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尼羅河的疤痕
盧克索,一個說起來極有感覺的名字。
這座尼羅河畔的著名城市距開羅670公裏,位於在埃及的尼羅河上遊。一早起來推開窗戶,藍色的尼羅河麵上清爽新鮮的空氣就飄了進來,一同飄進來的還有咖啡、麵包、烤腸的芳香。
太陽還沒有升起,豪華的大遊船安穩地靠在岸邊,正對窗前的五隻潔白的單桅小船寧靜而清純,遠處的河麵上有數點白帆移動,與河水一樣藍的天空中,熱氣球悄然飄過。在這樣的地方,任何想象不到的事情、任何浪漫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或早已發生過了。
現在的盧克索是古埃及帝國首都底比斯的一部分。3500年前,底比斯人以此地為中心重新統一了埃及,建立起一個更加強大的帝國。這個維持了1500多年的帝國,在這裏建造了眾多宏偉壯觀的神殿、宮殿、王朝陵墓,盧克索因此成為尋覓古埃及遺跡的寶庫。此時此刻,靜靜地鋪展在窗下的油畫般的尼羅河景致,更能喚起人們對消失在曆史深處的尼羅河的張望。
比盧克索成為帝都的時候還早1000年,甚至更早的時候,尼羅河已經是船帆的世界了。用紙莎草稈、棕櫚樹皮做的小船,十多米長的斜桅小帆船,可運送數十米長的方尖碑的巨型木筏,在尼羅河上來來往往。
有資料表明,公元前2620年,建造最大金字塔的第四王朝的船隊,至少由40艘特製的長達50米的大船和60艘較小一些的船隻組成。那時的造船技術已經相當成熟。上等亞麻巨帆和又粗又長的密密的帆纜,與浩浩****的船隊,與長長的寬寬的尼羅河完美地組合成流動的風景。唯有這樣的風景,才造就了尼羅河兩岸古埃及3000年文明的輝煌。
但是,昔日的輝煌早已變為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遺址遺跡。
所謂的文明其實是曆史的疤痕——尼羅河兩岸幾乎無處不有。
孟斐斯就是一塊最早最大的疤痕。孟斐斯雖然早已消失在開羅附近,或者說被後來的開羅取代,但它開創和延續古埃及文明影響之大、時間之長,是任何一個地方都無法比擬的。
大約在5100年前,上埃及國王統一了上下埃及,選擇在上下埃及的接點,尼羅河三角洲的頂端,建立首都孟斐斯城,從此,古埃及許多王朝都以此為統治中心。
更早些的時候,尼羅河兩岸,法尤姆湖畔,尼羅河三角洲上數不清的溝渠旁出現了眾多小鎮,出現了更大的居住中心,比希臘城邦早了2500年。
更不可思議的是,那時候就可以建立起上千公裏的攔河壩,將沼澤與沙漠改造成肥田沃土。
6000年前的文明如此成熟,古埃及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有研究者說,可能來自更早些的兩河流域,來自美索不達米亞。
不管來自何處,總之,在黃色的沙漠邊緣,在藍色的法尤姆湖畔,在尼羅河的綠洲上,用白色城牆圍起來的都城孟斐斯異常靚麗。
漂亮的孟斐斯雖然永遠看不到了,可是,在去孟斐斯的路上,卻忽然生出一種特別的感覺:似乎走在、走向一處非常熟悉的地方——簡陋的瀝青路麵自然地與兩邊的沙土融在一起;黃灰色的村莊一個接一個;土地,田園,莊稼;聞得到泥土的氣息,莊稼正在生長的氣息,農家院落裏的氣息;看見所有的人都悠然自得,一切無所謂的樣子;你不知道這裏發生過什麽,你又知道這裏什麽都發生過了——對了,那感覺,就好像走在陝西、河南、山西黃土地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稍一留神,就有可能發現幾千年前的痕跡。
孟斐斯隻剩下所謂的遺址公園了。
在不起眼的遺址間,怎麽也想象不出曾經綿延15公裏、有著白色城堡、滿是古老世界各位神靈的神廟聖殿的都城是什麽樣子。
公元前4世紀已是廢都一片。
18世紀考古發掘到重要的遺址塔赫神廟,那是曆代法老王加冕的神聖殿堂。曾經矗立在神廟前高達13米的拉美西斯二世巨像,如今無奈地躺在遺址簡單的展廳裏。曾經守衛在神廟門口的、用一整塊雪花石料雕刻出來的最大的斯芬克斯像,如今孤獨地守望著空寂的遺址。隻有從遠處那一座座遺世獨立的金字塔上,多少能看到孟斐斯當年的影子。
不過,不少最重要的內容,還是被所有稱得上偉大發明中最偉大的發明——文字——記載下來了。
孟斐斯遺址裏就豎立著一塊刻著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岩石。
成熟於6000-5000年前的埃及象形文字,使用了3000年基本未變的埃及象形文字,更多地書寫在尼羅河邊到處生長著的紙莎草製成的草紙上。
20世紀末,失傳了1000年的紙莎草造紙工藝被發現了。於是,在開羅市內尼羅河的一小島上,新建了一個“法老村”,村裏生長著茂盛的紙莎草,作坊裏可以看到如何把草製成紙,如何在草紙上書寫象形文字和繪製古老的畫。
這樣的草紙簡直像尼羅河一樣能夠永存。保存在博物館裏的這樣的草紙書的價值比石碑更長久,足以取代神廟和金字塔的位置。
曆史被它們完整真實地記錄留存下來。記事記人的文字,歌頌太陽神、歌頌尼羅河、歌頌愛情的詩歌——通過後來的研究者的解讀,終於讓那個遙遠的時代重新訴說自己。
即使非常粗疏地在盧克索地區風光旖旎的尼羅河兩岸走一走,就會發現這個曾經傲世千年的聖地簡直是疤痕累累。
就在我悵望尼羅河日出日落的那個窗口的對麵,在尼羅河西岸較為開闊的田野上,孤零零地矗立著兩座被叫作門農的石頭巨像——再典型不過的疤痕累累的標本。
這兩個高20米、體重約1300噸、早已殘缺不全、麵目模糊的著名曆史巨人,實際上是阿梅諾菲斯三世神殿前雕像。
建於公元前14世紀初的新王國鼎盛時期的氣勢恢宏的墓葬神殿,是這片肥沃土地上神殿建築的巔峰之作——這麽巨大的雕像足以證明。但坐像身後的殿堂被後來的法老毫不可惜地拆掉了,用拆下來的石料去建造自己的神殿。
也許是因為人們把巨大的石像當作希臘神話中門農的雕像,這兩尊雕像才幸免於難。
羅馬統治時期的強烈地震使巨像從肩部到骨盆出現了裂縫,從那個時候開始,每當太陽升起,風在尼羅河畔的原野上掠過,門農就開始發出唱歌一樣的聲音。
門農巨像成為希臘人和羅馬人的朝聖之地。
然而,當有人出於感激之情做了保護性的修補之後,門農便不再歌唱了。
從1844年的一幅畫作中,看見洪水淹沒了部分田野,門農巨像的下部浸泡在水裏。現在,我從遠一點的地方望過去,覺得佝僂在碧綠的玉米地中的兩位老人,再也經不起太陽的曝曬了。
門農神像的後邊,永遠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沙漠裏,起伏著嶙峋的山岩。
看起來光禿禿的不毛之地,誰能想到從十七王朝到二十王朝的64位法老,紮堆埋葬在這樣一條山穀裏。
這個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國王穀。
古埃及複興之後的圖特摩斯時代,約在公元前1500年前後,開始了一個新的墓葬形式並形成傳統。死去的法老的木乃伊仍是原來的做法,但墓葬不再如胡夫的金字塔那樣在天地間做至高無上的宣示了。
法老們的墓室選擇在底比斯幾乎與世隔絕的山穀裏的石灰岩層中,嚴格執行也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法老的密令:“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到!”
從外邊絕對是什麽也看不到的。王朝複興之後的所有輝煌,建築、壁畫、財寶,統統被嚴密地封存在山穀的岩層裏。
最大的一座墓葬是第十九王朝沙提一世墓。從入口到最後的墓室,水平距離210米,垂直下降距離45米。開掘出來的巨大的岩石洞穴營造成寬敞的地下宮殿。牆壁天頂布滿壁畫。此世的奢華擁有與彼世的完美保留及走向天堂的路被描繪裝飾得無比華麗。
大部分墓穴的入口開在半山腰,留下細小通道通向墓穴深處。通道兩壁的圖案和象形文字仍然十分清晰。有些陵墓通向墓室的通道不止一條,除正麵通道外,還有側麵的繞行通道。有些墓室不止一層,開辟為二層三層。
第一位女王哈特舍普蘇的陵墓有一條極長的弧形地道,須走好多公裏才可到達墓室。她的墓前神廟的遺址,寬闊得不可思議。其建築的創新,成為古埃及建築藝術獨一無二的典型。
“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到”——壓根兒就不可能做到。
張揚在金字塔下麵的4000多年前的墓室被掏空了。隱藏在沙漠中荒山岩石裏的3000多年前的墓室同樣被掏空了。
國王穀裏有幸完整留存下來的反倒是最簡陋的一座墓室,因而也成為最著名的一座。
它的主人是第十八王朝的圖坦卡蒙。生活在動**時代的這位國王還沒有到成年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的陵墓的修建和安葬是在動亂中匆匆忙忙完成的。若幹年後,又被修建另一位法老王的大陵墓的廢料將這座不顯眼的陵墓掩埋得嚴嚴實實。
這一埋就是3000多年,直到20世紀重見天日。
清理這座這個地方最小的陵墓,竟然足足花了4年的時間。自然,收獲是前所未有的:用金子和彩色琺琅製成的棺槨,寶石金麵具,用金塊和景泰藍製成的禿鷲形耳墜……墓葬中的發現成為埃及最重要的珍寶。
在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的國王穀突然發現未被盜過的國王墓的消息轟動了整個世界。如今,陳列在開羅博物館的圖坦卡蒙墓室的珍貴文物,令人驚歎不已的同時,更讓人深思不盡:其他那些幾乎統統超過這座簡陋陵墓的法老墓室被洗劫,究竟給人類的曆史見證帶來多大損失?數千年前一朝一代的帝王無理性無節製的勞民傷財已經給曆史製造了無數傷疤,隨之而至的無休止的爭奪、破壞、毀滅、盜竊,使尼羅河兩岸更加疤痕累累。
隻有奔騰不息的偉大的尼羅河可以作最公正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