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皇居·禦所

史書上講,日本在“大化革新”後,全盤仿效唐朝,包括都城、宮殿的建設。

先是奈良的平城京,但時間短,做都城不到百年;接著是京都的平安京,一直到明治維新,長達1000多年,都是日本的首都。

奈良的平城京、平城宮遺址早已長滿荒草,新近複建在荒草地裏的朱雀門、太極殿怎麽看也沒感覺,隻能當作想象的引導。

聽說京都的皇宮還在,便抱了極大的期望,去看與鑒真時期的奈良一樣的仿唐朝長安建造的京都。至少,可以看見仿唐的京都的皇宮吧?

結果大失所望。

也在預料之中。

在東京的時候就多次看見位於市中心的現在依舊是天皇居住的皇宮。看慣了北京的紫禁城,就覺得日本的皇宮是著意不肯張揚。遠遠看去,綠綠的一大團,和任何城市裏的一處園林似乎沒什麽特殊的區別。隻是到了近處,才看見有綠水環護著的黑色石頭圍牆。即便如此,也不是那種端起架勢特意造出的方方正正的護衛,而是依地形地勢的自然環抱。

宮城的門也不規則,大小遠近方位沒有定規地開有八九處。進去看看,道路寬窄彎曲高低起伏,房少樹多草多花多水多,不多的房舍又都掩映在綠林裏,怎麽看怎麽想都覺得不像是皇宮。

後來知道,這地方原本就不是皇宮,是江戶時代幕府將軍的住宅。最早是作為戰略要地的城堡使用的,看那被水環護著的大塊黑色火山岩壘砌的厚厚的石牆就想得到。

到了京都,走到居然做了1000多年皇宮的地方,連城與堡的感覺也沒有了。說是已經到了,但看見的還是綠色的鬆林。走進去,鬆林的後麵,寬寬的灰色的石子路對麵,是長長的有牆脊的灰白色的牆,看起來比普通住宅的圍牆也高不了多少。開在牆中間的黑色的門樓反倒顯得高高大大。

看見皇宮了,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樣子。

裏裏外外地看看,哪裏還有半點仿效中國唐代長安城池宮殿的影子?

1200年前,這個地方根本不會是眼前這個樣子。

公元784年,桓武天皇將都城從奈良的平城京遷移到長岡京,10年後,遷到平安京。

長岡京在現在京都的西南,平安京就在現在京都市的中心。

平安京完全是平城京的翻版,隻是比平城京稍大了一號而已。南北約5.3公裏,東西約4.5公裏,正中一條貫通南北的朱雀大道把京城分成左京(東)、右京(西)相對稱的兩大部分。橫條縱道的條坊規劃,使整座京城嚴整到如圍棋的棋盤。南北1.4公裏,東西1.2公裏的天皇宮城,位居都城北部正中統領全城的位置上。同平城京一樣,朱雀大道北端直通宮城的南大門。

占地麵積達168萬平方米的平安宮宮城也被稱作大內裏。大內裏設有朝堂院、豐樂院、太政宮等行政和舉行儀式的宮院。最重要的朝堂院位於大內裏南部正中。院內主建築太極殿正對京城中軸朱雀大道。

天皇的住所在朝堂院東北,即宮城中央偏東,是大內裏中的小內裏。小內裏占地6.6萬平方米,正殿為紫宸殿,另有清涼殿、弘徽殿、麗景殿、飛香舍等建築。

透過這些確鑿的資料數據,可以想見公元794年時的平安京、平安宮多麽的宏偉壯麗。

然而,它們永遠地消失了。

路過京都市中心的平安神宮,隻見大院裏麵的大殿大得讓我吃驚,且皆為典型的中國唐代風貌。日本朋友說,這是仿照當時平安宮裏朝堂院中的太極殿,按比例縮小建造的,隻能算是太極殿的縮小版。

宮城消失的主要原因是火災和戰亂。

遷都166年之際,公元960年,大內裏遭遇第一次大火,當時的村上天皇把宮城東南邊的冷泉院作為別宮,重建了大內裏。可是,自此後,大內裏又連續數度發生火災,燒毀與重建反複了好幾次。

天皇隻好較長時間地住在大內裏的外麵,把貴族的府第當作皇居。久而久之,貴族的府第就變成了皇居,變成內裏外邊的“內裏”了。

到平安時代末期,公元1200年前後,大內裏的建築一再被燒毀,再加曆經多次戰亂,當初的平安宮終於變成一片廢墟。而大內裏外邊的“內裏”,反倒成為天皇長期居住的地方,一直到明治二年(1869)遷都東京為止。

這處大內裏外邊的“內裏”,正是我們現在看到的京都禦所的所在處。

知道了這段千年的演變史,在京都禦所裏找不到中國唐朝宮殿的影子,也就不足為怪了。

因為這個地方最初隻是天皇占用貴族的府第作臨時居所,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大興土木。

天皇最初入住的時候,一定比現在看到的還要小,還要簡樸簡單。

隻是到了眼看著不遠處原先的宮殿慢慢化作廢墟,天皇們沒能力也不打算重新恢複、不大可能再住回去的時候,也就是說,天皇們打算就在這個地方長住的時候,這才通過“考古學家”的努力,在不斷的修建中逐漸複建了原在平安宮裏的天皇住所和皇後住所的一些主要殿堂。

就這樣一直到18世紀末。

18世紀末京都平安京天皇禦所的規模與格局,大體上就是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被南北450米、東西250米的低矮的圍牆護衛著的京都禦所,從外麵看起來,整體上是很適當的、合比例的,而且方正齊整,但大門開得看不出任何規矩。西門三,南門、北門、東門各一,且南北東西各門均不對稱對應。裏麵的建築布局更是既疏落又隨意,在10多萬平方米的空間裏,建築占地最多不到1/10。

南大門叫建禮門,偏西,既不在正中,也不與北大門在一條軸線上。建禮門對著承明門,兩門相距不到百米。

承明門內是以坐北向南的紫宸殿為核心的開闊庭院,也是京都禦所唯一一座四麵均有建築的方方正正的院落。

紫宸殿麵寬37米,縱深26.3米,高20.5米,純木結構,正麵正中有18級木板台階,四周有圍廊護欄,是禦所中最大的單體建築。作為曆代天皇舉行登基大典等重要儀式的最高規格的正殿,雖然是後來複建的,卻依然是具有象征意義的代表性建築。

開闊的庭院中除正中的南門,還有東西對稱的日華門與月華門,這讓我立刻想到北京紫禁城中的乾清宮,乾清宮大院東西對稱的門叫日精門與月華門。

除以紫宸殿為中心的區域較為規整,能感覺出中國古代宮廷建築的格局及唐代建築的影子外,其餘的建築群落不論是天皇接見將軍諸侯、處理政務、會議議事、日常生活起居、讀書娛樂的清涼殿、禦常禦殿、小禦所、禦學問所,還是最北麵的皇後和女官們居住的後宮常禦殿、飛香舍等,主體建築大都坐西向東,庭院散落,回廊曲折,臨水倒影,花木隨處,雖有些中國園林的味道,但主要還是日本園林的風格。

事實上,在“唐朝化”“唐朝熱”的奈良時代、平安時代,至遲在平安時代,日本在仿效中國、學習中國、吸收中國文化的同時,逐漸創造並形成本民族文化的鮮明特色。

眼前的紫宸殿及其庭院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從大的格局規模看,尤其是紫宸殿,遠處望過去,造型上的確很像唐朝宮殿的建築風格,像奈良唐招提寺的金堂那樣。

但殿前那麽大的院子,鋪滿白沙,如剛剛翻耕犁耙過的土地,純粹得連一根雜草也沒有,安靜地期待種子的播撒。

大殿雖有唐朝的形態,卻沒有一點唐朝的骨肉。從地基地麵到牆體牆麵,全部由木材構成。唐朝式的大屋頂,卻沒有一塊唐朝式的瓦片,而是由日本特有的層層疊疊的檜樹皮特製而成。

大殿前木台階兩側非常醒目但也是孤零零的兩顆植物,設計規劃時本是左梅右橘,當初落成時也是這樣,隻過了半個世紀,仁明天皇就下詔把梅樹更換為櫻花樹了。從此,這左近櫻、右近橘的規製就沿襲下來。

又過了幾十年,清和天皇親率百多名朝廷官吏,連續到右京左京中左右大臣的宅第,參加欣賞櫻花的詩宴——所有這一切的變化形成,雖有前有後,有各自的成因過程,但一如以櫻換梅,絕不是天皇個人的喜好,而是漸漸不露聲色地甚至是很自然地以日本文化的象征取代漢文化的象征,以本土文化形態取代外來文化形態。

離開京都禦所,到西南方向不遠處著名的二條城轉來轉去的時候,一些奇怪的感覺同時在腦子裏轉來轉去。

二條城的曆史比禦所短得多。天皇遷都京都在10世紀末,二條城修建在17世紀初。當時的德川家第一將軍德川家康修建此城的充足理由,一是為了保衛京都的禦所,二是為了自己到京都拜訪天皇時居住。

看現在留下來的京都禦所,沒有寬深的護城河,沒有厚實雄偉的城牆,的確需要強有力的人保護。

看二條城,卻見保護者的居所比被保護的皇宮氣勢大得多。雖然看著奇怪,想來也有道理:保護不了自己,豈能保護得了天皇?

二條城真是一座建構方正、結構嚴密、建造堅實的城。

取名二條,因其位於唐長安式條坊布局中二條的位置;但也如它的名稱,二條城正是一座城中套城的雙城組合。又寬又深的護城河和大石塊壘砌的高高的城牆護衛起來的外城內,套著一座更深更寬的護城河和更大石塊壘砌的城牆護衛著的、同樣方方正正的城中城。

1601年,德川家康命令日本西部地區的諸侯動工修建二條城。這時候,在日本的政治格局中,經過數百年的較量、平衡,幕府政權取得了對日本社會的控製權。17世紀,德川家康確立了對全國的統治地位,日本由此進入最後一個幕府時代,也是最強勢的幕府統治時代——江戶幕府時代。就在天皇任命德川家康為征夷大將軍的1603年,德川家康進住初具規模的二條城。到1626年,二條城大體上建成現在能夠看到的規模。

總麵積27.5萬平方米的二條城,雖然城防牢固嚴密,內部建築規劃布局卻簡明扼要幹淨利落。

殿堂建築隻有兩處。一處在外城與內城之間,一處在內城裏。另有位於內城西南角的天守閣。不過,這座5層高的城堡主塔矗立了百多年就被燒毀了,以後再沒有重建,現在隻剩了遺跡。二條城所有建築麵積隻有7300平方米,隻占全城很小的部分,其餘大部分麵積為水係園林。

內城外城的建築都叫禦殿。

內城的禦殿是真正的禦殿。最初的建築在1788年京都大火中燒毀了,百年後,原來位於京都禦所,即皇宮裏的舊桂宮禦殿被移建於此。此舉足見德川幕府、德川家的權力與地位。正因如此,天皇的宮殿隻有這一座才完整地留存至今。

內城與外城間的禦殿最有德川家的特色。

整座建築由遠侍廳、式台廳、大廳、蘇鐵廳、黑書院、白書院6棟建築連接組合而成。連接方式很特別,從東南向西北呈斜線台階式排列。內部分隔成33個房間,每個房間都鋪有草席,共800餘席。每個房間的壁畫都是按照各個房間的功能要求創作的,極具價值的是,其中絕大部分是“狩野”畫派的作品,總數超過3000件,其中約1/3被指定為國家重要文化遺產。房間內部的裝飾,由於較多使用了黃金而金碧輝煌。

這樣的一座連體組合式建築,除了粗大厚實很有視覺衝擊力的實木結構外,又因其呈斜向台階式排列,既雄偉又曲折變化的木構建築與建築四圍的造園藝術,結合出完美的視點效果,不論從園林遠近還是建築內外的任何視點,都能呈現出絕佳的相互之間的互為景觀的狀態。

難能可貴的是,這樣的藝術與這座17世紀初的城郭一起,居然奇跡般地保留下來了。

我個人的感覺,就二條城主體的組合式建築而言,其豪華程度與藝術追求已經超過不遠處的天皇禦所;從護衛角度看,其城池的嚴密與牢固,更是超過了不遠處的天皇禦所。

不必說強大如德川幕府,任何一個時代的幕府,若想取代天皇簡直易如反掌。如果在其他國度,特別是在中國,這簡直不可思議。然而在日本,似乎順理成章。

更不可思議的是,如此嚴重的“僭越”行為與事實,卻絲毫不影響天皇的穩固地位。

從著名的聖德太子建立以天皇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國家的7世紀初算起,一直到今天,1400年過去了,天皇的世襲未曾打斷,天皇的位置未曾改變。

如此久遠的天皇“神話”到底是怎麽製造出來的?

而且,既能開啟當時的“全盤唐化”,又能跨越千年地接續出明治維新的“全盤西化”?

查閱日本政治體製的沿革,關於“天皇”的定位,聖德太子的十七條憲法(604)與日本戰敗後的憲法(1946)有著奇異的一致之處。

聖德太子多以中國儒、道、佛的思想,以道德訓誡的形式,確立以天皇為君主的君臣關係、國家秩序,奠定了天皇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

1300年後,日本憲法雖然鏟除了君主專製的殘餘,但仍以“象征天皇製”的形式,確定“天皇是日本的象征,是日本國民整體的象征”,天皇仍居至高無上的地位。

1400多年以來,日本的“神道”與中國傳過去的“儒道”相當巧妙地結合起來,以“神道”的敬神拜神和“儒道”的忠誠忠義共同維護著“天皇”的神聖不可侵犯。

將軍、武士、平民,所有的日本人對天皇的盡忠義務觀念根深蒂固。

在12世紀到19世紀天皇的政府與幕府將軍的政府並存的時期,在武士政權掌握國家最高權力,將軍成為集軍政權、審判權、征稅權於一身的國家最高統治者時期,天皇的地位亦受到格外的保護。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天皇明智地使自己遊離於權力鬥爭之外。

正是這些原因,幕府不僅從不產生“取而代之”的想法,到了需要和合適的時候,還堂而皇之地“歸政”了。

我們現在看到的二條城與京都禦所形成的巨大反差的原因盡在其中。

是的,日本這樣的政治文化,可以做到天皇不需要靠外在的深壕高牆來保護自己的最高地位,不管這地位是實的還是虛的。

1867年,德川幕府第15代將軍德川慶喜在二條城的禦殿大廳宣布,將政權奉還天皇。

1868年,天皇的內閣設立在二條城。

1869年,明治天皇遷都東京,皇宮就設在德川幕府的城池裏。

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明治維新”開始了。

1884年,二條城更名為二條離宮。

1889年,天皇發布憲法,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個立憲國家。緊接著,國會建立,眾議院、參議院組成,內閣成立,以“三權分立”為原則的議會內閣製迅速形成。

天皇還是沿襲的天皇,國家的體製卻是徹底革新了的體製。

人們總在討論日本的“體”與“用”的問題。

還從“大化革新”時候說起吧,一直到“明治維新”,到現在,到底是“日學”為“體”,“中學”“西學”為“用”?還是“中學”“西學”為“體”,“日學”為“用”?

我又想到京都禦所的紫宸殿,想到紫宸殿前的櫻花代梅花。

在我看來自然是“日學為用”的。事實上可能是需“體”則“體”,需“用”則“用”的。

無論如何,已有1400多年曆史的日本天皇,今天依然很平靜很安穩地住在東京的皇宮裏。

近些年來,日本的這個黨那個黨走馬燈似的上台下台,首相也走馬燈似的你下我上,有時候勤快到還沒等你記住麵孔就又換一個。可是,社會卻沒什麽動**不定,百姓們的生活也沒什麽波瀾起伏,天皇繼續很平靜很安穩地居住在綠樹掩映的皇宮裏——位於東京市中心的那一片稍稍凸起的綠色的天皇居住地,真是進退有據的“禦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