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裏蘭卡 岩石上的宮殿
小時候聽到錫蘭(據說意思是光明、富饒的土地,後來改譯為斯裏蘭卡)這個名字,覺得這個國家一定很美麗。海明威說此地是“綠色的伊甸園”,形容不免俗套。還有人說斯裏蘭卡像漂浮在印度洋上的一片綠葉,比喻倒還可愛。不過從地圖上看來看去,怎麽看都覺得是掛在印度半島尖尖上的一顆水珠,或者是正從半島向印度洋滴落著的一顆優雅的水珠。
斯裏蘭卡的曆史確實是從印度次大陸開始的。
公元前5世紀,早已在印度北方立足的雅利安人繼續往南,越過海峽登上錫蘭島,於公元前377年建立了僧伽羅王國。
100年後,印度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派他的兒子到這裏傳播佛教,受到僧伽羅國王的認同,僧伽羅人從此放棄婆羅門教,改信佛教。
公元前29年,500名從各大寺院選出的飽學高僧,將佛教經文與注釋一筆一畫地刻在貝葉上,曆時三年,吟唱審校百餘次。校訂準確無誤的貝葉經書,堆放起來足有七頭大象那麽高。
傳說中的佛教傳統,是說佛陀的腳印留在了這個精致的小島上,還說從佛陀火葬的灰燼中撿取的佛牙,藏在一位公主的頭發裏被帶到斯裏蘭卡。一直到現在,這佛牙依然收藏在位於斯裏蘭卡正中、曾做過僧伽羅王朝首都的康提古城中金光閃閃的佛牙寺裏,依然每天接受無數信眾的頂禮膜拜。
不管怎麽說,佛教成為這個國家的社會靈魂,已經是2000多年來不變的事實。所以,在斯裏蘭卡,到處都能看見寺廟、佛塔、佛像雕刻和人們慈善的笑容。而那些舉世聞名的寺廟,大多與皇室、宮殿緊密相連,且集中在康提正北方的丹布勒、錫吉裏耶、波隆納魯沃一帶。
丹布勒的皇室岩廟曆史最為悠久,也頗為奇特。在遠處隻能看見灰褐色的巨大岩體;拾級而上,走到近前,也不見廟宇聳立——輝煌的佛像世界藏在寬廣開闊的岩洞內。
據考古證實,這樣的洞穴是史前時代理想的聚居地。到了有文字記載,就和國王、佛教連在一起了。公元前1世紀,僧伽羅國王抵擋不住泰米爾人的入侵,逃離首都阿努拉德普勒,藏身於這處地勢險峻的隱秘之地,並以此為據點,忍辱圖強,14年後終於收回失地。
為了紀念這處特殊的避難所、根據地,也為還願,重登王位的國王將洞穴整修為佛廟。雖然將一個大洞穴分割成若幹個空間,但最大的那個仍達1250平方米。由於這段奇特的曆史,後來的國王們不斷地整修了又整修——雕塑佛像、裝置佛塔、彩繪洞壁洞頂。排在最前邊的1號洞穴不算大,但最為重要。在堅硬的岩石上,雕刻出長達14米的臥佛,呈現的是佛陀辭世時的姿態,被稱為“眾神之首之廟”。最大的洞穴中則有近百座雕像,上千幅壁畫。12世紀的一位國王為佛像、彩繪鍍金,他自己的塑像也站在了巨大的臥佛旁邊。原本黑暗的洞穴因此而燈火通明、金光閃閃。於是,皇室岩廟又有了黃金岩廟、國王岩廟的稱號。
在一個接一個的洞穴裏欣賞一座又一座臥佛、坐佛、立佛,欣賞一幅又一幅絢爛的壁畫,那感覺已經夠奇妙的了,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錫吉裏耶的岩廟和宮殿。
丹布勒的皇室岩廟隱含在岩石的裏麵,錫吉裏耶的則高高矗立在岩石的上麵。
不僅奇特,還留下諸多謎團。
站在丹布勒皇室岩廟的岩體上,已看得見20公裏外的錫吉裏耶。
據書中介紹,錫吉裏耶是一座陡峭的巨大岩體,仿佛從天而降,坐落在幹燥的土地上。國王的宮殿就建在那塊巨石上。可我的眼前卻滿是綠色,遠處的錫吉裏耶好像是浮動在綠色海洋中的巨輪,怎麽也想象不出宮殿或寺廟為何會建造在那樣的岩石之上。
也許所有的人都會心存疑問。於是,一種說法就在所有看見錫吉裏耶的人們中傳來傳去:公元5世紀的時候,統治阿努拉德普勒的國王有兩個兒子,一個是皇後所生的嫡子,一個是出身低下者所生的庶子。庶子與掌握兵權的國王的侄子合謀發動政變,逼迫國王讓出王位,交出全部財富。老國王把造反的兒子引到貯水池邊,告訴他這就是王國的財富所在。奪得王位的庶子一怒之下囚禁了父王,但又提心吊膽,生怕逃到印度的嫡子回來報仇,便命令手下尋找一處易守難攻的地方重建皇宮。
錫吉裏耶這處曆來的和尚隱居之地,由此被改造成國王的宮殿。
當藍天白雲映襯下橫空出世的龐然大岩橫在眼前的時候,當走進和攀上岩下岩上建築遺址的時候,不管聽到什麽樣的傳說都會堅信不疑了,而且堅信曾經有過的建築肯定超過今天的想象。
超出地麵200米、四圍陡峭的獨立巨岩錫吉裏耶,被1500年前極具想象力的建築家們,也可能就是被那位奪得王位的庶子,因地製宜、因石製宜地當作天然的渾然一體的宮殿基石——如果那上麵的建築真是宮殿的話;並且,他們巧妙地使天設地造的錫吉裏耶成為他們新的城池的核心和直衝雲霄的製高點——如果那上麵真是宮殿的話,就真是名副其實的天子的宮殿了。
新的城池鋪排在錫吉裏耶巨岩的正前麵。
最外圍是寬寬的護城河。從遺址基址看,城牆城門均不算高大寬敞,但石塊鋪出的中軸路筆直清晰地直向巍然聳立於雲天的巨岩伸去,兩邊的庭院建築在對稱中層層遞進。
第一進叫作水庭院。四座水池組成一個方庭,水池貯滿水的時候,中央的平台便成為孤島。從基址可見,平台和水池之間、水池與水池之間,應該有亭台樓閣相間相連。
第二進是噴泉庭院。池塘的水貯到一定程度,即流進蜿蜒的淺溪和地下暗道。大雨過後,便會看見溪水裏噴出突突的水柱。
第三進稱作礫石庭院。在巨岩的腳下,那些散落的礫石其實是很大很大的石塊,但在這裏並不特別顯眼,仿佛是通天巨人般的巨岩突然拔地而起時被抖落下來的沙石一樣。穿行在看似沒什麽規章的大石塊之間,從切鑿的痕跡中發現,這些礫石曾經是支撐為數甚多的參差建築的結構性基礎。在與此相連的巨岩底部,大小不等的一個個洞穴中,還能看到公元前裝飾的灰泥、壁畫、文字。
第四進已是錫吉裏耶巨岩的下半部分了。向上攀登的階梯、傾斜的坡道,經過長約200多米的洞穴“藝廊”與“鏡牆”,一直通往距頂端約百米的獅爪平台。
懸在巨岩中腰、延續140米的洞穴壁畫,是斯裏蘭卡文化的驕傲。現在能夠直接麵對的21位姿態優雅,或撒花瓣,或捧鮮花,或托果盤,色彩仍很豔麗的女性半身畫像,隻是5世紀繪製之初500位美女畫像中極少的一部分。有人說畫的是那位發動政變奪得王位的國王的眾多妻妾。如此誇張不大可能,學者的考證是女眾神像。想想吧,長140米,寬40米,夕陽的光芒照亮了色彩繽紛的整個洞穴,500位女神淩空飄浮在畫內與畫外的雲霧之中,那是怎樣的輝煌燦爛啊!
那麵數十米長的“鏡牆”也不得了。用石灰、蜜蠟和野生蜂蜜混合而成的塗料塗抹的圍牆,護衛著岩壁的狹窄通道。光潔如鏡的牆麵上,留下最早可追溯到7世紀的文字。這些斷斷續續的文字大多是讚美錫吉裏耶和女神壁畫的詩篇,時間跨度近8個世紀,是研究僧伽羅語言、文字與文學的重要依據,其中的685首詩歌已被整理成冊正式出版。
位於巨岩正北的獅爪平台是攀登頂峰的最後一站。
站在考古發掘出的兩個巨大的獅爪前,簡直想象不出這兩隻獅子當初到底有多大。
獅子一直是僧伽羅王朝最重要的象征,也是錫吉裏耶又叫獅子岩的原因。
從兩個獅爪形成的入口進入,攀援著懸掛和雕鑿在岩石上的“之”字形陡峭階梯,終於站在了在遠處看來可望而不可即的錫吉裏耶的最高處。
巨岩頂上的麵積比在下麵時想象的大得多。資料介紹有1.6萬平方米。
這麽大的麵積幾乎全部被規劃有序、錯落有致的建築遺址覆蓋。主體是紅磚砌就的方形房址,另有小型花園和較大的蓄水池,還有石台石座等。
說是當時新建的王宮也有可能,說是早有的寺院也有道理。我想更大的可能是先有寺院,後改建為備用的王宮。
國王也不傻,平安時在岩下的水庭宮殿中享樂,危急時才撤到岩頂避難。
獨立岩頂四望,四下裏綠野平緩。剛剛走過的岩下的城垣遺址、中軸禦道、水庭院、獅爪台曆曆在眼下。
按照傳說,1500年前,建造於數百米高的懸崖峭壁上的上萬平方米的空中宮殿和建造於巨岩下的麵積更大、功能齊備的嶄新的宮城,隻用了7年的時間,真是不可思議。不過,說是宮殿落成6年後,那位逃走的國王嫡子率領泰米爾大軍前來複仇討伐,這位篡權的庶子國王隻有自殺了斷,那情形,倒是可以想見的。因為基本用不著大動幹戈,隻要把躲在巨岩上麵的國王團團圍定,斷糧斷水,國王若不自殺,餓死之前就渴死了。看來,這位愚蠢的兒子,根本沒有去理解老國王關於“水就是這個國家的財富”的告誡。
對於斯裏蘭卡來說,雖為島國,水卻是極為重要的戰略資源。曆史上尤其如此。曆代國王都會大建蓄水池,所以,所到之處,見到的蓄水池幾乎和寺院、佛塔一樣多,甚至更多。
我又想起剛剛離開的距錫吉裏耶不算遠的僧伽羅王朝古都波隆納魯沃。
那裏保存有長4公裏,寬3公裏的古城遺址。城堡、皇宮宮殿群、寺廟群、佛塔,規模宏大,樣樣俱全。印象很深的是,凡有建築遺址處即有蓄水池遺址。正是因為有數量眾多的蓄水池,所以早在公元前3世紀的時候,那個地方就成為中北部幹旱地區的農業經濟中心,11-13世紀成為僧伽羅王朝首都。
12世紀帕拉克拉馬巴胡大帝最偉大的功績,也是留給後人、一直流傳到今天的偉大遺產,是在他主持下將一個蓄水池拓展為小水庫,將一個小水庫又拓展為大湖泊。
這個湖泊的名字就叫“帕拉克拉馬海”。
“帕拉克拉馬海”麵積24平方公裏,灌溉麵積70餘平方公裏,堤長13公裏,堤岸上每隔一段有題刻記載。我們就是沿著“海”轉過來的。途中特地去了宮殿遺址不遠的“海”邊,去看一座靜靜地莊嚴地站立著的石像。
石像高3.5米,雕立於12世紀,傳說即為帕拉克拉馬巴胡大帝的雕像。
大帝的宮殿、寺院很宏偉、很喧嘩,但統統殘破了;“海”邊的大帝雖然孤獨,卻很親切。在距大帝雕像不遠處更靠近“海”的地方,我看見一位白衣白須的矍鑠老人,正凝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濃蔭裏黑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想到大帝的雕像和那位白衣老者,巨岩頂上到底是寺廟還是宮殿已經無關緊要了。
曆史將曆史過濾為文化。
可見可觀的遺跡和流傳不息的故事,往往被抽象為某種文化的代表。人們總是選取有價值的遺址賦予記憶紀念的意義。
在錫吉裏耶附近一家半露天的餐廳吃飯的時候,我發現這個餐廳別致得很,設計感極強,而其設計的核心,是找到餐廳與錫吉裏耶最佳的位置關係與最好的視角感覺。他們做到了。坐在這樣的餐廳裏,你會真切地感覺到自己、餐廳與那座傲然特立於世、堪稱斯裏蘭卡文化代表的巨岩的互為審美的關係。
也許是有著從公元之前就開始的刻吟“貝葉經”的傳統,斯裏蘭卡對於國民教育的普及高度重視。從1947年開始,國家就實行幼兒到大學的免費教育。到1980年,10年級以下的學生一律免費發放教材和校服。就從這個普通的旅遊餐廳裏,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個國家重視教育、普及教育的微妙之處——對文化的尊重和文化的素養已經滲透到了日常活動的審美自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