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皇家大院
當順著紅牆規定和指引的一條條通道,
走進走出一座座院落的時候,
深深感受到宏偉的紫禁城中,
單體建築之間、院落之間、區域之間、群體之間的
聯係、過渡與轉換,
是一個極其複雜豐富的體係。
一處又一處,一進又一進,一層又一層,
庭院深深的精致與婉約,
被輕鬆地包裹在宏大的紫禁城裏,
吸引我們從宏大與輝煌中,
尋找細小的隱蔽與神秘。
皇帝們都說:天下是我的,是我家的。
可是,我始終不明白:既然天下都是他的,他家的,為什麽他們還要拚命地築城?築皇城,築宮城?宮城裏再築牆,再建院?外三層,裏三層,一個宮又一個宮,一個院又一個院,大院套小院的沒完沒了呢?弄得各處有錢的人也照辦,弄出許多這家大院那家大院的。倒不如幹脆如秦始皇,修個萬裏長城圍一個天下大院了事。可是,事實上卻是圍了大院還要不停地圍小院。明代修補長城最盛,城池、皇宮也修得最堂皇。
紫禁城就是一個天下最大最大的皇家大院。
天下最大的皇家大院是由天下最小的農家小院演化而來的。
在世界建築文化中極具特色的中國院落其實是由中國的家族倫理構成的。這樣的構成從遙遠時代的小小茅草屋子就開始了。再簡單的屋子也會選擇背風臨水向陽的地方搭建。隻要能分出幾個隔斷來(一般三間一組),一定是中間為堂,長者居左(向陽的房子,陽光先從那邊過來)。有能力的話,東、西、南三麵也建起房屋,這樣便圍成一座小院子。沒能力的起碼也是北麵建房,其餘三麵圍牆,還是圍成一個院子。長者肯定居北居正。
如果有能力和實力建更多更大的房子,以長者—— 一家之主——為核心,縱向深入,橫向擴展,區域、功能的劃分便越來越細。大門裏邊是看家護院的用人。大門進去有二門,正門旁邊有側門,前後院落之間有後門和邊門。前麵的院子待客議事用餐,後麵的院子分別居住。一夫可以多妻,於是有正房和偏房,還可以發展到東院、西院、前院、後院。婦女和兒童不得隨意出入,於是最裏邊有小姐的繡樓,最後邊有遊樂的花園。兒子多了大了不大方便,就近另立門戶,另起院落,如法再建一個院子又一個院子。一座座院子組成一個個村落。
家有貧富,房有高矮,院有大小,道理是一樣的。自古以來的中國倫理文化為中國的建築文化鋪就了鮮明的底色,中國的倫理觀念、倫理規則描畫出中國古代建築以院落文化為特色的清晰輪廓,也創造出中國建築文化獨特的審美形態。院落空間也是倫理空間,建築文化就是院落文化。
院落,家族,家天下。小則農家小院,大則皇家大院。
從外麵看紫禁城這個皇家大院,怎麽看都是一個嚴密的整體,密不透風的嚴密整體。我們甚至能夠觸摸到這座皇家大院給予我們獨立於世的非常強烈的整體感。這首先是環護紫禁城碧波**漾的護城河與高高聳立的灰色城牆給我們的第一印象與感覺。
當我們知道了紫禁城內有占地16萬平方米以上的木構建築,有大大小小9999間半房間(現在的統計是8700餘間)的時候,當我們懷著擔心或期待,期待突然看見一眼望不到邊的奇特景觀時將會產生怎樣的心境?進入紫禁城內部的時候,卻發現在紫禁城外部獲得的那種強烈的整體感並沒能立即減弱。因為我們看到的不是星羅棋布無邊無際的散漫。紫禁城外迎接我們的是開闊的廣場,整齊的紅牆,和整齊的紅牆間的一條條筆直的通道。上萬間房屋就是被這樣的紅牆和通道,圍合和分割成近百座大小不等的齊整的院落。
盡管一座座房子是獨立的,一處處院子是獨立的,看起來它們各自穩當地守在各自的位置上,但它們分明是整體的紫禁城中的一部分。局部的獨立組成了整體的獨立。如果那個地方沒有了它們,紫禁城嚴密和諧的整體性就會受到嚴重的破壞。
當我們驚異並尋找紫禁城如何智慧地處理整體獨立與局部獨立的關係的時候,我們發現整體的大院與局部的中院、小院之間的關係既相互獨立又相互依存。但相互獨立絕對服從於相互依存。相互依存則由分明的主次關係、清晰的主從關係——所謂的倫理關係——決定。
於是,各自的獨立,統一於整體的獨立之中;內部的獨立,統一於外部的獨立之中;各自的個性,統一於整體的共性之中。
於是,我們在紫禁城中行走,從一座門進入另一座門,從一個院落進入另一個院落,從一組建築進入另一組建築,從一個區域進入另一個區域,便有了那種既覺得宏偉,又覺得精致;既覺得莊嚴,又覺得生動;既覺得嚴謹,又覺得靈活的特殊感覺。
以倫理為核心的網絡結構,以庭院為基本單元的群體組合,形成中國古代建築的一大特色:不是直指雲天的向上發展,而是平麵延伸的向外擴展。
單體與院落的複製、擴散、延伸、變形,形成單體與整體、局部與全局在統一中的變化,變化中的統一。
平鋪直敘在空間序列上具有無限擴張的可能性。這一可能使得中國的建築雖然沒有聳立挺拔的氣勢,卻有由方正、規則、想象力、意誌力、財力、物力等組織而成的整體視覺中的舒展恢弘、雍容大度。清晰的機理,參差的輪廓,鮮明的色彩又突顯出開闊渾厚的華美與典雅。
紫禁城的偉大、紫禁城的輝煌就是這樣產生的。
當我們站在高處,這樣的紫禁城的畫卷盡收眼底時,我們的震驚、我們的感動,就是這樣產生的。
當我們走進紫禁城內部,順著紅牆規定和指引的一條條通道,走進走出一座座院落的時候,我們又深深感受到宏偉的紫禁城中單體建築之間、院落之間、區域之間、群體之間的聯係、過渡與轉換,又是一個極其複雜豐富的體係。一處又一處,一進又一進,一層又一層,庭院深深的精致與婉約就這樣被輕鬆地包裹在宏大的紫禁城裏,吸引著我們從偉大與輝煌中尋找細小的隱蔽與神秘。
不論是並聯式的重重鋪排,還是串聯式的層層遞進;不論是橫向發展,還是縱向深入,偉大且豐富的紫禁城總能給我們移步換景的新鮮感受。
豐富複雜的景觀盡在其中,但絕不是一下子顯示出來的,也絕不是一眼就看得清楚的。如果不是對紫禁城了如指掌,就算是進去過三次五次,隨意走在任何一個地方,也很難弄清楚旁邊還有什麽,裏邊還有什麽。隻知道另一邊還有房子,還有院子;隻知道期間彌漫著許許多多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的故事;隻知道從上看,從外看,從旁看的整體一統之中,有撕扯不清的內部糾結分散,複雜混亂,各自為政;隻知道有外之內,內之外,上之下,下之上——這裏的一切,家天下中的一切,家國天下中的一切,都在可窮究與不可窮究之間,一如龐大無比的皇家大院小院,足以使所有來去匆匆的過客深深感觸到“無奈”二字的確切含義。
然而,帝王們絕不會產生“無奈”之感。因為帝王們掌握著主從分明、條理清晰、繁而不亂、維護穩定的秘訣。這就是紫禁城,包括皇城、都城在內的以中軸為綱,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以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為核心的軸心對稱結構形成和體現的秩序與平衡。
不妨再從都城中軸起點的南大門永定門開始,向北而去,看看中軸節點的兩側:永定門內,東有天壇祭天,西對山川壇祭地;前門兩側,東有崇文門,西對宣武門;大明門、千步廊兩側,東有宗人府、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工部、鴻臚寺、欽天監,西對中軍、左軍、右軍、前軍、後軍五軍督府和太常寺、通政使司、錦衣衛;承天門(天安門)兩側,東有長安左門,西對長安右門;端門兩側,左祖右社,東有祭祖宗的太廟,西對祭天下的社稷壇;午門兩側的東西雁翅樓;內金水橋兩側的左順門、右順門(後改為會極門、歸極門;協和門、熙和門);皇極門(太和門)兩側,左順門、右順門外,東有文華殿、東華門,西對武英殿、西華門;皇極殿(太和殿)廣場兩側,東有文昭閣(體仁閣),西對武成閣(弘義閣);乾清門兩側,東有奉先殿、仁壽宮,西對養心殿、慈寧宮;乾清宮、坤寧宮外,東為東六宮,西為西六宮;乾清宮大院通往東西六宮的東西兩門,東為日精門,西為月華門;禦花園欽安殿兩側,東有東五所,西對西五所……就這樣一直兩相對應地排列到紫禁城北門玄武門(神武門),排列到玄武門外的製高點萬歲山。站在萬歲山上看看吧,天子的宮殿就這樣天南地北、左文右武、前擁後靠、秩序井然地天地一統、天人一統、江山一統、家國一統了。
以紫禁城為中心的皇家建築,以皇家建築核心部分如此嚴格工整的對稱,以幾乎所有皇家建築大體工整的對稱格局,使中國的對稱倫理觀、對稱美學觀在建築形態上,在建築空間中,應用和發揮到了極致。梳理紫禁城、皇城的布局結構體係,不由得就想到了天地、上下、前後、左右、東西、南北、陰陽、春秋、冬夏這些習以為常的對稱的概念;想到了太陽月亮、白天黑夜、男人女人、獅虎牛馬豬狗、樹幹樹枝樹葉這些互為對稱和自我對稱的存在……哪一個哪一處不是軸線對稱?追根尋源,又回到了對稱平衡的自然屬性,又歸入到了天人合一的生存哲學。
中國的帝王們就是這樣將古老的文化哲學運用於營建天子的宮殿,運用於用建築形體將帝王體製、權力等級、高低貴賤,異常鮮明地區別劃分,造型塑形,達到強化、固定化、不可移動化的目的,亦即以建築之形態,禮製之實質,規定、強製、約束、控製所有人,包括皇帝,從而自然流暢地實現了傳統文化、建築理念、政治需求、審美效果的互動與置換。
紫禁城建築所產生的效果的確非同一般。
有了軸線,有了核心,才有對稱;有了對稱,才更凸顯出軸線與核心至上至尊的位置。
有了對稱才有方方正正,平平穩穩。不論從外看,還是從上看,從內看,紫禁城都是極為方正的。方正的城牆、宮牆、院牆,方正的道路,方正的院落,方正的房屋。個體的方正,群落的方正,集合出整體的方正。
有方正才顯示出規矩,才顯示出秩序,才有平衡,才有看上去的形式上的四平八穩,不偏不倚,均衡公允,雍容大度。
更主要的,有了軸心對稱,便有了主從感、依存感、排序感、方位方向感、嚴整肅穆感、回避退讓感。但這一切絲毫不影響視覺效果,反而使得視覺效果好得不得了。
無論大小,無論高矮,無論寬窄,無論擴展鋪排到多大的範圍,因為有中軸引領,有核心定位,有對稱,有方正、均衡、秩序,所以,我們在紫禁城中看見的所有建築,在那麽龐大的建築群中看到的所有建築,便總是井井有條,整整齊齊,安安穩穩,平平靜靜,即便內裏有天大的事滋生著,看上去也好像無事一樣。