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型人格:我活得好累
唐鬆,男,28歲,碩士畢業,公務員,熱愛寫作。
文章內容來自唐鬆本人寫給治療師的自述。分節部分代表是在不同的時間寫作的。
(1)
前些天我回憶起來一個已經被忘記的記憶碎片:我在小學一年級剛被送入寄宿學校的前半年,非常不想被人發現。我想鑽進地裏去,想躲進任何一個小角落裏。隻要老師和同學不在我的身邊,我就會有一種落寞和悲傷感。
我這個記憶裏,最深刻的一個畫麵,是有一天老師帶著小朋友上操,我看著他們往外走,忽然有一種悲傷感,這種感覺很奇怪,我感覺我是不應該屬於這個世界的,沒有人要,也沒有人愛。我看著大家離開教室,空****的教室仿佛驗證了我的看法。然後我看見牆角掃帚邊上有一塊肮髒的小角落,我哭起來。把自己卡在那個角落裏,我感到極度的孤獨和悲傷,但是又感到一種滿足和安全感,就好像我根本不該是一個人。我是一個垃圾。沒人需要我。我應該就這樣死在這個角落裏……我就這樣低著頭蹲在角落裏看著地板一直哭。直到老師的聲音出現在我身邊,問我怎麽了……
這個記憶碎片裏麵似乎有著極度的自卑和無助。在這次導致我抑鬱的事件中它忽然顯露了出來,讓我有些震驚。看來我在小學一年級被送入那個寄宿學校的時候,確實遭遇了什麽精神的痛苦,以至於覺得自己連垃圾都不如……
再次回憶起這段記憶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強烈的絕望和悲傷。這種感覺似乎和我成年後每次大的情緒波動都有非常相似而熟悉的地方。
所以我猜想,或許這意味著我在極為幼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出現這種極度自卑,厭惡自己,認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的絕望感。
小學整整6年,我都隻能在周末才能見到我的父母,所以有時候覺得和我的父母很陌生,和學校的老師同學反而更熟悉。可惜,在學校的時候,我遭遇了一些校園欺淩,其中有來自老師的傷害,也有來自同學的,但是我的父母對於我身上發生的事件似乎沒有給到有效的安撫。
我的記憶中一直以為,我小時候應該還是比較勇敢的。但是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想辦法讓自己消失,把自己卡在某個小角落裏,然後幻想自己倏地一下就消失了。
我連做夢都在做這個事情,仿佛這樣做才是對的。以至於我的班主任在一年級結束的時候幾乎記不住我的名字。
當時班裏有一個很開朗的同學叫劉海濤,他積極幽默又開朗。那個時候我非常喜歡劉海濤的樣子,我不斷觀察他,模仿他,想變成他。
(2)
昨天下午我和我的女朋友正常約會,送她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左右了。我開車去的,到她家樓下的時候,因為希望和她多待待,央求之下,她讓我把車子停在小區的地下公用停車庫裏。
作為情侶,我們兩個在地下車庫裏待著,又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她靠著我,於是我產生想親吻她,甚至做有性暗示意味的撫摸的衝動。這不是我們第一次來到地下停車場,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但是很明顯她今天有些疲憊,並不希望和我有過多的親吻和親昵動作。但是,我的心中仍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去和她緊緊挨在一起,正當我伸出手,企圖將她拉入懷裏並親吻她的時候,她忽然閃開了我的動作,往相反的方向靠在車門的那一側,她開始問我:“等一下,你不要總是這麽可愛,你不是說你有冷酷的一麵嗎?你做一下給我看看。”
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記得我跟她說過這句話,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她會這麽要求,她看著我(實際上整件事情結束以後,她強調自己是開心地,笑著看著我),以一種撩撥、挑釁(這是我當時的感覺)的樣子不斷地催促我快點表演一下看看。
然後,我就憤怒了。
於是發生了我們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爭吵,她靠在一邊半天都不說話,淚水已經浸潤了她的雙眼,她說她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麽,不知道怎麽會讓我不開心,不知道哪一句話就會觸碰到我的創傷。
她質問我的時候,我眼睛發愣,低著頭,心中充滿恐懼和歉意,一個勁兒地跟她說:“對不起,是我錯了。”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初中的時候,媽媽曾經調動到外地去工作過兩年,在媽媽回來後的一段時間,我和媽媽非常陌生,幾乎無法交流。那個時候,我受到黃色網站的影響,不斷地去看一些母子**類的黃色漫畫。然後有一天被媽媽發現了,那個時候,我母親訓斥我的樣子和這一刻是如此的相似,而我的反應行為也和那天如出一轍。
我感覺我要失去她了,我感覺她的歎氣和失望的表情是要為說出“咱們分手吧”做鋪墊。但是令我驚訝的是,她告訴我她感到很累,感到我們的情感在被我推著走,她時常感到背後仿佛有一隻手在推著她,讓她很不舒服。但是,這些並不代表她不愛我。
她重複了三遍,我很感動,同時也意識到,我對於她的感覺又一次和真實的她發生了偏差,我隻是按照心中的那個注定會被拋棄的孩子的意象,來看待那個注定會對我不滿的女人形象,我把那個形象“嫁接”到了她的身上,她是誰,一瞬間我竟然有點模糊……
那個時候我還和她在一塊兒,無法多想,但是我知道,我低著頭的時候並不是28歲的我,而是那個被拒絕的隻有幾歲或者十多歲的我。
晚上的結局是女朋友把不滿的情緒發泄了出來,我哄了她,她想起我平日裏對她很好,她告訴我,希望我們能更好地磨合。但是她提醒我,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平凡的她並不希望未來一輩子都生活在這種壓力中。
我回到家裏,當時我的情緒並沒有絕望,看來這段時間我的心理治療是非常有效的。在離開她之後,我感到情緒中的某種欲望迅速地減退,我又回到了28歲,所以回家以後我反倒獲得了平靜。
但是我記得當時的感覺,我知道有一段重要的記憶在那一刻溜了過去,所以在睡前我做了一件事情——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看《辯證行為療法》這本書,其中提到“創建自己的安全屋”,這個理念讓我感到或許對我會很有用。於是,我按照它的說明給自己的精神創建了一個屋子。
一開始是一個屋子,後來再去的時候是一間歐式的教堂,後來再去的時候教堂的一半坍塌了,一道白光從外麵射進來,我看到了教堂外麵的世界——我在一處巨大、平坦而高聳的懸崖台地上麵,世界的所有事物都低於這個台地,在台地之下。整個台地是一個三角形,它的尖端指向遠處的大海,而低一些的地方是重巒起伏的山脈。
在台地尖端那裏有一棵老樹,當我臉對著樹,盤坐在那裏的時候,我的臉處在的那一截剛好有一個人頭大小的空洞。我閉上眼睛,在我的精神裏再次放鬆,打坐,入定,盯著這個洞。我就會在我的精神裏順著這個洞穿過去,飛離地麵,這個時候我就可以看到懸崖的下麵——在森林的環繞下,下麵是一個打著漩渦的黑色的潭,我就從空中跳下去,然後我發現,黑色的潭水裏麵有我的記憶。我會在這個潭水裏回到過去的記憶身旁,分辨他和我的不同,然後我會把這個記憶裏的我帶出水麵,這個時候他們就變成了一堆白骨。我就上到潭水的岸邊,那裏,非常靠近森林的地方有一麵鏡子,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良久,然後會在鏡子後麵的空地上挖一個墳墓,把我手裏的這堆白骨埋掉……
昨天晚上我又進入了這個安全屋世界,跳入這個潭水之中。
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回憶起一個記憶的片段——我穿著開襠褲,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桌子高,一個女人在和別人打麻將,我走路顫顫巍巍的,想要抱她,但是她把我撥開了……
這個記憶是哪裏?我多大?身邊的女人是誰?我思考了一會兒,立馬意識到,這是我非常小的時候的一段記憶,這個記憶和我父親在我成年以後給我講的一段話重合了:
“你很小的時候,我和你媽在A市都很忙,把你擱在B市老家……但是當時的保姆不行,就知道打牌,也不管你,有一次你媽回去,看到你全身都是泥,坐在地上哭,保姆也沒管你,非常生氣……後來就把這個保姆辭退了,換了一個人很好的保姆,你還記得嗎?”
根據我的記憶和我父親給我的信息,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在很小的時候應該遭受過類似於拋棄行為的對待。因為這個行為,在我成長的一段時間裏,對於母子**的黃色影片才會有這麽大的興趣,因為對母親的依戀得不到滿足,逐漸轉化為一種對性方麵強烈的渴求。
在之前的谘詢中我們一直在分析,女朋友說了什麽才導致我生氣,不穩定,崩潰。在這個記憶出現之後,我發現我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動作。我思考了三次女朋友讓我情緒不穩定的場景:
第一次,我拉著她的手,看著她,內心裏希望更靠近她,所以我的語言很親昵,我希望得到同樣親昵的回答,但是她卻問我(其實是在開玩笑):“你不是要給我買這個包嗎?怎麽不買啊?”這裏引發我情緒崩潰的重點不是這句話,而是當我企圖通過言語“觸碰、撫摸”她的時候,她的反饋強行結束了我的訴求,這給我的感覺是一種拋棄。
第二次,我坐在餐廳裏,拉著她的手,看著她,不時地希望摟著她,我感覺氣氛正在向更加曖昧的方向前進,但是這個時候我的朋友來了,他一過來就說我大學時候是多麽的“屌絲”,高中的時候是多麽的“搞笑”。我那天再次情緒失控,現在想來,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的言語截斷了我對於親密的性的訴求。
第三次,也就是昨天,不是因為女朋友讓我模仿冷酷導致我生氣,而是我越來越想抱著她親她,吻她,撫摸她的身體,但是她的玩笑打斷了我的訴求,把我不斷升騰起的極為強烈的觸碰性欲拒絕了。
也就是說,這些憤怒全部發生在我心中對於“性”的渴望不斷攀升的時候,而我麵對我親密的愛人時,出現的這種一定要通過強烈的撫摸、觸碰,甚至激烈的性關係才能獲得安全感的渴望,隻能說明,我越喜歡我的女朋友,我就越想從她身上拿回我所失去的。而在這種情緒發生的情況下,我大概隻有一兩歲。
今天早上,我在我精神的安全區裏埋葬了這個幼小的我。我站在它的墳墓前,有一瞬間我感到了巨大的悲傷。在我居住的屋子裏還有一頭玩具小熊,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抱著它,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甚至把它當作我的家人。現在我明白了,它隻是我渴望被親吻,被撫摸,被擁抱的精神寄托。我曾經對它說:“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請你告訴我。”有時候想起這段話我覺得很可笑,畢竟一頭玩具熊是不可能自己長腿離開的,但是今天我明白了:
我的玩具熊要離開了。
現在已經是早上8點了,我因為找到了這種情感的原因,心中有了一些釋然。這些年有太多時候我以一個孩子的樣子去麵對這個世界,現在他們的位置正漸漸地重新讓給現在的我,這讓我感到欣慰。但是一個成年人,在麵對這些困難的時候應該怎麽做呢?如果再次麵對我的女朋友,如果那個人是現在的我,我應該怎麽做,才不會變成我兩三歲時候的樣子?現在的我對於愛情,所渴求的是什麽呢?在坐在這裏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會努力去試試看的。
(3)
我剛才在和女朋友的交流中又出現了比較大的情緒波動,導致了落淚。
可能是因為抑鬱症的原因吧,我的記憶時常發生輕微的錯亂。我的女朋友最近因為搬家的緣故,暫時住在宿舍裏,她跟我說過她在宿舍裏沒法洗澡,但是我的記憶裏有她在家裏經常洗澡旳影像。
剛才她在微信裏說她要去洗漱。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認為她是去洗澡了,於是她回來的時候在微信上說她洗漱完了,我就問她把頭發吹幹沒有?這個問題讓她很不高興,就問我,是不是我把別的女人的事情記錯在她的身上了?
後來她向我解釋,她說的“她”指的並不是第三者,就是一個普通朋友的意思,她沒有覺得我劈腿的意思。但是當時我覺得她認為我劈腿,我感到了她不信任我,隨即我強烈地感覺她不會愛我了。但是我覺得她認為我對她不忠這個假設讓我陷入極度憤怒中,所以我和她爭論起來。
她也和我爭論起來,並執意讓我給她舉出詳細例子。
冷靜下來以後,她向我解釋:她就算是說了那句話,也不代表她就對我失望了,要離開我。她沒有告訴我去洗澡,但我卻說她去洗澡這個事情確實讓她很不爽。但她毫無準備拋棄我的想法,而我卻隨時會因為她的這些反應就推論出她要拋棄我了,這讓她壓力很大。
我之後給她打了電話。聽見她聲音後,我的情緒變得穩定了一些。
她安慰了我一下,叫我別多想。就睡了。
我知道她並不是說不愛我了,準備拋棄我了。但是剛才一瞬間認為她不信任我,覺得我對她不忠,這樣痛苦的感覺應該直接指向了強烈的“疏離感”,以至於在這之後的30分鍾我陷入了極度的悲傷中。我大概哭了30分鍾。期間大腦記憶一片混亂。一會兒想到治療中治療師和我的對話,一會兒有著我原來鑽牛角尖時的怨恨感和自殺勸說的聲音。但是我還是有一份篤定,在這樣最糟糕的情景下,我應該首先去正視這個痛苦,並和這個痛苦待在一起,看看這個痛苦的背後是想告訴我一些什麽話語。所以我沒有再指責自己,並且我始終睜著眼睛感受幻想和現實世界的差異,直到30鍾以後我的情緒逐漸穩定。
昨天的事直到今天仍然使我情緒低落,我使用了轉移注意力和自我分析的方法,通過回憶女朋友和我在一起的很多片段,確定了女朋友是愛我的。但是,我發現,即使我的女朋友已經告訴了我她是愛我的,我的心中仍然有猶疑。
實際上昨天的事情發生之後,頂多在30分鍾後,這個事情所造成的負麵情感已經消除了。但是很顯然,還有一種情感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我發現這個情感在我和女朋友的這種情境中已經不是第一次產生了,它會在負麵情緒產生之後一直存在,在負麵情緒結束後卻不能很快結束。它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一旦它出現,我在一兩天內存在一種“大腦中對女朋友的態度無法恢複正常”的感覺,使我到剛才都找不到“我愛著女朋友的感覺”是什麽。
昨天晚上的那個記憶讓我很震驚,於是我順著那個記憶嚐試回憶,似乎在我幼兒園的時候,這種“鑽地縫兒”“在人群中消失”的念頭就已經產生了。
我通過今天早上一直壓在我的大腦中的情緒進行聯想,我認為我今天早上所產生的這種“無法感受到以前愛我女朋友的時候是種什麽樣的感受”的體驗,實際上是一種為了防止對方拋棄我,而在第一反應中主動形成的防禦機製。
也就是說,如果我在某一刻感覺到了她會有不愛我的可能性的時候,我的大腦就會記不起我曾經深愛過的這個女孩的所有記憶。
我認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應該發生過一些事情,導致我錯誤地將女朋友表達的“我對你生氣了”和“我要拋棄你了”畫了等號。
別人發脾氣,最差的情況是對我減幾分,而不是減100分。而我總是感覺到別人對我一旦生氣,就是把我全盤否定,要拋棄我了。
我父母和我在從小到大的互動中,傳遞給我的感覺使我將“生氣”和“拋棄”弄混淆了。以至於我的第一反應在麵對“生氣”的情感時,隻會用“拋棄別人”去應對。
(4)
最近情緒焦慮的焦點又轉移到和女朋友的關係上。她隻要超過一天不怎麽和我說話,我就會感到不安。如果有三四天和我隻用微信交流且說話簡短,我就會感到對方討厭我了。
這會兒我抑鬱症又發作了。這周女朋友和她的領導吵架,加上她工作非常忙碌,在微信上幾乎不和我說話,回應我也隻是“好”和“嗯”。
這讓我感到很大的情緒壓力。所以,我的情緒也不太好。
我時常害怕她不及時回複我的微信信息,害怕她發信息沒表情,猜測她內心是否又開始厭倦我了。我之所以在這件事上特別沒有安全感,是因為我把對自己的評價放在了別人的籃子裏,我想從別人那裏看到自己的樣子,我把別人的言行看作對自己人格的讚揚或否定。其實那些也許和我並沒直接的關係,有可能隻是當時那人的隨機心境而已。
因為我沒有辦法確定自己在在乎的人那裏有沒有一個重要位置,所以我不斷地去猜測別人對待我的態度,極為想知道別人的想法是什麽,在很沒有安全感的狀態下,隨意放大別人行為裏對我的拒絕性含義。
我活得好累。
對抑鬱型人格障礙的解讀與調適
(1)
唐鬆成長於一個官員家庭,母親是企業領導,父親是局長。父母感情不好,很疏離。家裏的分工是,爸爸負責和孩子溝通,管孩子的學習和規則;媽媽負責孩子的生活,媽媽是一個很沉默的女人,話非常少。
他特殊的成長經曆是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二年級都在住校,而且小學住的是寄宿學校,隻有周末才可以看到父母。當時,他就覺得對父母很陌生。
盡管這樣,唐鬆從小到大,都會時常聽到爸爸訴苦,說他的媽媽對他很冷淡之類的話語,唐鬆不想聽,但是無力走開。
他回憶起曾經的一些經曆:
小學的時候我成績很好,有一次我英語考了全校第一,我對爸爸說了,爸爸那天心情可能不好,隻是點點頭,就再也沒有說什麽了,讓我覺得他跟我沒什麽關係。然後爸爸就把我的證書很隨意地丟進包裏,似乎是在給我潑冷水的感覺,把我從得了第一名的興奮中拽了出來。
從小到大,這樣的事情發生了許多次,以至於我大了以後,要去完全地相信一個人的時候,心裏會有恐懼感。
初中有兩年的時間,媽媽去外地工作,爸爸那時工作上壓力很大,每天回家以後,一句話也不說,就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會經常命令我去做一些事情,比如洗碗、拖地,有一次我洗碗的時候,一不小心把碗滑在地上,爸爸的聲音就非常冒火地從客廳裏傳過來,他罵我“你怎麽就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我感到很害怕,非常的害怕。那一瞬間,我感到我和他並不熟悉,而他的訓斥會讓我有魂飛魄散的感覺……
我的爸爸在那段時間會不定期地對我發作,有時候是因為我做錯了家務,還有的時候是因為成績不好。成績不好的時候,爸爸什麽話都不會說,他會歎口氣,然後臉色非常難看。我看著他的臉,我對爸爸很失望,我會很記恨這個世界,不知道為何會給我這樣一對父母,我感覺我的家太失敗了,我真希望我沒有生下來過。
那個時候,待在家裏會很壓抑,我會覺得那整個屋子都非常討厭,因為我不知道下一次被訓斥在什麽時候會發生。
至於我的媽媽,在記憶中就更是一片空白。那時也不知道媽媽什麽時候會回家,每當爸爸訓斥我的時候,我在腦海裏就想象我的媽媽是比他溫柔千百倍的。
兩年以後我的母親回來了,我非常激動,跑到門口去迎接她,看見她的時候,發現她也是一臉怒容,而且充斥著一種煩躁的情緒。那一瞬間,我感到像是被欺騙了,這個家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這兩個人是如此的陌生,自那以後,我幾乎沒有再和我的父母交流過。
高中的時候,我成績已經非常好了,爸爸把我帶到他的酒桌上,去見一些這個城市裏的重量級人物。爸爸很驕傲地把我介紹給他們,然後我看到他們也都很羨慕我爸爸擁有我這麽優秀的兒子,在A市七中的尖子班,而且還是尖子班裏成績靠前的學生。
很多年以後,我漸漸能和我的父親交流了,自從我罹患抑鬱症以後,父親和我的互動調整了許多,但母親變化不太大。我逐漸可以識別母親的一些表情,但是始終覺得母親對我而言就隻是一個符號。
有時候在幻想層麵,希望我的父母都消失掉,這個世界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這樣我會放鬆許多。這種感覺在初中和高中階段比較強烈,而在小學階段,對我的父母是一種恐懼感,即便是周末和他們相處,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他們訓斥。而到了初中,就是對我父母的憤怒。那時我寧願在外麵待很久,也不願意回家。
這種感覺在初中達到頂峰的時候,早上6點我就迫不及待離開家,到晚上11點我都不想回家。走在街上的安全感,比我待在屋子裏麵還要強。
到高中的時候,爸爸經常都不在家,他不在家的時候,我會很開心。媽媽幾乎不會和我說任何事情,她隻負責照顧我的生活,對我的生活有一個基本的關照,她就好像一個保姆一樣。所以我體驗到了一種自由感,因為媽媽既不會管我,也不會訓斥我,她隻會過來問我想吃什麽,然後就忙著做吃的去了,這樣的屋子給我一種安全感。所以那時非常希望我的父親不在家,最好我的母親也不在家,這樣我就感覺這個屋子裏有一種安靜的氛圍。
初中和高中,如果爸爸在家,我一聽見他在客廳說話,我學習的注意力就會受到幹擾,有時候我會有一種幻覺,覺得他在說我,他那往下沉的音調好像是在訓斥我,或者是在跟媽媽說我的壞話,於是我就會很生氣。這種感覺持續多年,直到我讀大學以後,偶爾聽到他這個下沉的聲音,都還會產生憤怒,如同平靜的內心無端地被什麽東西撩撥了,然後我很憤怒。這種感覺完全消失是在我從深圳回到A市之後的第二年。
(2)
唐鬆是我的來訪者裏麵語言表達最有特色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孩子可以把自己的感受表達得那麽細膩,那麽生動形象和準確以及用大量的隱喻、暗語和象征性的手法來表達他的所思所感。
說真的,和他聊天是一種思想的盛宴、靈魂的探尋,他能夠通過他的語言把我帶到他靈魂最深幽和最細膩的地方。這是一種很強大的能力。
他長得很帥,個子也高,也很有自己的思想。抑鬱症病人通常情況下都很能照顧到別人的感受,他在我麵前尤其努力地在做一個好的來訪者,我對他的反移情很喜歡和很欣賞。但是這種反移情對他表白沒有用,因為在他固定化的思維模式裏,他是不值得被人欣賞和喜愛的,一旦有人表揚他,他會認為別人有所企圖。為了避免這樣的誤解,我強忍著不去表達我的這個部分。
最開始他說話的方式是一直說一直說,根本停不下來,每次谘詢就這樣結束了,我感到在谘詢裏要和他互動有點困難。所以我不知道他對谘詢的理解是什麽,於是就和他討論,他也很吃驚,問我,最開始的時候你不是讓我想到什麽說什麽嗎?
但是,他的那些話的確不像是互動,而更像是一個孩子在給自己的父母匯報自己近期事宜以及感受,當我把這個反饋給他的時候,他沉默了。後來的一次谘詢裏,他告訴我,他平時和爸爸說話就是這樣的方式,以至於爸爸時常要讓他停下來,不要那麽急著把要說的事情全部說完。他現在意識到這不是溝通,隻是因為心中有一個意象,他不是一個主體,而那個主體是一個有權威的彼者,他是需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匯報給這個彼者,然後彼者在掌握了他的動態之後,會給他一個指示,一個要旨,一個“批複”,他隻需要按照這些去行動就可以了。也就是說,他主動地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彼者。
畢業以後他是在深圳上班的,但是爸爸把他叫回了A市,並且通過關係讓他順利地成為國家公務員,他們單位那個部門的一些業務,爸爸還能夠通過自己的關係進行幫助。所以這個爸爸可以說是大權在握,一心想幫助自己的兒子,但是唐鬆很不喜歡爸爸介入到自己單位的事務裏來,不希望爸爸把自己的全部都掌控了。
從深圳回到A市之後,因為前女友並不想去A市,他們分手了,唐鬆有很長時間都非常抑鬱。當時在單位裏上班,時常會有一個聲音對他說,“你從這樓上跳下去吧”,所以他很害怕,在這個聲音出現的時候,他就躲進衛生間裏去……
他在每個星期六的早上的9點到12點的3個小時,都是和爸爸在一起,跟爸爸交流自己這一個星期的生活動態和思想動態。
在他抑鬱症發作期間,爸爸和媽媽都改變了很多和兒子的互動模式。
(3)
唐鬆敏感而脆弱的人格特質,是因為從小被送進寄宿學校而導致的嗎?如果是這樣,那些被送進寄宿學校的孩子,都會罹患心理疾病嗎?
這就如同農村裏的留守兒童,會成為新一代的精神疾病高發人群一樣,我們不能說每一個留守兒童都會得病,但是,他們是心理疾病的高發人群是肯定的。他們未來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有可能會罹患不同的身心疾病。
孩子太小的時候被送去寄宿學校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它會為孩子未來罹患心理疾病埋下隱患。因為在這個階段的孩子,還需要和父母繼續發展穩固的親子關係。
一個7歲的孩子被送到寄宿學校去,一個星期隻能在周末見到自己的父母。即使這個孩子在7歲以前,和父母建立起來的是安全的依戀模式,都有可能因為寄宿學校的某些老師的粗暴對待方式而摧垮對人的信任感,更何況本案例中父母的人格特質就是有問題的。這個孩子在7歲以前和父母建立的應該是不安全型的依戀模式,再加上去寄宿學校,遇到他覺得比較粗暴的小學老師,那麽,那個躲在角落裏幻想自己找個地洞鑽進去的、瑟瑟發抖的孩子,該是多麽的絕望!
孩子沒有辦法選擇自己想去還是不想去,那麽小的孩子就試圖把自己給消滅掉,這裏麵究竟隱藏了多少對父母的失望,乃至絕望?
父母當然給這個孩子解釋了為什麽要把他送進寄宿學校,但是,在孩子那裏,他無法理解父母的那些原因,他心中隻能給自己一個解釋,這個解釋就是,我和你們在一起,你們並不開心,常常擺出怨恨的麵孔,所以你們才把我送走了……
這個孩子長大以後,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去猜測女朋友還喜歡他嗎,還在意他嗎,微信信息回複遲了一點,或回複得簡單了一點,他內心都是慌的,不知道沒有在眼前的這個人是否又不喜歡他了,他心中充滿了疑慮和憤懣。而我們知道,這並不是針對他女朋友的,而是在年幼時候對父母的那一部分怨恨和憤懣還沒有處理掉,所以移植到其他客體上去了。
在他年幼時,剛被送去寄宿學校的那一段時間,這孩子一定是有過反抗的,他對每一次周末來接他的父母,都有可能會表達他不希望留在寄宿學校的願望。當然,假設這孩子不表達這種願望,那就更糟糕,說明在7歲以前,父母就沒有能力共情到這孩子,所以他早把對父母的表達給封閉了。但是從我們的心理谘詢的過程來看,這一點是沒有的,這孩子有很強烈的表達欲望。
那麽,一次又一次的表達之後,父母還是依然在星期天的晚上把他送進寄宿學校,這孩子的心裏又會產生什麽樣的假設呢?果然,還是沒有人會真正地喜歡我,果然,父母和我在一起是不開心的,我沒有能力讓父母開心……
當然,還有一幕場景是在這孩子小的時候,曾經被送去給一個保姆帶,而那保姆喜歡打麻將,時常讓這孩子一個人玩耍。這些背景也會導致一個小孩子內在的那個核心信念的形成:我是沒有價值的,我是不值得被愛的。
這些如果再加上這個孩子人格特質上的敏感氣質,那麽,一個抑鬱型人格就形成了。
(4)
什麽是抑鬱型人格呢?
簡單一點說就是:我完全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有沒有一個被無條件地接納和被愛的位置,所以我需要你讓我看到在你的心中有這個部分。如果看不到,我就會迷失自己。
這不就是我們時常說的“關於被愛的驗證”嗎?這一點,在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那裏可以說是已經演繹到了頂峰,而在抑鬱型人格障礙患者這裏,他隻是在心底默默地驗證、默默地憤怒、默默地離開,而在邊緣人那裏,他總是會鬧出很大的動靜來。
所以,抑鬱型人內在的深刻的自卑,決定了他在關係裏其實會向對方索要很多很多,保證,保證,保證……對方可以無限製地讓抑鬱型人感受到被愛嗎?除非對方很有能量,否則對方會覺得很累很累。
當然,抑鬱型人也是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他們心思細膩,溫和、善良、體貼,平時最大的功夫是察言觀色,通過察言觀色,他們會把對方照顧得很好,不管是在情緒上還是在生活細節上,他們也會讓對方感覺到自己很重要。所以,抑鬱型人是很能夠吸引到戀人或配偶願意待在他們身邊的。
可是,這種無休止的關於被愛的驗證,就如同一個遊戲,玩的時間久了,對方就會疲倦。
抑鬱型人格障礙目前沒有診斷標準,我自己根據臨床的抑鬱型人格來訪者的特點做如下描述:
①遇到事情傾向於從悲觀的角度來解讀。
②對自己的能力和才華的估計總是低於實際。
③如果做錯一個選擇或事情,他們傾向於很嚴厲地攻擊自己的失誤。
④習慣於自我憎恨。
⑤對於自己能不能得到愛和認可始終充滿懷疑。
⑥常常通過過度奉獻來抵消內疚感。
⑦人格類型上屬於典型的內傾型人格。
⑧偶爾會用自大和自負來掩蓋真正的自卑。
如何調適?
重新審視你的自責。抑鬱型人的自責是病理性的,他們時常因為自己做過的決定而懊悔自責,在極端的時候,甚至潛藏著想要殺死這個犯下巨大錯誤的自體的願望。在這種時候,他們變成他們內化的那個曾經的喜歡批評和訓斥自己的客體,對於自己的錯誤采取絕不寬恕的態度。在這裏也隱藏著一個巨大的不合理認知:我應該能夠預測到我沒有經曆過的事情會有一個什麽樣的後果,從而做出精明的判斷,以至於到今天不用來麵對當初的失誤所導致的愚蠢結果。所以,調適的方法就是去掉病理性自戀,恢複你作為一個人的存在,而不是一個神的存在。作為一個普通的人,你不可能事事都能夠預料,你是肯定會犯錯,一定會犯錯的,犯錯了,你的精明和英明也不會就完全走向反麵。
重新審視你的內疚。抑鬱型人的內疚是一種病理性的內疚,他們時常因為自己傷害了某個人而陷入巨大的內疚情緒,甚至,他們會因為頭腦裏有傷害某個人的念頭而覺得自己很壞,因此陷入內疚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內疚之於抑鬱型人,似乎是一道甜點,他們對之上癮,缺之無味。其實這樣的內疚,在病人年幼時可能曾經保護了病人,使之避免把一些念頭付諸行動,但是,內疚沉積下來,卻成為終年的咀嚼品,那就有點過了。調適的方法是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對他人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或者即便是有一些,那個人也是能夠承受的。何況人和人相處,要厘清邊界,你無論如何做,都有可能會傷害到對方的。你不可能完全讓對方滿意,因為如果你真的這樣做了,你傷害最深的就可能是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