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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花園亭子裏,唐憲宗和杜佑在下棋,眾太監畢恭畢敬圍在他們身後。

唐憲宗落下一子,笑道:朕這勝負手,今天鐵定要贏你。

杜佑小心恭維道:陛下是天子,把這天下都收入囊中,何況小小一盤棋。

唐憲宗高興地笑起來:杜相,你是兩朝元老,也向朕獻媚不成。

杜佑拈起一子,謹慎地落下:如今天下歸心,何須老臣獻媚?

唐憲宗望著他:好,那你就跟朕聊一聊,這天下格局吧!

杜佑沉思著:陛下雖是新帝,年紀也輕,但依老臣所見,卻是貞觀和開元以來最賢明的英主。陛下自幼聰慧過人,童年便自稱為“第三天子”。如今繼承大統,很快就處理了“二王八司馬”,收回了皇權,對於政局,已是成竹在胸……

唐憲宗爽朗地放聲大笑:說得好,再說下去。

杜佑仍是小心翼翼:在裁抑藩鎮方麵,陛下也比先帝做得更好,並且初見成效。如今諸鎮大為惕息,紛紛上表求朝,我大唐天朝的威風,已經得到了重振。

唐憲宗又舉起一子,沉吟著:但那些藩鎮子孫永保的習性,不會立刻消失,特別是一些大鎮,比如河北、淮西,還有鎮海。倘若江南相對保持穩定,總要好些。

杜佑試探地問:這就是陛下派出裴俊,前往浙西觀察和勞軍的本意?

唐憲宗皺起眉頭:是啊,也不知道他此行怎樣了?邸報還未到……

杜佑也沉吟著:陛下初政,還需起用新人。偏這時武相被害,朝中缺少頂梁柱。老朽暮年,早想辭職,隻願天降奇才,為陛下所用,才能恢複大唐的生機啊!

唐憲宗落下一子:愛卿說到點子上了!自武相死後,政事堂缺人,中書門下目前隻有杜相。朕有心再提拔一位宰相,你看何人有此才德呀?

杜佑猶豫了一下,才試探地提起京兆尹譚義、中書舍人令狐軒、翰林學士白居易。唐憲宗笑道:此人詩寫得挺好,還有一人,杜相怎未提到?杜佑忙問:陛下是說元稹?他的詩寫得也挺好。唐憲宗思量著說:但我仿佛覺得,此人有些心術不正……

剛說到這裏,一個太監來報:監察禦史元稹要見陛下,有事奏報。

唐憲宗笑道:哦?讓他來……杜相,不說了,其實朕心中早有人選。

元稹進了亭子,給唐憲宗跪下:微臣擾了陛下的雅興,但鎮海有邸報來。

唐憲宗打開邸報看,有點失望:裴俊在鎮海又差點遇難?李錡那個老狐狸,居然提前搞什麽花魁大賽,企圖混淆視聽。可是裴俊卻沒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元稹忙說:陛下,那李錡也不一定反!裴俊此行,可能多此一舉……

唐憲宗瞪著他:你這監察禦史都監察了些什麽?心眼兒是不是都放在挑裴俊毛病上了?你對浙西了解嗎?你這樣替李錡說話,倘若他反了,朕就拿你問罪。

元稹嚇住了,連忙稱錯。杜佑在旁冷眼旁觀,便說:陛下息怒,若李錡真有反心,難免不露出馬腳。裴俊精明強幹,一定會發現蛛絲馬跡。

元稹感激地看了杜佑一眼,隻好說:是啊,裴俊可是個幹才!

唐憲宗望向天邊,喃喃地說:但願他能查明一切,自身也平安才好。

鎮海碼頭上停泊著各種船隻,裝貨卸貨很熱鬧。李錡小心謹慎地陪著裴俊走來,有些不安地問:裴大人,你剛視察了鹽鐵,怎麽又到這碼頭上來了?

裴俊望著江麵上大大小小的船隻,笑道:沒什麽,不過隨便看看……李大人,你這兒的船可真多呀!現在造一隻大船,恐怕要幾十萬錢吧?

李錡順口說:幾十萬錢哪裏夠,怎麽也得一百萬錢?

裴俊目光稅利地望著他:一百萬錢造一隻船?那應該是戰船吧?

李錡又驚又悔:是下官大手大腳了,或許下麵虛報造價,個人貪利……

裴俊笑道:即使這樣,一隻船的造費五十萬錢即可,鎮海是富得流油了!

李錡臉上流汗,連忙掩飾:那裏,諸般費用也是精打細算,但這造船是國家漕運的急務,造點好船還是應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裴俊尖銳地問:哦,是不是因為論大計者,固不可計小費也?

李錡有點狼狽:裴大人想到哪兒去了?本官有何大計呀?

裴俊撫慰地笑道:大人別緊張,我隻是想起前不久,大人曾上表說,出於對新君的景仰,願意奉送給朝廷三千萬錢……現在看來,也夠造幾十隻大船了!

李錡不斷擦汗:聖上德政,不是又派你送回來一千萬錢,慰勞軍士嗎?

裴俊笑看他:這麽說,又夠李大人再造十條大船了!

李錡終於忍無可忍:裴大人,你這什麽意思?

裴俊淡淡地說:沒別的意思,我隻是想讓李大人知道,朝廷並不看重錢,看重的是各藩鎮的忠心。聖上也希望他的德政能感化所有軍士,普澤聖恩。

他又說,要去大船上看看,李錡隻得陪他走向碼頭,不免心驚肉跳。他們上了一隻大船,裴俊四處行走查看,李錡提心吊膽跟在後麵,不知裴俊又要幹什麽?

裴俊突然回頭問:李大人,聽說你沒有子嗣,隻有李鈞這一個侄兒?

李錡假裝咬牙切齒:這個逆賊已經伏法,還提他幹什麽?

裴俊沉思地說:那天我落水中,可能純屬意外?倘若那樣,李大人豈不是誤殺了自己的唯一繼承人?那我豈不是於心難安?

李錡忙說:裴大人放心,本官並非如其它藩鎮那樣,想給子孫留後。本官不是上表朝廷,希望能給判官王澹留後嗎?再說李鈞犯下滔天大罪,本官豈能饒他?

裴俊沉吟著:但鎮海是南方重鎮,承擔著朝廷財政的主要收入來源,是人人想來的好地方,李大人怎會輕易放棄?推病不願進京,是否還想留在此處?

李錡忙說:非也!並非因病推辭,確實無法上路啊!

裴俊含有深意地看著他:李大人想不想知道,本官為何不曾認定,李大人就是行刺武相和本官之人?那些殺手明顯經過專門和特殊的訓練,目的明確、計劃周密,才一擊成功……而諸如抽跳板之類的雕蟲小技,也隻能發生在鎮海吧?

李錡聽得目瞪口呆,回不過神來:這……

裴俊目光凜然地注視著他,斬釘截鐵地說:此等宵小以為一起刺殺案,就能使朝廷放棄削藩的舉措。恰好相反,武相殉國,聖上更加下定決心,會把這一舉措推行到底!這就是聖上派我來鎮海,向當地藩鎮表達的心意。李大人可要好自為之!

李錡聽得滿頭大汗,連連點頭:那是一定,一定……

裴俊這才笑道:咱們下船吧,江上風浪大,小心翻船呀!

李錡回到李府廳堂,氣呼呼地摘下官帽,往旁邊一扔:這裴俊也太厲害了!

獨自坐輪椅的李夫人警惕地問:老爺,怎麽啦?

李錡氣咻咻地坐下:今天我陪他去視察,不一小心說漏了嘴,他發現我們在造戰船,還拿言語來威脅本官……看來那些起事的準備,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李夫人鎮靜地說:老爺別慌。咱們諸多掩蓋,那裴俊未必能覺察……

李錡搖搖頭:我看危險,還是早點起事吧,殺了這個裴俊來祭旗!

李夫人想了想:你派人聯絡其他藩鎮,尚無回音,老爺須暫且穩住他。裴俊還要在鎮海呆幾天,老爺就在府中擺一場家宴,搞得熱鬧些,請人來唱曲子,讓他感受到老爺的日子過得挺好,溫柔富貴樣樣不缺!朝廷也就不會懷疑你有二心了!

李錡眼睛一亮:夫人的妙計好!是得拖延時日,待各藩鎮有信來,才好起兵共事。眼下還真不能輕舉妄動……那就請楊柳渡的花魁,來府中唱一首“金縷衣”。

杜秋娘坐在窗下彈琵琶,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幼時的慘景一一浮現在眼前,伴隨著軒轅集說的那些話,使她的琵琶聲越彈越激烈,神情也越來越悲憤……

十一娘急忙上樓,激越的琵琶聲讓她有些吃驚,進退兩難。突然聽得杜秋娘發力拉斷了琵琶弦,她才衝進門去:秋娘,李府有令,那話兒來了……

杜秋娘猛地站起來,控製住情緒,平靜地問:怎麽?李府有動靜了?

十一娘慌亂地點點頭:讓你今晚進府,去唱那支“金縷衣”。

杜秋娘把斷了弦的琵琶遞給她:那就請你派人,把這琵琶修好。

十一娘猶疑著接過琵琶:我怎麽從這琵琶聲中,聽出了金戈之氣?

杜秋娘笑笑:放心吧,我無論進府做什麽,都不會給楊柳渡帶來禍害。

驛館房間內,裴俊在聽隨從們的匯報。一個隨從說,據判官王澹來報,李錡背著他私置軍務儲備糧草,還選了不少有力善射的士卒允作府丁,或留為帳下親兵。另一個隨從說,打聽到李錡派遣心腹,分鎮部屬五州,伺察朝廷動靜,疑似作為起兵的預備。又一個隨從說,聽聞李錡置備了不少衣糧和兵器,實為可疑。裴俊讓他們再分頭四處去打探軍情,隨從答應著走開,為首的隨從卻疑慮不安。裴俊問他為何不走?他說不放心,獨自留下大人,萬一有個不測,那便如何是好?

裴俊笑起來:本官安守在驛館中,還會有什麽不測?你快去快回吧。

隨從走後,裴俊獨自思索,昨日那一招敲山震虛,不知李錡有何反應?

驛丞進門,拿著一份請帖:裴大人,李府派人送來這個,還在等回音。

裴俊打開請帖一看,微微笑道:告訴他,我今晚會去赴宴。

黃昏,十一娘在幫杜秋娘化妝。她快言快語地說:今天李府可熱鬧了!聽說李大人設宴,請了不少貴客,還有朝廷派來的一個姓裴的觀察史,排場很大呢!

杜秋娘想起那個身穿官服的人被救起來,躺在岸邊的情景:當時一個隨從模樣的人說,這是裴大人,謝謝你們救了他!杜秋娘不由得心想,難道是他?

十一娘又說:今晚隻唱一支“金縷衣”未免冷清,李大人讓咱們的姑娘都去呢!可這幫小蹄子能歌善舞的不多……秋娘,你若是還會點什麽?就太好了!

杜秋娘想了想:那我就再演一出,“參軍戲”。

十一娘又驚又喜:哎呀,眼下這“參軍戲“可是流傳甚廣,紅極一時啊!倘若秋娘是女扮男裝演這參軍,就更不得了!肯定不分男女,人人愛看呀!

杜秋娘笑起來:好,我就女扮男裝,去演那個參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