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夢斷廢墟

我把一下午的時間全都交給了古羅馬的大鬥獸競技場。

由於時間的關係,第一次去羅馬時隻仔細觀看了它的外貌。即便如此,留下的印象幾年來揮之不去,因而也更惦記著它的內部。

這並不是主要原因。

對於人類文明史來說,有關古羅馬的創造、毀滅、發現、保護的樁樁件件都是太重大的事件,事關政治製度體製、社會結構形態、哲學文化藝術,全部是後人津津樂道的話題,甚至是後世複興的根據與依傍。而環形大鬥獸競技場,不論是原創原建,還是遺址廢墟,都是排在第一位的形象工程。

詩人拜倫1818年看過後就說過這樣的話:“隻要古羅馬環形大鬥獸競技場還矗立著,羅馬就矗立著;環形大鬥獸競技場一旦倒塌,羅馬就會隨之倒塌;羅馬一旦倒塌,世界也就倒塌了。”

進到鬥獸競技場內,才知道在外邊看到的真的隻是皮毛。但是,當你突然直麵一個怎麽也想象不到的羅馬“內部”世界時,除了驚訝,實在找不出什麽話可說。

幹脆從寬闊的層層台階逐級而上,氣喘籲籲地直接登上最高層,站在當年屬於奴隸與窮人的觀看位置上——我想把競技場作為一個中心製高點四處瞭望。

事實上,它就是古羅馬城的中心。

當年的羅馬城,是圍繞著七座小山逐步形成的。說是山,其實隻是一些起伏著的小丘陵。大鬥獸競技場正在這些丘陵中心的低窪處。

向正西方向的帕拉蒂尼山北側一帶望去,那裏是廢墟最集中的地方。多到沒有專業的知識,沒有專業的指導,根本分不清哪兒是哪兒,什麽是什麽。大片的廢墟從遠處,幾乎是從視線的盡頭一直連綿到腳下。

這片廢墟的中心部分是羅馬廣場。據說公元前754年,或者公元前753年,羅馬第一位國王羅慕路斯在這裏舉行了用一頭公牛拉著犁測量城市周長的盛典。現在每年的4月21日晚上,都要在這座廣場上舉行燭光音樂會,慶祝羅馬的建立。

愷撒神廟建在廣場的中心,正對著高高的演講台。左右兩邊是長長的大會堂,右前方是愷撒建造的元老院。元老院的通道由不同顏色的大理石構成重疊的幾何圖案,兩側寬闊的台階是安排議員們可移動座椅的地方,座椅可以按照某種意願移向“支持”或“反對”的一方。流傳的說法是愷撒的座椅是金子製成的。不管愷撒的金椅子能不能移動,如電影裏再現的那樣,愷撒倒在他親手建造的元老院的血泊中。

公元前44年,被謀殺的愷撒的屍體,最初被莊嚴地安放在金光閃閃的聖廟的講壇上。而安東尼打動人心的悼詞,讓人們放棄了在廣場上舉行葬禮的傳統,改為在最神聖的主教總部火化愷撒的遺體。羅馬皇帝的神話儀式,就這樣從這裏開了頭。

公元前29年,在愷撒的火化地點,愷撒神廟拔地而起。在愷撒神廟與大鬥獸競技場之間,是公元2世紀哈德良皇帝建造的規模宏大、結構獨特的雙神廟——羅馬神廟和韋奈爾神廟。兩座神廟各自的半圓形後殿連接在一起。羅馬神廟正麵向西,麵對公共集會廣場和愷撒神廟;韋奈爾神廟正麵向東,麵對大鬥獸競技場。

偏西南一點,幾乎與這一大片廢墟連在一起的、被綠蔭覆蓋著的是羅馬七山中最著名的帕拉蒂尼山。

人們把羅馬誕生的神話故事,給了帕拉蒂尼山的山洞:因為王位的爭奪,羅慕路斯和雷慕斯兄弟倆被扔進台伯河。河水把他們衝到帕拉蒂尼山腳下,一匹母狼在樹林裏喂養了他們。隨後,一位好心的牧羊人撫養了他們。他們長大後各自建立自己的城市又相互爭奪。雷慕斯被殺,羅慕路斯成為羅馬第一位國王。

於是,這塊帝國的根據地,便成為後來的風水寶地,逐漸由精英聚集的時尚之區發展為皇宮區。奧古斯都宮殿、圖密善宮殿、圖密善馬術表演場等都集中在這裏。

公元4世紀君士坦丁將首都遷往今天的土耳其以前,帕拉蒂尼山一直是皇室居住地。皇家宮殿俯視的山腳下綠草滿眼,那就是傳說中那匹母狼喂養兄弟倆的地方,也是後來開辟成叫作馬克西姆的古羅馬最大的戰車競技場的所在地。

最早出現在公元前4世紀的馬克西姆競技場,絕對是有史以來人類最古老、最大的體育場。戰車賽(如今日之賽車)的競技與宗教有關,與戰爭有關。獻給神,張揚國家、集團、個人的力量。戰車賽一直是羅馬的主要競賽,重要的賽事由官方組織並組隊參加。戰車戰馬賽也是那個時候觀眾最多的比賽,馭手與角鬥士一樣是最受歡迎的英雄。

想當年,在長620米、寬120米,可容納20多萬人的環形競技場裏,戰馬嘶鳴,戰車轟隆。四圍三層木石結構看台上,幾十萬人齊聲呐喊,高大寬敞的皇家包廂裏也歡騰無比,那是怎樣驚天動地的景象!想來肯定遠遠勝過今日任何一場足球賽。馬克西姆競技場一直輝煌到公元549年,其後日漸荒廢,在很長的時間裏,長滿農人栽種的卷心菜。

與馬克西姆戰車競技場直道相連,著名的卡拉卡拉大浴場坐落在大鬥獸競技場正南麵的切利奧山腳下。

曆史往往有點奇怪。不知從哪一年突然時興起來的如今的洗浴中心之類,在羅馬時代就相當時髦。不過,在這方麵可真是今不如昔。氣勢宏大、堂皇張揚的羅馬大浴場,可不是現在到處可見的閃閃爍爍的洗浴中心比得了的。

新登基的皇帝,總是期望用建造類似大競技場、大神廟、大教堂那樣的巨大公共設施,獲得民眾的支持。而大浴場與公眾的關係更為直接與密切,修建浴場便成為羅馬建築的一大特色。

公元206年到217年,塞維魯皇帝建造起占地1萬平方米的帝國大浴場,他的兒子卡拉卡拉主持了落成典禮。整整100年後,在大鬥獸競技場正北遠一些的地方,與卡拉卡拉大浴場遙遙相對,戴克裏先建起又一座規模相當的公共浴場。

羅馬時代如此規模的大浴場不隻用於洗浴:浴場內有大小不同規格的浴室,若幹個主浴室大到可同時容納1600人;有遊泳池、跳水池;有熱房、冷房;有噴泉遊樂廣場;有運動場、體育館;有圖書館、美術館、會議廳……

公共浴場變得愈來愈廣闊豪華。僅從卡拉卡拉大浴場和戴克裏先大浴場現存的局部雄偉遺址看,會疑心是把海濱浴場移入了城市廣場之中。集會式的集體沐浴,奢侈的聚會,私密的政治、軍事、生意的籌劃,公眾社交活動——個人的衛生場所演化為羅馬城裏最主要的、設施齊備的陽謀陰謀和休閑娛樂空間。

轉向大鬥獸場的東北方向,埃斯奎利諾山南向的低坡處,是尼祿皇帝的夢幻之地。尼祿把他的金色宮殿建造在這個地方。整座金殿到底豪華雄偉到什麽程度,早已無法想象了。說它是金色宮殿,隻因其內部裝飾用了大量金製的葉片,也有說整座建築內部全部用黃金裝飾。尼祿大帝的住所、待客廳、宴會大廳、庭院、長廊、花園、池塘……新奇的圓筒形拱頂,一眼望不到頭的高大柱廊,華麗的大理石鑲嵌,彩色浮雕……小橋流水,花香襲人,陽光燦爛,金碧輝煌……殿堂、庭院、花園和人工湖繞過山丘,延伸到大鬥獸競技場南邊的切利奧山北坡,與西邊帕拉蒂尼山古老的宮殿連成一片。

腳下的大鬥獸場,就是在尼祿的人工湖上建造起來的。

尼祿金殿建於公元64-68年,但它完整存在的時間可能還沒有建造的時間長。由於尼祿的極端統治激起民憤,尼祿被迫自殺。當繼起的弗拉維安王朝的締造者維斯帕西安決定填平尼祿的人工湖建造公共娛樂場所時,幾乎沒有人提出異議。

公元80年,在尼祿的人工湖上,用石頭壘建起的龐然大物矗立在人們眼前。正式的名字叫弗拉維安競技場。這座基本上是圓環形的獨立建築占地達3萬平方米,高達48米。據測算,它共用石灰岩10萬立方米,還大約用了300噸鐵,製造了把石塊連接固定起來的抓鉤。從外麵看上去,三層環形拱廊壁立,第四層頂閣高高在上。從裏麵最上層看下去,感覺像是從一塊高地上開鑿挖掘出來的一個大盆地。盆底一個圓形廣場,周圍是三層層層向上擴展的有座位的看台,第四層是隻能站著看的看台。

據統計,這裏可容納5-9萬名觀眾。按照社會地位,不同階層的人對應安排不同層麵的觀看位置。皇室成員和守望聖火的貞女們擁有特殊的包廂,身著白色紅邊長袍的元老們坐在“唱詩席”中,然後依次為武士、平民、士兵等;特殊職業者有特殊席位,如作家、學者、教師、外賓等;第四層隻能站著看的位置屬於窮人、女人、奴隸。第四層的廊簷下排列著突出來的240個中空構件,用來安插長木以支撐遮陽、避雨、防寒的大塊篷布。

數萬觀眾從第一層的80個拱門入口進入半透明的巨大空間,另有160個出口遍布各層各級座位間,即使出現失控局麵,混亂的人群也能夠在十幾分鍾的時間裏快速疏散。

中心的圓形場地厚木鋪就,木上鋪沙,以便於及時清除殘殺的痕跡。木板下有可以通行的隧道,專供要人、野獸、角鬥士出入。有時候某些慶典會延續好幾個月。上午獵捕野獸表演,人與獸格鬥,下午角鬥表演,人與人廝殺。整個慶典活動中,被殺死的各種野獸和人成千上萬。

從死囚、奴隸、戰俘中挑選出來的不同級別的角鬥士,或全副武裝或輕裝,在角鬥開始前的遊行隊伍裏,齊聲吟誦著“你好,皇帝,我們就要死去,向你致敬”。

沒有一個人不希望幸存下來,然而幸存下來的隻有極個別人。

慘烈的大鬥獸競技場的殺戮表演,一直延續到5世紀初。隨著基督教勢力的擴大,隨著羅馬帝國的衰落,大鬥獸場競技場的顯赫地位一落千丈,後來不斷受到地震等自然災害和人為破壞成為廢墟。直到18世紀,教皇宣布此地為神聖場所,這裏才得到一些保護的待遇。19世紀以來,在每年複活節前的星期五的晚上,這裏都要舉行教皇親自參加的贖罪儀式。對贖罪的含義有不同的說法,無論如何,至少最應該為500多年間無數生命的慘遭殺戮而贖罪。

站在當年窮人、奴隸、女人站立的最高層,四顧茫然。

幾乎所有能看到的古羅馬遺跡,早已全成廢墟,唯有腳下的君士坦丁凱旋門完好如初。這座羅馬最大的拱形門,是公元315年君士坦丁大帝為紀念自己的勝利建造的,即使矗立在大鬥獸競技場旁邊也不顯壓抑,足見其威嚴氣派。不過,現在看到的樣子,是2000年重新修繕的複原結果。是啊,今天我們能夠多少知道一點散落在這些廢墟裏的零星故事,完全是考古學家的功勞,否則,出現在我們眼中的隻是斷牆殘垣、破磚爛石,還有那些集體孤立著的無頭無腦的大理石柱子。

千萬不要以為並責怪後人破壞了羅馬人的羅馬。

羅馬城的被毀壞,幾乎與羅馬城的建立一樣古老。

公元前700多年羅馬出現和建立的傳說很有神秘感;公元前500年共和製取代君主製耐人尋味:是不是這樣的體製才讓愷撒在公元前1世紀登上曆史的舞台?讓他的侄子、接著成為他養子的屋大維,即奧古斯都成為他所建立的王朝的第一位皇帝?

他們穩固了自己的和國家的地位,改革了製度,開拓了帝國的疆域。還有接下來的維斯帕西安、圖拉真、哈德良,這些精明賢明的君主們,讓羅馬在幾百年的時間裏一直保持興旺發達的狀態。

喝過狼奶的羅馬人的後代,從帕拉蒂尼山的草屋中走出來去征服世界。羅馬軍團所向無敵。更為古老的埃及成為羅馬帝國的一個省,西班牙完全臣服,不列顛被征服,巴勒斯坦被吞並,帝國的疆域到達萊茵河、多瑙河流域,從不列顛群島直到小亞細亞。

羅馬帝國破壞、征服,同時也建設。

所到之處,修建港口、道路、橋梁、隧道、水渠、劇院以及上千公裏的城牆。還有藝術的裝點——羅馬軍團的軍營平麵圖“卡斯特拉”成為很多歐洲、非洲、中東城市的規劃樣板。

古羅馬是由征服者世係建立起來的,羅馬的統治者是一批又一批野心家、自大狂。他們一個個好大喜功,而且一定要把精神的追求變成物質的顯示。羅馬人的生命力、意誌力、表現欲與他們結實的肌肉、強健的體力一起放肆地到處炫耀。

對外對內對自然,統統建立在暴力征服的基礎上。他們既可以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橫掃千軍攻城掠地,又可以把堅硬的花崗岩大理石當作手裏的麵團,把捏成龐大的華麗鋪張的建築和千姿百態的奪目藝術。

他們就這樣把羅馬變成世界的中心,把羅馬城建成古代世界上最大最發達的城市。奧古斯都時代的羅馬城已發展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擁有100萬人口的超級大都市,奧古斯都竟然能夠把如此巨大的磚頭壘砌的羅馬變成大理石的羅馬。羅馬最興盛的時候,城牆圓周16公裏,擁有379座用來防禦的塔樓,13個城門。

羅馬,金光閃閃的聖地,各國君王既害怕又向往的地方。

羅馬是征服者、建設者,也是破壞者——自己的破壞者。

一邊是建設,一邊是毀壞;再建設,再毀壞。最大的破壞者是尼祿大帝。其實破壞羅馬的不止他一個,他隻是代表之一。

奧古斯都後不久,公元54年,出生於皇室家族的尼祿登上皇位。公元64年,一場大火徹底改變了尼祿的形象。熊熊大火燃燒了9天,幾乎燒毀了整個羅馬。有一種說法,說這火就是尼祿放的,因為他想為自己建造更加奢華的宮殿。

我以為作為一個羅馬帝國的統治者,還不至於荒唐到這個程度。大火之後,尼祿集中精力複建被毀的城市沒什麽不對,這原本是他的職責。問題出在他借機沒收了大片地塊,營建他那宏大豪華到不可思議的金色宮殿,明目張膽地把個人享受置於公眾利益之上。

幾年後,站在落成的人間天堂般的金殿前,心滿意足的尼祿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終於可以住進一個像樣的家裏了。”

這情景如果不是編造出來的話,說尼祿放火燒毀羅馬真也沒法讓人不信。況且,尼祿還把自己巨大的青銅塑像,矗立在後來建起大鬥獸競技場的人工湖的西北邊上,右側就是羅馬廣場。站在那個地方,越過波光粼粼的湖水,尼祿可以時時刻刻一眼不眨地欣賞他的金色宮殿。

尼祿被迫自殺後,後來的帝王為著政治的清明,本應將這尊塑像推倒鏟除,以清除尼祿的惡劣影響。可能因為這雕塑太大太精美而不忍毀掉,人們終於想出了一個很實用的處理辦法:在巨像的頭部周圍增加了光環,更改了上麵的題字。尼祿於是被搖身一變,成了人們敬拜的太陽神。尼祿變成的太陽神一直矗立到中世紀才被移走熔化,派作它用。

在尼祿的人工湖上建起大鬥獸競技場半個世紀後,圖拉真皇帝用他的皇家大浴場,徹底覆蓋了尼祿的金色宮殿。在動手之前,人們有計劃地把金殿裏所有珍貴的物品,包括牆壁上的大理石移往別處,其中就有現在展示於梵蒂岡博物館的那座著名的《拉奧孔》雕塑。

尼祿對於尼祿之前的羅馬,尼祿之後的羅馬對於尼祿,算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事實上,類似的情形數百年來從未間斷。

爭權奪利,朝代更替,戰爭殺戮,火災震災等,與羅馬城、與羅馬城裏大小建築的修築與毀壞,難以厘清地糾結交織在一起。直到4世紀,君士坦丁分割為東西帝國,西羅馬衰敗;公元410年,西哥特人突襲羅馬,大肆搶掠,不可戰勝的羅馬神話才就此終結,輝煌燦爛的古羅馬城就這樣被徹底毀掉了。

正是由於這樣的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驚心動魄的曆史,被不斷毀壞的羅馬繼續被不斷地發現著;被不斷地毀壞著,又被不斷地發現著。

羅馬雖然衰敗了,但衰敗的羅馬仍然想極力挽留住自己曾經光輝過的容顏,哪怕布滿了疤痕。

5世紀中期,看著牆倒眾人推的羅馬城,帝國皇帝裏奧一世借一法官的破壞行為,向羅馬城行政長官下達命令:“任何人不得毀損或者破壞任何建築——我們的祖先所建造的神廟和紀念建築物——這些建築是給公眾使用,或者是為了給公眾娛樂才建造的。因此,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法官,應該被罰以50斤黃金。至於聽從了這個法官的命令而沒有提出異議,沒有表示反抗的公務員和財會人員,要懲以笞刑,而且還要斷其雙手,以懲罰他們用雙手褻瀆了祖先所造的建築——本來他們是應該保護好這些古物的。”類似的有些誇張的命令,曆代皇帝下達過不少,結果還是擋不住不斷的毀壞。

19世紀,人們發現了一種燒石灰的爐子。有一座爐子裏,半是已燒成的石灰粉,半是堆積的各種大理石雕塑。那些雕像都是些令人驚歎的精美藝術品啊!精美的藝術品就是這樣變成了後世建築的黏合劑或表層的塗料。至於那些不知掏空了多少座山的大塊小塊的大理石,不論是奧古斯都的,還是尼祿的,都免不了被不停地改名換姓、挪來挪去地充當不同時代不同建築構件的命運。

羅馬廢墟在好多時候是最節約成本的大采石場。

經曆了數個世紀的宗教、教皇的巨大影響以至統治,作為廢墟的羅馬很快成為文藝複興的源頭與中心。但同時也造成毀壞、保護、利用並存的更加混亂的局麵。

為了建新的羅馬,例如為了建梵蒂岡圖書館、聖彼得教堂等,若幹代教皇允許封閉古建築遺址和毀壞許多壯觀的廢墟。米開朗琪羅被教皇派去鑒定藝術品,拉斐爾擔任了古物專員。廢墟的被分割和分割中不斷的種種發現,讓帝王、君主、建築學家、考古學家、探寶探險者、學者、藝術家都著迷了。

瘋狂地尋寶,瘋狂地尋找藝術品,無計劃、無組織、無紀律、無約束、無責任地四下挖掘,各取所需。新建的豪宅中,畫廊、陳列室裏,堆滿各類藝術品。在牆壁上嵌進古老的浮雕或者殘片成為時尚,在廢墟上建造輝煌的住宅更是地位、品味、權勢與金錢的象征,藝術家的畫室也成了展室、倉庫。

有人做過統計,到了16世紀中期,羅馬像樣的私人收藏館已超過90個,其擺放陳列羅馬古物的方式已經很像現代的博物館了。事實上,不少豪門巨宅後來因此陸續成為真正的博物館。

羅馬文物成為歐洲的新寵,各國帝王紛紛派使者前來采購。石柱、大理石殘塊、雕塑、壁畫源源不斷流向各國各處,修複、拚接、仿製之風大盛。英國人還為此創建了文物愛好者協會,組織各國的“文物癖”到羅馬開展個性化旅遊也成為旅行風尚。

15世紀,一些學者、曆史學家懷著崇敬的心情瞻仰羅馬聖地,看到羅馬人發表演講、製定法律、任命法官的古羅馬廣場,一邊是碧綠的菜地,一邊是牛豬踩踏的泥濘,觸目驚心,感慨萬端,唏噓不已——羅馬人總是在房子上蓋房子。16世紀,法國思想家蒙田跑遍了這座城市。他知道,自己走在“所有屋子的屋脊上”。

科學的考古工作在混亂中開始並走向成熟。一本本精美考古專著的出版,在學界產生了有力的影響。18世紀與19世紀之交,法國人相繼兩次入侵、統治羅馬,掠奪的同時,也大力推進了科學的考古發掘與遺址的保護。19世紀初建立了考古研究院,建築界也欣然加盟。在拿破侖的直接指派下,最具標誌性的大鬥獸競技場大遺址的清理、修整、保護最見成效。大概在那個時候,已經整修成我眼前的這個樣子了吧?

從公元前8世紀開始,羅馬帝國在衝突、戰爭和文化交流中建立並延續,羅馬從公元2世紀起成為世界的中心。這個多元文化帝國的一部分,一直延續到5世紀。

羅馬文明綿延了1200年。

多少個世紀的湮沒與發現,流失與保護,羅馬的各種藝術品雖然大多殘損,卻依然不妨礙它們成為許多世界著名博物館的核心藏品。羅馬文明到處閃閃發光。

也許真的和傳說中羅馬帝國的起源有關,甚至可以斷定這樣的傳說正是暴力征戰、殘酷掠奪的遺傳基因:他們是一批、一係列強壯的母狼哺育的、崛起於暴力、充滿了暴行的嚴酷的“貴族”。堅定不屈、狂妄自大被奉為典範。內部羅馬世界賴以運轉的是以分明的等級和巨大的不平等為特征的無所不在的奴隸製度。僅以不可想象的羅馬城市的規劃建造來說,沒有足夠可以任意驅使的奴隸勞動力,完成一次又一次龐大的建築工程簡直是不可想象的。那些超大型的建築,神殿、水渠、大廣場、大劇場、大競技場、大會堂、圖書館,等等,作為公共空間,看起來具有城市生活公共設施的作用,但實際上更大的作用是權力本身的顯示與炫耀。所以,隨著一次次的權利更替於一次次的暴力,一次次的宏大建築便成為一次次暴力的廢墟。

當時的世界中心,如今廢墟一片;且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不過,即便是廢墟,畢竟是羅馬,人們看到的也是獅子老虎的骨骼。羅馬人留給後人的永遠是有力的機體——如到處可見的雕塑那樣,那是神、英雄、皇帝、角鬥士、線條、色彩、大理石構成的羅馬世界。殘破的建築、雕塑、壁畫,早已成為後世所有藝術領域包括城市規劃、大型建築研習臨摹、仿效的對象和激發創造靈感的典範。是的,僅僅是廢墟殘存,至今居然依然具有難以再現、難以超越的神話性質。

羅馬到底是什麽?2000多年前最為輝煌的羅馬到底是什麽?1000多年來的羅馬廢墟到底是什麽?

太陽就要從羅馬廣場廢墟的那頭落下去了。遙想當年夕陽落照下的羅馬,人們從演講廣場解散,元老院的討論辯論也暫告一段,從浴場中出來的人們容光煥發、精神抖擻——成千上萬的人從四麵八方集中到我腳下的這個無比巨大的“盆子”裏。夕陽下的搏鬥鮮血淋漓,歡呼聲響徹羅馬。

忽然變成廢墟了。有的皇帝想把它改成羊毛工廠,有人想把它改成宗教場所,有人想在這裏舉行巫術儀式。1349年、1703年的大地震使它遭受了嚴重的損害。國王派人用木柵欄封住所有的拱門。它和其他的遺址一樣,很快就被枝枝蔓蔓瘋長的荒草覆蓋了,數得上的植物足有三四百種。沒過多久,底層的拱洞又成為小販們兜售雜物的自由市場。拿破侖來了,他比較負責任地整修成現在這個樣子。小販們走了,像我們這樣的參觀者又來了。不斷地來了很多很多的人,以後會有更多的人來,但荒草仍在一些角落裏生長著。

夕陽落照下的大鬥獸競技場在明暗參半的映襯下,殘破參差的輪廓愈發分明了,四麵的廢墟剪影的效果更加清晰了,甚至能看清荒草的搖曳,而場內場外,以及更遠些的熙熙攘攘的遊人,卻漸漸進入朦朧之中。

此種情境,真有恍然入夢幻中之感。

凡入羅馬廢墟者,不論過去、現在、今後,大約會皆生夢幻。

真正的羅馬,誰也不可能完全知曉。帶著夢幻來,帶著夢幻去,結果是夢斷廢墟,結果是所有的人被羅馬化了,成了羅馬夢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