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 國 壹 巴黎中軸

巴黎城也有像北京城那樣的中軸線。

不過,巴黎的中軸線有點依順著塞納河,不像北京的中軸線那樣獨立。

塞納河有彎曲。巴黎的中軸線比起北京城中軸線的正直端莊來,就多了點委婉、浪漫與自由。

巴黎中軸的起點,也是作為世界大都市巴黎的起點,在塞納河中的西岱島上。最初的巴黎就出自這座小島,有記載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紀。

小島的西端,是10世紀前後卡佩王朝多位國王居住的地方,後來成為巴黎法院及其附屬監獄。法國大革命期間,監獄曾被用來關押等待處決的犯人。關押瑪麗·安托瓦妮皇後的單人牢房裏,現在還陳列著在斷頭台上處死她的鍘刀和她胸前的十字架。

島上的標誌性建築物,是被雨果的小說、同名電影和那個敲鍾人推敲得差不多的人人皆知的巴黎聖母院。聖母院建於12世紀到13世紀,自建成之後,就和法國曆史上許多重大的事件緊緊連在一起,最隆重的自然是法蘭西國王的加冕儀式。在所有國王的加冕儀式中,大概隻有拿破侖的加冕儀式最具拿破侖特色的。1804年12月2日,鍍金的皇家馬車隊穿過漫天的風雪,穿過無數圍觀的人,拿破侖和約瑟芬從後門進入聖母院,在教堂的側翼皇袍加身後,雙雙登上雄偉正殿中特設的皇帝、皇後寶座。據繪畫和傳說描述,當教皇還在猶豫是否應由自己親手給拿破侖戴上皇冠之時,拿破侖已經不耐煩地伸手拿過皇冠,自己戴在頭頂上了。接著,拿破侖親自為約瑟芬加冕。拿破侖大概覺得他這個皇帝是法國公民投票選出來的,而且幾乎是全票當選(3572329票讚成,2569票反對),所以才如此自信十足吧。

欣賞巴黎聖母院最好的地方其實在塞納河左岸。從飄著咖啡濃香的舊書攤舊書店老餐館的任何一處間隙隔河而望,即便隻看到聖母院的尖頂與側影,都能感受到這座哥特式經典宗教建築的迷人之處。

坐在一街之隔的薩特和西蒙娜最喜愛的花神咖啡館裏,想想發生在巴黎聖母院一帶的許多事情,真讓人好奇不盡。

就說薩特吧,情人西蒙娜坐在旁邊,咖啡館裏人來人往談笑風生,他怎麽安安心心地寫作呢?

再想一想,又覺很是自然。從18世紀到19世紀,再到20世紀,狄德羅、韋萊納、馬拉梅、海明威、菲茨傑拉德、列寧、托洛斯基……這裏一直是詩人、作家、哲學家、思想家、革命家等著名知識分子經常聚會、熱烈討論的地方。新思想新藝術如塞納河的流水,源源不斷,滔滔不絕。

塞納河的對麵,聖母院另一側不遠處,則是20世紀70年代出現的高科技與新藝術結合的新地標。

標新立異的蓬皮杜總統決定建造一座標新立異的國家文化藝術中心。但怎麽也想不到的是,隻看這座新潮建築的外景,怎麽也和文化藝術搭不上邊——暴露在外的雜亂管道和好像還沒有拆除的鋼鐵腳手架,隻會讓人想到煉油廠或化肥廠或其他什麽工業設施。

然而,就是這座剛剛出現時令大部分人十分討厭的怪模怪樣的蓬皮杜國家文化藝術中心,很快便成為巴黎最引人入勝的現代景觀之一。

是啊,從巴黎中軸的起點開始,古老的與現代的,傳統的與創新的,就如影隨形了。這種確實很奇特的組合,仿佛隨時隨地在特別提醒身臨其境者:在巴黎這樣一個地方,任何新鮮的事情突然發生,都不要大驚小怪。

盡管如此,在巴黎聖母院正前方的盧浮宮庭院正中看見明晃晃的玻璃金字塔的時候,我還是吃驚不小。

比起聖母院來,盧浮宮的曆史曲折多變。這也合乎常理:作為宗教信仰聖地的穩定性,總是會超越作為政治統治場所的帝王宮殿。

據說盧浮宮因曾經是捕獵狼群的所在地而得名,那自然是很早很早以前的傳說了;不過成為帝王的宮殿,也已有了800多年的曆史。12世紀末,奧古斯特在這裏建起了第一座城堡。兩個世紀以後,查理五世把城堡改建成皇室居住的豔麗奪目的琺琅宮殿。

在盧浮宮既成為法國最早的也是時間最長的宮殿,又成為法國最早的也是最大的博物館的曆史進程中,弗朗索瓦一世、路易十四、拿破侖一世,這三位帝王發揮的作用可能是最大的。

當爆發於14世紀到15世紀的英法百年大戰及盧瓦爾河穀城堡的大量出現,使後來國王遠離盧浮宮的時候,當盧浮宮因此而淪落為軍火庫與監獄的時候,弗朗索瓦一世,這位被稱為文藝複興“王子”的國王,組織了大規模的修建工程,把盧浮宮改造成一座文藝複興式的藝術宮殿。寬敞的大廳富麗堂皇,精心創作的壁畫、浮雕營造出濃鬱的藝術氛圍,國王的宮殿從此成為法國建築的典範之作。

弗朗索瓦是盧浮宮第一位自覺的藝術品收藏家。他特別看重意大利藝術,收集了不少意大利名作。他讚助了包括達·芬奇在內的一大批藝術家。他收藏的拉斐爾、提香、達·芬奇的傳世之作,都是後來盧浮宮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路易十四繼續加大皇室讚助藝術的力度,極大地豐富了宮廷的收藏,同時他也在繼續增加宮殿的建築。但是,正當路易十四把盧浮宮修建得更加完善的時候,這位太陽王的興趣忽然全都轉移到20公裏外的凡爾賽去了。當王室、宮廷整體遷至凡爾賽宮後,盧浮宮一下子由皇宮變成各種機構部門,甚至成為連商人都紛紛前來瓜分的廉價寶地。

隔斷縱橫、柵欄遍布、混亂不堪的盧浮宮,幸虧被繪畫藝術學院占據了一部分。多年來,這個學院一直在大長廊中有規律地展示學院師生的作品,促使有識之士越來越多地討論如何將國王和教皇的收藏,展示在大庭廣眾之前。

路易十四的藝術收藏和對盧浮宮的放棄,使昔日的宮殿成為博物館的可能性大增。開始於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將法國大多數藝術品收歸國有,國家博物館的建立水到渠成。1791年,盧浮宮藝術中心博物館正式創辦。1793年8月10日,在法國國王被送上斷頭台半年之後,博物館舉行了隆重的揭幕典禮。

比起弗朗索瓦一世和路易十四來,拿破侖一世不僅增加了建築,對豐富博物館藏品發揮的作用更大。各種藝術品是拿破侖最看重的戰利品。他把各次戰役中獲得的藝術品源源不斷地運回法國,使龐大的盧浮宮博物館塞滿了世界各地的藝術品。拿破侖戰敗後雖被索回不少,但留下的還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為盧浮宮增光添彩的另外兩位著名人物是密特朗總統和華裔建築設計家貝聿銘。

1981年9月,密特朗當選為法蘭西共和國總統後,許諾“讓盧浮宮恢複原來的用途”。8年後,占據盧浮宮側翼100多年時間的國家財政部搬出,一下子使盧浮宮增加了2.15萬平方米的展出麵積。3個庭院,165個新展廳,沉睡庫房中的1.2萬件展品得以麵世。

密特朗總統邀請美籍華裔建築設計家貝聿銘為盧浮宮增加了嶄新的地標。沒有密特朗的堅定籌劃和堅決支持,貝聿銘設計的充滿爭議也充滿現代精神的流光溢彩的玻璃金字塔,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古老盧浮宮的庭院中。

貝聿銘以對光線和空間的出色運用,創造了現代與古代在同一空間直接對話的建築奇跡。他讓自然之光指引著現代人進入古老的盧浮宮內部和深處。與此同時,也解決了長期以來存在的參觀路線不合理、服務空間不足的問題。

參觀盧浮宮的時候,有三個畫麵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是在修建金字塔和地下停車場時發掘出來的12世紀奧古斯特時期的盧浮宮城堡的地下部分,已成為展覽的一部分;二是幾個小朋友在金字塔地下部分的塔尖處觸摸玻璃投影的光彩;三是一對攜手的新人走過玻璃金字塔閃閃發光的盧浮宮廣場——曆史證明密特朗、貝聿銘是對的,他們使一座古老的殿堂就這樣充滿了記憶,充滿了想象,充滿了生命的活力、青春的活力。

從盧浮宮廣場繼續往前,展現在眼前的是開闊的杜勒麗花園。

16世紀,在距盧浮宮600米處的這個地方建起了杜勒麗宮。時隔不久,亨利四世在塞納河一側興建臨水長廊,從南翼把兩座宮殿連為一體。又過了幾百年,到了19世紀,拿破侖三世興建了北翼樓,完成了將兩座宮殿連接為一個整體的大工程。可是沒過多久,杜勒麗宮就消失在巴黎公社的炮火硝煙裏了,盧浮宮伸出的雙臂,從此隻好無奈地、毫無遮攔地伸向空曠的杜勒麗花園,伸向遠一些、再遠一些、更遠一些的協和廣場、凱旋門、拉德芳斯。

挺立在協和廣場的方尖碑雖然隻有17米高,但由於孤獨而醒目,在西斜的陽光照耀下,碑體上閃爍著的埃及象形文字,更加醒目地提醒人們千萬不要忘記:日日夜夜站立在這裏的,不隻是巴黎,也是整個歐洲所有廣場中年紀最大的長者。

1836年,埃及人把它作為禮物送到這個地方,至今還不足200年;但在此之前,它已經在尼羅河邊盧克索神廟大門口忠實地值守3000多年了。

“既然協和廣場上可以豎立一塊方尖石碑,為什麽盧浮宮國家博物館前的廣場上不可以建造一座金字塔?”——貝聿銘以此作為設計“金字塔”的理由,可能很有說服力,抑或並不恰當;但出現在巴黎中軸線上,且可互相對視著的玻璃金字塔與真正的方尖碑,卻可以共同顯示人類古老文明與現代社會的密切關係;並且,還能多少遮蓋一點發生在協和廣場上的血腥事件——要是沒有這位曆史老人站在此處,人們的眼前就隻會反複出現國王路易十六和皇後瑪麗·安托瓦妮被推上斷頭台頭顱落地的情形。

與方尖碑隔街相望,往北不遠處,被稱為“巴黎廣場皇後”的八角形旺多姆廣場上,也矗立著一座紀念碑。這座紀念碑比方尖碑雄偉得多,它高44米,通體浮雕。這座被稱為和平柱的青銅圓柱,是用1805年奧斯特裏茨戰役中拿破侖大敗奧地利繳獲的1200門加農炮熔化後澆鑄而成的。

化大炮為雕塑,以這樣的方式炫耀勝利,倒也顯示著一點用戰爭消滅戰爭的和平追求。

拿破侖炫耀戰績的極致是凱旋門。

從方尖碑繼續向西,沿著緩緩向上的著名的香榭麗舍大道向西,在這條高端精品店集中的時尚大道和最適合聚眾集會的遊行大道的製高點,矗立著雄偉壯觀的凱旋門。

這座由拿破侖皇帝為了炫耀他的赫赫戰功下令修建的羅馬式拱門,張揚著典型的拿破侖時代、典型的“帝國風格”。從1806年到1836年,足足用了30年的時間,恰好與方尖碑落地協和廣場同時落成。

通過284級台階攀上50米高的拱頂,拱門上方數百位兩米高的人物雕像組成10組極具震撼力的雕塑作品居高臨下,香榭麗舍大道等十多條街道向四麵八方輻射而去的動感盡收眼底——真是一座威震四方、傲視八極的凱旋門啊!

凱旋門銘刻著從法國大革命到法蘭西第一帝國期間法國軍隊的曆次勝利。

1920年,一名無名的戰士埋葬在拱門下的地麵正中。從此,愛國主義之火燃燒不息。

一邊紀念光榮,一邊延續時尚。

站在巴黎中軸的最高處,東望,然後西望。密特朗正在讓他和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越過埃及的方尖碑,越過拿破侖的凱旋門,越過環城大道,與密特朗在1989年主持建造的歐洲最大的現代商業中心對接。

商業中心的標誌是仿照凱旋門設計的拉德芳斯大拱門。不過大拱門的體量遠遠超過了凱旋門。密特朗意在拉動巴黎的邊緣,或延伸巴黎的中心,或以此為繼承與發展的象征。

拉德芳斯大拱門正沉靜沐浴在落日的輝煌中,靚麗清晰的剪影仿佛被玻璃金字塔、花崗岩凱旋門的光彩照亮。此時此刻,忽然覺得最後出現在巴黎中軸西端的拉德芳斯,反倒成了後來居上的領跑曆史的巨人:凱旋門,方尖碑,盧浮宮,巴黎聖母院,依次緊跟。

但還是拿破侖。

從協和廣場往南,過塞納河,是路易十四下令修建的榮軍院。原本是想用來收容傷殘的老兵,後來卻逐漸成為法國曆代軍事大人物的陵墓和規模宏大的軍事博物館。

榮軍院極高的知名度,在法國人心目中的顯要位置,並不完全取決於高達102米的氣勢恢宏的大穹頂,而主要來自拿破侖——拿破侖安息在藍天下閃耀著金色光芒的鍍金大穹頂下。

1840年,國王路易·菲利普同意讓漂泊在遙遠大西洋中的拿破侖遺骨回到巴黎。受大革命席卷,為拿破侖付出熱情的法國人民以更大的熱情迎接拿破侖的歸來。這一年的12月5日,在巴黎市民的翹首等待中,重達上萬公斤,象征拿破侖皇帝的靈車經過凱旋門,經過協和廣場。

維克多·雨果看見的情景是:馬車酷似一座金山,雕飾著金色的蜜蜂和14尊勝利女神。現在我們看到的是:最外層為珍貴的紅色大理石的7層石棺,安放在大穹頂的正下方。

102米高的金色穹頂,塞納河對岸44米高的青銅圓柱,香榭麗舍大道盡頭的凱旋門,這三座紀念碑式的建築正好成三角之勢——拿破侖無處不在。

在拿破侖金色穹頂東邊僅一街之隔的是當年羅丹的工作室——現在的羅丹博物館,在陳列著《地獄之門》等偉大作品的羅丹大院子裏,我突然看見一種奇異的組合:從一進院門處矗立著的一座高大作品的東側向西看過去,鏽跡斑斑的金屬模擬教堂的現代雕塑前麵,是羅丹知名度最高的《思想者》,接著是拿破侖皇陵,遠處看得見埃菲爾鐵塔的塔尖。

埃菲爾鐵塔現在很風光,可它的誕生和留存極不容易。為紀念法國大革命100周年,當時的法國總理提出了“要做一件不尋常的事”的設想。

年輕建築師埃菲爾的鐵塔設計在700多個方案中脫穎而出。300多名法國最負盛名的文學家、藝術家集體請願,強烈反對在以古典建築為自豪的巴黎修建這麽一座用鋼板和螺栓安裝起來的高達328米的鐵塔。

但鐵塔還是高高地矗立起來了。

1889年3月31日,埃菲爾在一群累得氣喘籲籲的官員的陪同下,攀登了1792級台階到達塔頂。《馬賽曲》中,法國三色國旗在當時世界最高的建築物上迎風飄揚。

此後,在一片強烈要求拆除的聲浪中,圍繞著鐵塔美學上的激烈爭論持續多年。幸虧無線電波的出現使這個“摩天怪物”成為無線電波的最佳中轉站,這位身姿俊俏的“鐵娘子”,終於成為法國人珍愛並引為驕傲的曆史豐碑。

在羅丹敲擊石頭的院子裏突然看見“藝術”“政治”“科技”的鮮明標誌同時出現在同一視域中,著實奇異得很。

除了那件現代雕塑的作者不熟悉外,其餘三位則是聞名全世界的法蘭西“大瘋子”——“石匠瘋子”“鐵匠瘋子”和“打仗的瘋子”。即使是當時不為人理解的“瘋子”,後來證明也都是偉大的天才。現在想想,更可貴的是社會對“瘋子”們的寬容,和從寬容到愛戴的寬鬆的人文環境。爭論歸爭論,反對歸反對,鎮壓歸鎮壓,但寬容歸寬容。

從巴黎聖母院到凱旋門,從玻璃金字塔到拉德芳斯,從弗朗索瓦到路易十四到拿破侖到蓬皮杜到密特朗,曆史與現代,古老的遺跡與嶄新的標誌,古代的帝王與當今的總統,以及那些永遠容易情緒激動、意氣奮發的人民,交錯重疊在巴黎的中軸線上。

法國的曆史就是這麽走過來的。領導者的人文情懷,知識分子、文學家、藝術家的人文奮鬥和曆經啟蒙洗禮的廣大民眾,共同創造了法蘭西文化,創造了以巴黎中軸為代表為象征的法蘭西人文精神——這大概正是以浪漫、想象與創新著稱的法蘭西的光榮傳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