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 士 山高皇帝遠

到瑞士,別想找到皇宮、宮殿一類的建築,連遺址、遺跡也看不見。

瑞士人大概是世界上最無皇權意識、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皇帝是什麽的人們。

瑞士聯邦主席在休息日與任何普通公民一樣,排隊上公交車,排隊進博物館、歌劇院。主席覺得理應如此,國民也覺得理應如此——蘇黎世裏特伯格博物館的同行同我說到此事的時候,平靜得像拉家常一樣,但也聽得出多少有點自豪。

雖然人們可以把這個小小的國家,把這個國家雖小,民族、語言、宗教信仰卻多樣化,能結為一體,又長久穩定歸功於這個國家有著世界上最古老最長久——長達700多年的民主傳統,但僅此理由,對於發生在瑞士的許多事情,仍然讓人們難以置信。

端坐在歐洲屋脊——阿爾卑斯山上的瑞士,是一個典型的內陸國家。看起來位於歐洲中心地帶,事實上,多少世紀以來,瑞士一直處在無關痛癢亦無須關注的邊緣。

在周邊國家爭權奪利攻城掠地的征戰中安然無恙,肯定和它特殊的自然地理環境有關。

全國4萬多平方公裏的麵積,60%為阿爾卑斯山脈,且大多在海拔3000米至4000米間,超過4000米的山峰就有20餘座。大概真應了“山高皇帝遠”的古語,四周的任何一個帝王都沒把它放在眼裏。

與具有悠久曆史的國家比起來,與曾經以不同的方式龍盤虎踞這個世界的國家比起來,至少與西邊的法國、東邊的奧地利、南邊的意大利、北邊的德國比起來,瑞士成為一個國家,一是晚,二是“散”。

從公元前1世紀愷撒大帝時起,到4世紀,現在瑞士的領土幾乎都在羅馬帝國的控製之下。不過,因山高穀深,那個時候羅馬帝國對這個地區的統治事實上隻存在於形式上。

想在曆史時空的夾縫裏,在兩個政治經濟圈——地中海與北海、波羅的海——的夾縫中相當艱難地生長起來,要有一個適合的機會才有可能。一直到了12世紀,當南北兩個政治經濟圈需要貿易、需要交流交通、需要打通橫亙在中間的阿爾卑斯山的時候,需要從瑞士這個地方經過的時候,這個地處咽喉要道的地方才有可能有所作為,才有希望登上世界的舞台。

不過,機會不一定都是好的。

生活在無人問津的地方,似乎也不無好處。雖然艱難,倒也悠然自得,就像阿爾卑斯山脈崇山峻嶺間數千個明麗的湖泊與無數散漫起伏的綠色草坡那樣。而一旦被看中,就會失去許多自由,甚至招來無邊災難。

蘇黎世最早的遺留,是公元前羅馬時代設立的要塞。當時設立要塞,為的是向來往於利馬特河上的船隻收取稅金。

接下來是查理大帝的宗教眷顧與統治。現在仍屹立在利馬特河畔的馥勞教堂的前身,是查理大帝的孫子路德維希國王的女兒希爾德加特於9世紀修建的女修道院。在這座教堂的對麵,是瑞士最大的羅馬式教堂。這座有兩座高高塔樓的教堂修建於11世紀到12世紀,據說就是在查理大帝修建的教堂遺址上建起來的。在它的地下和臨河的一側,有查理大帝的雕像。

進入13世紀後,連接南北、穿越阿爾卑斯山的最短路線,從瑞士中央地區的聖哥達山口打通。從此時開始,以盧塞恩、四森林州湖為中心的地區得以快速發展。後來,盧塞恩還做過瑞士的首都。

到了神聖羅馬帝國管轄這一地區的時期,腓特烈二世皇帝把監督的權力讓給了哈布斯堡家族,即後來的奧地利王朝。

然而,習慣於神聖羅馬帝國溫和管理的這個地區的居民,拒絕接受哈布斯堡家族的強權統治。1291年8月1日,在四森林州湖邊的綠色草地上,周圍三個地區的代表歃血為盟,締結了決定瑞士命運的著名的《永久同盟》。永久同盟的核心,是以從神聖羅馬帝國手裏爭取獲得哪怕是最低自治權的互相援助。瑞士的“最初三州”,就這樣誕生在雪山腳下的綠草地上。締結誓約的這一天,便成了瑞士的誕生日,後來被定為瑞士的建國紀念日。

在具有傳奇色彩的誕生國家的曆史事件中,產生了瑞士的傳奇英雄威廉·退爾。流行的說法,說威廉·退爾是13世紀末至14世紀初生活在當地的農民,因帶頭蔑視奧地利當局,被迫用箭射穿放在自己兒子頭上的蘋果。威廉·退爾在一次伏擊中殺死了州長,成為為政治和個人自由而鬥爭的瑞士建國功勳。退爾的傳奇故事,後來由於德國劇作家席勒的劇作《威廉·退爾》而名揚世界。

實際上退爾的故事隻是一個傳說。英雄史詩一類的傳奇突出的是冒險與絕招,正如瑞士的據險而立、而守、而發展。瑞士正是這樣憑借獨特的自然環境和無畏與智慧,獲得獨立並逐步發展的。

50年後,瑞士由3個州發展到8個州。到16世紀,形成“13州同盟”,同時也形成了國家體製鬆散、高度自治、高度民主的特色。早期與羅馬帝國的關係如是,中期與神聖羅馬帝國的關係亦如是。

18世紀,拿破侖軍隊占領了意大利北部,卻庇護了瑞士——又是如同在大國的夾縫中,如在大山的夾縫中一樣。

最終確立為一直到現在的“聯邦體製”,已經到了19世紀。

在瑞士,到處可以看到古老的城市、城堡,到處可以看到屹立在高地上的古堡而看不到帝王的宮殿。這時候,便更會想到環境與曆史形成的瑞士堅強的地區自治與鬆散的聯邦體製的國家特色。

在山高皇帝遠的夾縫中生存,自會生出夾縫中生存的技巧與智慧。

最出色的、最讓人們羨慕的,是“中立”。

從“中立”到“永久中立”,是瑞士生存發展之大道。

但為此“中立”,也付出了瑞士人作為雇傭兵而為別人作犧牲的沉痛代價。

因為生存環境的惡劣,瑞士人打起仗來吃苦耐勞堅忍頑強,所以常被經常打仗的國家花錢雇去;因為被不同的雇主雇用,結果是經常看見作為雇傭兵的瑞士人自己同自己打。

能不能不打?能不能永久不參與打仗?有此悲劇,才收獲到“中立”“永久中立”的果實:17世紀中期,瑞士同盟首次在外交政策上宣布了“武裝中立”。

其實也難得安穩、安全。

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時期,為了保護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皇後,瑞士雇傭軍一直戰鬥到最後,786名官兵喪失了性命,其中不少是盧塞恩人。這是一件非常慘烈而著名的事件,盧塞恩老城區著名的《瀕死的獅子雕像》,紀念和表現的就是此事的悲哀與苦惱。馬克·吐溫說這座雕塑是“世界上最哀傷、最感人的石雕”。

想“中立”真是不容易。

周邊那些拚命爭奪的大國不讓你“中立”,你也“中立”不了。對於瑞士來說,在更大的程度上還得靠自然的庇護。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占領了法國,瑞士便成了夾在中間的肉餡,陷入隨時都有可能被吃掉的險境。

時隔649年,轉機再一次出現在那塊綠色的草地上,出現在那塊誕生了瑞士的綠色草地上。

1940年7月25日,被推選出來的安利·基桑將軍,選擇在四森林州湖邊瑞士建國之地的那塊綠色草地上召集全體武裝隊隊長,莊嚴宣布:一旦德國入侵,將放棄平地城市,所有部隊堅守阿爾卑斯山中,全麵徹底抵抗。同時宣布:為切斷德國和意大利兩軸心國首都柏林與羅馬最需要的穿越阿爾卑斯山的通路,他將親手爆破、摧毀瑞士人千辛萬苦架設在山間的橋梁和開鑿的隧道。

要知道,穿越雪山的鐵路,海拔3000米到4000米間的歐洲屋脊上的橋梁、隧道,是瑞士人用毅力和血汗換來的呀!

德國在瑞士人頑強的信念麵前猶豫了,進攻推遲了,瑞士最終幸免了二戰的災難——還是得益於地利!

這是瑞士人倍加熱愛、珍惜、嗬護、裝點他們的阿爾卑斯山的最充分最充滿感情的理由,也是瑞士人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來欣賞他們的阿爾卑斯山的最自豪的理由。

所有這一切,使阿爾卑斯山連綿不絕的皚皚雪峰,雪峰間起伏鋪排的綠色草地,到處可見的像藍天一樣純淨的湖泊河流,還有古樸又生機盎然的古老城市,統統充滿了綺麗的色彩與無窮的魅力。

時至今日,經濟一體的全球化環境正在考驗著瑞士高度自治、高度民主的聯邦體製和堅持中立的國家姿勢。瑞士人已經多次用投票的方式拒絕參加任何國際組織。如1957年拒絕了歐洲經濟共同體,1986年拒絕了聯合國(2002年以微弱多數通過加入),1992年拒絕了歐洲經濟區協議,數次拒絕了“歐盟”……今後怎麽走?瑞士是不是一如既往地如阿爾卑斯山一樣特立獨行?

無論如何,瑞士人還會用投票的方式,以多數人的意願,哪怕隻是微弱的多數,來決定自己的走向。

想想瑞士曆史上沒有皇帝,沒有皇帝意誌、帝王意識,流傳到今天連長官意誌、長官意識也沒有的種種好處,誰也無須為瑞士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