心。

李錡又指著杜牧:這是朝中杜相的孫子,經過此地進京會考。

裴俊驚喜地看著杜牧:早就聽說杜相有個好學上進的孫子,幾歲便會做詩,那就是你吧?小小少年便獨自出門,進京會考,今後必成大器。

杜牧起身恭敬地說:杜牧見過裴大人,早聽爺爺提起過你。今天在此碰麵,也是杜牧的榮幸。希望回京後,我們還能常聚,好多多聆聽裴大人的教誨。

裴俊笑道:那也是一定。今天我們就在這府中,看一場好戲吧!

對麵的水榭上搭建了一座戲台,映襯著湖麵,閃爍璀璨,流光溢彩,美倫美奐。此時幕布徐徐拉開,戲台上的燈光映照著水麵的波紋,如夢如幻。接著,台下那些荷花燈也都放射出光華,猶如飛花瓊舞,煙雲追霞。一個白衣女子在綻放的荷花中,玉手彈著琵琶,輕吟慢唱著那首“金縷衣”,波光映襯下,更顯得風情萬種……

杜牧瞪大眼睛,無限欣慕地看著對麵戲台上的杜秋娘。那日選花魁,他已得賭芳顏,今晚再看,果然是個神仙姐姐!不禁心想:世上竟有這樣賞心悅目的美景,這樣清麗絕代的女子,又唱著這樣膾炙人口的曲子。我杜牧足以快慰平生了!

裴俊也被對麵戲台上的歌聲所吸引,不由得認真看了兩眼,又回想起自己被救到船上時,那張清麗動人的臉,當時映襯著灩灩光波,也是分外嬌媚。他不覺心想:淩波仙子?難道真是她?不,不會的!不是她,不應該是她……

李錡也注意地看著他,有意問:裴大人,你覺得這曲子唱得怎麽樣?

裴俊情不自禁地讚歎:歌聲清麗,響遏行雲。到了尾音,又如九曲回環,流泉瀑布。而琵琶急奏,好比冷雨敲窗,碎銀傾地,讓人情懷撩亂,百般難遣……

李錡拍手笑道:說得好!看來裴大人,竟是這小妞兒的知音了!

裴俊醒過味來,有些不好意思:下官謬讚了!

李錡忙說:愛美之心,人之常情嘛?裴大人認出來了嗎?台上這小妞兒,就是那天選出的花魁杜秋娘。聽說這曲子名叫“金縷衣”,還是她自己寫的呢!

裴俊不由得點頭讚賞:原來是個多才多藝的小女子……

李錡哈哈大笑:本官有個新意兒,聽說裴大人不久前喪偶,倘若喜歡這小妞兒,今晚我就派人把她送到驛館去,陪大人消遣,如何?

裴俊頓時不悅:李大人說那裏話?這花魁是你們鎮海的,就留著自己消遣吧!

李錡語調粗俗地說:哎,既然裴大人抬愛,我們鎮海就割舍了嘛!即使這個小妞兒不配做裴大人的正室夫人,賞個鮮,納個妾也好呀!

李夫人也在旁邊說:是啊,我們江南女子,最是秀色可餐……

裴俊更加反感和厭惡,連忙站起來:對不住,我有些頭疼,想在園子裏逛逛。

李錡見李夫人用眼神製止他,隻得說:那就派人跟著裴大人,別迷路。

裴俊離開,一個仆人迅速跟上他。流光溢彩中,他專挑黑暗的地方,好似信步走去,卻暗中觀察四周。仆人寸步不離跟著他,裴俊擺手讓他離開,他也不肯。

裴俊隻好說:我想獨自走走,你先去看戲吧。待會兒我還要回席上去。

仆人為難地看看他,又望望戲台:好吧,我就在這湖邊看戲,裴大人別走遠。

裴俊笑著讓他放心,隨即漫步走開,仆人便轉頭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戲台上正在演“參軍戲”,一個歌伎演閨中怨婦,杜秋娘女扮男裝演一個參軍。

閨婦唱道: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載儂夫婿去,經歲又經年。

參軍在一旁唱道:那年離別日,隻道在桐廬。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州書。

客人都看得津津有味,紛紛叫好。杜牧更是拍案叫絕:妙啊!聽說這“參軍戲”裏的“望夫歌”一唱,閨中婦女無不漣泣,真是言詞風流足,低徘秀媚多啊!

李夫人在旁邊笑道:你小小少年郎,還知道這個!

李錡摸著胡子說:哎,這少年郎出口成章,日後定是一代大才子呀!

杜牧望著台上:這參軍,不就是那花魁杜秋娘嗎?她真是才藝雙絕啊!

李錡瞪大眼睛,似要流下口水來:哦?這杜秋娘的確是美妙無雙……

李夫人瞪他一眼,說怎麽?你動心了?李錡忙說,老夫不敢!李夫人又望了杜牧一眼,似乎觸及心事,不禁歎道:你也該有個侍妾,為你生個兒子了!否則諾大的家產,由誰來繼承啊!李錡高興地站起來,朝她鞠躬說,多謝夫人體恤。

李夫人冷笑著不再說什麽,轉臉看戲。杜牧注意到這一幕,卻皺起眉頭。

後院通廊上,裴俊四處觀察著走來,想趁機探看府中情況。突然發現旁邊有人走來,連忙隱身在一個大柱子後麵,卻見來人竟是李鈞!他正跟一個隨從邊走邊說,這是叔父急等的好消息,快去稟報。隨從走開,李鈞又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裴俊閃身出來,疑惑地看著他,心想:這李鈞沒死?那日真是叔侄倆合夥唱了一台戲!

他連忙跟著李鈞走去,隻見李鈞徑直走到一排偏僻的柴房外,推門進層。裴俊跟來,走到一個小窗前朝裏望,原是一排聯通的大屋子,也有個隨從在等待。李鈞走進去,隨從就揭開靠牆堆放的一排柴草,李鈞看了說,還放這兒吧,沒人能發現。他跟隨從一起出門,裴俊連忙躲到屋後,見兩人走開,才閃身出來。他推門進到這排屋裏,見一堆堆柴草顯眼地靠牆堆放著,上前揭開一堆柴草,發現裏麵堆放著許多兵器刀劍。他又揭開另一堆柴草,依然是兵器刀槍,全都是新造的,閃閃發亮……

悲俊很吃驚,連忙將揭開的柴草放好,同時緊張地思索著:這李錡真大膽!竟然偷造了這麽多兵器!看來他起兵謀反已成定局,要趕快回京稟報陛下……

李鈞並沒走遠,又溜回來,從小窗外往裏探看。他也吃了一驚,隨即轉身,迅疾跑開,一邊想:看來我的感覺沒錯,的確有人跟蹤。但沒想到竟是他!

這時“參軍戲”剛演完,李錡大叫賞錢,幾個仆人端著盤子,抓著一把把銅錢,往台上扔去。那女角急忙彎腰去撿錢,杜秋娘卻不看一眼,轉身下台。

這時杜牧起身告辭。他剛離開,一個隨從就跑來,呈上一封信給李錡。他拆開看,頓時豪氣勃發,又把信遞給李夫人:夫人請看,這是五州聯名來信,眼下蘇州、杭州、湖州、睦州、常州五個州的刺史,都換成了我們的人!

李夫人點頭笑道:好,老爺把這些州府都收歸己有,朝廷就更加忌憚了!

戲台後麵,十一娘在指揮歌伎上場。一個管家端著一盤銀子進來,讓她領賞,又悄聲對她說:李大人說,明晚讓杜秋娘獨自來謝賞,你可要仔細辦好了!

十一娘怔了怔,隨即答應。管家走開後,她見杜秋娘穿一身參軍服還沒換裝,便把她拉到銀子前:這是給你的。李大人吩咐,明晚讓你去謝賞,明白嗎?

杜秋娘也呆了呆,然後輕聲歎口氣:我心裏悶,想到外麵去走走……

她不看銀子一眼,轉身走出去。十一娘望著她的背影,歎道:快去走走吧,過了今天,你這金絲雀就會被關到籠子裏,再也飛不起來了!

戲台上的戲仍在繼續,一個歌伎在台上有氣無力地唱著:眾中不敢分明語,暗擲金錢卜遠人……李錡不耐煩地嘀咕說,嗨,花魁一下台,就沒什麽看頭了!

李夫人警覺地四處張望著:哎,裴俊走了這麽久,怎麽還沒回來?

李鈞突然走來,伏在李錡耳邊嘀咕幾句,他便大驚失色:什麽?他看見你了?

李鈞忙說:怪小侄心急,不該今晚回府。但五州傳來捷報,小侄就等不及了。

李錡對李夫人說:裴俊不但看到李鈞,還發現了我們堆放在柴草房的兵器……

李夫人陰險地笑了笑:那,老爺還猶豫什麽?已經留他不得了!

李錡忙對李鈞:快,你帶幾個人去,把他結果了!扔到江裏去喂魚……

李府後花園,杜秋娘一身“參軍”打扮,悠閑地走來,四處觀看著。腦中也回想起一幕:那是軒轅集拿著一張圖紙指點給她看,說這李府占地幾百畝,分為好幾進。後花園假山裏,有一條密道直通府外,是你迫不得已時好逃脫的地方,千萬要記住。當時杜秋娘調皮地問老師,如何對李府這麽清楚?軒轅集卻沒有回答……

杜秋娘發現那座假山,立刻進去尋找密道。她查看四處,又見一個小洞,便鑽進去,裏麵別有洞天,是個陰暗的洞窟。杜秋娘突然有所領悟,原來這裏早已被人發現,成了一個可供多人逃脫的通道!她看到洞窟深處的一道門緊閉著,旁邊插有火折子,正想走過去,卻聽見外麵有聲音。她又急忙跑向洞口,去側耳傾聽……

假山外,李鈞帶幾個隨從跑來,一邊小聲說:快找到那個裴俊,立刻殺掉!

他們小跑著過去,杜秋娘閃身出來,疑惑地看著他們跑開,心想:怎麽?他們要殺那觀察使?不行,那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我得去救他!

正巧,她發現黑暗中,裴俊從假山另一邊繞過來,急忙跑上前,小聲叫道,是裴俊裴大人嗎?快跟我來!裴俊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她拉走。裴俊還想掙紮,小聲問她是何人?杜秋娘豎著手指,封住嘴唇說,輕點聲兒,我是來救你的!

裴俊立刻明白,跟她進了假山的洞裏。杜秋娘直奔緊閉的密道門,用力推開門,又取下火拆子,一晃就點燃了,火光熊熊,映照著門裏黑黝黝的密道……

她回頭對裴俊說:李錡要殺你,你快從這條密道逃走吧!

裴俊接過火把,卻不走,沉著地望著她:你是誰?我怎麽看著你好麵熟?

杜秋娘淡淡地說:你不會認識我,我也不想再看見你,你快逃走吧!

裴俊有些奇怪:怎麽?你不跟我一起走?

杜秋娘轉身欲往外走:你自己走吧,我還有別的事……

裴俊正欲說什麽,突聽外麵傳來喊叫聲。是李鈞帶人跑到柴房,發現沒人,又來搜查後花園,但四處尋遍,卻沒見裴俊人影,不知他躲哪兒了?眾人都說,肯定不會跑遠,李均便指著假山說,他會不會從這裏跑了?快搜查密道,一定要抓住他!

裴俊聽見喊聲,便對杜秋娘說,你走不掉了,他們不會放過你,還是跟我一起逃吧!杜秋娘也果斷地說,好吧,我們一起走!裴俊手執火把先鑽進去,杜秋娘隨後跟上。密道隻有一人高,裴俊帶著杜秋娘艱難地穿行,杜秋娘很快就走不動了,喘息著說,你慢點。裴俊回身拉著她的手說,不能慢,他們就要追上來了!你怎麽跟個女孩子似的?杜秋娘猶豫一下,才握著他的手,跟著他加快了步子……

李鈞已衝進來,看到密道門打開,就對隨從叫道:他從這兒跑了,快追!

此時,裴俊已拉著杜秋娘鑽出密道,他扔掉火折子,兩人都大口呼氣。杜秋娘喘息著說,密道裏呼吸不暢,有點兒喘不氣來。裴俊打量著她說,你不是個小卒子嗎?還這麽貴氣?我看你這身衣服,不像這鎮海的軍服,倒有點兒像戲服?

杜秋娘正欲說什麽,聽見後麵有人聲,連忙拉著他:快跑,他們追來了!

他們又拚命奔跑在樹林裏,但兩人都有點筋疲力盡了。後麵的林子裏,隱約有火把閃耀著,一群人正在追來,還傳來李鈞的聲音:他跑不遠了,快追……

裴俊又拉著杜秋娘讓她快跑,不能停留,杜秋娘卻步子淩亂,似乎跑不動了。突然她腳下一滑,身不由己地朝山坡下滾去。裴俊急了,他看看後麵,也俯身跟著她滾下坡去。兩人手拉手地隱身在坡下,屏住呼吸,聽著山坡上的動靜……

李鈞帶著人追來,四處查看說,剛才還看見兩個人影,怎麽現在不見了?一個隨從問,隻有裴俊一人吧?李鈞卻肯定地說,真是兩個……快分頭追!

裴俊見他們四散跑開,對杜秋娘說:這裏不能藏身太久,他們還會找回來!

兩人又手拉手地跑開,杜秋娘的腳已經有點跛。跑到一條小河邊,她氣喘籲籲地說,我真是跑不動了,要不,你一個人跑吧,他們抓的是你。裴俊回頭看了看,焦急地說,不行,他們已經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了,我們還是一起跑吧!

杜秋娘正欲說什麽,後麵傳來一陣喊聲:他們在那兒!快追……

杜秋娘忙對裴俊說,那就跳河吧,我也跑不動了。裴俊看著河水猶豫不決,說他不會水。杜秋娘急忙拉著他說,這河水很淺,淹不死的,快跳吧!

裴俊隻好閉上眼睛,兩人先後跳到水裏,很快就順水漂去……

李鈞帶人追來,打著火把查看河裏的動靜,發現河水墨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隻見波浪在翻湧,他隻好歎口氣,說:唉,還是給他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