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症:我的生命如同是別人的生命

吳化梅,女,大學教授,70歲。

爸爸是某知名中學的高級教師,嚴厲,從來不笑。2歲半前,爸爸教我做算術題:1+2=3,第一次我做對的時候,爸爸給我買來一包七彩顏色的鵝本糖,那幾乎是那個年代的孩子夢寐以求的東西。然後爸爸讓我接著把後麵的算術題做完了再吃,我一粗心,就在2+2後麵寫了個3。爸爸馬上把那包糖甩到四合院的天井裏去了,我看著那包糖被雨水漸漸融化,低下頭去,不敢看爸爸陰沉的臉……

我一直很怕他,有時候在做事情的時候,不小心打爛一個杯子什麽的,爸爸就會對我揮起拳頭。他一般不會打下來,但是,那個揮起拳頭的動作卻讓我覺得自己很羞恥,連一點小小的事情都做不好,讓爸爸那麽動怒。在爸爸陰沉的臉色裏,我對自己的一舉一動很是小心,做事變得小心翼翼,唯恐出錯。

在大弟弟出生以前,幼兒園的老師說我是“笑笑”,成天都很開心的樣子。但是,大弟弟出生以後,我的笑容就漸漸消失了。

兩個弟弟相繼出生之後,媽媽把家裏的許多家務都分給了我來做,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媽媽也要我早早地起床生火做飯。如果起晚了,媽媽的臉色會很難看,嘮叨也會跟隨而來。如果飯煮糊了,媽媽也是同樣的反應。

那個時候我很明顯地感覺到弟弟們的特權,他們睡在溫暖的被窩裏,等待著我和媽媽在廚房的一陣忙碌之後端上桌子的早餐。

即便弟弟們大了,媽媽也不會讓他們做事……

如果是我和弟弟們一起去做的某件事情做錯了,回家挨罵的人肯定是我。家裏好吃的好穿的,首先都是弟弟們的特權。

媽媽很縱容兩個弟弟,他們的脾氣都很怪,都沒有考上大學,事業發展也都不好,婚姻也很不幸福;在媽媽老了的時候,也不照顧媽媽,但是媽媽依然很寵愛他們。每次我拿回去孝敬媽媽的錢,最後都變成弟弟們的開銷了。

我一直讀到碩士畢業,然後在一個大學裏當教師,直到教授。媽媽老了以後,大部分的時間也是我在照顧著媽媽。但是,這一切在媽媽的眼裏都看不見,我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從來沒有她的兩個寶貝兒子重要一樣。

周圍的人都說我對媽媽很孝順,說我脾氣好,從來沒有對誰發過脾氣。

我是不會發脾氣,但是我會把自己的感覺變得很麻木,麻木到我自己都不認識我自己了。

丈夫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是我的同事,也是這所大學的教授。但是,22歲的我在和丈夫結婚的新婚之夜,也高興不起來,猶如是別人在結婚,雖然我是喜歡丈夫的。婚後這幾十年我們的關係都很不錯,但是我依然缺乏幸福的體驗能力。

我考上重點大學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感受,考上碩士的時候也覺得如同是別人考上了一樣。

小兒子考上大學我也高興不起來;大兒子獲得他專業上的一個很高的獎項,我也高興不起來。

我覺得我對很多事情的反應都是麻木的,渾渾噩噩地生活了幾十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如果遇到任何事情都用麻木去應對,那樣也就好了。可惜,在另外一些事情上,麻木跑遠了,焦慮卻走近了。

做一件事情隻需要2分鍾,但是我要考慮兩個小時,我絕不能容許我自己犯錯,如果一旦犯錯,就會有如同大難臨頭的感覺……

有一次,一個朋友說要來我家裏吃飯,我擔心不能在他來到之前,把該準備好的廚房的事情做好,於是就心急得不得了,把廚房的一些碗都打爛了……

碗打碎了的時候,我突然回到一個場景裏去,那就是小時候每天早上要早起為弟弟們做飯的情景。如果沒有在弟弟們起床前完成某些事情,媽媽就會不高興,接著就是數落。有一天早上,快到弟弟們起床的時間了,我還沒有烙好餅,而媽媽已經來到我身後,我轉身一看見媽媽,就把手上拿著的碗掉在地上摔碎了……

大兒子結婚前,我怕自己身體不好,參加不了,於是,焦慮症發作住院。

什麽叫高興和放鬆,我真的沒有體驗過,也許在給學生上課的時候,我是輕鬆的。但是離開教室,回到家中,一切都有如緊箍咒纏繞在腦袋上一樣,無法放鬆下來。

丈夫非常關心和嗬護自己,但是我對丈夫的好一直都不是很習慣,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丈夫對我這樣的疼愛。

不管是開會還是什麽集體活動,我一般都是坐在角落裏麵,我覺得中心地帶裏沒有我的位置,坐在一個角落的時候,我反而會很安心……

50歲的時候,我無明顯誘因出現情緒低落,睡眠差,早醒,對什麽事情都沒有興趣,全身整天無力,不願意外出活動,不能勝任工作,覺得生活沒有希望,自己對不起家裏所有的人;曾經試圖自殺,被老伴發現後就放棄了,然後出現胃部不舒服,無法吃東西,檢查是胃炎。之後在醫院診斷是抑鬱症,給予藥物治療後好轉,期間可以正常工作和生活。

即便在我抑鬱症發作期間,媽媽有朋友或朋友的孩子需要我幫忙做什麽事情,她也會替我答應下來,然後催促我去幫忙,通常我無法拒絕媽媽。即便是陷入一種沒有情緒或者情緒很低落的狀態,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媽媽可以看到我對她的愛。每次媽媽都很開心她有一個這麽優秀的女兒,可以給她和她的朋友們辦事……

56歲的時候,我因為腿部外傷,行動不能自由,再次出現情緒低落,睡眠差,對外界事物的興趣下降。其實,一直就不是很有興趣,現在隻是更沒有興趣了。

59歲的時候,因為感覺工作壓力大,出現頭暈頭痛,摔傷後再次出現情緒不穩定,總覺得胃部不舒服,到心理醫院開藥後堅持服藥數月好轉。

4年前,我小兒子媳婦說他們決定不要小孩子,我們夫妻勸說無效後,我又再次出現頭頂部疼痛,心慌,煩躁,夜間入睡困難,早醒,前胸冰涼感,總覺得心裏不踏實,然後再次住進心理醫院。

這一次的藥物是帕羅西汀、阿普唑侖、施慧達、普萘洛爾。

2年前,兒子媳婦依然不要小孩,女兒夫妻又鬧矛盾以及反複思考自己要不要重新返聘工作的問題,再次使我出現情緒緊張、心慌、胃痛、失眠等症狀。自己一個人在家裏的時候心慌更明顯,覺得沒有安全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麽自己難以預測的事情。又一次住院。

70歲的時候,我的兩個好朋友相繼去世,我就出現心梗、心慌、手腳冰涼,以致後來全身冰冷的症狀,再次情緒低落,失眠。

95歲的媽媽一直跟著我生活,我在沒有生病的時候,都會很精心地照顧著她。但是我生病的時候,我就沒有辦法照顧她了,我老公跟我兩個弟弟商量,讓他們來把媽媽接過去一段時間,兩個弟弟都找出各種理由搪塞。

而媽媽同樣找出各種理由為兩個弟弟辯解,如同小時候一樣,他們從來都是對的,錯的人隻有我。

看著媽媽孤單的身影,我感覺,雖然我和她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雖然我們共同生活了一輩子,但是我們卻是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的存在,而我一輩子都試圖讓她看到我。但是,她依然轉過身去,眼睛朝向兩個弟弟所在的方向。

解析

有一次和她約好,下午2點鍾開始做谘詢,1點55的時候,我去到她的病房。她老公碰了一下她的胳膊,70多歲的她就一骨碌地從**爬起,很驚慌地對我說,刁醫生,不好意思,我搞了鬧鍾,可能是老伴給我拿遠了,沒有聽見,我應該提前起床,去谘詢室等你的……

她臉上的神色是一種嚴重的自我責備的情緒表現,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70多歲的病人身上,還能夠看到這樣原始的早期施虐者的痕跡,我的心很疼很疼。我告訴她,還差5分鍾才到2點,而且因為考慮到病房裏的病人吃藥以後可能出現嗜睡的狀況,所以有時候我跟著領導查房,就順便會來通知一下病人,谘詢時間到了。所以,真的沒有什麽。而且她已經和我做過幾次谘詢了,她也是知道這一點的。

她無法原諒自己任何一個微小的錯誤,雖然人已經進入暮年,還反複出現焦慮症和抑鬱症,和她一直生活在那個嚴苛的大他者的陰影下有關。

在她焦慮的時候,她還處在試圖獲得心中內化了的大他者認可的階段;而在她抑鬱的時候,她是在試圖尋找那個迷失了的自我而不得的狀態之中。

不抑鬱的時候,她是在為別人而活,她因為那個施虐者的嚴苛,沒有機會把生命的能量返回來給自己,一輩子都試圖獲得父母的認可;抑鬱的時候,恰好是她認識到她所欲望的那個東西得不到的時候。這個時候,她有一個機會來哀悼自己的喪失,麵對自己的喪失,也許還可能會有一個重生的機會。

抑鬱症的病人,常常會有比較好的人際關係,因為他們和人相處的模式是壓抑自己,滿足別人,討好別人。但是時間久了,也容易因為這樣的相處模式,再度掉入抑鬱情緒之中。

這個73歲的老人,從小就生活在一個不安全的依戀模式裏,父親的暴戾和不可靠近,讓她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要求完美,不能犯錯,一旦犯錯,就如同大難臨頭一般,總是擔心會有什麽災難降臨在自己頭上。

一個人為什麽會記得自己2歲半的事情,是因為那裏有一個創傷沒有被處理,所以那個創傷作為一段很原始的記憶被留存下來了。

在她2歲半的時候,有那樣性格的一個爸爸。那麽,在她其他年齡階段,還是會和那樣的一個爸爸打交道,因為大部分情況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除非是有什麽重大的生命事件出現,或者在有效的心理幹預的前提下,一個人的性格會改變,否則,一般情況下,一個人的性格是不會輕易改變的。所以,這個孩子在她人格形成的最敏感期和關鍵期,要反複和這種性格的父母打交道,而正是這個反複打交道的過程,塑造了這個孩子的人格。

抑鬱症病人為什麽傾向於自我攻擊?都是我不好,我不夠優秀,我做事不快速,我怎樣怎樣……這是因為他們和嚴苛的父母打交道的過程中,內化了那個嚴苛的父母對自己的評價和看法,從而變成自己評價自己的一把尺子。

她雖然已經70多歲,但是還是看得出來年輕時候是個美人胚子,而且那種書香氣息依然保存得很濃很濃,使得她的氣質和談吐都和一般老太太不一樣,加上大學教授的身份,等等。所有這些後來的努力,依然無法為她內在的低自尊和低自我價值感做出根本性的補償。

每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自我的形成都有兩個來源,一個是自然發展的那個自我,一個是和父母打交道的過程中,通過父母的對待和鏡映所形成的那個自我。哪怕父母的鏡映是個哈哈鏡,孩子也會認同這個被扭曲了的自我形象。因為父母是孩子的生命來源,愛的來源,孩子天生就習慣去認同父母的價值觀,哪怕那是扭曲的價值觀。

所以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如果年幼的孩子不認同自己的父母,也許連生存都會有問題。

這個孩子在她很小的時候,是一個被父母不斷否定的存在,在爸爸那裏,如果不優秀,就會有一個很大的懲罰等著;在媽媽那裏,她永遠也比不上兩個弟弟重要,她淪為一種為了兩個弟弟而存在的存在。那麽,年幼的孩子為了討媽媽開心,是真的會力所能及地去幫媽媽承擔許多家務事。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在媽媽的心中占據一個位置,占據一個媽媽很不情願給的位置。媽媽可以很輕易地就給了兩個弟弟,但是,不論她怎麽做,媽媽的愛和擁抱,都不願意給這個大女兒。於是,這裏就出現一種博弈,我要怎麽付出,媽媽才會認可我。悲劇的是,小女孩不知道,無論她如何做,在媽媽這裏都是沒有指望的,媽媽認同的是自己身上不具備的男性優越的價值……

她依然不明白這一點,她拚命地讓自己優秀,考上了最好的大學,讀完了碩士,成為大學教授,成為唯一願意去照顧媽媽的孩子。但是,這些都不會被媽媽看到,唯一可以讓媽媽看到的就是,女兒是三個孩子裏最有出息的,如果她有朋友需要女兒幫忙,媽媽就會去跟女兒開口,因為媽媽知道,在女兒那裏,從來沒有一個拒絕……

所以70多歲的老人,心中依然藏著一個沒有被滿足、被愛和被看見的孩子。所以,這個孩子會定期生病,生病了,就沒有人來照顧這個媽媽。

如果這個孩子可以很勇敢地說,我不要去滿足你,我將會為了我自己而活,但是這是個兩難處境,因為那意味著曾經承擔生命的大部分內容,突然被抽空……

所以抑鬱症是人的一個生存困境的信號,一個求助的信號,一個需要被重要他人意識到的信號。

抑鬱症病人大部分是很乖的孩子,這麽乖的孩子是以犧牲自己的意願,達成他人的意願在生活著的,這是一種文化所鼓勵的善良。但是,在這些善良的背後,我感覺到的是心痛,因為他們是以喪失自我為代價,來試圖驅散心中的那份不被愛的恐懼的,這樣一種善良,誰用了,誰難受!

胃病,是一種很典型的身心疾病。它的含義是,我吃不消了,我無法再去承受許多加諸我命運裏的東西。但是推掉,又意味著是清空,真正的清空之後,拿什麽去填補生命的虛空呢?

專欄 抑鬱障礙的實質

抑鬱症病人雖然會表現出無數的形形色色的症狀,甚至包含了無數的軀體形式症狀。但是其實質卻隻有一個:這個人找不到自己了,他把自己給搞丟了。

人是一種活在意義裏的動物。雖然我們的意識可以明白,其實人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都不過是宇宙長河裏的一粒齏粉,我們什麽都不是。但是,如果一旦要麵對這個關於存在的真相,可能許多人都會抑鬱。所以,為了掩蓋存在的真相,我們自己給自己的存在構建出來一個意義,然後,把這個意義當作磨心,我們就圍繞著這個磨心旋轉。

比如為了父母的健康幸福而活著,為了孩子的成長而活著,再比如為了自己的事業發展而活著,為了共產主義事業而獻身,或者為了家庭的完整和諧而活著,為了實現某個心願而活著……

而抑鬱症病人,就連這些東西都找不到了。他如同一葉浮萍,沒有意義作為依托,在生命的湖裏飄啊飄啊,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明天。

人活著,一旦缺乏了意義,人就沒有了旋轉的磨心,就可能被拋出生命的軌道,成為一個自由旋轉的落體了。

沒有了意義,相當於沒有了欲望,一個沒有了欲望的人,和死人差不多。因為人活著都是有欲望的,沒有欲望的人,隻有死人。

所以,抑鬱症的病人要把自己殺死,因為他覺得在他身上沒有意義的維係,沒有欲望的支撐,活著和死了本來就沒有差別了。

所以,缺乏意義感,是抑鬱症病人的病理的核心。

那麽,抑鬱症病人為什麽會缺乏意義感呢?

我們普通人的意義感裏麵,全都是和人有關係的。雖然我說了一個為了共產主義事業而獻身,實際上,這個共產主義的原型還是我們親愛的祖國媽媽,她也是媽媽的象征。其他的那就更不用說了,包括一個為了事業而獻身的人,也是在自我實現,自我實現的前提是什麽,是因為我們是得到了充足的愛的,所以我們才能夠自我實現。實現給誰看,給愛我們的那個人看,證明我們存在的價值。

所以,一個抑鬱症病人一定是一個關係出了嚴重問題的人,他生命裏一定是找不到一個可以在情感上給他支持的人,找不到一個在情感上能夠和他真正發生連接的人了,他才會抑鬱的。

抑鬱症病人相當於是掉進關係的真空地帶的人。在那裏,他看得到其他的人,但是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也許其他人對他的愛是有的,但是他感受不到,感受不到就相當於是沒有。

隻有和周圍的人失去連接的人,才會掉進抑鬱裏麵去。因為缺了和人的連接,我們的意義感的來源就沒有了。

人是關係的動物,或者說,人是需要關係才能照見自己的動物,這兩句話都沒有錯。缺乏了好的關係的支撐,人活著就不再有意義感,這就是抑鬱症病人必然麵對的存在困境。

心理谘詢師的建議

1.抑鬱症病人有一種認知上的傾向,他們傾向於把發生的事情歸因於是自己不好,所以覺得自己非常的糟糕,從而產生低自我價值感。調適的方法之一就是改變這樣的負性認知。

2.學會把自己的欲望和父母的欲望區別開來。過分地討好他人,最終的結果就是迷失自己。當一個人可以為自己而活的時候,生活才會顯得有意義。

3.學會表達憤怒,並且意識到別人對於自己表達憤怒的接受程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差。如果總是壓抑憤怒,其實和對方也拉不近距離,對方照樣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被動攻擊。表達憤怒,或許是建立真實關係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