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度 悵望泰姬陵

在現在依然是政治中心的北印度一帶，在首都新德裏，在阿格拉，給我印象最深的，除了夢幻般的白色的泰姬陵，還有同樣夢幻般的紅色的城堡宮殿。

這些在炎熱的陽光下總是閃爍著神秘色彩的古老遺跡，大多是莫臥兒帝國的標誌。

16世紀早期興起、盛極一時，統治了印度兩個多世紀的莫臥兒王朝，在印度的曆史上創造了謎一樣的奇跡。

但在大象，駱駝，馬車，自行車，三輪車，拖拉機，摩托車，小卡車，大貨車，公共汽車，破舊的小汽車，嶄新高檔的小轎車，低矮的老房子，高聳的新大廈，時尚的大廣告——在所有這一切的混雜擁擠中穿過阿格拉古城，突然看見天外來客般的無比巨大的紅砂岩城堡夢幻似的矗立眼前時，便覺得發生什麽樣的奇跡都不應該感到奇怪了。

盡管如此，紅色城堡護城河之深之寬，橫跨護城河的石橋之寬之高，城牆城門甕城之高之雄偉，還是夠讓人驚異的。

建立莫臥兒王朝的決定性力量是入侵印度的穆斯林勢力。經過數十年的征戰，於1526年消滅了德裏諸王朝中最後一個王朝，建立起莫臥兒帝國的巴布爾，就是蒙古征服者成吉思汗的後代。巴布爾的兒子在繼續的擴張中，差點兒招致覆滅，而孫子阿克巴卻是一位大有作為的帝王。

阿克巴在位50年。他把帝國的首都從德裏遷到阿格拉，以軍事、政治方麵的有力改革大大強化了中央集權，不僅迅速鞏固了阿格拉的地位，同時促使莫臥兒王朝空前繁榮。

接下來的繼承人賈汗吉爾，迎娶美麗賢淑的波斯人努爾為王後，並賦予王後很大權力。由於努爾的努力和影響，波斯文化首先在宮中盛行，很快流行於整個王朝。

源於中亞、信奉伊斯蘭教的莫臥兒王朝，在建築、繪畫、服飾、文學、風俗習慣等方麵，出現了印度文化與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相互融合的景象。把莫臥兒王朝推向鼎盛的第五代王沙賈汗，他的王妃也是一位才貌出眾的波斯女子。正是這位波斯女子，使得巔峰期的莫臥兒王朝的國王，為她營造了一座舉世無雙的陵墓——泰姬陵。

德裏與阿格拉同在亞穆納河畔。阿格拉在下遊，距德裏也就200公裏左右的路程。阿克巴大帝為什麽要把首都從德裏遷往不遠處的阿格拉？真實意圖雖然不很清晰，但結果效果是明顯的。他在阿格拉大興土木，建造起不止一座宏大的紅色宮殿城堡，以此極力凸現出阿格拉不可搖動的地位和莫臥兒王朝無與倫比的繁榮強盛。

這些氣度恢宏的建築，至今仍然讓人瞠目結舌。

走過又寬又高的護城河石橋，走近陽光下鮮豔奪目的紅砂石砌起的高高的城牆，走進高大的城門，站在甕城的斜坡上抬頭仰望，隻看見城牆的堞口圍出一片深邃湛藍的天空。

要知道，阿克巴是14歲繼承帝位的，他於1565年設計這座城堡的時候才23歲。在他的親自指揮下，用了不到6年的時間，就建成了如此雄偉的宮城。此中的奧妙，真的是難以想象。

阿格拉堡設有四個城門。20多米高的雙層紅砂岩城牆裏，綠草遍地。從介紹的圖示可見，當年宮殿林立。顯然，保存至今的已經不多了，但從留下來的宮殿看，仍然頗具規模。

最著名的是阿克巴為他的妻子建造的加罕基宮。宮殿正前麵有一個特大的紅砂岩石缸，據說缸體表麵曾經嵌滿閃閃發光的無數寶石，隻是如今已經**然無存了。賈汗基宮內部庭院由敞亮的大廳、連貫的廊房、交錯的棟梁組成。中央設有華麗的大理石噴泉的皇家浴室，四周嵌以大量的玻璃片作裝飾。裝飾品最好最多的是著名的八角塔樓。八角塔樓的聞名，不僅因為是莫臥兒王朝兩個最美麗的波斯王妃居住過的地方，還因為後來成為國王的囚室。到處可見的大理石雕刻，不論是造型圖案還是工藝技巧，精致華美得讓人隨時隨地驚訝不已。特別是那些鏤空的細密委婉的屏風、窗欞花格，不伸手摸摸，根本不會相信是用大理石透雕而成的。

阿克巴的第二個重大形象工程，是在石頭山脊上建造他的勝利之城西格裏。

他的阿格拉城堡宮殿已經足夠風光無限了，可是，僅僅為了一個預言——苦於一直沒有兒子做汗位繼承人的阿克巴大帝，聽了西格裏城聖者的預言之後，終於有兒子了——可能是為了還願或是為了吉利，1571年，在阿格拉城堡宮殿剛剛建成的時候，阿克巴就做出決定：遷都到距阿格拉隻有37公裏的西格裏。

從1571年到1584年，曆經14年的時間，在西格裏4平方公裏的廣闊範圍裏，在起伏的山丘上，一座遠遠超過阿格拉堡的同樣鮮豔奪目的紅砂岩城堡宮殿，奇跡般地出現了。

可是，誰也想不到的是，西格裏城堡宮殿剛剛使用了14年，由於嚴重的幹旱缺水，阿克巴不得不放棄他的勝利之城。西格裏的輝煌隨風而去，到頭來隻落了個帝王偶爾到此歇歇腳的行宮地位。

成吉思汗後代的所作所為真的是匪夷所思。傾全國之力，耗費不可計數，然而，使用的時間甚至比建造的時間還要短。難道在做出決定之時，就不知道或根本就沒有考慮供水的問題嗎？

所幸這座壯美的古都保存得還算可以，能夠成為現在的旅遊勝地。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觀者，除了對阿克巴大帝的荒唐行為百思不得其解外，有意義的是，人們可以從西格裏城堡宮殿建築風格上，看見阿克巴大帝時代伊斯蘭文化與印度文化相互融合的經典創造。

阿格拉城堡宮殿因西格裏被放逐了14年後，又恢複到莫臥兒帝國權力中心的位置上。

輪到沙賈汗續寫莫臥兒王朝的盛世華章和淒婉故事了。

沙賈汗稱帝之後，為阿格拉堡增添了不少新的建築。如接見要人貴賓、外國使者的精美的小會客廳，接見公眾的大覲見廳等。這都不算是最重要的。沙賈汗這個莫臥兒王朝的盛世君王，如他的祖父一樣，也為莫臥兒王朝留下兩大形象工程：泰姬陵和德裏紅堡。並且，他主持設計修建的這兩大建築的影響力和知名度，遠遠超過了他的祖父阿克巴。

泰姬陵是沙賈汗為紀念他的愛妃泰姬·瑪哈爾修建的。

泰姬，這位和她的婆婆一樣同為波斯人的王妃，很有可能在才貌等諸多方麵都超過了實際上執掌過朝政的婆婆。至少沙賈汗覺得是這樣。

美貌無雙的泰姬如何幫助丈夫在殘酷的博弈中登上王位？如何幫助丈夫管理國家大事？如何跟隨丈夫南征北戰東拚西殺？泰姬到底在使莫臥兒王朝走向鼎盛中起了多大作用？也許隻有沙賈汗清楚。

因為不論做什麽，不管走到哪裏，沙賈汗身邊不能沒有泰姬。泰姬一邊幫助沙賈汗打理天下，一邊不停地生兒育女。16歲結婚，到38歲時一共生了14個孩子。她的第14個孩子就誕生在行軍作戰的征途上。泰姬因此身亡。

傳說泰姬臨終前對沙賈汗提出三項要求：一是為她建一座陵墓；二是不再結婚，專心撫養兒女；三是立剛剛誕生的小女為王。這要求雖然有點離譜，也難全部實現，但在那一刻，沙賈汗無疑下定決心：此生若隻做一件事的話，定然是為他的愛妃建造一座舉世無雙的陵墓。

說造就造。沙賈汗選擇了周圍空曠但站在阿格拉皇宮可以遙望清楚的亞穆納河拐彎處，建造愛妃的陵墓。

1631年，泰姬逝世的當年，泰姬陵破土動工。據統計，至少有2萬多個勞工、石匠、藝術家、工程師連續不斷地苦幹了22年。主體石料全部為白色的大理石，高67米的中心圓頂在四角四個高40多米的塔柱的簇擁下直聳雲天。大理石棺槨安放在中央大廳的底部（沙賈汗死後也安葬在這裏）。裏裏外外遍布無與倫比的精美雕刻。除了象牙外，鑲嵌的寶石半寶石據說有35種之多，其中有來自中國西藏、斯裏蘭卡、波斯、阿富汗等地的翡翠、水晶、珊瑚、綠鬆石、青金石、藍寶石和鑽石。

長580米，寬305米的陵園正中，是一個方正美麗的流水噴泉花園，端莊高貴的泰姬陵優雅柔和地矗立和浮動在花園水麵的盡頭。日夜流淌不息的亞穆納河，在她的背後飄帶般地日夜飄**著。

不論從哪個角度，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泰姬陵的與大地、河流、天空，與花園，與兩側清真寺的均衡穩定和諧，她自身的均衡穩定和諧，及由此散發著的無處不在的讓人神清氣定敬仰有加的美感，相信自誕生以來就無可挑剔。

泰姬陵陵園門額上，鐫刻著這樣的銘文：“請心地純潔的人進入這座天國的花園。”泰姬陵不會讓人想到是一座陵墓，泰姬陵是一座自稱為宇宙之王的帝王的傾情紀念之作，是一座鼎盛的莫臥兒帝國以傾國之力創造的全世界最美麗的伊斯蘭建築藝術極品。

就在為泰姬陵確定地址的時候，沙賈汗便萌生出更加浪漫的設想。泰姬陵的定位，就是這一設想指導下的整體設計的組成部分。

沙賈汗的想象浪漫得不得了。他要在白色泰姬陵的對岸，為自己建造一座同樣規模的黑色陵墓。他要建一座橫跨亞穆納河，連接黑白雙陵的彩虹般的美麗橋梁。這是他和泰姬相望相守一同走向天堂的永恒之橋。而且，白色的泰姬陵，黑色的沙賈汗陵，與紅色的阿格拉堡，在寬闊的亞穆納河的拐彎處形成人間宮殿、天堂宮殿的既優雅又超穩定的三角形組合——如此浪漫無比的奇思妙想，讓沙賈汗自己都覺得將足以使他的泰姬心滿意足了。不過，還不到為自己建造陵墓的時候。他把這個蠢蠢欲動的念頭暫時壓在心底，更加用心用力地趕建泰姬陵。

畢竟是強大的莫臥兒帝國的帝王。泰姬陵建到大約一半的時候，沙賈汗或許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沉溺於追憶與紀念之中了，或許他意識到身處與泰姬共同生活的阿格拉宮殿，隨時隨地都可以望見亞穆納河畔日漸升高的白色建築，以至更加難以擺脫白色的思念和黑色的**，因此為了他的帝國，為了自己，他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他必須另有選擇與追求。

當沙賈汗下定讓他的王朝重返德裏的決心後，雖然熱火朝天的泰姬陵工程使得國家財政如牛負重，但這位酷愛建築藝術的帝王還是毫不猶豫地啟動了修築德裏紅堡的浩大工程。

莫臥兒王朝畢竟正值鼎盛，籌集建城築殿的資金並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從1639年到1648年，整整10年時間過去了，如阿格拉紅堡和泰姬陵那樣，以亞穆納河為背景，規模更加宏大的德裏新紅堡拔地而起。沙賈汗立即把莫臥兒王朝的首都從阿格拉重新遷回德裏，並以自己的名字把德裏改名為沙賈汗巴德（沙賈汗王，即宇宙之王的意思）。紅堡就是首都的中心。

比起阿克巴建造的阿格拉堡來，沙賈汗德裏紅堡的城門更加高聳，高達33米的八角形門塔雄偉挺拔；德裏紅堡的城牆更加修長，護城河更加寬深，一眼看不到盡頭，看起來既壯觀又覺得真是牢不可破。沙賈汗說到他的城門和外城牆時頗為得意：“就像一位美麗女子的麵紗一樣。”在美麗的麵紗裏麵，沙賈汗幾乎原樣複建了他在阿格拉堡增建的接見公眾的覲見大廳和接見貴賓的覲見宮。他把做禮拜的宮殿、收藏陳列珍寶的宮殿和他豪華富麗的起居之處，建在了緊臨亞穆納河的一麵。有詩歌這樣歌唱沙賈汗的宮殿：“如果說地上有天堂，天堂就在這裏。”

沙賈汗還算勤政。他堅持每天都要在嶄新的覲見大廳接見百姓，聽取意見建議。這裏也是公開處置罪犯的地方，比如讓大象踩死，讓毒蛇咬死，還有腰斬等刑法也在這裏公開執行。

可惜好景不長。就在他遷都10年，泰姬陵落成5年之際，1658年，沙賈汗的兒子們為爭奪汗位大動幹戈。驍勇善戰屢建大功的第三個兒子奧朗則，殺掉自己的兄弟，囚禁了自己的父親，奪得了皇位。

作為兒子的囚徒，沙賈汗被送回阿格拉堡。不知是對自己父親的寬容還是殘忍，沙賈汗被囚禁在當年泰姬居住過的八角形塔樓裏。

那裏是眺望泰姬陵的最佳位置。

這位莫臥兒帝國最鼎盛時的雄心勃勃的國王，被關在自己的宮殿裏，日日悵望著為自己的愛妃親手建造的白色陵墓在朝暉夕映波光粼粼中美輪美奐。沙賈汗不得不悵望。他也隻有悵望，隻剩悵望。不過，他還得感謝泰姬，感謝自己建造的泰姬陵給了他無窮的慰藉。否則，漫長的日日夜夜何以度過？

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帝王也許天天這樣安慰自己：那座白色陵墓中的泰姬一定有知，一定會得到無窮的欣慰。事實上，更多的是相互的歎息。

就這樣，每天，沙賈汗穿上泰姬喜歡的精心刺繡的奢華服飾，怔怔地站在拱形的窗口，悵望白色的陵墓，暢想黑色的陵墓和彩虹般的長橋。

他就這樣生生地悵望了8年，直到生生地悵望而死。

泰戈爾說，泰姬陵是“一滴愛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