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樣:我值得被愛嗎?
盛春早,男,34歲,大學本科畢業,圖書管理員。
他大學的專業是圖書管理學,畢業後就在這個圖書館工作,他曾經有過幾次機會可以被提拔,但是因為他古怪的、不怎麽和人交流的性格,使得他錯過了那幾次被提拔的機會,而一直從事著最基層的圖書管理員的工作。
他曾經有過幾段短暫戀愛的經曆,但是最終都因為他無法解讀出女友的一些隱諱信息而遭到對方的疏遠,所以,一直到34歲,他依然是孑然一身。雖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他時常覺得自己的內心非常孤獨。
他在個人衛生上似乎也缺乏一定的打理,尤其是在夏天的時候,如果有人靠近他,會聞到一股比較明顯的味道。隨著谘詢的進行,他開始一段新的戀情之後,這個現象有所好轉。
他來谘詢的原因是因為他很想保住這一段戀愛關係,但是他發現自己在戀愛中依然很笨拙。他在麵對她的時候常常說不出什麽有趣的話語,他隻能跟隨對方的話題來回應,而且回應也顯得無趣、呆板和機械。
他常常在離開她以後,去仔細地思索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會不會讓她不再喜歡自己了。比如有一次,他們一起去打乒乓球回來,他表示覺得女友的這副乒乓球拍很不錯,女友說:“你要是喜歡我的這副乒乓球拍的話,我就送給你好了。”那個時候,他們才開始戀愛不久,他覺得要她的東西很不好意思,就說:“算了,我回去自己買一副。”
就因為這句話,他竟然一個晚上失眠了。他陷入了沉重的自責之中,他覺得女友是好意,自己辜負了女友的好意,自己的自尊心很脆弱,怕要女友的東西會讓她覺得自己愛貪小便宜,怕在女友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就沒有看到女友的善意,拒絕了女友的好意;女友會不會認為自己虛情假意,明明的確是喜歡那副乒乓球拍的,但是卻拒絕了她。
當然,上麵的這段話是在谘詢的過程中,谘詢師和春早一起回顧之後的一個更準確的描述,而在這之前,他對這個事件的感知是模糊而大概的。隨著谘詢的進行,谘詢師把他內心的感受進行了提煉,再反饋給他而得出了這些更為細膩的感受。下同。
他在失眠的那個晚上,對於他們的關係充滿了擔憂。在他的幻想世界裏,女友可以清楚地洞悉和知曉他的念頭,然後會討厭他,拋棄他。他無可逃遁,隻能被動地等待女友的宣判和懲罰。
當然,他在和女友的對話中,還是能夠識別出女友的好意以及他自己在潛意識之中害怕接受對方的好意的一種擔憂。那種好意裏麵似乎帶著一種吞沒,他回想起來,在麵對類似的事情時自己都有一些這樣過激的反應。
還有,他對自己的一句話,對女友好意的一個拒絕,這樣很普通的事件上所體驗到的巨大的內疚和自責,常常會使他懷疑在那個感受之下,會不會有更深沉的對對方潛隱了的攻擊性。
第二天他給女友發微信消息,女友很長時間都沒有回複他,他那一天在圖書館裏沒有辦法做任何事情,心慌得一直在一張紙上胡亂塗寫。下班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塗寫完了整整一個本子。
下班後他慢慢地走到女友的單位,他希望看到女友,但是又怕看到女友。突然,女友出現在單位的門口,他剛想扭頭躲避,女友就叫他的名字,說:“我今天手機沒電了,忘記帶充電器,你有沒有給我發信息啊……”
他們一起去吃晚飯,女友對待他的態度毫無改變。
女友其實有很多不好的習慣,比如高消費、貪慕虛榮、不懂節約,身體還罹患了一種慢性疾病。但是,他認為這些都無所謂,經過了那麽長時間的孤獨,他隻想有一個人來陪伴自己,自己在這段關係裏能夠“存活”下來就可以了。
但是,在關係中的忍耐,對他來說也是一門很不容易的功課,他默默地為女友的高消費買單,花光自己每個月的工資,還要跟父母要錢。好在父母知道他談女朋友不容易,從他工作以來依然持續給他經濟上的補貼。
他每次去跟父母要錢的時候,心中還是有一股很強烈的對女友的怨氣,憑什麽都該我為你付出,你自己的工資卻拿去存起來?什麽都要我幫你買……
但是,他在下一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會自覺買單。
有一次他們一起去國外旅遊,其中某一天的行程是他安排的,然而臨到出發的時候,他發現他預訂好的交通工具不行,這個時候他急得抓耳撓腮。他撇下女友和她的兩個朋友,走到旁邊的走廊上快速地走過去走過來,那種不加掩飾的緊張和焦慮,讓他的女友和朋友們都驚呆了。
在谘詢中他說道:“那時我覺得自己仿佛犯下了彌天大錯,不知道會得到什麽樣的懲罰。”
谘詢師問他那麽著急的原因是什麽,他說是自己沒有考慮周到;谘詢師問他沒有考慮周到的最壞結果是什麽,他說他知道沒有什麽,這種交通工具不行了,換一種就可以了,或者直接返回旅館,再重新設計線路。
後來討論的結果是:那時使他的情緒瀕臨崩潰的最根本原因是怕丟臉。
後來女友和她的家人說了他們倆的戀愛關係,雙方父母都見麵吃飯了,這一段感情似乎算是得到了雙方家長的同意。
但是,他內心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那個女孩是迫於父母的壓力才和他交往的。因為女孩的父母意識到他工作很穩定,收入還可以,又是一個典型的“妻管嚴”式的男孩,女友的父母和他接觸之後表示還蠻喜歡他的。
他有很多這個方麵的幻想,而這些幻想統統指向他是一個不會被女友真正喜歡的類型的男孩的自體意象。
這種自體意象發展到一定時候,就衍生出了新的片段。
某次他們約好周末一起去鳳凰湖玩,但是女友在周五晚上打電話來說第二天她要加班,他非常固執地認為女友其實是答應了他們單位裏另外一個男同事的約會,因為他在前幾天偶然間發現了那個男同事在微信上問女友周末怎麽安排。當他看到那句話的時候,可以說是怒火中燒,雖然他知道那個男同事和女友是一個辦公室的,而且兩個人平時說話就很隨意,但是,她和自己是戀人關係了,男同事再出現的話,他感覺自己隨時處於危機之中。
在谘詢裏,他說:“我根本不相信女友會真正喜歡我,她和我接觸究竟是為了什麽……”他沒有說出的那句話是:“我在她眼裏,應該什麽都不是,我怎麽可能會吸引她呢?”
我能夠感覺到他極低的自尊心水平在影響著他的判斷。果然,他去女友的單位,女友是真的在加班,他在她單位門口看到了女友的車,他才放心地離開了。
女友有一次住院,他知道了,但是那時女友的手機又突然沒有電了,他無法聯係上女友,就一家一家醫院去找,依然沒有找到女友。後來女友的同事把充電器給女友送來,女友打電話給他,他才見到女友。女友見到他卻是責怪,怪他不該那樣傻,在大熱天那樣到處跑,他隻需要等一段時間,她自然會給他電話的。
他心裏覺得很委屈:“我怎麽知道要等多久,你的電話才能通?”但是,他不敢表達自己的委屈。
第二天,他在家裏熬湯,熬了很久,熬好了,他給她提到醫院去,女友卻說:“我得的這個病,是不能喝這種湯的,之前跟你說過的嘛……”
他後來回想起女友是在一次電話裏跟別人說到她的病不能喝有這個食物的湯,但是並沒有跟他說過,隻是當時女友打電話的時候他在場。因為女友是在跟別人說,他隱約聽到,所以就沒往心裏去……
他想替自己辯解,但是話幾次到嘴邊,都咽了下去。但是這份不舒服伴隨著他,使得他在隨後對女友的照顧中充滿了情緒,女友當然看出來了,就叫他離開,女友的臉上滿是慍色,他很惶恐地離開了。
這還得了?在和女友交往的短短的3個月裏,不管在什麽方麵,他都是無條件地接納女友,似乎他在關係中無限地卑微,卑微到了塵埃裏,卑微到了隻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就好,其他的我都可以。雖然有時候心中有不滿,但是總是因為害怕女友的離開而沒有表達出來。
他跟谘詢師說過:“我一直覺得自己內在的感受是空的,隻有我和我的女友待在一起的時候,這種空的感覺才會緩解許多,我不能失去她。但是我感覺如同我前麵幾段感情一樣,我最終還是會失去她,我無法想象我如果失去她會怎麽樣……”
這次戀愛開始以後,如同前麵幾次戀愛一樣,他一遇到對方的態度有所冷淡或者不明朗的時候,就會在家裏哭泣,他在感情路上的坎坷和總是無疾而終,似乎在向他提示著一些什麽,而這些東西使得他內在的那種空的感覺更強烈了。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會在家裏哭上一個小時甚至幾個小時,直到把他的父母哭得心都揪了起來。
每次他哭的時候,媽媽都會去安慰他,安慰完了就會開導他,但發現無論說什麽開導的話他都不會接受的時候,媽媽就會教訓他。他在一開始,都會很享受,但是,到媽媽教訓他的那個環節的時候,他就會很難受。
谘詢師此時和他討論在家裏哭泣的原因,討論的結果是:情緒的宣泄占50%,希望得到媽媽的關注和安慰占50%。
谘詢師問:“你哭的時候媽媽會是一個什麽感受,你知道嗎?”他說不知道,然後馬上又說,應該是不舒服的。但是他不想去考慮這個部分,說完,他又陷入巨大的內疚之中。
他說:“媽媽說我就如同一個小孩子一樣,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就會哭鬧。”谘詢師說:“對啊,你哭泣的時候,你覺得你有多大?”他說:“大約四五歲吧。”然後他馬上開始揪自己的頭發,表情非常痛苦,又開始不斷地說:“我完了,我完了。”陷入非常自責的狀態,覺得自己無可救藥了……
谘詢師這個時候感受到了他非黑即白的兩極思維,就是隻要我有一點不好的地方,我就不算是一個人了,我就什麽都不是。因為從他痛苦的表情裏能夠感受到他強烈的自我譴責和自我憎恨。
當谘詢師把這個兩極思維呈現給他的時候,他說:“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一點也無法考慮到別人感受的人,別人是不會喜歡我的啊!”然後開始大哭起來。
哭完,谘詢師和他討論,最後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想改變現在這種小孩子的人際互動模式,因為不想去動那麽多腦筋,而且改變好痛苦。但是,不改變的話,別人又不會喜歡上他。而且,他很悲觀的地方在於,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改變。這就如同是他給自己設定的一個魔咒一樣……他在這個魔咒麵前,感到自己是那樣的無能為力。
對分裂樣人格障礙的解讀與調適
(1)
分裂樣人格障礙是一種脫離社交關係,在人際交往時情感表達受限的普遍模式,起始不晚於成年早期,存在於各種背景下,表現為下列症狀中的4項(或更多):
①既不渴望也不享受親近的人際關係,包括成為家庭的一部分。
②幾乎總是選擇獨自活動。
③對與他人發生性行為興趣很少或不感興趣。
④很少或幾乎沒有活動能夠令其感到有樂趣。
⑤除了一級親屬外,缺少親密的朋友或知己。
⑥對他人的讚揚或批評都顯得無所謂。
⑦表現為情緒冷淡、疏離或情感平淡。[1]
在盛春早身上,我看到許多邊緣型人格障礙的影子,比如他們都瘋狂努力以避免被拋棄,時常空虛,自我身份同樣紊亂以及情緒上容易失控,異常容易暴怒,努力吸引別人的注意力等。
但是,我還是傾向於這個個案是屬於分裂樣人格障礙。這隻是一種感覺,我感到我曾經打交道的那些邊緣型人格障礙病人在和我交流的時候,對許多感受性的東西的描述比他清晰許多,而且他對於自我在人際關係中被摧毀和被拋棄的預估和過激反應,是一種彌散性的持續存在的力量。邊緣型人格障礙病人,至少在某些時候還能夠感覺到自己是被人愛著的,欣賞著的,而在春早的內心世界裏,這樣的時刻幾乎沒有,所以他比邊緣型人格障礙病人的情況要重一些。
春早非常容易陷入自責和內疚的情感之中,這點讓我很意外。我猜想,他是否是因為對別人都有防範、猜忌、不安,或者喜歡去猜測別人的意圖,所以一旦發現別人不是那樣的,他就會因為自己觀念中的敵意而感到內疚或者自責。
不管和誰交往,他在交往以後都會站在別人的視角去審視自己的言行,有沒有讓人不舒服和不喜歡。但是,這種能夠從別人的視角去審視自己的言行的能力是有限的,因為他“努力”的結果都是:別人會對他的言行表示不滿和不喜歡。
也就是說,他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必然的結果,就是自己無論說什麽和做什麽都是錯的,都是不會討人喜歡的。這導致他在麵臨人際困境的時候,無法解讀出別人的真實信息,他已經生活在一個固定的“信息”之中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他比過去好多了。以前我們的對話中,我說出一句話,或者問出一句話,他往往要沉默幾分鍾才能回複我,而且在沉默之前,他也不會說,“那你等我想一想”,他是突然間陷入沉默的,而且在沉默中,有時候會一直看著我,那個表情就是直勾勾地望著我,沒有任何的轉移。時間長了,我無法去回應他的眼神,隻好把我的眼神移開或者低頭。
現在我們的對話開始變得流暢起來,他可以很自如地和我對話,即便是他偶爾沉默,也不會顯得很突兀。我也不知道這個轉變背後,在他內心裏經曆了一些什麽樣的體驗。
春早對人際交往中敏感信息的解讀存在著很大的困難,比如,某天晚上女友在電話裏問他要不要把他們的關係告訴自己的父母……這句問話其實顯示了女友有進一步交往的意思,但是,春早卻又陷入了恐慌之中,他害怕女友的父母在發現了他的真相之後會勸女兒離開自己。
我問他,“你的真相是什麽?”他說了幾句話,那意思是他是一個缺乏自我控製管理,情緒隨時可能失控,甚至動用暴力解決自己問題的“恐怖分子”,他害怕他內在的這個部分。所以他投射出去,認為對方怎麽可能接受這樣的一個他呢?他現在的一切都更像是表演,努力地在女孩和她的家人麵前呈現出自己正常的那個部分,但是,那種擔心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就是如果有一天他們發現他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就完蛋了……
我默默地聽著他的話,然後開始沉默。因為我並不打算現在去修正他的內在現實,那個內在現實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於他無法看到事實的真相,他沉浸在他的內在現實裏,而失去了辨別真相的能力。
這個內在事實就是:沒有人會喜歡我,我是一個讓人討厭的人。從這樣一個潛意識裏的核心信念推導出去,其他的懷疑就順理成章了。
(2)
很多分裂樣人格障礙病人都是超凡脫俗的藝術家,他們把自己的分裂氣質很好地運用到了創作上,創作出了非凡的作品。
其實,分裂這種心理運作機製,在每個人身上都是或多或少地存在著的,比如我們會如何看待我們的本能與道德之間的衝突,我們內心的真實和這個世界的異化之間的衝突,我們在關係中是要做自己還是要做他人期待的那個樣子之間的衝突……無數的衝突之後,我們的靈魂難免分裂,莫辨初衷。
所以,調適的第一步是接受自己的分裂,接受自己在麵對複雜的情感狀態時的一種無能為力,接受自己就是具有天真和純真的人際交往模式和幻想。
第二步,在感覺到自己的不可愛和無價值的那個部分的時候,盡量避免讓自己的思維掉到這個陷阱裏去,雖然這是來自很原始的詛咒。但是,一旦自己可以撥開迷霧,看到自己身上還存在著人性的光輝,那麽,安撫自己的力量就一定會出現。
比如,在春早身上,他對女友的超出一般人的關心和體貼,他去一家又一家的醫院找那個女孩,為那個女孩送去自己做好的食物。還有因為那個女孩喜歡養多肉,所以他也去買了多肉來養,希望養好了送給她。
他並非他自己看到的那個一無是處的人,其實會有女孩喜歡上這樣的男孩的。
第三步,把自己的心理疾病普同化。這一點在任何人格障礙病人身上都適用。他們因為自己的心理疾病,而覺得自己是一個怪物,甚至有想殺死自己的衝動。其實,他們就是我們人類中五顏六色的存在,分裂者要接受自己的行為雖然有讓人費解的一部分,但是總體來說,他們更善良、更單純、更本真,同樣有吸引別人的魅力。
[1]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編著,(美)張道龍等譯:《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5),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