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型:不能化解的心結

夏和甄,女,56歲。

每天早上,她要出去買菜,這樣的一段路,對於她來說,是很難得的一個可以活動活動的機會,然後回到家,收拾菜,之後自己弄給自己吃,因為沒有人會吃她弄過的菜。

她在下午休息的時間比較長,一般都在昏睡。醒來的時間裏,卻顯得很忙的樣子,總是把她的小房間裏幾十年來積攢的那些東西收拾來收拾去。其餘的時間則是躺在**看電視,

她的孩子們無數次對她說,“你晚上出去散散步,跳跳壩壩舞吧”。她以前是這麽做的,但是,自從她老公去世以後,她把她所有的行李從自己家搬到大女兒的這套房子之後,她就再也不願意出門了。

其實,準確地說,在幾年以前,她老公罹患了腎衰竭之後的一段時間開始,她就沒有了晚上出去活動的習慣了,她有一些在兒女們看來非常莫名其妙的理論,她說:“別人會說,你看,你老公都要死了,你還出來浪。”有時候她又說:“別人會說,你老公都生病了,你出來跳舞,是巴不得他早點死吧。”

兒女們對她的內心活動都很熟悉,知道這些都是她臆想出來的,沒有人真正會這樣對她說。兒女們還是很關心她的,知道父親的病隻是在拖時間,希望她不要去管父親的病,把她自己的生活過好,兒女們就很開心了。

她老公去世之後,她就徹底地把自己封閉起來了。這麽說,好像她和她老公有很深的感情似的,其實不是的。

在她的頭腦裏,有很多非常奇怪的想法,都是一些別人會對她不利的想法,她覺得,她老公得了腎衰竭,是一件容易被別人看成笑話一樣的事情,她老公去世了,別人就更容易欺負她。因為這樣的緣故,所以她把自己封閉起來,再也不願意出去麵對人群。

雖然在這之前,她和外麵的人的交往也是存在諸多障礙的,但還不至於完全沒有這方麵的興致。從她老公生病到去世,在這個時間段,很明顯地,她徹底地把自己和人群隔離了。

她老公去世以後,她就搬到大女兒家裏去了,原因之一,她根本無法住在她老公去世前住過的房子裏,原因之二,她無法一個人生活,身邊必須有人陪伴著,她才能正常地呼吸,否則她會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從她的內心來說,她對人是缺乏真實的感情的。雖然她身邊的人在過去的歲月中,在生活上都極端地依賴她,她承擔了幾乎全部的家務,她照顧著一家人的所有生活。老公和孩子們也曾經把這些看成是她愛他們的表現,但是,深入到她的內心之後,不得不承認,她對他們在生活瑣事上的付出,僅僅是一種神經症性的需要。

她常常在兒女們麵前反複述說自己對兒女們的付出,讓兒女們產生對她的很沉重的愧疚,然後她對兒女們的諸多關於婚姻和擇業的事情進行控製。兒女們為了表達對她的孝順,也很配合她的控製,而且把這些看作是孝順媽媽和回報媽媽。

她在付出的時候總是有諸多抱怨和不滿,尤其是對她老公,她沒有一天不辱罵和恥笑他。她老公是那種逆來順受的性格,大多數時候也隻有聽著她的辱罵,有時候實在氣不過就酗酒解悶,他常常在半夜三更喝悶酒。

所以,當她老公生病之後,她由於慣有的牽連思維,對於她老公生病這件事情產生了很多的懼怕。奇怪的是,她不是懼怕她老公的身體,她老公可能會離開,而是懼怕別人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因此她整天躺在**,進入一種強迫性的思維之中不能自拔。在這樣的強迫性思維之中度過了大約兩年多,她老公去世了。

在她老公住院的兩年多時間裏,她很少去醫院,幾乎全部是大女兒和二女兒把照顧父親的事情扛了下來。

盡管這樣,她還是終於承受不住那樣痛苦的強迫性思維,而在心裏希望她老公可以盡快去世。為此她還去找過會通靈的“藥媽”,算出她老公大約什麽時候會去世,而她也以為那個時間就是她能夠解脫的時間。

但是,當她老公真的去世了的時候,她又陷入另外一種惶恐之中,她無法區分先前去請通靈的人來計算老公去世的時間以及自己期盼老公早點死去的念頭和事實上的行為之間的區別,她會覺得她的“邪惡”念頭都可能導致老公早一點去世,所以她機械的超我怎麽可能輕易地放過她自己?她遁入了無邊際的自我折磨之中。她認為老公一定會來報複她,即便老公去世後她馬上就搬到了大女兒的住處,她依然嚇得再也不敢在晚上出門。

她一直是一個有著夜晚恐懼症的人,在她老公去世之後,這一切就達到了一個鼎盛的狀態。也是因為知道她的這種個性,所以孩子們不會讓她一個人居住。

盡管這樣,每天她都會對大女兒說,晚上早點回來。因為知道她害怕,大女兒一般都是在天黑之後不久就回到家,有時候加班的話,媽媽的電話一定會打過來:“你怎麽還沒有到家啊?”大女兒很是無奈,一年之中,隻能出去玩兩三次麻將,有時候和朋友聚會,都搞得匆匆忙忙,心慌慌的。

她不敢給大女婿和大孫子打電話,他們沒有她大女兒脾氣好。

她有時候也會提到感覺到老公在她的房間,她不經意抬起頭來的時候,恍然一看,仿佛門那邊有一個人。當然她仔細一看,也知道那裏其實一個人也沒有。

在她住的那間臥室,她幾乎每天都在偷偷地燒香,把大女兒窗台上栽花的那些花盆裏,都插滿了香的扡子。她所做的這些事情從來不講給大女兒聽,隻是女兒偶爾進媽媽的房間,在清理那些花盆的時候,看見自己曾經栽種的、活得好好的花,都被母親的香扡子插死了,女兒心中感到了痛,兩種的痛。

她再也不敢在晚上出門了。除非有人陪著她。

後來她搬到A市和小兒子一起住,A市的這套房子是個電梯公寓,而且他們那一層就住著他們一家人,樓道很長很黑,當發出聲音的時候,燈就會亮。總的說來,沒有一般住房的那種樓道通透敞亮,她的腳又不太方便,雖然住在四樓,上下樓她也總愛坐電梯,下了電梯,又是一個比較大的黑暗空間,也需要發出聲音,才會有燈亮起,燈經常還會壞掉。這嚴重地限製了她想要走出去的願望,除了早上出門之外,一天的其他時間,她都一個人待在家裏。

她喜歡嘮叨,所以時常給大女兒打電話,說:“我伺候了我媽媽幾年,我媽媽才去世的,我對我媽媽的死一點都不害怕,我還沒怎麽伺候你爸爸,不曉得我怎麽這麽害怕他……”

大女兒安撫她說:“我爸爸是那麽一個寬厚的人,你和他生活了一輩子,你還不了解他嗎?你總是罵他沒脾氣,不長記性,隨便哪個收拾他,轉個背,他就忘記了,何況你是他的妻子。不論你曾經怎麽希望他去世,甚至為此做過什麽事情,他也知道你的精神狀況和性格,不會和你計較的,更不會來報複你的。”

說完這句話,大女兒心裏就明白,媽媽哪裏是在揣摩爸爸會怎麽“報複”她?爸爸根本不是那樣的人,爸爸是大女兒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沒心眼的、最善良的人。媽媽完全是因為對去世前的爸爸不管不問,而且自己產生了某些見不得人的念頭,甚至去企求“藥媽”算出爸爸去世的時間,好讓自己有一個解脫的日期,也許還不排除媽媽當時可能是燒香企求過爸爸早登極樂,不要再繼續這麽折磨她;但她又意識到這樣的念頭不善良,所以在爸爸去世以後,她把報複自己的念頭投射給了死去的親人,認為對方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大女兒知道,要解決媽媽對爸爸的恐懼,必須要讓媽媽的內心和死去的爸爸和解。大女兒要讓她相信,爸爸的一生都不曾和任何人計較,爸爸願意包容和原諒她對他的一切念頭和做法。爸爸是愛她的,爸爸如果地下有靈,也是希望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的。

然而,她是一個特殊的女人,她不能信任任何人,任何人的言語都很難真正地進入她的內心。就算是她的兒女,她在這個人世間還算是真正依戀著的人,他們的話她都是難以聽進去的。

所以,很明顯的,她依然生活在恐懼之中。

一整個下午,她都在昏睡之中,要睡到下午4點或者5點多才會醒來,弄好自己的晚飯,吃完之後,又上床去躺著看電視。大約晚上9點多10點睡覺,但是,也是因為害怕,即便已經睡著了,電視還大聲地開著。

不論是下午還是晚上,她入睡之後,都會一扯一扯地發出非常嚴重的鼾聲,以至於孩子們經常會感覺到她睡眠中的呼吸是一種具有危險性的行為。

兒子的這套房子在四樓,對著小區的中庭,有著非常美麗的綠化帶和各種花木,很多老人和小孩就在中庭的大麵積的花園一般的小徑上活動,或者坐在木製的板凳上舒適地曬曬太陽,或者互相聊聊天。

兒子很希望自己的媽媽可以走出去,和她的同齡人一起說說話、聊聊天,身心或許可以健康一些,或者在晚上可以和她們跳跳舞,大女兒也希望她能夠身心健康地活著。尤其是媽媽這幾年身體機能衰退得非常厲害,“三高”症狀在爸爸去世之後都出現了。

……

仔細回顧她的這一生,她沒有一個朋友。由於她的特殊經曆,在“上山下鄉”的時候,有一個很鐵的姐們兒;在讀高中的時候,有一個還過得去的同桌。但是,在她心目中,這些朋友都是拿來利用的,她們得關心她,來看她的時候手上得提著東西,甚至塞給她一筆錢,誰塞得多,她就更喜歡誰。所以,這幾十年來,她其實是沒有一個朋友的。

她一直在搬家,從年輕時候開始,就一直在轉換地方生活,每到一個地方,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把領導或者鄰居關係弄僵,她總是覺得別人在針對她。

她的婆婆也是一個脾氣極好的女人,可是她和婆婆之間時常要鬧矛盾,然後她經常把婆婆攆跑。有一次她去買菜,看見婆婆和樓下的鄰居在聊天,婆婆看見她來了,起身就離開了,她回家之後,越想越不對。從此,每當她經過樓下,看見那個和婆婆聊過天的女人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紮堆,她就感覺她們在議論自己家裏鬧矛盾的事情,議論自己對婆婆不孝順。後來她實在受不了這種感覺,就去找領導鬧,然後領導重新給她分配了一套房子,她搬走了。

她新搬的地方其實還不如原來的套房,因為新搬的地方是平房,但是隻有兩家人,另外那家人時常不在那裏住,所以就相當於單家獨院,這正符合她的心意。所以她在那套房子裏住了很多年,直到後來拆遷才離開。

她有一段時間熱衷於跳壩壩舞,但是她隻想當老師,對其他人指手畫腳的;她不喜歡被人當成學生,來跟著別人學習。

那個時候,她出門總是要畫一下眉毛,每次她都把自己的眉毛畫得比較濃,而且還有點奇特,完全不適合她已經快50歲的年齡。孩子們都給她提出過自己的意見,但是她似乎天生具有屏蔽別人的話語的能力,或者說她並不關心別人怎麽看待自己,依然還是那樣畫。所以這其實很矛盾,畫眉毛是為了好看,是為了讓別人看到自己美好的一麵,但是當有人反饋那樣並不好看的時候,她是怎麽可以做到不去管別人的眼光的呢?

有時候,她完全活在別人的眼光裏;有時候,她完全無視別人的眼光,她在這兩極之間分裂。

她有好幾個哥哥姐姐,但是她對他們毫無感情,她如果要和他們親近的話,那隻有一個前提,就是他們給她錢的時候。她會拿一些自己不想要的東西作為禮物去送給哥哥姐姐,然後從哥哥姐姐那裏換回來一些錢。盡管這樣,她心中還是充斥著對哥哥姐姐的恨意,因為他們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沒有想辦法幫助她,而她不會去想,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她的哥哥姐姐的條件也不行。

對分裂型人格障礙的解讀與調適

(1)

20世紀40年代的一個晚上,一個26歲的男青年溜進一個兩歲多的幼女的房間,抱走了這個小女孩。原本旁邊是有個奶媽的,但是這個奶媽去廚房做事了,所以這個男青年抓住了這個機會……

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每當看見三姨太的肚子隆起,他就會試圖去做點什麽。當然,每一次都是借酒醉的時機,最離譜的時候會去踹三姨太的肚子,有一次甚至拿出手槍在懷孕的三姨太麵前比畫。當然,三姨太也就如他所願順利流產了。

他是二姨太生的最大的兒子,也是父親最寵愛的長子夏大楷,他在高中畢業以後,順利地進入當地政府做了一名官員,他在這個大家庭裏的地位無人能及。所以他可以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來而不顧及會有什麽嚴重的後果。

夏五爺的第一任妻子是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而且一直是病懨懨的,所以夏五爺才娶了第二任太太。第二任太太嫁過來之後,很順利地就生下了他這個眉清目秀、聰慧能幹的長子。但是,很奇怪的是,從他出生以後,他媽媽沈夫人卻無法懷孕了,這讓這個城市裏的首富兼橫跨商界政界的風雲人物夏五爺覺得不能接受。剛好在某一年,正房夫人去世了,於是夏五爺娶了三姨太。

從此,二姨太和三姨太的戰爭一直持續不斷,戰爭的主題是誰才是正房。因為按照當地的習俗,夏五爺娶三姨太是來填房的,那麽三姨太就應該是正房。但是,二姨太堅定地認為是自己先來到夏家的,自己理所應當接替死去的大夫人成為正房。兩個太太為了這個事情爭執不斷,明爭暗鬥,做出許多暗地裏彼此傷害的事情來。

三姨太自從嫁入夏家,很順利地每隔一年多就要大起肚子一次。這讓二姨太感到自己在這個家庭裏的地位岌岌可危。二姨太總體來說還算是一個性格溫和的女人,但是,夏家有如此大的一份家產,老公又是如此優秀的一個男人,兩個女人怎麽可能停息彼此之間的競爭呢?這場競爭還把雙方的孩子都牽扯進來了。

夏大楷每次看見三姨太懷孕,就要想方設法地找碴,三姨太的孩子有些是生下來不久就莫名地死去,有些則在長到幾歲的時候死去,最後存活下來的,就是老四、老六、老七、老八、老九、老十以及後來的第十三和第十四個孩子。

夏大楷抱走的這個小女兒,是三姨太的第十三個孩子。他把她抱著,小女孩還在熟睡,並不知道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準備把自己丟到長江裏去。雖然都是在一個屋簷下,但是十三妹知道家裏有一個很可怕的哥哥,一旦酗酒後就什麽人都不認,總是欺負自己和自己的哥哥姐姐。

夏大楷已經把這個小女孩抱到了長江邊上了,一陣冷風吹醒了十三妹。十三妹一看自己正被大楷抱著,然後旁邊又是滾滾呼嘯著的長江水,十三妹嚇得小便失禁,然後拚命地掙紮起來。

一陣冷風可能也把大楷的酒意吹醒了不少,之前在看著懷裏的小女孩的時候,他已經有了一些不一樣的體驗。這個女孩是夏家的孩子,和他身上同樣流著夏家的血脈。而且,小女孩也是如同他一樣的眉清目秀,他們都有著如同父親那樣彎彎的柳葉眉,雖然他的很濃,女孩的很細,但是那個彎的弧度和形狀,是那樣相似。女孩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那黝黑的眸子裏透露出的純真,一時間擊中了大楷,雖然隨後就是女孩驚恐的眼神,但是大楷從這驚恐的眼神裏讀出了一些什麽,他被這個眼神震懾住了……

就在大楷猶豫的當下,女孩使勁地掙脫了大楷,往家的方向跑。這個時候,奶媽和媽媽都找到長江邊上來了……

三姨太不敢再把十三妹接回自己的家中,就去找到好友曾氏說:看看幺姑在你這裏待得習慣不,晚上哭不哭?如果待得習慣,就讓她在你這裏生活幾年;如果不習慣的話,我再來把她接回去。

曾太太是三姨太麻將桌上的好朋友,曾氏一直沒有生育,嫁給曾先生以後,就和曾先生前妻的幾個孩子生活在一起。所以,麵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兒,曾氏很開心地接收了。

很奇怪,十三妹來到曾家以後,晚上並沒有哭鬧。於是,十三妹成了曾家的孩子,家裏也有一些哥哥姐姐。

曾太太是一個脾氣非常溫和的女人,對待十三妹非常溫柔,家裏的幾個哥哥姐姐對待十三妹也沒有像夏家那樣變態的行為。兩相比較之下,十三妹覺得這裏反而要好些,但是,那些完全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哥哥姐姐,十三妹和他們相處也會有隔著一層紗的感覺。

六歲半的時候,三姨太來跟曾太太要孩子,理由是十三妹該上小學了,而且,曾太太還有一個不好的習慣,要抽大煙,三姨太怕這個影響到自己的女兒。曾太太和三姨太理論了一番,發現自己說不過三姨太,最終就放棄了。

十三妹跟著媽媽回到了自己的家,開始了上小學的生活。每天放學回家,十三妹要參與到兩個太太的戰爭中去,兩個太太有時候會在家裏四合院的天井裏吵架,十三妹也會跟著媽媽一起罵沈氏。三姨太原本隻是一個很單純的女人,但是嫁進夏家以後,在這種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老公的畸形關係之中,她變成了一頭母老虎,一頭隨時準備吃掉對方的母老虎。十三妹體恤媽媽的情感,也跟著媽媽變成一頭小老虎了。

夏五爺是一個脾氣性格非常好的人,兩個太太吵架,他從來都隻是躲進自己的房子裏去,大部分的時間他也不在家裏,即便在家裏,他也不想參與進去。

有一次沈氏在快洗好的一缸衣服裏,發現有尿漬,後來證實是十三妹倒進去的,大楷隨後就去十三妹的學校裏告狀了,十三妹被罰寫檢討。但是這沒有什麽用,因為隨後十三妹就學乖了,知道要如何收拾沈氏而不會暴露出來……

除了小兒子,三姨太這個時候身邊隻有兩個女兒,就是十三妹和她的十姐,十姐上麵的那些孩子,四姐已經嫁到東北去了,六姐和七姐十多歲的時候就去參軍了,八哥和九哥都在讀大學。

在這兩個女兒中,三姨太很明顯地表現出對十三妹的偏愛,雖然是六歲半才把這孩子接回來,但是這孩子似乎特別的乖巧伶俐,懂得如何去討媽媽的歡心。這讓三姨太很是得意自己堅持去曾太太那裏要回了這個孩子。

三姨太其實是一個對孩子沒有什麽耐心的媽媽,自己生的十多個孩子,都是生下來不久,就把孩子交給奶媽帶,每個孩子有一個奶媽,孩子們都是跟著不同的奶媽長大的,而她自己忙著社交以及和一些官太太打麻將。所以之前的那些孩子,對她都沒有很深的感情,而且出於對這個家庭裏的一些東西的反感,孩子們在有機會的時候,都離開這個大家庭遠走高飛了。唯一留在身邊的就是十女兒,可是這個十女兒,對待這個媽媽的態度通常都是敵對的和叛逆的。唯獨這個從曾太太那裏要回來的孩子,對待三姨太的態度卻是完全不同的,她會去幫媽媽和沈氏吵架,會幫媽媽做力所能及的家務,每當媽媽玩麻將累了回家以後,她會立即去幫媽媽捶腰和按摩,因為媽媽生產過多,每次生完孩子,還沒有好好地坐完月子,就忙著去玩麻將,所以落下了個腰疼的毛病。這是一個聰明的女兒,她很敏感地知道媽媽需要什麽,她總是能夠按照媽媽的需要去做一些什麽。

20世紀50年代初,在“三反”“五反”的運動中,夏五爺的全部家產被沒收,鋃鐺入獄。兩個夫人迅速分開居住,沒有多久,沉重的經濟壓力就落在了三姨太的身上。三姨太被迫改變闊太太的生活方式,到當地的醫藥公司上班。她的工作是熬製中藥膏劑,還常常加班,加班的業務她就帶回家來做,十三妹做完作業,就會去幫媽媽熬藥。

熬藥這個過程裏,還包括把一些沒有粉碎掉的中藥材放入一個木製的、如同小船一樣形狀的東西裏碾碎,然後熬製。十三妹除了要幫媽媽做這些工作以外,還要幫著媽媽做其他家務,包括帶弟弟和進廚房等事情。

而十女兒卻總是貪玩,不喜歡幫著媽媽做那麽多的事情,三姨太一看見十女兒玩耍,暴虐情緒就會立馬升騰起來,就要拿那把長長的雞翅木梳子打她,有時候甚至狂怒地拿出掃帚打她。但是十妹倔強地忍住自己的眼淚,絕不求饒地迎著媽媽的暴力,用她那獨立的眼神鄙夷地看著媽媽的瘋狂,她常常用眼神去瞪自己的媽媽,但是這依然阻止不了媽媽在情緒不好的時候對十妹的懲戒。

三姨太在舊社會過闊太太的日子習慣了,自己的孩子都從來沒有帶過,都是奶媽帶大的,孩子們和她本來就不親近,哪裏來的愛呢?但是現在,她一個人每天要去上繁重的班,回到家還有幾個小小的孩子要撫養,巴不得有人能夠替自己分擔一點家務,而留在家裏最大的這個女兒,習慣於看著她忙碌,自己照耍不誤,她當然要打她了。

其實,才從曾太太那裏回來的十三妹,就曾經看到過媽媽打十姐,那個時候十姐還小,常常有一陣陣淒厲的尖叫聲傳到十三妹的耳朵裏,十三妹感覺到自己已經在戰栗。這個媽媽對於十三妹其實是很陌生的,本來在曾媽媽那裏生活得好好的,不知道這個媽媽為什麽突然要來把自己接回去,孩子隻能被安排,沒有人會在她被安排的時候給她知情同意書。

麵對一個陌生的、暴戾的媽媽,十三妹成了一個很乖的孩子,很小就懂得體恤媽媽,替媽媽分擔那怎麽做也做不完的家務。

很小的時候,這個孩子的日記裏就有了這樣一段話:我的心裏總是充滿了難以描述的悲戚,仿佛我在一個荒島,周圍雖然也是有人的,但是,就在這個荒島裏,沒有人可以進入我的心,那顆心裏沒有綠洲,其實也是一個荒島……

(2)

看完夏和甄的成長經曆,我心中很是感慨。

夏和甄大約是在兩三歲的時候,被自己的同父異母的大哥抱到長江邊上,準備丟到江裏去淹死。這樣一個經曆可以導致一個人的偏執性格,就是感覺到總是有人要迫害自己,這不是幻覺,不是妄想,這是有真實的事實、一個基礎性的東西在那裏,為她後來的精神結構墊底的。

這個孩子為什麽會去曾太太家裏生活了那麽兩三年的時間,這其實是一個謎,如果說是害怕夏大楷繼續迫害自己的女兒,那十妹就不怕這個危險了嗎?十妹雖然比十三妹大幾歲,更懂得保護自己,但是,這也不是一定要把十三妹送出去的理由吧!這裏顯然有一個東西是要發掘的,那就是媽媽的功能性缺失。

三姨太生下來十多個孩子,都是一出生就抱給保姆或奶媽去撫養,媽媽即便在坐月子,也要去玩麻將。所以,夏和甄第一次被抱養的原因,究竟是她道聽途說來的,或者是親生媽媽加工之後的,還是真實的,根本就是不知道的。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事實是,在她很小的時候是一個被自己的媽媽遺棄過的孩子,在養父母家待到上小學的年齡,媽媽又執意要把她從養父母那裏要回來。在這個事實裏,這個孩子實際上遭到了第二次遺棄,就是被迫離開已經建立起關係和感情的養父母。

無論多麽小的孩子,對於自己為什麽被遺棄,在內心裏都是有一個解釋的。但是,這個解釋裏,她不會去思考這是媽媽的問題,因為媽媽是她的心理和生理能夠生長的一個環境,如果環境是壞的,那麽這個孩子就會失去希望,孩子的世界就會坍塌。所以孩子隻能去想,是因為自己是不可愛的,沒有價值的,所以才會被媽媽和養父母遺棄,他們不要自己了。

這樣的解釋給了孩子一個希望,如果我不斷地幫媽媽做事,不斷來討媽媽的歡心,那媽媽就應該會喜歡我,不會再拋棄我了。

她果真就這樣去做了,她果真也得到了在媽媽那裏存在的安全性,媽媽更喜歡她,而不是她的姐姐。

按照溫尼科特的說法,她的真性自我已經死去,活著的隻是為了贏得別人的關注,然後在關係裏才能存活下來的一具軀體,一具承載著假性自我的軀體。

所以,她的人生不再自由,她的心靈從此不再屬於自己,她隻考慮要如何去占據著別人心目中的位置,然後不把自己遺棄。

當媽媽年老生了重病,並癱瘓之後的5年裏,一直都是夏和甄在艱難地照顧著媽媽。那時,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年幼的孩子,但她依然非常艱苦地服侍了媽媽5年,直到媽媽去世。媽媽很胖,她一個人幫媽媽翻身都很困難,媽媽癱瘓在床,屎尿都在**解,這麽沉重的照顧媽媽的擔子,留給夏和甄一個人來挑,別的兄弟姊妹都跑得遠遠的,因為他們和自己的媽媽缺乏感情連接。

按理,夏和甄在心底有可能對媽媽愛恨交織,她為什麽要對媽媽這麽好呢?

曾經被拋棄過的孩子,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可以安全地留在一段關係之中。為了這個目標,她會犧牲自己的真實心願,隻為了滿足那個對她很重要的人的心願,隻為了能夠在那個人的眼裏重新看到自己。

可惜,媽媽還是看不到她,媽媽那個時候因為丈夫的離開,家道中落,經濟困窘,工作勞累,隻希望這個幼小的孩子可以幫助自己分擔一些事務。這個重新接回來的孩子是那麽的乖,乖到她可以很省心地不去“看”她的需要。

夏和甄在16歲的時候罹患了嚴重的抑鬱症並且伴發了部分的精神病性障礙。結婚以後,在“**”那個階段,因為家庭發生的一些變故,同樣的精神疾病再次爆發,“**”結束以後,她的抑鬱症和精神病性障礙消失。但是,人格上的分裂狀態卻一直伴隨著她。

這些,她自己不知道,老公不知道,孩子們也不知道,大家隻是覺得這個親人很奇怪,很多行為都不正常。他們都以為是她在“**”中受到刺激過多導致的。

分裂型人格障礙應該算是所有的人格障礙裏最嚴重的一種了,隻有這一種人格障礙和精神分裂症的相關性是最高的,它甚至在某些時候被看作精神分裂症發作的前兆,或者是精神分裂症未發作時候的一種隱性的表現。

它和精神分裂症的區別大部分在於分裂型人格障礙沒有明顯的幻覺和妄想,當然社會功能還能夠在一定範圍內正常發揮。

分裂型人格障礙的基本特征是一種社交和人際關係缺陷的普遍模式,表現為對親密關係感到強烈的不舒服和建立親密關係的能力減弱,且有認知或感知的扭曲和古怪行為。始於成年早期,存在於各種背景下,表現為下列症狀中的5項(或更多):

①牽連觀念(不包括關係妄想)。

②影響行為的古怪信念,或魔幻思維及與亞文化常模不一致(例如,迷信、相信千裏眼、心靈感應或“第六感”;兒童或青少年可表現為怪異的幻想或先占觀念)。

③不尋常的知覺體驗,包括軀體錯覺。

④古怪的思維和言語(例如,含糊的、贅述的、隱喻的、過分渲染的或刻板的)。

⑤猜疑或偏執觀念。

⑥不恰當的或受限製的情感。

⑦古怪的、反常的或特別的行為或外表。

⑧除了一級親屬外,缺少親密或知心的朋友。

⑨過度的社交焦慮,並不隨著熟悉程度而減弱,且與偏執性的害怕有關,而不是對自己的負性判斷。[1]

在分裂型人格障礙的診斷標準上有9條,在這9條的背後,其實隱含的是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敵意和回避。

夏和甄遇到很多事情都不會向丈夫或者孩子求助,這讓孩子們覺得她很獨立,但是到她老年的時候,她完全無法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她後來還罹患了腦萎縮,連一個老人手機的打電話和接電話的最簡單的功能都學不會。但是,她依然要堅持自己一個人去做很多事情,這其實反映的是她內心對於求助這件事情的羞恥以及內在客體可能不會願意幫助她的一個固定的圖式。

她唯一會開口的就是到了晚上,家裏沒有人的時候,她一個人就會害怕,才會給孩子打電話,讓他們早點回來。這是一種自體虛弱的表現,因為早期的客體都充滿了迫害性的色彩,所以一個幼小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會感覺到極大的不安全感,感覺一些“神秘”的力量會來摧毀自己,所以她其實是生活在早期那種不安全的階段的。

她極端地自負,覺得什麽事情靠自己都可以搞定,不需要求助別人。同時她又極端地自卑,總是覺得別人在說自己的壞話。

這些都是她分裂的點,還有一個點是,她在家庭生活中完全不在意家裏的人會怎麽去想她的言行,她的言行裏隨時都有貶低、譏諷、嘲笑老公和孩子的地方,她讓他們精神上都很痛苦,她又通過不斷地幫他們做事來抵消這些恨的感覺。但是她在做事的時候充滿了抱怨,抱怨沒有一個人來幫助她,當真的有人來幫助她的時候,她又嫌棄別人做的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她又要把人攆跑。

她做每一件事的時候,在內心都有一個假想觀眾,她總是會去想那個人在看著她做事,會怎麽評判她做事,這些評判多半是負麵的,和她在年幼時候幫媽媽做事,媽媽總是催促她,總是對她做的事情不滿意的聲音幾乎一致。

有時候情況又會得到一個逆轉,她會想象有一個人在充滿關注地看著自己做了一件成功的事情,或者自己穿著打扮漂亮的時候,也會有這麽一個充滿溫情的人在看著自己。

她的穿著打扮時常是很奇特的,要麽會比較暴露,要麽又把自己捆綁成一個粽子。她畫眉毛的奇特方式,似乎也是為了吸引別人的關注。

(3)

分裂型人格障礙病人很難自我調適,這是因為他們完全生活在恐懼和防禦之中,使用大量很原始的防禦機製來生活,他們和世界似乎是隔離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完全不可調適。

一些傑出的藝術家和名人,其實就是分裂型人格障礙病人。可見,人在分裂狀態下,反而可能會具有一些非凡的創造性。

如果他們和人打交道實在是太累,幹嗎一定要讓他們和人打交道呢?尊重他們的內在現實,有時候也是尊重這個心理疾病本身的存在。

當然,如果有一些自我調適的方法,能夠讓他們達到一定程度上的安心,也是可以采納的。

第一,增強內在的自我價值感。生而為人就是最大的價值。如果說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沒有充分地獲得這個部分,那麽在我們長大以後,我們要學著自己給予自己這個部分。學會肯定自己,看到自己這一路走來的不容易,看看自己經曆的那些喪失,感謝自己雖然經曆了那麽多,但是到今天還好好地活著。就這個事實本身,已經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了。

第二,尊重自己的感受。你不必過分地去討好別人,因為這會讓你內在的委屈感倍增。在你有了太多委屈感的時候,遲早會對你討好的人爆發。既然遲早都要爆發去惹惱他,不如平時就多關注一下自己的需要。

第三,不論什麽樣的人格障礙,其實內心都有想和人建立關係的需要。隻是因為過往的關係模式太糟糕,他們內在很害怕人,所以才采取躲避或者隨時都準備攻擊他人的一些防禦措施。如果周圍的人可以看到這一點,多給予一些支持和鼓勵,他們還是有從殼裏走出來的勇氣的。

[1]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編著,(美)張道龍等譯:《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5),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