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流動的宮殿

法國的皇帝們浪漫得連自己的城堡都不肯固定在一個地方。

到法國的人們大都知道凡爾賽,知道楓丹白露,因為它們離巴黎近。

雖然近,也得越過原野,穿過樹林才能到達。

更早更遠更有意思的一座又一座皇家的城堡,或和皇家關係密切的城堡群,集中在盧瓦爾河穀。

楓丹白露,凡爾賽,也可以說是從那邊移動過來的。

有過百年戰爭,有過驚天動地的曆史,盧瓦爾河穀和河穀中那些曾經帝王們的宮殿和貴族們的城堡,卻安靜得出奇。

說是河穀,其實非穀:還沒意識到進入穀底已到河邊了。盧瓦爾河兩岸,包括一條條支流,看來大約大多是平緩的,略有些起伏的那種平緩。

時值仲春,較為平坦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麥地返青不久,或者就沒有萎黃過。麥苗高約數寸,正如翠綠的絨毛地毯,把地麵覆蓋得嚴嚴實實。最耀眼的是大片的麥地間開得正旺的大片油菜花,黃與綠一樣的嫩。

平緩的坡地上,大多爬滿低矮的黑褐色葡萄藤架,近前看看,確像列隊整齊的恐龍仔。看見黑褐色的藤條上剛剛爆出的一點點嫩芽,陳舊的根藤就突然新鮮無比了。

盧瓦爾河全長1020公裏,是法國第一大河。但在這樣的天地間,多大的河不到跟前也難望見蹤影;隻有過橋的時候,才看得清河流的樣子。

從一座橋上通過時,看見整座橋都有煙熏火燎的痕跡。雖是水泥構造,想來也一定很有些曆史了,肯定不止一次地被戰爭的炮火燒烤過。我想,凡經過這座橋的人,一定會想到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會聯想到遙遠的百年戰爭。

在盧瓦爾河一帶,從很早很早的時候開始,法國與英國的關係就糾結不清了。始於1337年的百年戰爭,就是在盧瓦爾河邊不停地打來打去的。那是一場法國人企圖把英國人趕出法國領土的戰爭。打到1415年,數量與實力均占優勢的法軍卻遭到慘敗。

正當國運極度低迷的時候,一個來自農村的姑娘不可思議地出現在曆史舞台上。仿佛來自上天的感召,還不到17歲的少女貞德竟然帶領法軍衝破奧爾良重圍,擁戴皇太子登基加冕。

兩年後,貞德被英軍俘虜了,還不到19歲的姑娘被極其殘酷地燒死在盧瓦爾河邊的火刑柱上。貞德1429年在奧爾良住過的地方現在成了聖女貞德紀念館。空曠的馬特洛埃廣場上,矗立著女英雄的騎馬雕像。每年的5月7日和8日,奧爾良都要舉行紀念這位女英雄的盛大遊行。

聖女貞德的故事雖為史實,卻真實得讓人難以相信,特別是穿行在如詩如畫靜謐得出奇的盧瓦爾河穀的時候。但是,當看見樹林掩映著的村舍的時候,看見一片片森林,鑽進去,一座座古堡就出來了的時候,又覺得什麽離奇的事情都可能在這裏發生。

據介紹,盧瓦爾河穀總計有古城堡3000多座,聽起來這簡直是一個讓人不敢相信的數字,可事實的確如此。

盧瓦爾河和它的眾多支流,如閃閃發光的銀色鏈條,把奧爾良、都蘭、安茹這三個法蘭西的古老省份串聯在一起,也把散落在盧瓦爾河流域不同時代的3000多座古老的城堡實實在在地串聯在一起,更把真正代表法國的浪漫景象,帝王之間的征伐防禦,皇室貴族的奢華享受,以及由此形成的法國文化,保存在這條曆來富饒美麗的廣闊河穀中。

由於曆史與地理的原因,盧瓦爾河穀自古就是王朝的發祥地,也是多方勢力和種種權術陰謀的爭奪較量之地。在不大熟悉這裏那段曆史的外來者看來,僅僅帝王們走馬燈般的更迭,就足以讓人眼花繚亂。尤其從中世紀到17世紀,由於有那麽多糾纏不清的事件引發那麽多糾纏不清的戰爭,源遠流長的盧瓦爾河穀更成為國王們和追隨國王們的法國上層社會的流浪地和避難所。於是,這個地方城堡式的宮殿和宮殿式的城堡便越來越多。

那些製造動亂和營造安樂的故人往事,跟隨著盧瓦爾河水流逝得渺無蹤影了。而這些大小不等、各具特色的城堡,卻大多留存下來,把本已足夠美麗的盧瓦爾河,裝扮得更加妙不可言,奇妙無窮。

已經發展成生機勃勃的大學城的圖爾,是古城堡群的中心城市。早在四五世紀之交,從圖爾的大主教聖馬丹傳教開始,盧瓦爾河穀就成為基督教發展傳播的中心。

不隻是基督教文化,還有法國的葡萄文化。

曆史學家曾經有過這樣的記錄:聖馬丹在他的修道院附近種植了葡萄。一天,僧侶們沮喪地發現,幹活兒的毛驢闖進葡萄園咬掉了大部分葡萄嫩枝。然而,來年的收成卻是自種植葡萄以來最好的一次。從此,剪枝才成為葡萄栽培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從13世紀的聖路易,到17世紀的路易十四,幾乎每一位法蘭西國王都曾在這裏居住過。建築家、藝術家、思想家、作家也是這裏的常客。

偉大的天才藝術家達·芬奇接受弗朗索瓦的邀請,在圖爾西邊的皇家城堡中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4年。1519年5月2日達·芬奇去世時,給這座城堡留下三件後來譽滿世界的作品:《蒙娜麗莎》《聖安娜和聖母瑪利亞》《聖洗禮者約翰》。達·芬奇住過的房間現在成為博物館,陳列著根據他的繪圖製成的許多重要發明的模型和他設計的城堡模型。

巴爾紮克在圖爾西南附近的薩雪城堡居住的時期,是創作最旺盛、最多產的時期。他在《河穀中的百合花》中這樣描寫他在這裏看到的優美風景:“在這片夢幻般的土地上每移動一步,都會發現一幅嶄新的圖畫展現在眼前,而畫框就是一條河流或一個平靜的池塘,倒映著城堡、塔樓、公園和噴泉。”

因聖女貞德而愈加聞名的奧爾良,早在13世紀就成為法國文化的中心了。奧爾良正處於盧瓦爾河由向西北流淌轉為向西南流淌的大拐彎處。盧瓦爾河穀城堡群中最大的尚博爾城堡就在奧爾良與圖爾中間的布盧瓦附近。

從奧爾良進入盧瓦爾穀地,當遠遠地望見散漫的樹林遮掩不住的尚博爾城堡的時候,油然生出童話般的感覺。

這座城堡最初是為戰爭和狩獵而建的,12世紀之前就很有名。那時候的人們都知道森林的深處有一座堅固的大城堡,騎著高頭大馬的幽靈般的打獵者會突然出現在暴風雨之夜。

經常沉浸於狩獵中的弗朗索瓦還沒有成為國王的時候,就特別迷戀這裏的森林、河流和出沒在灌木、野草中的走獸飛禽。當他成為國王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古老的城堡重建為充滿傳奇色彩和詩情畫意的豪華行宮。

憑著弗朗索瓦與達·芬奇的關係,尚博爾城堡肯定與達·芬奇有關,雖然恰在重建開工之前達·芬奇去世了,但至少那些建在由圓頂采光的軸線上的不少雙螺旋階梯,最初是出現在達·芬奇繪製的圖紙上的。

弗朗索瓦建造的尚博爾城堡,是一座擁有450個房間、70處樓梯、365個壁爐和365個窗戶的巨大建築。但由於矗立在森林中的綠草地上,矗立在盧瓦爾河的一條支流旁邊,加以鴿子羽毛般深灰、淺灰的色調,精致的塔樓,從防禦到消遣娛樂轉型的格局,從古老的哥特式到流暢光亮的文藝複興式的協調,使得這座雄偉的城堡具有了超凡脫俗的高雅氣度。連同周圍的河流、森林、原野,總長33公裏的圍牆(法國最長的圍牆),把以城堡為核心的總計超過50平方公裏的綠色生態園林團團圍定。

同其他的皇室城堡一樣,這麽一處宏大無比的豪華宮殿,利用率並不高。國王們像一陣又一陣風似的來來去去。國王來了,要住下了,宮殿就得搬來;國王要走了,宮殿就得搬走。拉人供貨的車隊從八方而來,又四散而去。流動的馬隊、車隊,成為盧瓦爾河穀無休無止的風景線。為著讓皇家的車隊通過,避讓或觀看的人們需要耐心等待好幾個小時。

對於尚博爾來說,緊張繁忙、燈火通明、人喧馬嘶總是短暫的,人去樓空、悄無聲息、鳥獸悠閑則是長久的,直至被徹底拋棄。

作為文藝複興時期至高無上的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尚博爾城堡雖然寄托了他太多的追求與渴望,但他在1545年初春告別了這個地方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他把尚博爾留給他的兒子亨利二世,留給他的孫子國王們。亨利二世的兒子中有三位先後成為國王,他們分別是弗朗西斯二世、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查理九世在尚博爾森林裏沒靠獵犬就捕獲了馬鹿的故事流傳至今。100多年以後,1668-1685年期間,路易十四曾帶領宮廷人馬定期在這裏駐紮,並整修過部分建築。路易十四還在城堡的大廳裏欣賞了莫裏哀《偽君子》的首場演出。

弗朗索瓦一世、路易十四最終放棄了盧瓦爾河穀,不是因為這裏的城堡突然失去魅力,而是因為他們找到了更好的去處。

弗朗索瓦找到了楓丹白露。楓丹白露在奧爾良的東北方,巴黎的南麵,比盧瓦爾河穀的城堡距巴黎要近得多。那時候,弗朗索瓦正在大修巴黎的盧浮宮。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楓丹白露森林比尚博爾森林更大、更茂密、更豐富多彩、更有吸引力。茂密的橡樹、毛櫸樹、樺樹、鬆樹,起伏的灌木草地,嶙峋的亂石,形成170平方公裏的楓丹白露森林。城堡式的宮殿藏在森林的深處。

這裏很早就是國王的行宮了。如盧瓦爾河穀的古老城堡一樣,這裏當初也是為打獵而建的。12世紀的奧古斯特,13世紀的聖路易和菲利普四世,城堡的主塔——現存最早的建築——保留著這些國王們住過的房間。

弗朗索瓦早已盯上了這個地方。就在他已經把尚博爾城堡打理得差不多的時候,從1528年開始,著手楓丹白露的恢複與擴建。

連接兩個庭院的長60米、寬6米的弗朗索瓦一世長廊,長30米、寬10米,有10個大玻璃窗的大舞會廳和大會客廳等著名建築,均由弗朗索瓦建成。

弗朗索瓦請來意大利、波蘭和法國的藝術家創作充滿人文主義的藝術作品裝飾這些建築,當然也少不了用藝術作品歌功頌德。達·芬奇留在盧瓦爾河穀城堡裏的《蒙娜麗莎》及其他藝術家的作品也被他帶到這裏,可見他對楓丹白露情有獨鍾。

弗朗索瓦宣稱自己是人文主義、科學與藝術的保護人,在大規模修建楓丹白露的時候,他還創建了法蘭西學院,舉行了不少盛大的節慶活動,楓丹白露因而成為文藝複興時期聚集歐洲藝術家的輝煌殿堂。

楓丹白露則受到路易十四的喜愛。幾乎每年秋天的狩獵季節,路易十四都會把這裏變成他的臨時宮廷。

楓丹白露也是大革命後拿破侖最喜歡的行宮。拿破侖在這裏辦過特種軍事學校。他和他夫人們的專用房間現在看來最為華麗。

然而,楓丹白露最終成為法國皇帝與君主政治告別的傷心之地。1814年拿破侖戰敗垮台,從巴黎逃到這裏。在城堡的入口處白馬庭院,這位馬背上的皇帝,同禦林軍在著名的馬蹄鐵形狀的樓梯下舉行了傷感的告別儀式。從此白馬庭院有了一個新名稱——告別庭院。

當告別庭院終於沉靜在溫和的陽光裏以後,拿破侖套房中高貴華麗的座椅才算獲得了永遠的安穩與寧靜。

路易十四不會在弗朗索瓦那裏止步不前。

他找到了凡爾賽。

確切地說,是他創造了凡爾賽。

路易十四的凡爾賽不能不受到他喜愛並頻頻光顧的尚博爾、楓丹白露的鼓動。但他明白,他與弗朗索瓦的處境不同,他與弗朗索瓦也不一樣。他去隱藏在森林裏的城堡,大半是為了消遣休閑,放鬆身心;當皇帝,管理國家,做事情,還得在巴黎。

也許是因為從記事起就當上了國王,像天天吃同樣的飯菜一樣,路易十四早已厭倦了混亂的巴黎和到處是陰溝臭氣,到處是肮髒陰謀的盧浮宮。

他得找到一個地方,既不隱藏在森林深處,也不淹沒在喧囂的都市之中;既不能離巴黎遠了,又得獨立特處,且突出顯眼;既足以顯示他的威望,又便於他掌握控製。

還有一個說法是一半出於憤怒,一半出於妒忌:他的財政總監察官富凱,在一處風景優美的古城堡旁邊,修建了一座優雅無比如宮殿般的鄉間城堡,特邀請路易十四出席盛大豪華的落成典禮。然而,這位國家的財政大管家非但沒有討好國王,反讓盛氣淩人的國王暴跳如雷。當天晚上這位財政官就被關進監獄裏了。路易十四立即命令為這位財政官設計城堡的那兩位一流設計師,為自己建造一座真正的更加宏大優雅的宮殿。

於是,凡爾賽宮誕生了。

凡爾賽原本是巴黎近郊普通村鎮裏一處並不惹眼的小城堡,但它的“風水”顯然深得路易十四之心:一是離巴黎很近,二是正好坐落在不是很高但四麵卻是很開闊的緩坡的地方。如果把他的宮殿建在坡頂,建在也可以稱作小山頂的正中,不正是一座向四下裏輻射著光芒,像太陽一樣的宮殿嗎?

於是,路易十四想法拿到了大約7平方公裏的土地。從1661年開始,凡爾賽這個不起眼的地方便成了歐洲最大的皇家工地。最多的時候有3.6萬人在工地上忙碌。曆經20多年的大興土木,閃閃發光的宮殿出現在人們的眼前。路易十四終於可以毫不可惜地拋棄曾苦心經營過的盧浮宮了——1682年,法國朝廷從古老的巴黎中心,正式遷移到新建的凡爾賽宮。

王宮遷來之後,宮殿仍在繼續擴建。路易十四在位很長,有的是時間。凡爾賽宮一直建到1710年,建成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從遠處望過去,凡爾賽宮的確如路易十四所希望的那樣:一座宏偉壯麗、閃閃發光的太陽王的宮殿。壯麗的宮殿南北延伸達400多米。

走進去,數不清的房間,一個接一個的大廳,鋪排成目不暇接、華美壯觀的輝煌殿堂。各個大廳的裝飾,由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的頂級藝術家完成,繪畫、雕塑、瓷器、金銀器等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品琳琅滿目,因空間功能不同而造型、色彩各異的精美家具各具特色。最有名的鏡廳,長75米、寬10米、高13米,17個大窗戶對著357麵大鏡子,置身其間,如夢如幻。

從宮殿內高高大大的窗戶望出去,或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花園中漫步,隻會感歎當時所能達到最高的造園藝術與工藝一定全都集中到這裏了。3000米長的東西軸線兩側,精心設計的花壇、草坪、林木道路、水池、噴泉、雕塑到處可見。人工開鑿的運河,甚至可以駛入巨大的艦船。

從盧瓦爾河穀到凡爾賽,從弗朗索瓦到路易十四,看來法國的國王大多喜歡打獵,喜歡自然,喜歡自然裏的自由浪漫,以至於喜歡把宮殿放在自然裏的那種感覺。

但對待自然與自由的態度還是不一樣的。凡爾賽雖然受到尚博爾、楓丹白露的影響,雖然同樣是把自己放進大自然裏,但它絕對不會像盧瓦爾河穀的皇家城堡那樣,不露聲色地將自己隱藏在森林中,或融入河流、草地、山坡間。

凡爾賽不是那樣的。

雄踞高處的凡爾賽永遠俯視著周圍的花園、水泊、草地和森林,永遠放眼於無邊無際的天地間。

並且,凡爾賽決不讓與宮殿連在一起的大花園裏的水草樹木自然生長。

“強迫自然服從均稱的法則”。

把自然的生長物全部修飾為意想的形狀,布置成簡單清晰的幾何形狀,然後再與更遙遠的天地自然連接在一起。

不隻是路易十四,任何一個人,身處宮殿中任何一處富麗堂皇的大廳,都可近則欣賞人們如何按照自我的意誌對自然的巧妙改造和安排,遠則將廣袤的大地河山盡收眼底。

路易十四創造了歐洲最大、最雄偉、最豪華的宮殿。

凡爾賽宮是路易十四這位最奢華的專製君主最集中的一次盛大奢華,更是“朕即國家”絕對權威的形象表達。

不僅宮廷的要員,連法國的貴族,都必須簇擁在凡爾賽宮周圍,簇擁在他的周圍,甚至連吃飯都得讓他們陪著、看著。路易十四立下一條這樣的規矩:每晚的盛宴,王室成員陪餐,批準前來的廷臣與貴族站在前廳如侍從般觀看國王用膳。

受到邀請者無不深感榮幸。據說這些要員顯貴還會爭著從侍者手裏接過大菜,傳遞到路易十四眼前。邊傳遞邊喊著“國王的肉!”隻是不知嘴裏喊著“國王的肉”的時候,心裏是怎麽想的。

不管怎麽想,自從這座金光閃閃的宮殿出現在凡爾賽的高地上,便成為歐洲君主們紛紛仿效的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