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 及 壹 太陽雨中的金字塔

去埃及,最想看的,是金字塔;到埃及後,最先讓看的,是金字塔。

最早出現在尼羅河邊的大金字塔最具曆史遺址的廢墟性——我相信隻要站在開羅南30公裏處古埃及首都孟斐斯旁邊的薩卡拉金字塔區,任何一個人都會立刻生出這樣的感覺來。

是的,看一眼就知道這個地方曾經有過多大的規模,這個地方經曆了多久的時光銷蝕。

看看那些遠遠近近的金字塔,看看那些看得出與金字塔連在一起的石屋石柱石牆,看看它們坍塌的邊角,甚至整體坍塌形成的堆積,如何淩亂在起伏的沙丘間,就知道無比堅硬的岩石,也無法抗拒風沙和時光的消磨;但是,隻要意識到坍塌在你麵前的是將近5000年前的人工建築,還是會在心底裏慨歎這裏的任何存在是如此的堅硬、堅韌、堅強。

遺址區的核心是世界上第一座用石塊建造起來的階梯式金字塔陵墓。高62米、底部長125米、寬104米的巨大體積,一個驚天動地的龐然大物。即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仍然有著強烈的震撼力。

據說寬闊的通道從金字塔的底麵向下,直通到法老王的花崗岩墓室,4萬多個裝著各種祭品的石頭做成的瓶瓶罐罐塞滿兩旁的走廊;以金字塔為中心,墓葬建築、神廟、宮殿等共同組成整齊有序的建築群;建築群外環繞著高10餘米的厚厚的石牆,石牆四麵有14個入口,但隻有一個是真能出入的。現在在淩亂的廢墟間隨意出入,完全可以想象出當年的宏偉。

古埃及第三王朝國王祖塞爾下令為他建造這麽一座前所未見的陵墓,為的是證明他的權力權威的絕對和至高無上,同時他也在向自己的權威和實力挑戰。

祖塞爾做到了。到了他的時代,法老王的地位已經登峰造極,並開始了集權統治向宗教領域的成功滲透。金字塔陵墓的創造就是他修築的直達天堂的永恒之路。

權力欲極度膨脹的祖塞爾開了一個既勞民傷財又幾乎難以為繼的頭。

他的繼任者興建的梯形金字塔規模更大,然而沒能完工。但金字塔從此就一直修了下去,一直修建到第十二王朝,延續了1000年左右。

以祖塞爾金字塔和古都孟斐斯為中心,沿尼羅河西岸,南北50公裏的鏈條上,點綴著80多座金字塔。另有無數達官貴族的被稱作馬斯塔巴的圓錐台型石墓,散布在一座座金字塔的周圍。如果這些陵墓在暗夜裏能夠發光的話,從上麵看下去,定然有星空裏看見銀河的效果。

隻有第四王朝的金字塔遠遠超越了祖塞爾。

第四王朝的第二位國王胡夫比祖塞爾擁有更多想象力,更有實力也更瘋狂。

胡夫給自己建造的金字塔高達146.5米,底邊每邊長232米,塔底麵積5.29萬平方米。有人計算過,整座金字塔用230萬塊石頭砌成,每塊石頭平均重2.5噸,其中有許多重達15噸。如此浩瀚的工程,10萬人20年方可建成。

胡夫的金字塔不僅比祖塞爾的大得多,更重要的是,祖塞爾金字塔為6層階梯塔狀,梯形容易坍塌,正如已經和仍在坍塌的那樣,而胡夫金字塔的四個三角斜麵則各以51度52分的角度傾斜向上,全部用花崗岩砌出光滑平麵——真正的金字塔斜麵。石塊砍鑿得非常精細,幹砌的石塊之間甚至連刀片都插不進去。金字塔內部的通道設計精巧,計算精密。

4700年前的埃及人到底使用了什麽樣的工具?使用了什麽樣的技藝?多少年來一直眾說紛紜,至今仍然是一個謎。與胡夫金字塔排列在一起的,還有胡夫的兒子和孫子的金字塔。兒子的僅比胡夫的矮3米,建築形式則更加完美壯觀,塔前建有神廟,更有著名的叫作斯芬克斯的獅身人麵雕像充當忠實的值守。這個神秘的動物從它的後臀到前爪,長達74米,即使同宏偉的金字塔比起來,也稱得上龐大。胡夫的孫子做國王的時候,第四王朝進入衰落期,金字塔的高度一下子就降到66米,即便如此,也比祖塞爾的高一點——位於開羅郊區吉薩區的金字塔群就這樣成了埃及,也成了全世界最宏偉、最具標誌性、最知名的文化遺產。

那一天有風有雲。風流雲動。從祖塞爾金字塔區趕往胡夫金字塔區已是午後時分,剛進園區大門,一陣太陽雨嘩嘩落下,雨點很大很急。陪同我們遊覽的愛麗女士在北京的第二外國語學院讀過書,她說埃及年降雨隻有30毫米,難得下雨,她說我們帶來了讓埃及人特別高興的雨,所以她要先帶我們到遠一點的地方眺望金字塔。

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在遠一些的地方,更容易看清楚三座金字塔之間的排列關係,以及它們與尼羅河,與開羅城,與周圍的沙漠、不遠處的綠洲的關係。

雨很快就停止了。風大,雲很快地流動。太陽的光芒在稍有起伏的沙漠上,在金字塔的塔尖上很快地流動。

金字塔巨大的影子在流動,金字塔似乎也在遊動。

金字塔群後麵的尼羅河、開羅城似乎也在移動,從金字塔的縫隙間經過。

就這樣看著看著,忽然覺得非洲最長的河流尼羅河,非洲最大的城市,也是世界十大城市之一的開羅城,竟躲在古老的金字塔後麵,縮略為金字塔可有可無的背景了。

但是,沒有尼羅河,就可能沒有金字塔。

埃及缺乏木材,卻多石料。千裏外的阿斯旺有很堅硬很好看很光滑的花崗岩。近處,河對麵,尼羅河東岸有開采不完的石灰岩。不必說千裏遠的花崗岩,就是對岸的石灰岩,一堆又一堆小山般的石料,沒有河水,沒有船,怎麽運得過來?

尼羅河還得運送法老的遺體。當年,胡夫的兒子用一艘太陽船把胡夫從河的那邊運到河的這邊,在河邊的神廟裏,用尼羅河的水為胡夫施了淨禮,製成了木乃伊,通過金字塔下麵的通道,秘密地送進在岩石深處開出來的墓室中。

胡夫的兒子哈佛拉把運送胡夫遺體的太陽船拆開,就地埋在胡夫金字塔的南邊。這艘國王的專用船出土後,在原址修建了太陽船博物館。現在,每一位看金字塔的人,便有幸直麵這艘用1224塊埃及無花果木和棗木木板製作、繩索捆綁、長46米、中部寬6米、有長9米的可封閉船艙、航行於4700年前的“巨輪”了。

誰也不肯放過仔細打量的機會,並思索在那麽遙遠的時代,國王的船在尼羅河航行,到底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景。

從太陽船展廳出來,望望不遠處的尼羅河,太陽雨又來了。

人們紛紛跑去躲雨,我願任雨淋灑。我知道,隻有這雨,還是和5000年前淋灑過古埃及人、淋灑過尼羅河、淋灑過沙漠、淋灑過一個個法老王們的雨是一樣的。

我向哈佛拉金字塔,向那座最為完美的金字塔走去。隻有它的高高的尖頂上光滑的花崗岩保留至今,它的三角形尖頂的下部,包括胡夫的金字塔,還有其他金字塔表層光滑的花崗岩統統不知去向了,有不少可能成為開羅城裏的宮殿或那麽多的清真寺的一部分。

烏雲聚集在金字塔上方,西斜的陽光穿過烏雲恰好落在光滑的花崗岩尖頂上。光滑的花崗岩尖頂亮晶晶光閃閃地懸浮於烏雲的下麵,仿佛在天地間向人們驗證和講述法老王金光燦燦的王冠的故事。

於是,花20埃及鎊,順著狹窄幽深的通道,幾乎完全是彎著腰甚至趴著進入哈佛拉金字塔的內部。不進去不知深淺,進去了更不知深淺。隻知金字塔之謎大謎深謎不可測。後來翻閱一本書看到18世紀法國人薩瓦裏在《埃及書信》中記載他進入時的情形:斜著下去,斜著上去,如蛇一般地爬下爬上,開了一槍,震耳欲聾的槍聲在這座龐然巨物中回**久久,驚起成千上萬隻蝙蝠,從高處撲下,撞在手臉上,好幾把火炬被撲滅了。

從哈佛拉金字塔中爬出來,太陽雨停了。

聞到了很新鮮的花崗岩、石灰岩的氣息,沙漠的氣息,尼羅河的氣息。

風忽大忽小,雲忽開忽合。西斜的陽光繼續在金字塔,在斯芬克斯獅身人麵像上流動。光影變幻,明暗交錯。

忽悟:金字塔的創意豈非“陽光穿過烏雲投向大地的圖像”嗎?太陽與水不正是古埃及的眾神之神嗎?

好像得到一個重大發現似的,立即將此語發給遠在北京的朋友,竟得到也許是因距離而生的更有意味的感悟:

——那是上帝的身影吧?他躲在陽光之手的後麵嗬嗬笑著,這些傻乎乎的法老們,瞧瞧他們造了些什麽?陽光之手破開烏雲宣示了上帝的存在,法老們悟到了刹那間的稍縱即逝,發誓要用超穩定的石頭庇護身後的日子以對抗時光的銷蝕。誰說金字塔征服世人是心源深處無論如何也驅逐不開的原始幾何形體?怎見得不是對於上帝的敬畏與不服?可是上帝從不出現,隻投下影子在陽光之手的後麵嗬嗬笑著。

是啊,金字塔的神秘,建造金字塔的神秘的力量,的確來自太陽。

後來翻閱有關文字,知道研究者從古埃及象形文字中讀出了這樣的文句:“他說,安寧地來到這裏並穿越天空的人,就是太陽神。”

古埃及人將金字塔與他們眼裏的太陽的神秘力量聯係起來,金字塔的各個麵都要折射太陽的光線,如太陽破雲而出將光芒灑向大地。金字塔是天地間的橋梁,是光的化身,是偉大的涅槃的標誌。

事實上,被奉為先知的法老,不止一位這樣描述過金字塔,在金字塔上刻下這樣的文字表達自己:“願天空為你增強太陽光吧,這樣你就可以上天堂做拉神(太陽神)的眼睛。”

法老主宰一切的權力結構就是金字塔結構。法老在塔尖,法老就是太陽的化身,就是太陽神。

太陽的萬道金光,像上帝,像造物主伸出的無數的無限延伸並看得見的手臂一樣,伸向大地,伸向所有的人,並能把他們帶入天堂。

從視覺上,從感覺上,人們都可以走在光線上,走在光坡上,上升,上天,向著太陽,前進,前進。沿著金字塔斜麵走向永恒。而天上的、金字塔尖的太陽神說:“到我這裏來。”

如果不能建立起這樣的信仰,如果不能為法老的極權提供那麽多的宗教依據,如果大多數人不是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奉獻給太陽神,這樣的金字塔的建造,還有同樣工程浩瀚的神殿宮殿的建造,在那個時候,簡直無法想象。

金字塔的力量一直延續到很久很久以後。極端的例子是,16世紀,一位旅行的紳士沿著斜麵爬了上去,就要到達尖頂的時候,可能因為眩暈突然掉了下來,摔得粉身碎骨,連人的形狀都看不出來了。

拿破侖到底有帝王氣,18世紀金字塔戰役之前,他在他的軍隊前,可能用他的指揮刀指著金字塔尖,發出了最有穿透曆史力量的戰前動員令:“士兵們,在這些金字塔的頂上,40個世紀注視著你們!”

這些事件本身,還有之前再之前的許許多多的事情,一再說明古老的金字塔保護不了古老的文明,連與金字塔連接在一起的法老王們、法老王的臣民們的蠶蛹再生式的木乃伊的信念,木乃伊的精神之源,也蛻變得蒼白無力。

因為疑問出現了,幻滅感產生了:木乃伊真是產生永恒生命的“蠶蛹”嗎?許多墓葬,法老的,大祭祀的,王公貴族的,包括堅固如金字塔者,坍塌了,消失了,即便還在,也早被掏空了,可是,從來有誰出來為誰說明過什麽嗎?

上帝卻仍舊躲在陽光之手的後麵嗬嗬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