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神殿或宮殿

在尼羅河邊古埃及遺跡集中的孟斐斯、盧克索、阿斯旺等地尋找古埃及的蹤影,常常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麽看到的地麵上的遺址,大多是神廟神殿,而很少有王室宮殿呢?

想來想去,凡改朝換代,遷都毀城,摧毀前朝宮殿的事大約是經常發生的;而一旦成為不管什麽神的居所,恐怕就不可以隨意動手了。

再有的原因,或是人與神的關係,國王與神的關係——法老即神,神殿即宮殿,宮殿即神殿。

遠在第一王朝之前,6000年前,埃及人認為自己的曆史開始於奧斯裏斯的統治。從那個時候開始,奧斯裏斯就被人們奉為半神半人的偉大國王。人們賦予他無窮的美德與智慧:治洪水,種小麥,製麵包,釀葡萄酒,傳授文字和藝術。

傳說中的他在埃及完成了偉大的使命後,把寶座交給心愛的妻子伊西絲,獨自往東方開創新的天地。當他回來的時候,被他的弟弟殺害,他的屍體被肢解,埋到埃及各地。

悲痛欲絕的伊西絲在神靈的幫助下找到了丈夫遺體的所有部分。

伊西絲的滾滾熱淚竟使奧斯裏斯複活了。

多麽悲愴動人的故事!每當看到獅身人麵的斯芬克斯,我就會想到這個故事。

那是一個神話與真實交織在一起的時代,那個時代的形象代表可能就是神秘的法力無邊的斯芬克斯。盡管有不同的說法,我總覺得獅身上漂亮勇毅的人麵像就是使偉大的國王複活的伊西絲——王的保護神、再造神。

在古埃及的神殿裏,被塑造和描繪最多的也是奧斯裏斯和伊西絲。其影響所及,上至法老,下到臣民,不約而同地把曆史上發揮了重大作用、產生了重要影響、給埃及帶來了光榮與夢想的法老尊奉為神。

更為直接的是,大部分法老自己就把自己作為神了。

他們建造自己的神廟,樹立自己的雕像。

他們讓自己和自己的塑像一同住在自己的神廟裏,那就是自己的宮殿。

被稱為最偉大法老的拉美西斯二世,固然為埃及創造了許多偉大的奇跡,同時他也在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包括借不同的神,用臣民的頌揚,不斷地修飾自己,使自己更加完美無缺。

他創造曆史的過程也是神化自我的過程。

比如,他冊封大臣,大臣就把這樣的詩句獻給他:“你是兩國的國王,所有異邦都受你命令支配,你的疆域直達天界,天下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而太陽照耀下的一切都在你眼下,海裏的萬物都臣服於你,你在人世間,在天神阿魯斯的王位上,光輝耀眼地,當所有人的國王。”

拉美西斯二世更是一個不知疲倦的,甚至有特別嗜好的建築家。他在尼羅河穀到處大興土石。他知道神廟比生命的留存久遠得多,他在所有建築物上用鮮豔的色彩描繪他的豐功偉績,他把他光輝偉大的雕像與所有的建築組合在一起。他最得意的作品阿布辛貝勒和盧克索神廟,真是如他所希望的那樣,一直到現在,一直到今後漫長的歲月裏,都會越來越吸引後來者的目光。

乘機飛往位於埃及最南端,距開羅1180公裏、與蘇丹接壤的阿布辛貝勒,隻見晴空萬裏、黃沙連天,碧波**漾的納賽爾水庫顯得更為純潔明淨。若不是專程尋訪,誰會想到這麽一處寂靜的地方會有舉世矚目的古跡?

也許是為了炫耀他的疆域或守衛他的國門,拉美西斯把這座最宏偉、最高貴的神廟建造在光禿禿的沙漠裏。

他讓建造者把高31米、寬36米、縱深60米的廟宇直接開挖進岩石山體裏。

在入口處的岩壁上,雕出4座巨型的拉美西斯坐像,每尊高20米。巨大的拉美西斯小腿間,據說是他的母親、妻子、子女的小雕像,栩栩如生。

岩洞裏,即廟宇內部,滿壁雕刻、彩繪,描畫出來無窮盡的拉美西斯的故事,成為現在埃及人仿製草紙畫的主要範本。

大概是地理方麵的原因,這座著名的神廟曾經在許多世紀裏退出了人們的視野,差一點被流沙掩埋。

19世紀初,在陡峭的尼羅河河岸上,一個瑞士人驚訝萬分地發現四個巨大的石人頭從沙堆裏冒了出來。幾年後,一個意大利人從沙堆裏挖出一座門的上部,發現了入口。從此,旅行家、學者、考古學家接踵而至。許多人把這個地方當作尋覓曆史的心靈坐標地。

20世紀60年代,當決定在這座神廟的下遊阿斯旺建造尼羅河大壩,建成世界上第二大水庫,即後來的納賽爾水庫時,這一帶以拉美西斯神廟為核心的古跡麵臨永沉湖底的危險。它們的價值及搶救立即受到全世界的關注。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出呼籲,51個國家作出反應,一個大規模的國際搶救古跡活動開始了。

由24個國家考古學者組成的考察團實地考察研究發現,3000多年前的建造者精確地運用天文、星象、地理等多方麵知識,按照可能是拉美西斯的要求,把神廟設計成隻有在他生日那一天和神廟奠基的那一天,即每年的2月21日和10月21日,旭日的金光才能從神廟的大門射入,穿過60米深的長廊,照亮神廟盡頭的拉美西斯二世石像。

人們把這一奇觀發生的時日稱作太陽節。

為了在整體搬遷中保證這一奇觀的再現,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募捐,派出當時國際一流的科學技術人員,運用最先進的科技方法,將神廟拆散重組,原樣向上移位60米。前後經過20年的努力,神廟是保住了,可是,太陽照射拉美西斯的時間之光卻無可挽回地錯後了一天。

到盧克索尋找拉美西斯二世的那個白天和夜晚同樣令人難以忘懷。

古埃及帝國在盧克索遺留下來的最壯觀的兩座神廟雖然不是由拉美西斯始建,卻是由他來完成的。

卡爾納克神廟在盧克索北4公裏處。看見它的時候,還以為是一座城堡,想來神廟應當藏在它的裏麵。

其實它就是神廟。

卡爾納克神廟正是以其浩大的規模聞名於世的。現保存完整的部分就達30萬平方米。建築群中有大小神殿20餘座。完全用大大小小的石塊組裝起來的整座建築群中,有10座高高大大的塔門銜接轉合。從高44米、寬131米的塔門下走過,怎麽也想不到這樣古老的都城竟能有如此高大的城門。東南部有波光粼粼的聖湖兩處,是祭司們每日進行4次淨化儀式的地方。最令人震撼的是建築群中主體部分的太陽神阿蒙的神廟。134根高21米、須6人方可合抱的巨大石柱撐起的5500平方米的石柱大廳讓人目瞪口呆。中間部分最大的12根石柱高23米,周長15米,開放的紙莎草式柱頂盤上站50人也不顯擁擠。這些石柱曆經3000多年無一傾倒,被視為古埃及建築藝術的典範之作。

拉美西斯二世把這座神廟增建到無以複加的時候,選擇他認為最適當的地方——在原始森林般的多柱廳入口處——矗立起自己粉色的花崗岩巨像。

卡爾納克神廟有三條讓這座宏大雄偉的“聖城”更加壯觀開闊肅穆的羊頭獅身斯芬克斯大道通向外麵。

向南的一條與4公裏外盧克索神廟的人首獅身斯芬克斯大道連接在一起,向西的一條通向尼羅河碼頭。

在法老們把這個地方作為都城的時代,一年裏最盛大的節日活動在兩座神廟之間進行。30名祭司抬著至高無上的太陽神阿蒙的聖舟,首先走出卡爾納克神廟。隨後是全埃及的精神王後阿蒙妻子的聖舟,再後是阿蒙的兒子月亮神的聖舟。法老及王朝的官員跟在聖舟後麵,男女祭司們高唱著非常古老的歌曲,漂亮的姑娘吹著笛子跳著歡快的舞蹈,來自帝國各地的兵隊兩旁護衛。遊行到尼羅河邊,遊行隊伍登舟向盧克索神廟進發。幾乎傾城參加,人們興奮而幸福,這些天他們覺得自己離太陽神最近。

來到盧克索神廟已是夜幕低垂。

濃重的夜色與布置在神廟內外的景觀燈把雄偉的建築裝點得恍若仙境。最終完成神廟建設的拉美西斯同樣把自己的巨像矗立在正門兩側。光影掩映下的拉美西斯神秘莫測。

現實與曆史的界限忽然模糊起來。這個時候,不能不相信做了上千年古埃及首都的這個地方,法老們曾經聚集起多得難以想象的財富,正如荷馬所寫:“隻有沙漠中的沙粒在數量上能超過封閉在這座城市裏的財富。”

財富的一部分就變成了這樣的神殿和宮殿。

拉美西斯好大喜功的建築狂熱,終於將獻給太陽神的宏大結構過渡給自己。帝王執政的中央大殿,很快擴張成同神殿一樣的多柱式大廳。寬敞的大廳佇立著一排排巨柱,一直通向禦座,像神殿裏通向神座一樣。

拉美西斯本來在盧克索神廟前矗立起六座同樣高大的自己的雕像,現在隻剩三座了。和他的雕像並列在一起,還有兩座高高的方尖碑,現在隻剩一座了,另一座流落到了巴黎的協和廣場。

在阿斯旺市區邊,順著尼羅河,有一處綿延6公裏長的古埃及采石場,全埃及最好的花崗石被尼羅河從這裏源源不斷地送到各處的金字塔、神廟、宮殿。

采石場遺址的亂石堆裏,現在仍然橫躺著一個巨大的未完成的方尖碑,長41米,重達1267噸。這個方尖碑原本是第十八王朝女王哈特舍普蘇要用的,不知什麽原因沒能運走。

也許因為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方尖碑吧。

作為原料地的古采石場一直躺著的裂開了縫的方尖碑,作為遺址地的神廟神殿前一直站立著的方尖碑、作為國際大都市最繁華的協和廣場上流浪的方尖碑……像古采石場一樣殘破的古埃及遺址、像殘破的古遺址一樣的古埃及采石場……忽然一起聚集在我麵前組成奇異的場景。

這些都和宏大雄偉的古埃及建築相關。

“法老”一詞,本就是“大宮殿”的意思,意在確立一種在與其他房子相比中的永恒與至高無上的地位。

如今法老沒有了,殘破的神殿還在,殘破的“大宮殿”還在。

法老沒有了,神化了的法老神像還在。

他們還在以數千年不變的姿態、表情、言語,打量和言說著他們曾經指揮調度過的千變萬化的世界;這個世界也在繼續打量著他們,打量著完整的他們和他們殘破的神殿,殘破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